李云睿冷僵的身体里出现了暖意,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你说的有道理。”

白山水面容却是寒了数分,看着已经彻底显露出峥嵘,简直将江面密密麻麻填充住的“幽浮”舰队,道:“我说的本来就有道理。”

李云睿不再犹豫,点了点头,道:“那我们回楚都,带一些人杀出去。”

“你带我回楚都,然后带我和一些人杀出去。”白山水看着他,纠正他说法般说道。

李云睿呆了呆,一时不能理解。

“舟行水上,要进楚都,至少也不能让他们进得这么轻易。”白山水说道。

“一击就走。”李云睿明白了,郑重的看着她说道。

然后她抬头。

高空里掉落一颗透明的水珠。

当这颗透明而纯净的水珠凭空生成,掉落下来时,她脚下的江面产生无数的涟漪。

在阳光里显得淡绿的江水色泽骤然变深。

然后这些涟漪里出现了很多平直的白线。

她体内的真元几乎尽数喷涌而出,落入这些平直的白线里,融入江水。

那颗透明的水珠砸入江水之中。

原本晴朗明净的天空里突然出现了无数雨珠,天地元气被这些雨珠牵引,变成狂暴的力量。

整条江面像是固体一般,被切割成无数块,然后一块块往上抛起,就像是要重新堆砌成什么东西。

她和夜策冷是此时天下御水最强的宗师,此时全力出手,画面宛如神迹,就连李云睿都感到窒息,感到整个天地都动荡起来。

那一艘艘刚刚在江面上稳定下来的铁甲巨舰,顿时如被无数巨柱顶起,往上跳出。

这些巨舰本身拥有不知多少万斤的分量,若是互相撞击成一团,那所受的损伤必定极为惊人。

只在这一刹那。

每艘巨舰内里响起无数声啸鸣。

无数道透明的剑气从舰身上涌起,形成一道道无比壮观的剑河。

与此同时,这些看似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的铁甲巨舰上骤然划开许多道门,每一道门里都有惊人的黑灰色阴气涌出。

这些阴气如山般往上拔高。

每一艘幽浮大舰在他们的感知里,都变成了一座山。

剑气大阵和阴神鬼物元气大阵两重大阵,硬生生的压住了冲撞之力,将江水下压。

白山水傲然的眼瞳里骤然充满不可思议的神色。

这剑气大阵来自于这幽浮大舰本身的材质和符文,不知道需要多少匠师的布置,同时还需要数量惊人的剑师灌输许久的真元。

而更让她震惊和愤怒的是,这些阴神鬼物元气里,充满了不同的七境气息。

这便说明她和李云睿的推断没有任何问题。

大齐王朝在背后咬了楚一口。

有许多大齐王朝的七境宗师说不定现在就在这些巨船里。

一声闷哼从她的口中不由自主的响起。

她的身体被一股巨力撬动,反而往上空弹起。

也就在这一瞬间,从那些幽浮巨舰上涌起的所有阴神鬼物元气骤然凝成了十三股。

空气里呜呜数声连响。

这十三股黑灰色的阴气形成了十三道飓风,跨越了长空,朝着她卷砸而至!

李云睿的眼瞳剧烈的收缩起来。

一声厉喝之中,他体内元气涌出,裹住了白山水,顷刻之间往后不知道倒退了多少丈。

然而这依旧没有能够完全摆脱这十三股飓风的笼罩。

十三股黑色飓风轰中他和白山水的声音,如十三条黑龙,硬生生将他和白山水的身影砸入水面之下,往上溅起无数道水浪。

当晴空变化,天地元气剧烈波动,暴雨袭来时,楚都里的修行者们就已经看到了江面上的大秦王朝舰队。

和白山水预料的一样,整个城瞬间乱了。

许多哭嚎声响起。

绝大多数的哭嚎声不是来自于平民的院落,而是来自于一些贵人的院落,其中有很多是平日里看起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在世人面前永远不可能有痛哭流涕一面的大人物。

