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生米是在案发的书房里寻到的,当时米散在复猎户的尸体周围,我命人收集起来,正巧凑成这一袋。细沙乃是事后备好,数量我尚未确定,便取了一大袋来,以备不时之需。这枚被烧过的铁丝。”他两指把铁丝夹于其中,对族长道:“这也是在现场寻得的。”

初然和温子楚倒是没听穆信提过这作案手法,而今见他将说,都不自觉屏了呼吸,全神贯注。

“这法子其实并不复杂。凶手之所以要用乔柯的头,一则头较轻,二则头事后处理起来也简单。”

穆信又取了一个袋子来,在里面装了些细沙。

“这点细沙的分量相当于一个人头颅的重量,此时把这一大袋的细沙同这一小袋的细沙系在一起。”

说着他拿了条细绳把两个沙袋系好,之后又取了长绳来,分别系在沙袋和米袋两端。

“此时,沙袋这边的重量比之米袋更重,若我将这条绳索搭在房梁上的话”

穆信抬头看了看房梁,然后对着初然道:

“来帮我。”

她愣了一下,点头:“哦。”

穆信拿了绳索的一端,脚轻轻点地,旋身而起,将那绳索自房梁上穿过。这时,很明显的,大袋的细沙躺在地上,而米袋却因为绳索不够长的缘故悬在半空。

“现在只需将装细沙的袋子戳出一个小孔,随着这边细沙重量的减少,等到一定时刻,米袋的重量超过细沙,这边随之便会上升,而米袋下落。”

穆信刚道完,忽唯特便嗤之以鼻:“你说得倒是容易,但你瞧,这沙袋直挺挺地在地上,若不倒挂着细沙怎能流出?再者,就算真行得通,但这装米的袋子落下去了,那边人头却直接升到了房梁顶上怎么办?你们可是亲眼所见,乔柯是悬在半空,头和那房梁还有段距离呢!”

“说的不错。”穆信轻轻颔首,自怀中将那枚铁丝摸出来,“所以才有这铁丝的用处。”

“如何用?”

“在绳索两端能将两边皆悬挂在半空却又离地距离不同的位置分别打上结,铁丝弯成环状后,固定在房梁上,待得绳索上下升降,在打结之处铁丝便能将其堵住。”穆信说完,把铁丝递给初然。

“去将结打上。”

初然点点头:“好。”

她轻功虽不如穆信好,但身形却是轻盈如燕,众人只瞧她一下跃上房梁,飞快打好了结,将铁丝拴稳,一个翻身又落回原地,动作一气呵成。

初然拍了拍手,得意道:“怎么样,这下这沙子在动了吧?”

两边的袋子都是悬在空中,沙袋里的细沙已顺着那小孔一点点流动,想必等一段时间后,重量必会下降。

忽唯特心服口服,虽心里不屑,可嘴里还是问:

“这个手法,人人都能用,那你说凶手是谁?”

“这可未必。”初然伸出食指来,在他眼前摆了摆,“这个手法恰恰只有一个人能使得。”

“为何?”

初然想起那日情景,心中早已有数,她笑道:“那日晚上,我们为何无缘无故会往酒馆看你可知道?

而且奇怪的是,又整好我们看了两次,倘使我们第一次不往那山下看,或是第二次不往山下看,那么伪装成乔柯自缢,又能把此中关系推脱得干干净净,这都是不可能。”

艾雅嘴唇微微抽动,他面色苍白,双手在袖中早握成了拳。

“你们休要血口喷人!这一切不过是猜测而已,没有证据,你们怎能妄加推断凶手!”

“你急什么?”初然莫名其妙,“我又没说凶手是你。”

“你!——”

穆信上前一步,轻轻拉住初然,见她不解的瞧过来,他轻轻摇头。

“他这般为那人开脱,你又何苦为难他。想来那人看见了,自己心中也是不好受的。”

“是吧?”他淡淡的抬起头,看向对面,一字一顿。

“乔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难得我写了一卷跟毫无言情感的纯纯古代案子,想想我也是,醉!醉!哒!_(:з」∠)_

老板娘你可要对得起我啊QAQ

☆、【雾里看花】

花馨未及出声,艾雅便已先开口吼道:

“不!不是她!”

他声音嘶哑,膝盖跪在地上一步一步挪向可地延族长的大椅旁边。

“族长,真的不是她,是我,是我指示她干的,不关她的事!”

可地延族长离了靠椅,老眼泪水朦胧,他缓缓低下身,伸手抚上艾雅的脸,又是无奈又是酸涩:

“阿雅,你为何为何要这样做?!”

艾雅亦是捧着苍老的手,摇头道:“族长,是我的错,与她无关,求你饶过她!”

“哎”

复婶婶早已哭得泪流满面,她只狠狠握着花馨尚搀她的手,嗓音颤抖:“丫头,他说的是真的?当真是你么?”

