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她点点头,又扯了嗓子喊道:“老板要两碗!”

摊子里头有人应声。

穆信不常在外吃饭,王府里无论多晚厨房总是会有吃的,其中一半的理由要归结于温子楚,因为他一向喜欢在大半夜里让厨子给做点点心。

没等多久,两大碗热腾腾的面条就给端了上来,除了猪肉碎末以外,里头还混了些青菜和豌豆,闻着倒是挺香,只可惜自己眼下并不太饿,这碗面的分量又着实太多了些。

穆信挟着筷子慢吞吞的吃着,对面的初然倒是与他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模样都快赶上三天没吃饭的乞丐,几大口面便见底了。

抱着汤碗一本满足地喝完,初然幸福地放下筷子,正抬头时却发觉穆信静静盯着自己看。

“我脸上是不是有葱花?”

穆信方才觉得失态,轻轻摇头:“没有。”

初然还是摸了摸自己的脸,用怀疑地眼神看他:“那你作甚么这么看着我”

穆信只是笑笑:“没事。”又低头吃面。

晚饭时间过得异常漫长,初然托着腮侧脸去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心思也不知飞去哪里。直到穆信付了饭钱她才回神过来。

“对了,有一个对于你来说是好消息的消息,你可要听?”

刚刚走出面摊,初然就听他这么问来。

“既然是好消息,当然要听。”

“吏部尚书的公子也染上了疫病。”

“当真?”这对她来说还确实是个好消息,卧病在床的时候没少诅咒阮祥,想不到他报应来的这么快,初然笑得极其不厚道,“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瞧他当时那么欺负我,也是该!”

果如其然她得知此事笑容畅快许多,穆信暗自喟叹,却竟也有几分替她高兴。

“不过你也莫要高兴太早,这病病因尚未查出来,每个人都有可能会染上,你自己要小心。”

“我是谁啊。”大约是阮祥得病一事让她这半月的郁气全消,初然不由得意起来,“像我这样勤苦练功的人,身子骨不晓得有多结识呢,哪儿有这么容易病倒的。”

“还是注意些的好”

“没问题没问题的,你就甭替我操心了。”

两人沿着街慢步而行,今夜乌云不薄不厚,刚刚将满天星辰尽数盖住,连月光都显得格外的模糊。往州桥曲转,怎想附近一路都没几个灯笼点着,地上黑漆漆的,初然只顾看河岸风光,脚下却没注意到有个凸起的石块,身形不稳,那模样似乎又要脸朝下栽下去,幸好穆信眼疾手快赶紧拉她起来。

“看着些走路。”他松了口气,回想起来还心有余悸,不免沉声训她,“又想摔掉一颗牙么?”

“这回可不怪我啊”初然抓了抓后脑勺,为难道,“天色太黑,我看不清路。”

穆信语塞,举目望了望前面的路,默然良久才十分无奈的叹了口气,柔声道:“把手给我。”

“嗯?”初然愣了一下,不明其意。

只当是她没有听清,穆信便重复道:“手给我。”

“哦”初然依言乖乖地伸出手,刚抬起的一瞬,就被人轻轻握住,在四周凉飕飕的气息里,掌心温暖无比。她也并未因此显得扭捏,反而由衷地笑起来:“你手真暖和。”

“是么?”他回答得漫不经心。

“才吃了面的缘故吧。”

大概如此。

他们往回走倒是没有原路返回,挑的是条僻静的小路,在醉仙楼后门的道上,离潘杨湖甚近,沿着湖边,看见湖上波光粼粼地,是几条游船上的灯火,远处桥梁的倒影打在水面,影影绰绰。

这一切,初然都看得心不在焉,也不知因得什么,以往她都爱一路说着走,嘴从来停不下来,这回反而安安静静,别说穆信,连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难不成是因为照顾了曾澍远他娘,所以也被妖魔鬼怪附了身,中邪了不成?

正胡思乱想中,头顶一个声音飘来:

“凤姑娘。”

“啊?”初然怔怔仰起头来看他。

穆信风轻云淡道:“已经到了。”

“到了?这么快?”