皇宫也已乱。

很多官员和妃子如没头脑的苍蝇乱成一团。

“我已经提醒过您,现在您应该明白我为什么会那样提醒你。”

最威严的金銮殿里,先前曾代表郑袖警告过骊陵君的那名官员看着龙椅上的骊陵君,诚恳地说道:“现在是您做出正确选择的时候了。”

骊陵君的身体在龙椅上扭动不安。

他突然哭了起来。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像个胆小鬼一样,就真的这样哭了起来。

这是一种一切的一切,过往的所有努力都被彻底击碎的感觉。

“只要您愿意,您还是楚君。”

他身前静立着的官员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的变化,只是诚恳的接着说道。

“皇后娘娘的诏书我都已经带来,只要你下令归顺为属国,不要无畏的让这里的楚人送死。您还是楚君。”

“要么就死,尸首会被悬挂城门。”

第四章 烬

水声轰鸣,庞大的钢铁舰队充斥着江面在朝着近在咫尺的楚都前进。

江面的水流被钢铁巨舰上的元气挤压着,发出近乎琉璃碎裂的声音。

这就像是一个新的世界和时代的来临,无法言语的压迫感。

这沿江的码头和港口内,也停留着不少大楚王朝的兵船和商船,然而光是水流的冲击,就已经使得这些船只都挤压在一起,冲撞起来,很多船只甚至直接船体变形,炸裂。

沿江的城墙上,很多修行者和军士面露苦意。

他们依旧如铁铸般站立在城墙上,一步不退,然而就连白山水这样的宗师都未能阻挡这支舰队分毫,被冲入江底,生死不知,他们又如何能阻。

站在这里,已经是他们最后的荣光。

城里的许多权贵和富商在想着逃离或是投诚,纷乱的车队甚至撞击在一起,堵住了平时显得很宽阔的道理。

一些狂生文士则颂咏着一些千古流传的名句,自投于江水。

唯有这接近的幽浮巨舰保持着绝对的森冷,在剑气的包裹下,这些巨舰的甲板上甚至空无一人,谁也不知道当一些舱门打开之后,这些大秦王朝的巨舰之中将会涌出什么样的东西。

昔日丝竹阵阵的楚皇宫里却是一片死寂,连一些混乱和哭泣的声音都彻底消失了,就如同变成了一个死气沉沉的坟墓。

赵沐进入皇宫深处,他的双脚踏过精美的玉砖,进入最为华美和威严的金銮殿。

这座殿宇是人类历史上迄今为止最伟大的建筑物之一,看上去纤细,然而每一处细节,甚至每一根梁上的浮雕,都要花去一名顶尖匠师数十年的苦功。

建造一座这样的殿宇,恐怕要近百年的积累,但是建造一个能够拥有这样建筑物的王朝呢?

外面看上去很纤细,然而内里看上去却无比空旷,即便是平时朝议群臣汇聚时。

这就是匠师的功力所在。

此时这殿内唯有龙椅上的骊陵君一人,所以便显得更为空旷,空旷得甚至如一汪海洋之中漂浮的一片树叶,空旷得让人心慌和难受。

赵沐距离骊陵君百步止,跪拜,按君臣见礼。

然后他起身,看着龙椅上这名年轻的君主,等着他说话。

骊陵君脸上的涕泪和污垢都已经擦干,但是脸色分外的白,就像涂抹了一层白面。

他的身影在龙椅上不断的颤抖,雪白的肌肤在阴暗的光影里晃动着,隔了数息的时间,一道乞求般的颤声在这殿内回响起来:“降了吧。”

赵沐有两道非常好看的细眉,但此时闻言一竖,却是如同锐利的刀锋。

“不能降。”

骊陵君说的简单,他回应的也很简单,同样是三个字。

骊陵君的身体一僵。

他似乎根本没有想到这位在他面前显得十分谦卑的大将竟然回绝得如此干脆和平静。

这种平静,让他联想到一位在长陵街巷之中遇到过的少年。

死寂的大殿里响起很多细碎的声音。

这声音就像是很多老鼠在走动,在撕扯着衣物。

赵沐抬起了头来。

他直视着骊陵君,目光不再像是看着一名帝王。

“我对你很失望。”

