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双方身份地位陡然有了这样的变化,钟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不必有过多的想法,我们都只不过是这江水里的一朵浪花。际遇的变化,只在于自己跟着的主人的强弱。”

苏秦的声音低了下来,低得只有他和钟证两个人才能听见,“然帝国的版图越大,很多地方就越是难以掌握。在这里你代表旧楚,我代表秦、齐。你和我就是这里的未来。”

钟证听出了苏秦话里的一些意思,身体里不由得生出一些震撼之意。

“一切悉听苏大人安排。”

钟证再次躬身行礼,然后轻声问道:“齐帝何以至此?”

这便是他的表态。

只要表明自己听从苏秦站在他的一边,他便能问这种很私密的,但是又最为让人困惑的问题。

一切自然是为了利益。

齐帝这种存在,不可能那么愚蠢,牺牲掉楚这样的盟友。

毕竟对于任何人而言,楚都是齐的盾牌。

而且就算楚灭,还有燕。

大齐王朝这样做,背叛的不只是大楚王朝,还有大燕。

“这世间,唯有真正的力量最令人着迷。”

苏秦微笑了起来,“而所有的力量里,任何人最渴望的,自然是不依赖别人的力量,而拥有真正自己掌控的力量。”

第六章 孰为虎?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瞳深处很感慨。

这个已经毫无斗志,混乱到了极点的都城里,有更多的权贵和富商到来,来到使团面前,表示他们的降服和效忠。

懦弱善变的人总比敢于坚持和拥有自己意志不变的人要多得多。

即便他说的话是谁都知晓的道理,然而很多人都说命运,又有多少人有勇气去坚持改变自己的命运?

一个王朝有多少人?

然而往往只是百万军队的对决,就已经最终决定了一个王朝的命运。

就如现在,这些幽浮巨舰里装载着的只是十余万军士,只是击溃了这里的守军,便已意味着征服。

一头幼狼就能吓倒一群猪。

最关键的是,这群猪还能帮这头狼去吓和控制别的猪群。

此时,在苏秦的眼睛里,这些生于安乐而担心失去安乐的权贵们,和一群猪猡没有什么区别。

数粒未燃尽的火烬飘落到一个已经无人的庭院,落在这个庭院里堆放得整整齐齐的柴垛上。

柴垛慢慢冒起了青烟,过了一些时间,慢慢的燃起了一些火焰,接着整个柴垛安静的燃烧起来,火舌吞吐上墙,慢慢将一侧的屋檐也引燃了。

这是此时发生在楚都里一处的情景,然而却就如这个王朝接下来的命运。

大楚王朝有大量的军队积压在阳山郡和阴山一带,还在和大秦的军队进行着绞杀。在中部楚都和东北部,有大量的粮仓还有世家门阀的封地,大量的工坊,这些都能给边军源源不断的输送新鲜的血液。

然而当整个楚都沦陷,许多权贵丧失斗志,很多世家门阀也随之沦陷。

整个大楚王朝的中部和东北部,将会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尤其失去了赵香妃铁腕的统治,绝大多数世家门阀的选择,更是让人无法揣测。

最为耐人寻味的是大燕王朝的动作。

元武和郑袖从来不担心大秦王朝的损耗,从战时初始,元武和郑袖就已经表现出要将数十年的积累全部砸进这场战争的打算。

所以接下来原本已经在边境撤退的大秦王朝军队,势必进行不惜代价的反扑。

这场战争,楚已经没有多少胜算,更是没有办法顾及和大燕王朝以及大齐王朝交接的边境。

那么接下来,大燕王朝是要对齐动兵,还是觉得势不可挡,不若乘机出兵进入大楚王朝的疆域,在富饶的东北境内抢占对自己有利的大量资源,壮大自己王朝的力量呢?

苏秦认为燕帝会选择后者。

一是没有太大的选择,而是这是人性的弱点。

燕齐若是两败俱伤,哪怕大秦国力不复,最后获胜的还是大秦。

所以他此时眼中的感慨,心中的讥讽,一部分还是因为这点。

“那些人去了哪里?”