她茫茫然地抬眼看去,静悄悄的茶楼,四枚灯笼规规矩矩垂着,歪脖子柳树也显得格外瞩目。只是那宿府大门前站着个人,灯光昏暗,视线已不及方才好,就这距离看不清那人相貌。初然虚了虚眼睛,嘀咕道:“奇了怪了,今天怎么那么多人在门口站着”

穆信轻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还没来得及开口问,那人兴许是余光瞥见他们,转过头。

“凤姑娘,穆大人!”

这个声音听着耳熟得紧,初然一瞬反应过来:“是曾书生。”

眼见着曾澍远理了理衣衫朝这边走,似乎是才意识到穆信的手尚牵着自己,初然连忙松开,竟有些心虚的背到身后。

后者有意无意地低头看了她一眼,至于什么表情,初然不敢仔细去瞧。

“当真是你们,可算等到了。”曾澍远向穆信作了个揖,继而又迫不及待地看着初然,一时激动万分,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在等我们?”初然越发奇怪了,看他嘴唇都被风吹得干裂,想来是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了,“怎么不进屋去等呢?”

“是我觉得有些太唐突了,就跟那开门儿的小哥说在这里便好。”曾澍远笑得随意,只兴奋地问她,“我来只是想问凤姑娘,今日下午给我娘熬的是哪一包药材?”

初然偏头想了想:“是搁在橱里第二排第三包。”

“确定?”

“这还有假啊?”初然见他神情古怪,心里不免生疑,“怎么了?别不是你娘又出事了吧”

“不是不是。”曾澍远看看她,又看看穆信,语无伦次了几句后才组织好语言:“其实是这样的,晚饭后,我照例去给我娘打水洗脸,不想进屋时看见她已经醒了,神志也恢复如常,不过身体尚虚着,我想定然是那包药起了作用。”

穆信问道:“是治这疫病的药么?”

“算是。”曾澍远点了点头,“这次疫病,大家的药方都多少没什么出入,我自己的方子也是在师父那里领来的,可我见娘吃了许久都没有效果,就往里头又加了别的药材。凤姑娘下午熬的正是加了百药棉、款冬、青苑等的那一包,我想以它治疗疫病定然会更有用处。”

“那你就多拿给你娘熬着吃吃。”初然也没当回事,笑道,“没准儿真的能好起来。”

“不是真的能,是一定会。”曾澍远神情严肃,居然正正经经对穆信道,“穆大人,我只是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穷书生,若我去药铺对病人说这药才是真正能治病的药,他们定然不会相信我。可是穆大人你不一样了,你要是去和王爷和世子说说,他们定会采用这种药的,到时疫病也能及时根除,圣上也不会下旨封城了。”

“圣上下旨封城?”穆信皱眉看着他,“你听何人说的?”

“方才师父告诉我的。即便消息是假的,但恐怕也就是这几日了,宫中医官馆里的太医一致认同的药起不了效果,圣上定然会采取别的措施的。”曾澍远摇了摇头,肃然道:“所以穆大人,你一定要把这药方交给王爷!”

“你虽是说得很有道理但我”穆信低头看他递来的那张药方,犹豫许久还是摇头,“就算我去和王爷说这方药有效,也不能保证王爷就会听信我的话,毕竟我只是个武夫,对医理一窍不通,王爷凭什么相信我?”

“可是”曾澍远咬了咬下唇,思索再三,仍将药方塞给他,“穆大人还是收下吧,兴许有朝一日能用到。”

见他如此固执,穆信也不欲推辞,只能接过手。

“药方我收下,不过王爷听信与否,我便不得而知了。”

“好,劳烦穆大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可以进一步发展了!!!

不容易啊,也算是谈了一年的恋爱了,么么哒!

