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门口立着个招牌,以行楷写着“糯米糍粑”四个字,难得瞅见个吃食的小摊,初然想也没想就走过去。

“老板,我要两个糍粑。”

“好,马上就来。”

冬日里吃两个热腾腾的软糍粑实在是非常的惬意的事情,初然干脆就在那醉仙楼门口坐下了,有滋有味地啃着,时不时发出“啧啧”的称赞之声,引得站在离门较近的伙计频频向她看来。

“凤姑娘。”

刚吃完最后一个,身后就有人唤她,初然吮着手指转身,入目即是一张倒熟悉不熟悉的脸。

“你是?”

那人施了个礼:“是这样的,我家主子让您上醉仙楼二楼的雅座去。”

初然不由怪道:“你家主子是?”

那人也不回答,伸出手,指了指斜上方向,初然顺着看去,只见那二楼的窗户旁似乎坐着个人,衣衫华贵,面容俊朗,一柄玉骨扇风流倜傥,却不是温子楚还是哪个?

世子亲自派人来请总归不能不去,初然慢吞吞地拍拍身上的灰,只好跟着他往楼上走。

端得是城中如此境况,醉仙楼里却还有吃茶听书听曲儿的,不过比起之前的热闹情境来,的确是萧条许多,连二楼这种奢侈之处光线也昏暗了些。

初然顺着楼梯上去,窗边老地方抬眼就看见温子楚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扇子,旁边除了小厮外竟然还站着一人,缎带束发,青丝如墨,星眸蕴光,似乎正朝她这边看过来。

初然只知温子楚在这儿,没料到穆信也在,大约是他站在死角处,所以方才才没有在楼下看见。因为毫无心理准备,这会子突然看见他,她没由来的一阵紧张,一时立在原地,连脚也忘了抬。

“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瞧了她半日也没反应,温子楚有些不耐烦。

初然自顾琢磨了一会儿,方才慢悠悠地小步小步挪过去。

“世子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温子楚将扇子一手,搁在桌上:“好好儿的吃个东西,作甚么在人家门口蹲着?不知道还当你是个要饭的。”

“反正街上都没人。”初然耸耸肩,没所谓道,“也没人会看见。”

“合着你就是做给人看的?”温子楚倒了杯茶,递给她,“你也不顾及自个儿的形象。”

初然也自自然然地捧过茶来喝,不以为意:“我的形象又不坏对了,你怎么有空出来?你倒是真喜欢这个地方,回回都瞧见你来这里。”

“我怎么就没空了?我每日都闲得发慌。”温子楚说这话却是咬牙切齿地,前些天被那些说媒之人搅得心烦意燥,好容易因封城令下来,他们才消停。

“是么?”初然抿了口茶,笑道:“我听人说,你最近在相亲,还说你娘相中了那个绣瑞兽图的大小姐,真是可喜可贺。”

显然她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旁边的小厮不由替她捏了把汗。

“哼,她相中了?她相中了那她自己娶去!”温子楚果真是恼火不已,连放杯子都像是在用砸的,那声音砰砰而响,惊得四周的食客都纷纷转目。

初然见他是当真生气,也忙笑着打圆场:“你别恼啊,我就随便说说你不喜欢,那意思你是有喜欢的姑娘了?是谁啊?说出来,我给你参谋参谋。”

“是”温子楚险些还真顺着她的话说了下去,幸而小厮那瞪大震惊的双目让他反应过来,“是谁跟你有关系么。”

“不说就罢了。”初然努努嘴,心中暗想,你爱说不说,还真跟我没关系。

她不说话,温子楚也懒得说话,气氛陡然僵硬下来。

一杯茶喝完,初然咂咂嘴,伸手想要去拿茶壶,怎料袖子却不经意将茶杯碰到,眼看杯子就将落地,忽有人一手将其稳稳当当接住,随即放在她面前。

初然拿了茶杯在手,脸上不自觉地笑起来,她转过头,对后面的人道:

“你怎么在这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可怜的子楚哥哥,你还是做一个化石般的男配角吧,谁都无法撼动你的位置的。

步入感情戏似乎慢热了点诶。

你们别抛弃我呀,看我这么勤劳,这么老黄牛这么小蜜蜂,我叫给你们看哦,哞——嗡嗡嗡——( ̄︶ ̄)y

☆、【一病不起】

穆信还没开口,温子楚就先不耐道:“我看他每天那么闲,索性让他也跟着出来散散心。”

“这街上冷清清的,人都没有,有什么好散心的。”初然摇着头,话却是对着穆信说的,“上回曾澍远给你的药方,你给王爷瞧过了么?”