一名老人走进了世间另外一处皇宫深处,喝声近乎咆哮,墙边燃着的巨烛火焰摇摆欲熄。

这是大齐的皇宫,地上铺着的是黑色的山石,墙壁也是普通的粗石,不像楚皇宫华美,而且显得有些阴冷。

齐帝身穿黑衣,坐在龙椅上。

他的两侧垂着长而宽阔的黑色布幔,绣着一些奇异的符文。

这些符文让这皇宫深处的元气力量变得很薄弱,即便是七境的宗师到了这内里,恐怕所能发挥出来的,也只有三四境修行者所有的力量。

“您什么意思?”听着这名老人的咆哮,齐帝谦逊而平和地说道。

这名老人是田阳侯,而且从辈分上而言,是他的舅舅。

在此时的大齐王朝,恐怕也是唯一一个能够对他的皇位造成威胁的存在。

“韩络离,齐斯人…我们大齐王朝的这些宗师,还有那些将领,现在去了哪里?”

田阳侯愤怒的嘴唇都变成了紫色,道:“还有我们的华阴宗和墓符工坊,三月前便坐船出海…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瞒着我么,你到底要想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原来舅舅您已经查得这么清楚了。”

齐帝轻声叹息了一声,道:“然而还是晚了。”

他的这句话里,竟然带着罕见的诚恳和认真。

田阳侯浑身一冷,道:“什么意思?”

“他们已经去了楚都。”齐帝看着他的双目,道:“如果不出意外,我大齐和秦的使团,已经征服了楚都。”

虽然心中早有预兆,然而此刻听到齐帝亲口这么说出来,田阳侯还是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天灵中冲出来。

“你疯了?”

“与虎谋皮的故事,你没有听说过么?”

“你是白痴么?”

他大脑一片空白,气急败坏般的连骂了三句,完全忘记了君臣之分。

齐帝没有回答。

皇宫里一片静默。

但是齐帝也没有动怒,只是安静的看着他,一如平时的谦和。

“您不应该这么想。”

当田阳侯的呼吸声极其沉重的在殿内响起,但终于恢复正常的呼吸时,齐帝出声,道:“您应该问我真正的原因,而且有一件事您忘记了。”

田阳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声音大得如同老蟒吸水。

他的胸膛高高的鼓起,但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齐帝。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和想法。

只要齐帝不能给出他信服的理由,他就会用拼死来让很多人造反。

“大秦王朝很强,变法之后,连灭韩赵魏三朝,已然国力强盛到令人恐惧。大楚王朝也很强,在二三十年前,又有谁是大楚王朝的对手?”

齐帝看着他,慢慢地说道:“然而在很多年前,七朝并列,有很多小国将这七个最大王朝称为七雄,这七雄里,我大齐却曾最强!”

“舅舅你不要忘记。齐之后是楚,楚之后才是秦。”

“楚器天下第一,只是昔日我齐有名臣子带着他的门客叛逃到了楚。”

“秦之剑师天下第一,我大齐只是最擅长阴神鬼物之诡诈手段与天下群雄相争,但在百年之前,天下修行手段,却是我大楚王朝最强。”

“我们大齐国力积弱,一是经历了内乱,失去了几个重要郡属,另外最重要一点,是我们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最重要的传承。”

“我只是要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谁说我是与虎谋皮?”

齐帝看着眼神已经起了变化的田阳候,苦笑了起来,道:“到底谁是虎?”

田阳侯再也难以控制自己震惊的情绪,惊声道:“十二巫神首?”

第七章 真正的胶东郡

“难道我真的是疯了么?”

齐帝看着无比震惊的田阳侯,有些感叹道:“若不是十二巫神首和墓符山,我会和郑袖去联手,从楚人的手里抢一杯羹么?”

田阳侯依旧震惊难语,数息之后才有些回过神来,颤声道:“郑袖真的肯将十二巫神首交还给我朝?”

齐帝唇角微扬,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微笑,“十二巫神首已在我朝。”

田阳侯的身体骤然一僵,“已在我朝?”

