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妥的?咱们村儿好久都没遇上外人了,从前怎么做的,现在便怎么做,有何不可?”

可地延族长敛容闭目,似乎十分迟疑,他考虑了许久,还是摇头:

“不行,这几人有些来头。尤其是那个温公子,我瞧他身上带的那枚玉佩,玉色上乘,手感温滑不像凡平。更何况他身上还有当今王爷的印章,倘若真是王府中人,我族只怕再无宁日,说不好还有灭族之险。”

忽唯特不以为然:“爹,你就是想得太多。我看他们也不似你说得那么不凡,你瞧那个小个子的石晏和那个丫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小厮婢女的样子,还和主子说话没大没小,多半是唬你的。这玉这章只怕也可能是偷盗来的,没什么要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可地延族长撑着额头,满脸倦意,“我族早没落至此,先人那般艰难守护这个村子,总不能栽在我手里。莫要贪了小便宜吃了大亏啊”

他说罢伸手拍了拍忽唯特:“你也老大不小了,往后我去了,这个村儿还得让你看着,你得学会沉住气,学会察言观色,万万不能武断,听见了吗?”

听他语气苍凉,忽唯特也不由心酸起来,他重重点头:“是,爹。”

“那、那他们怎么办才是?”

可地延想了想:“不急。眼下先把复家乔家的事儿处理好,待得空闲我便送他们出谷,他们若急着走,我也依他们。哎”他抬起头,屋外的月光淡薄冰冷,看得人心里也生出几丝寒意来。

“今年是个多事之秋,也不晓得是不是我族人的命劫”

屋外两道黑影飞快闪过,一刹那间,疾风平地而起,勾得树枝摇曳晃荡,甩下片片枯叶。

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初然回过身来就道:

“我就说了,这俩父子定没安好心!”

“嘘!”穆信急忙捂住她的嘴,谨慎地往四周环视了一番,继而皱着眉,“到我屋里来。”

院里,凉风拂面,头顶的弯月早已被乌云遮住,厚厚的云层遮天蔽日,看这迹象不久后将有一场大雨。

风有些急,穆信吹了好久才将灯点上,初然拿过旁边的茶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茶是凉的。”穆信提醒她。

“渴得很,凉不凉没什么要紧。”她说完就仰头喝干,抬袖擦了擦嘴角。穆信轻轻蹙眉,再没说别的只将茶壶取来放在炉子上烧。

“要下雨了。”外面的风吹得窗户也咯吱咯吱响,初然不由担忧地瞧着外面的天,在目前,下雨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如若不在雨天来时把这个案子了解,等证据被水冲走了就更难查清。”

“我知道。”穆信自是明白其中紧迫。

“你说这会不会是可地延族长的阴谋?”

穆信想起他二人方才的话,淡淡摇头:“我看不像。”

初然问他:“怎么说?”

“之前我便奇怪,为何他们如此这般执意要我们留下,现在来看我们留在村中或许对他族中之人有所益处,至于是什么我暂时还想不明白。

但要说为了仅仅为了留住我们便让复家乔家二人惨死也太过小题大做,从他口中听来似乎对族人非常看重,并不是草菅人命之徒。

而从白日里得知复乔二人死讯时的反应来看,也不像是装的。更何况村里房舍连得紧密,单单为了杀人便放火烧屋子,闹不好很容易将整个村子点着,他犯不着冒这个险。”

“嗯。”初然托着腮闭目沉思,“有点道理。”

突然,她又记起什么来,眼睛亮了一亮:“对了,说起乔柯的死我倒觉得有一处很有疑点。”

穆信轻挑了下眉:“你是说放火?”

初然点点头:“若是不放火,这死还死得正常些,但好端端的放了火,只有两个可能。”

见她胸有成竹的模样,穆信颔首示意:“接着说。”

初然笑道:“这第一嘛,寻常凶案涉及放火的无非是想烧毁证据,一不做二不休;而第二呢,就是烧毁尸体。有句话不是说得好么,毁尸灭迹啊。”

“乔柯的确不像是自杀的。”这一点穆信表示肯定,“但若不是自杀,你觉得会是谁?”