他缓慢而沉重地说道:“帝都能丢,但魂不能亡。以前不管你有多幼稚,有多少问题,你始终是大楚的帝王,代表着的便是大楚。哪怕我们逃不远,在国土上战死,我楚依旧还有不少国土,还有许多军队在外。但你若是以皇命下令降,便是背叛了整个大楚,令外面那些在为大楚殊死战斗的边军都一起丢弃了,令他们彻底腹背受敌。”

“他们难道不可以降么?”骊陵君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

“不要想得太幼稚。”

赵沐摇了摇头,说道:“秦人不会让百万楚军留存下来,你想想昔日的赵王朝数十万军队投降之后的下场。”

骊陵君说不出话来。

“今日发生在这楚都的一切,都会记录在后世的史书里。所以我劝你最后再认真的想一想,想想自己留在后世的书上是什么样的记载。”

赵沐深吸了一口气,认真而缓慢地说道:“不要背弃整个王朝,想想你身为大楚皇血的意义。不要想着我不降便要杀死我,哪怕你已经在这皇宫里设好了杀局。”

骊陵君低埋着头,不敢抬起。

赵沐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

这种懦弱在他看来便已经意味着答案。

“不只是我想要杀你,郑袖她也做好了准备。”骊陵君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之时,这金銮殿里那如无数老鼠啃噬的细碎声音瞬间如暴雨般密集。

无数杀意笼罩住了赵沐的身体。

“你不会有下达旨意投降的机会。如果生死是必然的,那关键在于最后的态度。我愿化作星光,在夜空里为迷途的人指引方向。”

赵沐没有任何的动作,他只是遗憾而用可悲的目光看着骊陵君,说出了这句话。

骊陵君突然感到了恐惧。

“我愿化作星光,在夜空里为迷途的人指引方向。”

这句话不是赵沐的首创,而是记载在大楚王朝军典里的话语,说这话的是一名昔日楚军的名将,在苦守要塞战死之前,他留下了这句话。

就在充斥殿宇的杀意将赵沐要撕裂之前,一股无比炙热的气息笼罩了整个皇宫,所有的一切瞬间要燃烧起来,就像有上百个太阳同时坠落到了宫里。

骊陵君终于明白了赵沐要做什么,骇然的尖叫起来。

“如果不是你要杀我,招我过来,我又怎么能有让亲军随我到宫外的机会。”

赵沐没有得色,悲哀的轻声说道:“我楚器天下第一,镇守楚都之器用于拼命,还烧不掉区区一座皇宫?”

他和骊陵君的身影以及这座华丽的金銮殿,以及皇宫内的所有一切殿宇,庭院,瞬间消失在金黄色的火焰里。

他的声音还在火光里缭绕,一切却都迅速的化为焦土和气焰。

许多军士在宫外发出悲鸣。

凝聚的金黄色火焰在爆燃中一道道冲起,就像是百千金黄色的凤凰在火中飞出,飞上天空,又像是很多高傲的灵魂,在扑向高远寂灭的星空。

楚宫烬。

第五章 废墟上的年轻人

阴山里。

大秦王朝历史上最强悍的皇帝元武开始起驾回长陵。

他的车辇异常的简单,唯有一车,数马。

雨已不在下。

那名持着黄纸伞的修行者已经不再持伞,坐在车头。

阴山上空的乌云散去,明媚的天光落下,照亮了他的面容。

这是一名五十余岁的男子,面容清癯,而且蓄着精致的长须。

元武皇帝回归长陵的车队在这里虽然极为简单,但只要有他相随保护,便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因为他姓徐,大秦王朝的司首之一。

在外界的任何记载和军情讯息里,他都在海外帮助元武皇帝寻找灵药。

然而他的庞大舰队带着可怖的力量却已经到了楚都。

而他就在这里。

最为关键的是,在很多年以前,他就是长陵最顶尖的修行者之一,是其余那些司首的前辈。

当墨守城逝去,莫名出现的东胡老僧身受重创修为难复,当百里素雪都近乎修为尽废,放眼整个天下,在回归的途中,就已经没有人再能够对他形成威胁。

便是赵四都不行。

如果说变数,那他的存在就是这场战争里最大的变数。

“真是暴殄天物啊。”

