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隐子这才将那盘菜放下,喜道:“徒儿啊,你现在也是官了!”

降龙不屑道:“这点小官,连垫脚底都不够,难为你还这么在意!”

归隐子悠然道:“官虽然小,但总与兵有别,此后黑衣人若再想找到我们,想必没那么容易了!你以为我有官瘾么?”

五人吃饱喝足,又做了官,除了龙八神色夷然外,别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高兴。第二天,就有小兵过来,接几位武经郎去官邸安歇。此时军队已经开进郢城,武经郎的官邸,就是征用了一家富户的偏房。那富户颇为怕官,急忙好酒好菜地伺候着。归隐子至为满意这种生活,就想常住在郢城,哪里都不去了。

那富户有个胖小子,叫做虎子,人如其名,长得胖乎乎的。见家里住进了这么多人,先是有些害怕,终究是耐不住好奇心,在独孤剑习武时,试探着走出来,问道:“大哥哥,你在做什么?”

独孤剑笑道:“我在习武啊。”

虎子眨着大眼睛,道:“习武?习武做什么啊?”

独孤剑道:“习武可以强身报国,坏人来了可以打坏人。”

虎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我也要习武,我也要打坏人!”

独孤剑给他逗得笑了,道:“好啊,我正好有一套金童剑法,可以教给你。”

虎子大喜,道:“大哥哥等会,我去拿我的剑来!”

独孤剑倒有些讶异,这孩子看去只有七八岁,难道他也有剑么?想到此处,心中不禁一沉,乱世人不如狗,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舞刀弄剑了。虎子一溜烟地跑去,又一溜烟地跑了回来,独孤剑忍不住笑了。

——他手中拿着的是剑,不过却是一柄桃木剑,上面还画了几道稀奇古怪的符,剑尖一片黝黑,似乎被火燎过。虎子见出了独孤剑轻蔑之意,有些不乐意,噘着嘴道:“这可是我从张道士那里偷出来的七星剑,连妖魔鬼怪都能砍的!”

独孤剑笑道:“妖魔鬼怪都能砍?那金国的鬼子们一定见了望风而逃了。”

说着,拣一些粗浅的剑法教给他。虎子极为聪慧,一学就会。他身子壮实,练起剑来极为刻苦,一会子就喘嘘嘘的了,但仍不肯休息,一有不明白之处,就拉着独孤剑非要问个明白,倒闹得独孤剑练不成了。两人正玩闹之间,突听一个粗声道:“收税了!王老爹,快些出来缴税!”

王老爹便是虎子的父亲,闻言急忙从房中跑出,陪着笑脸道:“前日刚收了战马税,昨日收的是战甲税,怎么今天又收税啊?”

税官冷笑道:“今天收的是战刀税!兵老爷们不买齐了兵刃甲马,可怎么替你们打仗?可怎么保卫百姓?你要怨,就怨生在乱世吧。战刀税,三两银子!”

王老爹愁眉苦脸道:“不是我不想交,一天一度税,一次比一次多,老朽可实在掏不起了。”

税官叹道:“你以为我愿意逼迫你们么?俪大将军可是发下话了,金军已经杀到了襄阳府,本已追至本城,是他们奋勇杀敌,才将追兵杀退的。但他们损失也极大,军需辎重几乎全空,若是补不上,就只能从郢城撤走,到下座城去了。王老爹,你可知道!金兵七日内就要杀回来了!若是不赶紧凑足了留住俪将军,他们一走,金国大军来到,还有我们的活路么?破钱消灾,今日不是人家抢咱们的钱,是咱们送钱过去,要留人家保命!王老爹,你还是想开些吧。”

王老爹两只眉毛几乎聚在了一起,叹道:“姚大哥,你说的都在理。可是三两银子…三两银子啊!那几乎是我全部的家当了啊!”

税官讶然道:“你老哥虽然不是巨富,但一向衣食无忧,何以连三两银子都拿不出?”

王老爹愁眉苦脸道:“短短两三天内,我交出的各种名目的税款足有两百余两,却哪里…哪里…”

他唉声叹气地进屋,拿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囊。虎子扑过来,抓住布囊大叫道:“不!爹爹,这是我买衣服的钱,不要给他!”

王老爹道:“虎子乖,咱们到新年再买衣服。”

虎子哭道:“不行!这是我的钱!”

王老爹怒道:“虎子再不听话,爹爹就不喜欢了!”他抓住布囊使劲一夺,将虎子摔脱,脸上肌肉一阵扭曲,终于将布囊交在了税官手中。虎子伤心极了,坐在地上一阵大哭。税官脸上也尽是不忍之色,却只能叹息一声,摇着头走了。

独孤剑咬了咬牙,突然转身走了出去。他奔向的是城中最大的宅院,此时已被征为俪大将军的帅府。

独孤剑到了门前,拱手道:“末将独孤剑,有要事拜见俪大将军。”

那守卫士兵挡住道:“大将军正在安歇,请明日再来吧。”

独孤剑道:“烦请兄台通报一声,末将实在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守卫冷笑道:“你一个武经郎,还能有多重要的事情?快快走开,免得军法伺候!”