温子楚正喝茶,听她此话不禁问道:“什么药方。”

“是一张能治疗时疫的方子。”穆信回复他,随即又看向初然,“药方我给王爷看过,但至今他也未曾答复我。”

照这么看来估计也是不了了之,初然很是惋惜:“我瞧宿家老夫人吃了那药状况好了许多呢,倘使能让得病之人对症下药,这瘟疫也就过去了。”

温子楚听着一笑,搁下茶杯:“医官馆都没辙的病,你操什么心?自个儿防着些就行了。”

知道温子楚从来都是这么一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初然也懒得同他多说,刚捡了块糕点吃,怎料在一旁上茶的小二忽然笑道:

“治这病其实也简单,我瞧西街那迎仙居里的妈妈,前些日子也染了病,结果不知吃了什么药,如今生龙活虎的,别说病了,竟比从前还要结实几分。据说那里头的姑娘些也是吃那药好的,依我看呐,这太医的方子还不如咱老百姓的土方子实在呢。”

“当真?”初然偏头来看他,半信半疑。

“嗨,街坊四邻都是这么传的,真不真,小的也没法跟您确说。”小二换了壶新茶,将那旧的撤了下来,又道,“不过前些日子她们染病倒是真的,我还亲眼看到那顾妈妈去药方抓药呢。”

穆信眉峰轻皱:“既然药方可靠,为何不禀报官府?”

“哎哟,大人,咱小老百姓说的话,官府哪里肯信呢?这药事关人命,还能随便乱吃不成?”小二一面笑着一面拿着托盘退下。

新上的是壶毛尖,味道清淡,初然素来喜欢清茶,故而一连喝了两三杯,细细品了一回,蓦地想起什么来。

“那迎仙居又是个什么地方?怎么没听说过?”

温子楚一口茶水呛在喉间,结结实实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神情有些不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没听过也正常。”

“我倒觉得可以前去问一问。”初然两手捧着脸,琢磨道,“要是她的方子和曾澍远的方子一致,咱们便能以此说服王爷了。”

温子楚一脸惊讶:“怎么?你要去?”

“不行么?”初然奇怪道,“难不成你也想去。”

温子楚摇着头,想了想,又劝道:“那地方,姑娘家的还是别去的好。”

初然看他表情古怪,回头又去看穆信,后者脸色也微微有些异样,她恍然:“你们说的可是烟花之地?”

温子楚笑着点头,默默品茶。

不料初然反而大义凛然道:“那我就更要去了!”

“为什么?”这回说话的竟是穆信。

初然小心翼翼把倒得满满的茶杯放好,转过头来看着他:“我不去难不成你去么?我师姐说了,那些地方男人去不得,一去不回头的。”

听完她解释,穆信啼笑皆非,也不知该怎么接话,倒是温子楚“噗嗤”一声笑出来,摇头叹道:“你师姐说得真有道理。”喝了口茶,眸中只看她眨也不眨地盯着穆信瞧,他略有些不爽,拿手指敲了敲桌,问道:“你倒是说说,穆信怎么就去不得了?”

初然轻抿着唇,如实道:“那地方不好我不想穆大人去。”

听她此话,穆信心中不觉一暖,眸色也缓和下来,垂目静静看着她。

将他二人神情看在眼里,温子楚干笑了两声:“你对他倒是挺关心的。”

“又怎么?穆大人也很关心我的啊,对吧?”最后两个字她是望着穆信说的,后者只是微微一笑,似乎不知怎么作答。

街上北风疾,吹在脸上竟丝丝生疼,温子楚被这风吹得快要睁不开眼睛,他把扇子一摔,对着旁边的小厮喝道:“这么大的风,还不关上?想冻死我是不是?”