至始至终,花馨的表情都镇静得有些骇人,听得复婶婶泣不成声地话语,她只淡淡地转了头,道:“二姐姐,不管你信不信,二哥不是我所杀。我在狼窝中寻得他尸首时,他早已死去多时”

“馨儿啊,你”

“罢了。”不顾复婶婶难以置信的眼神,花馨只理了理衣裙,轻迈着步子走上前,在艾雅身旁慢慢蹲下,手轻搭上他的肩,语气柔软,“我做的事,后果由我自己受着,你不必这样。”

复婶婶一听她这话,立即锤着腿哭道:“你这丫头啊,有什么事过不去的,你给姐姐说便是了,为何要走这一步!”

花馨闻之眸中涌上几分冷意:“复二姐,你肯认复二哥,却不代表我能认乔柯。”

复婶婶原本哭得厉害,怎想此话一出,她表情瞬间一僵,竟也不哭了,目光闪烁不定。举止古怪的,倒不止她一人,堂上的那可地延两父子亦是面色难看,神情复杂地瞧着花馨。

只听她嗤笑一声,抬眼看向四周:“他们若肯饶恕我,只怕我此生也不会饶过他们。”

她话里似乎有话,再加上可地延族长那难以明说的表情,初然顿觉其中必有蹊跷,刚想问穆信,哪知花馨视线一转,忽而朝她这般瞧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蓦地问道:“敢问姑娘芳龄?”

初然一愣:“今年刚过二八。”

她听罢,居然也嫣然一笑:“我出嫁时,也是二八的年纪到这个村子,转眼都三年了。”

初然随口道:“你今年才十九?”

“不。”花馨回眸看着可地延族长,语气刹那间冷下来,“我是十八岁的时候来到这个村子的,同我的丈夫一起。”

场上有人惊讶有人不明还有人别过脸。

花馨一双杏眼在他们身上一点点流过,步子缓慢:“你们可知道,为何这村里有那么多汉族的女子,而却没有一个汉族男子么?”她说完就冷笑:“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口口声声是为了族人利益,到头来却是将你们的利益,建立在他人的尸首之上。”

温子楚和石晏面面相觑,不知她话里的意思。

“族长自然是不会告诉你们的。”花馨嘲讽地向堂上一挑眉,“乌洛侯族从几十年起,就再无女婴降生,几十年来族里新生的孩童皆是男孩儿。他可地延族长担心乌洛侯族就此灭亡,所以将过往的路人诱骗至此,男则杀之女则囚之,一生一世为他乌洛侯人生儿育女!”

四下里的空气顿然凝固住,半晌无人言语。

艾雅静静侧过脸。

屋外的天穹湛蓝如水,万里无云,一抹阳光轻轻落在花馨身上,她发际间不知几时多了一缕银丝。

可怜未老头先白。

这一幕,恐怕他一生都不会忘,正如他第一次见她,初春草木生,旭日轻照,梨花满树。

六年前,那一年,过年时下了场厚厚的雪,故而这年开春田里的庄稼也长得极好,野花漫山遍野的开,无穷无尽。

他打小就知道自己是被族长捡来养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该是汉人还是乌洛侯人,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汉人或是乌洛侯人。

也许这些都不重要。

在这一年之前,他一直都觉得种族并不是生存下去所依靠的东西。至少他被这个族里的人救活,而他们却从不在意他的出身。

直到不久前,他在族长家的柴房处发现了一个汉族的女子。

他很奇怪,村中从来没有外来者留宿过。

族长却告诉他,为了延续乌洛侯族,他这样做是逼不得已,祖宗知道了也是会原来他的。

他没有多想就相信了,族长行事总是对的,他从不怀疑。

这件事情毕竟不算光彩,村里大部分人都不知底细,对外他们只称这是自愿留在村里的姑娘。

后来,这样的女子越来越多,大家也见怪不怪了。

这些人中,有许多是在山里迷了路,或与亲人走散,上山常有打猎砍柴的村民,见着了便将他们带回来。

有时是一两个人,有时是三四个人一起。

但不是所有的女子都是孤身一人,想将她们留下放走剩下同行的人,大多不顺利。起初族长还让人遣送,到后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夜里把人都杀了,只往那山里扔。

他也扔过尸体,和忽唯特一块儿,把那男尸丢弃在草丛中,入夜了会有野兽来吃食。久而久之,那里竟白骨成山。

从没有人对他说这样做是错的,或许在他心里,对族长的言听计从也算是报答他的一种方式。

在村头的梨树开花时,山外来了三个人。一个女子,两个男子。

人是由族里那不久前才死了媳妇的乔柯引来的,他家中经营了一间小酒馆,可生意并不怎么好。

因这抢路人为妻一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人是哪家带来的,最后便归与哪家。

乔柯在路上苦苦守了七日,终究是守了个媳妇回家。

那日他采药回来,后山上长满了荆棘,划得他手上脚上都是血条子,他随意取了巾帕刚要擦拭,忽然有人伸出手来制止,修长的玉指轻轻搭在臂弯。

他正抬眸时,明媚的阳光迎面而洒,风中飘散着淡淡清香。对面的女子含笑向他递来一瓶药膏,声音柔软动听。

“这药是我家乡盛产,你抹上不出两日就能好。”