“墓符工坊已经接手查验过,此时已经送至安庙。”齐帝即便只是陈述,自己的心情却是也不由得激扬难平,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祭天仪式已经安排下去,只待这十二巫神首归位激发。”

田阳侯沉默了很久才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墓符山也会划回我朝?”他看着齐帝,认真的问道。

齐帝点了点头,“这本来就是墓符工坊愿意这么做的条件。”

田阳侯沉吟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齐帝目光有些温暖起来,道:“舅舅您认为我这样做值得么?”

田阳侯慢慢颔首,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值得自然是值得,十二巫神首归位,墓符山回归我朝,哪怕付出的是我等的生命,都是值得的。只是…”

齐帝微微蹙眉,看着欲言又止的田阳候,道:“只是什么?”

田阳侯摇了摇头,看着他说道:“只是有一件事你忘记了,你对不起晏师。”

齐帝沉默下来。

“晏师若是活着,他不会让墓符工坊和郑袖去合作对付楚。所以不管鹿山会盟是您刻意还是无意,他还是死了。只有他死了,你这样的计划才能实施。”

田阳侯说着,自己都有些痛苦了起来,“晏师是我朝许多修行者敬仰和渴望成为的对象,而且他还有传人留下来。当楚都陷落的消息传开来,如果我能想到这点,他的传人和许多我朝的修行者,也会想到这点。他们不会原谅您。”

齐帝沉默了数息的时间。

然后他的面容重新变得坚毅和凝重起来,“就和您说的一样,这些人就算憎恨,也是憎恨我而不是憎恨齐。只要能够让我朝重新为虎,就算付出我的生命,也是值得。”

“所以请舅舅支持我。”

他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对着田阳侯深深躬身行礼。

田阳侯觉得这是自然,只是他看着齐帝的仪态,心里除了对他说的那些消息依旧有些震动之外,却没有多少感动。

因为他想到了晏师。

昔日的齐帝,比任何人都尊敬和依赖晏师。

楚都里许久不熄的火焰烧红了半边天,渐渐和天边的晚霞如燃在一起。

大江向东。

穿过楚齐,到了最东,却是一折,进入秦境,和来自秦的大江大河相交,汇入东海。

最东端的胶东郡,就像是狭长的一颗犬牙,一端刺进秦境,一端刺入海里。

除了灵药和海兽,珍稀珠宝和香料等价值惊人的物资之外,胶东郡最为重要的出产,还有食物。

大量的鱼类在制成干货之后,甚至可以满足三分之一秦境的肉类所需。

在某一个晒鱼场里,大量只有一指粗细的小海鱼在热水里被煮熟,铺在平整的石地上,在此时的夕阳里散发着热气和腥臭的味道。

在数天的曝晒之后,这些鱼干却是经过简单的烹调,便能焕发出鲜美的味道,可以让行军饭菜里最简陋的饭菜都能变得可口起来。

一名身穿黄布袍的妇人坐在竹椅上日复一日的看着这样的转化过程。

她视线里的很多劳力也日复一日的做着这样的活计,直至这夕阳下有一名中年男子走入这个晒鱼场,都并未引起那些人的注意。

还是来了啊。

这名妇人有些感慨的在心中出声,依旧坐着端详着这名男子,直至这名肤色很黑,很是矮壮的中年男子走到她前方不远处,才有些倨傲的轻声道:“张十五?”

中年男子笑了笑,道:“碧玉夫人?”

妇人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谁会想到郑袖的养母,一直会安住在这种地方。”中年男子抽了抽鼻子,道:“这味道真不太好闻。”

“从小闻什么味道,就会习惯什么味道,吃什么也是一样。”妇人眼角出现些皱纹,“更何况她是避免让我被你们这些巴山剑场的人找到。只是没想到你们会真的这么无聊,找到我这里。”

“杀别人的亲人或者挟持别人的秦人要挟他人,这是她最喜欢用的手段之一,但是这样的手段对她并没有多少作用。”

这名妇人看着张十五,接着说道:“就算杀了我,也不会让她有多少心痛,我对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养母。你们这些巴山剑场的人乘虚而入进入胶东郡,不是应该做些更有意义的事情么?”