这个问题,她却没好好想过,初然咬了下唇,伸手挠挠头,过了一会儿,便道:“我猜吧,要不是族长他们两个人的话,眼下嫌疑最大的就是乔柯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了。”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乔柯死了,乔乙理所当然能继承家业,他平日游手好闲,又缺钱得很,此案最大的受益者便是他。加上事发前他又在酒馆里出现过,不得不引人怀疑”

对于凶手是不是乔乙,穆信心头没有很大的把握,毕竟对乔乙的了解全是从村民口中听说,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但凡查案总归不能凭想象。

小炉子上的火还在静静烧着,忽的,灯烛里“啪”地爆了朵烛花来,穆信将壶盖掀开,里面的水尚没有沸。

他复盖上,坐在茶炉边望着那火花出神。

说来他心头最在意的,还是在乔柯上吊的现场寻得的那根铁环想到这里,穆信从怀里把那用巾帕包好的铁丝取出来,灯光下,铁丝上光滑无痕,毫无锈迹。

这个东西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那里,它若是掉落在地上的,那么它原本是用来做什么的?同样引起他注意的,还有地上散落的米粒和细沙,显然这几样物件与书房其他东西格格不入。

今夜是酉时上的山,期间他们曾两次往酒馆的方向看,第一次是在刚上山不久,初然和花馨闲谈之际无意瞧到的。那时书房的窗户似乎也是开着,但并未看到乔柯的身影,屋内也只是亮着灯而已。

第二次,是走至山腰的地方约莫半柱香后,时间并不长,众人都看见了窗里乔柯上吊的尸体。也就是说他是在这短短的半柱香里被人杀害,又挂在屋内的。

乔柯不是自杀这一点,他也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但房中着实疑点甚多想来明日还要去看一下才行。

夜已经深了,茶炉烧着水冒着腾腾白烟,穆信将茶壶从炉子上拿开,转身想去取茶杯,却发现初然不知何时已趴在桌上睡熟了。

帘外风声潺潺,月色暗淡,穆信本欲叫醒她,但脚刚迈出的一瞬又迟疑着缓缓收了回来。

街上更声敲过三响,寂静人定初,他垂眸看了一眼初然的睡颜,沉默了片刻后,转身将床上的薄被披在她身上。

灭了灯,屋内便黑了下来。穆信慢慢走到窗边,靠在一旁瞧着天上并不明晰的月轮,许久许久

一夜好梦。

翌日,天刚刚放亮,空气里湿气很重,云层厚重乌黑,一眼望去看不到蓝天。

一大早穆信便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睁开眼,周围湛蓝湛蓝的,瞧这时候应尚不到辰时,也不知叩门的是谁。

桌上的初然还睡得很死,他倒是很羡慕能有这么好的睡眠。

门“吱呀”一声开了,门外站着的正是石晏,他看穆信一身便衣以为他早起身了,故而声音也大了几分。

“师父,你醒啦?”

“出了什么事?”穆信瞧了瞧四周,只他一人。

石晏拉住他胳膊就要走:“快跟我去前厅,方才有人在村口抓到乔乙了,现下正押到族长面前要审问呢。”

“等等”穆信刚想说些什么,背后就有人打着呵欠走出来。

“是石晏呐?起得挺早呀”

初然把被子放下,揉了揉眼睛走到门边,外面天光朦胧,她视线还有些模糊。

“你们方才在说什么?乔乙怎么了?”

石晏见她从穆信房里出来,先是一愣,随即本能地就抬头去数房间,嘴里还念叨着:

“一,二右手边第三间房,没错啊。”

初然像看什么一样瞪他一眼,伸手就在他头顶拍了一记,没好气:

“我们昨晚去听墙角了,你以为?”

石晏一听,眼睛即刻金光闪闪:“听谁的墙角啊?”

初然“嘿嘿”笑了两声:“待会儿再告诉你。”

“你们去捉抓犯人,怎么不叫我?”他跟着穆信有一段时日了,也没遇到过这么好的事儿,初然才一块儿同行不过几日,穆信便事事带她,想来的确有几分不公。

“你这轻功,昨儿上楼都吃力呢还想去听墙根儿?”初然不看好地耸耸肩,“谁叫你当时不跟咱们师父好好学呢,你指望这位新‘师父’会好好儿教你么?”