一名年轻人登上了楚都临江的破碎城墙,看着远处燃烧着的皇宫和到处都是慌乱和末日景象的城邦,摇了摇头,轻蔑地说道。

楚都已经被彻底攻破。

这些花费百年的时间建造出来的坚硬城墙被铁甲巨舰上的各种攻城符器摧毁得支离破碎。

一艘艘幽浮巨舰如山般压在这名年轻人的身后,船头撞进了这些城墙的废墟里,但是船头上的撞首却没有丝毫的损毁,从碎石中还在往外散发出幽暗森冷的光泽。

此时这些怪物般的钢铁巨舰的表面依旧被大楚王朝的修行者击出了很多的伤痕,许多甚至透进了船舱内里,然而所有原先密闭的舱门都已经打开,从中伸出各种各样庞大的军械,而且绝大数巨舰的配备都并不相同,使得这些巨舰看上去就像是不同的巨大钢铁刺猬。

密集交错的符器交织成了一片钢铁的丛林,战斗里未完全消隐的元气在里面激荡,冲撞而激发出各种各样古怪的啸鸣,夹杂着浓厚的阴气流散,就像是一片鬼域。

这些巨舰中的强大符器和剑阵,尤其是其中走出的压倒性数量的宗师,在很短的时间里摧毁了这沿岸的反抗性力量,而巨舰里的军士和修行者,却是没有多少的死伤。

比起城墙,这些密集相拥的巨舰是更为坚硬的堡垒。

此时从这些巨舰里走出而登陆的人口数量是惊人的。

军士密集如云,每艘巨舰里有数千众,所有军士的数量超过十万众,其中有大量的修行者和来自齐的宗师的存在。

而且和现在末日景象的楚都相比,对比最为剧烈的是,这些巨舰中人登陆次序井然,不只是军队车马极其有序,而且还有完整的使团、吏官、礼官甚至侍女等队伍。

这种景象,完全就像是一个国的迁徙。

这名年轻人身穿着大齐王朝的官袍,是使团里最先登临陆上的数人之一,很显然是代表着齐的最重要官员之一。

只是他一只手是残疾的,即便是缩在衣袖里,都看起来极为古怪,甚至恶心。

和殊死抵抗相比,城中一些权贵的投降也极有效率。

很多地方巷战还在继续,有些平时隐世的平民修行者都已经出手和如狼似虎的秦军厮杀,然而一些由投降权贵组成的使团,却已经第一时间来到这城墙废墟之前。

这些投降派为首的代表是楚澄王和钟证。

前者按血统而言是骊陵君的哥哥之一,只是天生有些智障,在此之前,便是被安排在楚都乡下的一块封地养老,随意封了个王。

他在此时的作用显然只是作为一个表征,肥胖痴肿的脸上尽是受了惊吓的表情,头颅缩在衣领之间,根本连探头都不敢。

钟证是大楚王朝的相臣之一,朝堂里很有实权的权臣,同时也是骊陵君的门客,亲信之一。

他事实上才是这投降派的喉舌。

当看清城墙上这名年轻人的面容时,钟证的眼睛瞬间瞪大到了极点,满脸的不可思议。

因为他认识这名年轻人。

在不算很久之前的长陵,这名年轻人只是他们嘲讽和看不起的对象。

年轻人自然也认识他。

看着眼睛瞪大到极点的钟证,这名年轻人很柔和的笑了笑,道:“很久不见啊,钟兄。”

钟证迅速的垂下了头。

首先表现谦卑,其次他实在无法让这名年轻人看到自己脸上的阴晴变化。

“苏秦大人。”他深深的躬身行礼,说道。

苏秦淡淡的看着他,收敛了一切情绪,说道:“今后这楚的事情,还需钟兄帮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