“谁都知道她的冷酷无情,用不着你提醒。”张十五笑了起来,他看着这名妇人,说道:“比毁灭胶东郡更有用的是利用胶东郡。我们知道‘黄婆庵’不是一座岛。”

“黄婆庵”不是一座岛,这句话很古怪,说在此时也很突兀。

然而听到这句话,这名镇定微笑的妇人却是骤然变了脸色,红润的面容变得苍白无比。

“要挟她没有意义,但是要挟你呢?”

张十五认真的看着这名妇人,“她只是你的养女,你只是抚养过她一段时间,但真的只是如此么?”

“只有你知道‘黄婆庵’的具体位置,你有它行动轨迹的海图。那是真正的胶东郡,郑家门阀的财富和众多积累都在那上面。”顿了顿之后,张十五看着她接着说道:“你有儿子,有很疼爱的孙女。现在如果我们拿他们的命,来换这张海图,不知道你愿意么?”

老妇人的嘴唇颤抖起来。

她的目光落在张十五的手上。

他的手心里有一小块鱼形的白玉,那是她最疼爱的孙女身上的配物。

“你们真的不会杀死他们,会放过他们?”

老妇人颤声说道。

“我们会放过你们。”张十五微讽地说道:“到胶东郡来杀些人,让她有些难过和愤怒,那是真正无聊的事情。让她真正痛苦的,是失去整个胶东郡的助力。”

第八章 向东

暗夜里响起歌声。

那是故乡的声音。

在战场上军队都不允许吟唱故乡的歌曲,这会让人感伤,让人想起故土,想起在远方等待着的亲人,对于有些军士而言,这或许会激起更强烈的斗志,但对于大多数军士而言,这却会让人无力。

所以这种歌声往往来自敌方。

一种死寂的气息笼罩着阳山郡一处的楚军大营,偶尔一些外围的平民营里会响起哭声。

已经入暑。

阳山郡一带的战场开始变得有些湿热,一些因为缺少干净的水源而导致的疾病也开始盛行,每天都会有人因为缺少药物而死去。

然而无论对于楚军还是秦军,最为紧缺的却是食物。

早在半月前开始,楚军已经失去了后方的供给,楚都的陷落伴随着绝大多数粮草运送路线被切断的消息传递到边军。

大楚王朝的军队在前线原本就没有想要打持久战,所以很快就断了粮草。

其实秦军的处境也一样困苦。

因为前面秦军一直在溃退,丢失了大部分的辎重。当十余天之前开始全面反扑时,绝大多数秦军无论是战斗的武器还是粮草都是极为紧缺,往往面对楚军的符器,要付出很大的伤亡代价。

在过往十余天的交锋里,秦军依旧反扑不成,吃了很多败仗。

楚军依靠缴获秦军的粮草和战马,勉强维持。

然而问题在于双方的心境不一样。

若是在以往,楚军哪怕再困苦,只要秦军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甚至一直可以追击到大秦王朝的深处,一直这么打下去。

然而他们现在已经孤立无援。

秦军再窘迫,他们都有着持续不断的援军。

这种消耗,最终就将会把这边境上所有楚军消耗殆尽。

一方是在歼灭残敌。

一方是在绝望的挣扎。

黑暗里,赵香妃没有入睡,她站在营帐前的一面旗下,听着远处那些熟悉的歌声,心里想着,这样的声音恐怕今后很长时间都听不到了。

有脚步声响起。

向焰到了她身前不远处,躬身行礼。

“有燕的消息了?”她平常的问道。

向焰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燕帝出军,占了天门关和燕境之间的十三城,说辞是帮我们出兵阻秦。”

“和我们所预料的一样。”赵香妃没有动怒,反而是笑了笑,“换了我,也是一样。不乘机瓜分,难道还出军攻秦不成?弄得不好便马上落入秦齐的夹击。还不如乘机大捞好处。”

向焰看着她在夜色中依旧明艳动人的双眸,接着道:“阴山已经传来消息,围杀九死蚕失败,唐昧带领残部已经突围过阴山,投奔乌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