☆、【山有木兮】

曾澍远告辞后,初然也随即回了房。

宿府中,花园内,竹影摇曳,灯火微明。

花厅里,陶木晴正和宿兮对弈,棋盘里白子早已零落,她却拿了棋子咬牙专研,死活不肯认输。

“罢了,你若真这么想赢,我让你一局便是。”瞧她这副模样,宿兮不禁摇头一笑。

“知道你是让我的,那又有什么意思了?”陶木晴翻了个白眼,不悦道。

“那我不让你知道不就行了?”

听了这话,她反而更急了:“不行不行,你都说了,往后下棋时,我会一直注意你落的子儿是不是在让我,那就愈发焦心了!”

“好好好”宿兮没办法,“那你慢慢儿想,我不吵你就是。”

时候已不早,花圃附近并未吩咐下人留守,那小路上却有一人不疾不徐地走着,陶木晴放下棋子,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喃喃道:“那不是小初然么?”

她忙起身,对宿兮道:“我去瞧瞧她,一会儿再回来。”

“你去吧。”

沿着石板路一道走着,初然低着头,一脸深沉,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连陶木晴走近也未曾发觉,直到她狠狠拍了下肩头方一愣。

“师姐!”她拍着胸口,大喘气,“你吓死我了!”

“大惊小怪。”陶木晴在她脑门儿上轻轻敲了一记,“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初然摸着头,尴尬地笑道:“没、没什么你怎么在这儿?”

“我在和宿兮下棋。”

初然略有些惊讶:“这么闲?你不去照看老夫人啦?”

“老夫人睡下了,这几日可折腾死我了,也得歇一歇啊,我又不是铁打的。”陶木晴说着,就连声叹气,“也不知怎么就染上这怪病了,原是好好儿的”

瞧她眼下一圈儿青黑,想来是没睡好觉,初然不由也替她担心起来,蓦地记起方才曾澍远给的那张药方,为以防万一她自己也收了一张。

“师姐,我这里有张方子。”初然从怀里将药方拿出来,再把曾澍远一事细细同她说了,陶木晴听着听着眼睛就发亮了。

“当真?这个曾澍远,可信得?”

“我同他虽不熟悉,但也确确实实去他家中看见了身患重病的母亲,至于这药灵不灵验我也不好说。”初然抓抓耳根,有些为难,“不过老夫人的病一直不好,我觉得试一试也没什么,总比每日坐以待毙的好啊。”

“嗯你这话也不无道理。”陶木晴对药方一窍不通,她翻来翻去看了个遍最后还是收于袖中,“我明日就让人去验验方子,若无大碍就照此抓给老夫人。”

“好。”

这几日陶木晴忙于家事,抽不得空来同她说话,今早听小厮说她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不想这么晚才回来,也不知干了些什么。但见她愁容满面,似乎有什么忧虑之事,正待要问时,初然踮脚却瞅瞅不远处的宿兮,表情纠结。

“怎么了?”

“师姐”她低着头,嘴巴开开合合几次,终究抬起头来,“我有些事儿想问问你。”

瞧她这么神秘的样子,陶木晴不禁也敛容:“你问。”

“你你和姐夫,头一遭牵手时,是什么感觉?”

“我们?”她这话问得有些遥远了,陶木晴偏头皱眉思索,“我都记不清了,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初然赶紧摆手:“没什么,我就随便问问。”

“随便问问也不会没来由。”陶木晴越看她越可疑,朝前逼近了几步,阴笑道,“快,老实告诉师姐,你是不是和哪个男子牵了手啦?”

初然炸了毛一般,飞速摇头:“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的事儿!”

她步步逼近:“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

陶木晴一针见血:“你骗我。”

初然有些心虚:“我哪有”

“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啦?!”她暗道不好,心想:难不成是自己走在路上的时候,被她跟踪了?正盘算着要怎么解释,陶木晴摇头晃脑道:“怎么没有?小时候和石晏去挖泥鳅的时候,那不是手牵手的吗?”