见她笑得不怀好意,穆信心知接下来又将说些有的没的,故而提前侧过身:

“先往前厅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有点忙哈,新章节。

寒流南下了,大家注意添衣裳呀~

☆、【骨肉至亲】

前厅里此刻聚了不少人,花馨和复二婶都在场,可地延族长坐于首座位置,忽唯特依旧立在他身边垂头待命。门外探头探脑地站了些许村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温子楚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吃茶点,抬眼时看得石晏已接了初然穆信二人过来,眸色中又带了几分看好戏的神采。

堂下被人束了手脚跪于地上的男子一声不吭,他衣衫灰旧,似被洗的发白,头发也乱蓬蓬的插了几根杂草。因他一直低着头,故而看不清长得是什么模样。

“你这小畜生,以往脾性乖张就罢了,如今居然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来,连亲生父亲都杀!”

初然和穆信刚走进来,就听见可地延族长厉声呵斥着。

不想乔乙却只冷冷“哼”了一声,没回话。

忽唯特看他如此无礼,几步上前一脚就踹在他胸膛上,乔乙失了平衡仰头就倒地,后脑勺结结实实地撞了个脆响。初然看着就觉得疼,怎料这人还是个硬脾气,挣扎地从地上爬起来,又规规矩矩跪着,只是这回头高高扬起,挑衅地朝一旁吐了口血水,同忽唯特大眼瞪小眼。

“你还敢瞪我?!”忽唯特作势就要上去揍他,可地延族长抬手喝道:

“住手!”

“乔乙。”可地延族长示意忽唯特退下,毕竟在场这么多人,他也希望能和平解决此事。

“你昨日可是回了酒馆见你爹?”

乔乙狠狠抬起头来。

“人不是我杀的!”

初然这才瞧得他形貌,乔乙果然长得与乔柯有几分相似,浓眉细眼,下巴一圈络腮胡,肤色黝黑,眸中三分带凶七分带狠,身躯魁梧,胳膊结实有力。

“昨日有人目击你在酒馆后门出没,你还敢狡辩!”在场有个村民出声指正道,“你要是清白的,好端端的今日又为何在村口鬼鬼祟祟?”

“哼。”乔乙别过头去,不屑道,“我的确是昨日回的村,但我只是回去找老头子要钱罢了,人不是我杀的。”

“可笑。”艾雅扶着花馨,冷眼看他,“昨儿之前乔大哥都好好地,偏偏你昨天回去之后酒馆就着了火,你如今说这话,谁信?”

“就是!”又有人开口附和道,“定你是要钱不成,心生杀念,老乔死了,家里的钱还不都是你的!?”

“我呸!”乔乙往地上甩了口唾沫,对着那说话之人冷笑道,“我又不是傻子,那房子烧了我能拿得到几分钱?老头子素来吝啬,谁晓得他把钱藏哪儿了。”

“你!”那人被他目光看得心里发毛,说话也没了底气,“你、这是为自己开脱的说辞罢了,当不得真。”

门外瞧热闹的村民间议论声又大了一些。

初然等人在温子楚旁边落了座,当下还不是说话的时候,只静观其变,瞧瞧事情会有什么发展。堂上静了静,过了一会儿,阿柏贵忽然走出来朝上座的族长行礼。

“族长,我同乔乙也算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他虽脾性不好,但我相信他不是一个会做出弑父杀亲这等荒唐举动的人。”

艾雅面无表情地开了口:“知人知面不知心,画龙画虎难画骨。”

阿柏贵偏头看了看他,轻轻抿唇,又道:“昨日晚上,我同艾雅,乔大嫂还有这几位公子都亲眼目睹了乔老板自缢,就算乔乙有嫌疑放火,但是人的确不是他杀的。”

“哦?”可地延族长听他如此说来,转头和忽唯特对视了一眼,眉头紧皱,“你说,你看见乔柯是自尽而死的?”

阿柏贵忙点头:“不止是我,当时一起瞧见的还有阿敏家的两个兄弟。”

可地延族长微一颔首,对外面的人群的唤道:“安福安贵可在?快进来说话。”

他话音刚落,门边就走出两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见了族长都先恭敬地行了礼。

“他方才所说的,可属实?”