独孤剑涨红了脸,忍不住跟守卫争吵起来。帅府中走出一位师爷,厉声喝道:“谁在喧哗,不想活了么?”

那守卫急忙堆出笑脸道:“郝师爷,是一个不开眼的小子,我们马上赶他走。”

郝师爷斜眼看了看,脸色一变,拱手道:“原来是阵前立威的独孤大侠!在下失迎,还望大侠恕罪。”

他转向守卫,立时换了一副脸面,厉声道:“连独孤大侠都不认识,你们还想不想活了?”那些守卫登时噤若寒蝉,郝师爷的脸再转过来时,立时温煦如春风,笑道:“独孤大侠要拜见大帅么?这边请!”

独孤剑倒有些过意不去,想说什么,被郝师爷一阵风拉进了大厅。就见俪大将军站在厅中心,厅中摆满了大箱,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见独孤剑进来,俪大将军轻叹道:“你来的正好,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

独孤剑心中正有些不快,顺口道:“这些都是民脂民膏!”

俪大将军哈哈大笑道:“说的好!这些正是俪某从本城搜刮来的财物,你若说是民脂民膏也极有道理。”他面容一肃,道:“你可知道,我看着这些东西,看到的又是什么?”

独孤剑不答,他不知道俪大将军想说什么。大将军目中精光暴射,沉声道:“我看到的是十万兵刃,五千铁马,是我们装备精良、蓄养丰锐的精兵,是郢城一战的胜利,是我们乘胜追击,收复万里河山的盛况!”

他目中腾起一阵狂热:“你可知道,我的军队本连胜大捷,将金军击退了五十里。但由于后勤匮乏,物资希缺,反而被金军打了个大败,二万人只剩下了五千!伤痕累累的五千!但这五千人都是以一挡百的精兵,你想想,若是这五千人修养好之后,换上锋利的兵刃,肥壮的战马,天下又有谁能挡?那时我将亲率子弟,饮马黄河。”

他须发俱张,豪气冲天。独孤剑的热血也不禁沸腾起来。

大将军握住他的手,道:“所以你一定要留下来,替我打出军威来!”

独孤剑急忙点了点头,他实在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恢复河山,那是何等快意!

俪大将军道:“好了,现在你说说你来找我所为何事。”

独孤剑看了看满地金银,迟疑道:“我本想请大将军减轻赋税的…”

大将军道:“你知道乱世最重要的是什么么?”

独孤剑摇了摇头,大将军的声音有些沉重:“是活下去。我征他们这么重的税,便是想尽力保证他们能活下去。金军声威你也看到了,那不是孤弱之旅能够抵抗的。他们人数多我们几倍,若是装备再不精良,我军便只有覆灭一途。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那时他们要金银又有何用?你须记住,战争只有两个字,那便是铁血。妇人之仁能得一时快意,却必将招致巨大的祸患。”

独孤剑低下头,深深为自己短浅的见解而羞愧。他低声道:“我知道了,是我误会了大将军的深意。”

俪大将军宽容地笑道:“误会我没什么,尽忠报国才是最重要的!”

独孤剑走出帅府后,他的心已不再迷惑,甚至连生命都感受到了光彩。他决定留在军中,为国家效力,为包围郢城而战。

“喂”的一声,却是伍清薇叫住他,轻声道:“你不打算走了,是不是?”

独孤剑默然点了点头。伍清薇道:“那我们就须考虑一件大事了。”

大事?独孤剑疑惑地看着伍清薇。伍清薇道:“龙八伤势基本上已痊愈,是留是放,也该有个结果。”

独孤剑的心沉了沉,虽然宫九音与大颠口口声声说龙八是魔头,但一路行来,他们共同对抗黑衣人,再在军威战中联手对敌,龙八豪迈威猛,实无半点魔相,跟传言动辄杀人、六亲不认的形象大相径庭。该杀还是该放,独孤剑不禁大为踌躇。他长出一口气,道:“等退了金军再说吧!眼前也顾不上个人恩怨。”

伍清薇道:“我们真能退得了金军么?”

独孤剑默然,若是再打一场军威战,就凭他们几个人,还能再胜么?他心中殊无半点把握,良久,长叹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伍清薇点点头,低头慢慢数着地上的石块,向前走着。就仿佛是不经意般,她轻声道:“那个飞红笑,也没来找过你了吧?”

独孤剑一怔,道:“她找我做什么?我们是敌人!”