“石晏?哦,对,那、那时候的确是。”初然打着哈哈,松了口气,低低嘀咕道:“我还以为你真的看见了呢”

“得了吧你!”陶木晴抬手就在她头上一拍,“咕哝什么呢,别以为我没听见,老实说,你是不是跟那个穆信”

“不是你想的那样啦。”初然也不知如何解释,只摇头叹息,将手掌摊开来,“之前路滑天黑,我看不清路,所以他牵着我走罢了。”

“果然啊,果然。”预料之中似的,陶木晴倒是不惊讶,脸上笑容满面,“我早看出来你们两个关系不一般。”

初然兀自诧异:“我们两个怎么了?哪里不一般了?”

“上回在青口镇客栈中,我瞧你待他这般,而他又待你那般”陶木晴闭着眼睛瞎想连篇,初然却听得一头雾水,茫然地拽着她衣袖,追根究底的问道:“我待他怎样,他待我怎样?”

陶木晴睁开眼,笑嘻嘻地在她鼻尖上刮了刮:“你那么关心他,怎么不是对他上了心呢?”

原本她说这话是想捉弄初然,怎料她却一点也不害羞,反而脸不红心不跳地又问:“那他呢?”

“他?”陶木晴想了想,“他对你,好像也有点意思。”

后者眼神一瞬就黯淡下去:“就只有点?”

陶木晴也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她还层层追问,但思及上次穆信也亲自来探望过她,故而缓缓点头:“也许比有点多一点吧。”

“我说是一分也没有。”初然烦恼地别开脸,忽然闷闷地轻叹一声,“他自己都说了,眼下不欲谈及儿女私情之事,若是他也有对我怎么可能会当着我的面,这样说呢?”

“他一个大男人,怎会有女儿家心思缜密,哪里会想这么多。”

初然并不赞同,反问道:“那你会对姐夫说这样的话?”

“当然不会。”陶木晴第一次听她如此认真的说这些话,心中一怔,讷讷道:“你不会真的对他”

初然自己也是愣了一瞬,眉头紧紧拧着,没有答复。

“穆信倒也算个不错的人。”大约也觉得她十分消沉,陶木晴凑到她跟前笑着宽慰道:“我家师妹就是有眼光。你若是当真喜欢他,又有何妨?难不成还怕配不上他?”

“哎师姐你别问了,我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初然不愿再提,只觉得倦倦的,“忙了一天,我先回去休息了。”

“诶。”陶木晴还想说什么,但看她一言不发地往住处走,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花园内,夜深人静,叶叶萧萧,冷冷清清。

立冬过后没几日,封城的指令就下达下来了。

汴梁城内仅仅一日,大街小巷空空荡荡,但凡染上疾病者无论王公贵族还是寻常百姓皆被隔离至城郊五里之外一座废弃的军营之中。

相传这是宋太祖建都时修建的,宋初崔彦进崔刺史便曾在此地训练过。时过境迁,自先皇重文轻武后,这兵营便闲置下来,直到澶渊盟约签订,朝堂上下更无人谈及军营一事。

如今那里还有住舍,安置城内染病的几百人尚不在话下。

宿家老夫人因那天吃了初然所带药方配的药后,病情有所好转,开封府的人前来查访时,宿兮又塞了不少银两,推说只是普通的风寒故而幸然未曾被送去。

这日,初然独自在房内练功,消磨了整整一上午,待得小厮唤她吃饭她方才出门。

多亏这回陶木晴一行人在汴京停留,她才有去处,倘使他们不来此地亦或是到时回了江陵,那她一个人又该如何?

想到这里,即便正午做的是她一向爱吃的糖醋鱼,初然也没什么胃口。草草吃完饭,在床上翻来覆去,本想小睡片刻,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横竖不爽她便披了外衫想出去走走。

马行街上寥落无人,果真是下了禁令,四下里百姓皆是人心惶惶,对这个疫病恐惧不已,连门也不敢出,更莫说开门做生意了。

初然平日里最喜欢去的那家面摊和卖圆子的店铺皆关着门,一条街放眼望去也就几个大一些的酒楼茶馆尚开张,不过食客也是寥寥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