那是他见花馨的第一眼。

春日暖阳初照,头顶梨花纷飞,她迈着碎步而行,身姿款款,眉目温婉,仿若溪水,干净而清澈。

他头一遭瞧得这样温柔的人,同从前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

一言一行似乎都自带风流,清丽可人。

可是,乔柯既将她带来了村里,那么她往后会成为乔柯的妻子,永远留在族中。

不知为何,思及如此他竟心有不舍,生出了一丝想要放她走的念想,但只一瞬,这个念想便被他打消掉。

他不能成为第二个乔乙,背叛族人。

当日夜里,春雨不期而至,他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不能眠。乔柯的酒肆里灯光忽明忽暗,在吵杂的黑夜,不知吵杂的是雨还是人声。

清脆的茶碗碎裂声徒然响起,凄厉的细雨中似乎看见有人从那其中跑出,步伐凌乱,身形摇晃,一头扎入了这无边地山谷。

他再也坐不住了,拾了伞就冲出屋门。

在山涧里寻得花馨时,身后的天都快亮了,她满脸泥土,全身被雨淋得透湿,手臂上隐隐的血红,被流淌的溪水慢慢冲淡。

她是走不出这山谷的。

就像他一样,此生都没见过山谷之外的风景。

雨已经停了,他俯身下去替她包扎伤口,花馨冷冷地看着他,因为没有力气,她亦不曾挣扎。

只说:

“不要救我。”

被囚禁在山谷中的女子,起初大多寻死觅活,并不鲜见,所以乔柯并没有跟来。是在留她自生自灭,还是在等她无路可走自己回去?

他不晓得如何开口,此刻说安慰的话,于她看来也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

胳膊上的伤口血已止住,雨后的山林里空气格外清新,花馨瞧着他,就这么一直瞧着,眼神里含着说不出的感伤。

最后她几乎是哀求:“放我走吧。”

他心头微微颤动,生平第一次这般同情怜惜一个人。

可惜他做不到,因为他也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片山谷。

每个人的命运早在出生之时就已注定,宿命里该经历的事,怎样都逃不开。正如她今日丧夫,而他一世无父无母。

从山里回来,花馨像是变了性子,不再哭闹也不再寻死觅活,竟真的如人所愿嫁给了乔柯,同他一起打理着乔家的酒馆。

自此,她几乎做得非常完美,她相夫教子,将酒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左邻右舍也都处得十分融洽,即便是乔乙这顽劣之人,她都从不在外抱怨。

族长见她如此识大体在族中也是颇有赞赏。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安心留在村中。

只有他知道。

她的心,从来都是不在这里的。

每每山间雾气不那么浓重时,花馨总会偷偷准备了香烛纸钱,带上些瓜果糕点,在村外无人之地悄悄祭拜。

他也会躲在一旁瞧她。

有时是秋叶纷飞,有时是冬雪飘扬。

他不明白自己对她是怎样的心意,但只求能为她做些什么。

只可惜,他可以为她做的却极少极少。

花馨初嫁那几日,每当路过酒馆,他都会驻足,停上许久。

春夏秋冬,无一日落下。

后来他甚至将房舍迁到酒馆旁,午夜梦回,他都能清楚的看见她的样子,在春日细软的阳光下,弯腰给他一瓶精致的膏药。

他曾见她把酿好的酒分给前来讨酒喝的樵夫,见她在院外晒洗衣裳,见她逗弄一只小母猫。三个春秋过去了,细细回想,他发现自己竟从未向她讨过酒喝。

也许,是他根本就不敢踏足酒馆。

上天注定了他这一世无法走进她的心。

乌洛侯族欠着她两条人命。

她一直都在等待时机夺回来。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用了三年的时间谋划着一个天衣无缝地杀人手法。乔柯不在的时候,她在房里一遍又一遍计算细沙流淌的时间,灯烛燃烧的快慢,山路行走的速度,全都是在几百个日夜中完成的。

为确保万无一失,她将山里的两只小狼养大,以后便能借此将尸体销毁干净。

他从没想过,如果将族人和她放在面前让他选时,他会做出怎样的决定。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在那日夜里,在他看见乔柯的尸体悬挂在酒馆的一刻,他就注定了要站在她那一边。

火灭之后,他率先冲进去,书房里赫然是乔柯的头,来不及多想,他先寻了个地方将头颅藏好,待得众人散去,方将其埋于后院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