高个子想了想,遂答道:“回族长的话,阿柏贵说的不错,当时我们的的确确是看见乔柯在房中上吊”矮个子打断他,补充道:“事情是这样的,昨日上山途中,我们曾两次瞧过山下,往小茅屋的那条路离乔老板家很近,头一次看,那窗子里亮着灯,没看见屋里有人;第二回看,就看见乔老板头被绳子吊着,身子还摇摇晃晃的。”

“对。”高个子连连点头,“乔大嫂被吓着了,往山下跑,后来我们也都回村了,等到酒馆门口才发现失了火。”

可地延族长耐心听着,半晌却不置一词。忽唯特俯下身在他耳边说话,两人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

温子楚收了折扇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忽轻轻在膝盖上一打,继而凑到穆信跟前低声道:

“按他们这话来说,也就是只看见乔柯上吊前和上吊后的情景,至于乔柯是如何上吊的,这过程咱们都没瞧得。”

穆信剑眉紧拧没有说话,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初然捡了一块桌上的糕点就往嘴里塞,一边咀嚼一边吐词不清。

“蓝得离也有葱敏的思后”

“”温子楚嘴角抽了抽,把茶杯推给她,“吞下再好好说话!”

对于这个提议初然倒是很乐意的接受了,她慢悠悠喝下茶,转头来认认真真地看着温子楚,重复道:“难得你也有聪明的时候。”

“”还不如不说!

那边的可地延族长好像和忽唯特就此事达成了统一决定,他正襟坐好,右手握成拳在唇下轻咳了一声,只见屋里屋外顿时安静下来。

“乔乙。”

乔乙低下头,淡淡应声:“族长。”

可地延表情严肃地从座椅上站起身。

“眼下虽有人能证明乔柯非你所杀,但纵火元凶仍下落不明,如今我暂且将你扣押于柴房之中,你服是不服?”

初然听他这话说得有几分可笑,她将手里的点心放下,语气里带着讽刺:

“瞧这话说的,身边一个准备严刑逼供的,难道他还敢说不服?”穆信暗自叹气,侧目对她使眼色。初然只扁了扁嘴,转头懒得去看他表情。

幸而她声音不大,忽唯特离得远并没听见。

乔乙似咬牙切齿一般,沉默了许久,方才认命地点头:“服。”

像是长松了一口气,可地延族长抬手就召唤左右:“来人,先把他带下去吧。”

温子楚抿了抿唇,无奈地别过脸:“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我们是出不了谷了。”

毕竟是寄人篱下,他们外来人不便多问什么,门口人群熙熙攘攘,议论声此起彼伏,穆信看了一会儿,回头对着初然等人道:

“我们也先出去罢,寻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时候尚早,天才蒙蒙亮,街上的早点摊子却已摆了出来,蒸笼里的馒头热气腾腾,散发出清新的香气。初然站在食摊前一直看着,口水不住的吞咽。

温子楚见她那模样,有些瞧不过去,便摸了几枚铜板买了一袋给她。对于吃的,初然从不客气,头一回礼貌万分的道谢,反而让温子楚有些不自在。

“馒头都能满足你?这是有多饿?”

这话石晏听了也有些奇怪:“阿初,你身上没钱么?”

初然一口咬着馒头,嘴里含糊不清:“我一个跑江湖的,身上能带多少钱?”

“哦?跑江湖的,都有这么穷?”石晏抓了抓头,他早些年在外面走都是跟着同门,从来没担心过银两问题,如今入了官府每月又有俸禄可拿自是不知江湖辛苦。

“你说呢?”初然正吃完一个,又往油纸袋里拿,“不幸你可以问问你穆信穆师父,他从前不也是武林人士么,还是无名无派的那种。”

“这我倒没关心过”石晏被她勾起了好奇心,还真就凑到穆信跟前去问了。

“师父,您当初怎么赚钱的呀?”

穆信淡淡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初然没多想,冲口而出:“还能怎么赚钱啊,你看他功夫这么厉害,若非是杀手那便是小偷儿了你瞧他像小偷儿的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