伍清薇哦了一声,转过了外墙去。独孤剑有些疑惑,她问这些做什么?被她这么一提,飞红笑的影子倏然又在心头展现,那又冷又媚的眼神看去是那么的清晰,莫名地,独孤剑心中有些恍惚,这个女子,究竟是友是敌,她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思呢?独孤剑陷入了茫然中。

夜晚独孤剑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心事。俪将军的军中并没有高手,若是金军迫到郢城下,军威战必须他们几人出战。而面对着几倍于己的金军,军威战是宋军唯一的胜机。所以这一战必须得胜,否则,只怕要付出满城的代价。金军败了一次后,再来必定胸有成竹,这一战的艰难,必将十倍于前日。将如何备战才可期于必胜,独孤剑可实在没有半点把握。

突然,他的窗上轻轻响了一声,一个女子的声音轻道:“出来。”

独孤剑皱了皱眉,这伍清薇,白天说话没头没脑,晚上又不知要玩什么花样。遥见一个婀娜的身影闪了闪,越墙而出。独孤剑叹了口气,这丫头不知又想起了什么好玩的,可千万不要闹大了才好。他跟着跃出墙外,一面道:“这么晚了,你还到哪里去?”

那女子身子停住,轻笑道:“怎么,难道我就只能到你这里么?”

那声音绝不是伍清薇,映着淡淡的月色,依稀能看出女子身上火红的衣色。赫然竟是飞红笑。

独孤剑一呆,心中忽然泛起一阵冲动,说不上是惊讶还是欣喜,讷讷道:“怎么是你?”

飞红笑微微偏着头,盯着他道:“你还以为是谁?是偷偷给你做饭的田螺姑娘么?”

独孤剑脸上红了红,急忙一整面容,道:“姑娘寻我何事?”

飞红笑叹了口气,道:“我想要你帮我个忙。”

独孤剑笑道:“你这么大的本事,还有什么事须要我帮?”

飞红笑俏脸一板,道:“你不帮就算了!”说着,转身走去。

独孤剑急忙道:“我帮!姑娘曾帮过我这么多忙,我岂能不帮?”

飞红笑住步道:“算你有一点良心!”说着,噗哧一笑。丽色映人,独孤剑心中微微一热,不敢看她,道:“姑娘但请吩咐。”

飞红笑道:“姑娘、姑娘的听着真别扭。我名字中有个‘琳’字,你叫我琳儿好了。”

她说完话,面上忽然红了红,面容一肃,道:“我来是请你死的!”

独孤剑吓了一跳,道:“请我死?为什么?”

飞红笑道:“因为我想你帮我救个人,但此事太过凶险,与寻死无异。但我又没有别的人好求,只好向你开口了。你若是觉得咱们交浅言深,那我就自己送死好了。”

她笑晏晏地看着独孤剑,虽然说得如此轻松,但似笃定了独孤剑一定会随她前去,言语之间浑没放在心上。

独孤剑踌躇了一下,虽然初见飞红笑的时候她想杀他,但随即救过他两次,此次求他,料想必定是无奈之举,他以侠义为范,连龙八都不愿负,又岂肯眼睁睁看着救命恩人前去送死?凝思片刻,心下便有了决断:“会不会离得很远,要去很久呢?”

飞红笑笑道:“知道你升了武经郎,已经是做官的人了,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的。就在郢城外茶庵寺内。若是顺利,今晚就可返回;若不顺利…只怕我们一辈子都要留在那里了!”

她脸上露出一丝忧虑,冷艳的眼神中也掺杂了一丝茫然。独孤剑还是首次见到她如此担心,可见对手必定非同凡响,也随之郑重起来。他本寂居大山,武功只与红儿切磋,再也没实战过。此次下山虽然迭遭挫折,但却让他对以前所学的武功有了新的认识,这些天在军旅中无事,便静思自己武功中的有余与不足,自谓大有长进。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些想印证一下的意思。但他生性沉静持重,凝思片刻,道:“要不要叫上龙八他们?既然对手如此可怕,人多总好一些。八少爷的大风云掌修为极高,有了他,救人的成算就更高了。”

飞红笑忙道:“千万不要叫他!他去了就更回不来了!”

独孤剑有些疑惑,为何龙八去了就更回不来了?他正沉吟着,咀嚼飞红笑这句话的意思,就见飞红笑跺了跺脚,娇嗔道:“你若是怕了,就不要跟来好了!”说着飞身向外纵去。独孤剑见他生气,不敢多说,急忙跟了上去。

茶庵寺很小,小到几乎就不能叫做寺,几片瓦堆在一起,就比它要大。这么小的寺院,居然也有个小小的院子,几所房子拥挤地堆在院子周围,在月下显得柔静而恬和。寺内并没有灯光,静静地一点声息都没有,仿佛无人居住。但他们行到寺边七百步远处,飞红笑就不敢前进了,盯着静默的寺院,悄悄道:“你看出什么来了么?”

相隔实在太远,月光柔和,独孤剑运尽了目力,仍只能看到一团黑影,苦笑摇头,道:“什么都看不出来。”

飞红笑道:“茶庵寺里有四座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