小厮自不敢多话,忙不迭地去关窗。

不想冷风顺着那缝隙进来,温子楚倒是没怎么,反而初然鼻中一痒,别开脸打了好几个喷嚏。

楼下,小二端了糕点上来,托盘里一叠芙蓉酥和一小壶冰镇酸梅汤,刚摆上初然就好奇地提起那精致的小壶,触手却冰凉刺骨。

她惊道:“这里头装的什么?”

“回姑娘的话,是冰镇的梅子汤。”

“这时节了,还喝酸梅汤?”

大冷的天儿本是不欲饮这么凉的,但因方才喝了些酒,原本想醒醒,故而温子楚才命人备上,不料初然对此物却是十分感兴趣。夏初时候在王府喝过一点,那味道她记忆犹新,怀念不已,早就想再试试,只苦于没有机会罢了。

“世子不介意我倒一杯吧?”

她笑嘻嘻地说着,手上早就拿了汤壶开始倾倒,穆信看她指尖都被冻得发红,禁不住伸手制止。

“气候太冷,还是别喝了,对脾胃也不好,何况你这牙刚好,尤其忌生冷,你难道忘了?”

因听他这么一说,初然乖乖地抽回手来,当真不再去碰这壶梅子汤,温子楚淡淡看她,忽而想起什么来,微微倾了倾身:“他不说我还忘了,你这牙好的如何?”

初然连头都懒得抬,自顾吃茶:“也就那样。”

他不张口说话,温子楚自得自个儿伸头伸脑地观察,好一会儿才笑赞道:“看着倒是挺不错的,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你那姐夫也是找的一手好大夫,手艺这般精湛。”

“你喜欢,那我把你牙拔了再给你上一颗?”她没好气地翻翻白眼。

身边的穆信暗自叹气,轻声喝她:“莫要这样同世子说话。”

“无妨。”温子楚似乎见怪不怪了,也由着她,眼底里笑意不减,“随她吧,她说话自然,我听着也自在。”

他待初然同旁人不同,明眼人一看便看得出来,穆信虽也心知肚明,但不知为何心中涩然,偏偏初然对温子楚又不避讳,瞧她侧脸笑颜嫣然,穆信却觉刺目,只轻轻地别开脸去看窗外,头顶一排鸟雀飞过,天空淡白如纸。

晚饭在醉仙楼用过后,初然和温子楚一行也慢慢下了楼,准备往回走。

王府和宿府的方向一致,故而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同行一段路程。

汴梁乃是大宋的不夜之城,夜里本因十分热闹,如今虽不宵禁,但街上已是惨淡清冷,人少了显得气温就更加寒凉,衰草连天。

兴许是这风景的衬托,走在街上他们几人都不曾说话,初然裹着厚厚的披风却仍忍不住一个劲儿的打喷嚏,还没走出多远,前面是一个小巷口,远远地看见那儿站了好几个捕快,拉拉扯扯的不知在做什么。

“官爷,官爷行行好吧,我闺女当真不是染的瘟疫,只是寻常的风寒罢了,您就放过她吧。”说话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妇,头鬓银灰,面容憔悴,泪痕满脸,正拽着那个捕快的衣袖苦苦哀求。

“大娘,这规矩也不是咱们定的,咱哥几个不过是奉命行事。眼下病都波及到了后宫,圣上下旨那得严查,但凡是有病的,不论是谁,统统得去城郊的兵营里头,别说你家姑娘,就是庞太师来了那也是没得商量。”

捕快年纪轻轻,看模样也不过十七八/九,说话的口气倒半点余地也不给,伸手就将那老夫人隔开。身边的几个捕快迅速从那屋里扶出来一个人,是个身形娇弱的姑娘,只见她面色如土,气若游丝,披头散发,似乎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官爷,我老婆子就这么一个姑娘啊,官爷,求求你了!”眼见自家女儿要被拖走,老妇人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哭得声嘶力竭。

那捕快也不欲多生事端,连忙伸手见她扶起,头疼地叹了口气:“老人家,您也别担心,朝廷又不是扔下你女儿不管,那军营之中有翰林医官院的御医照顾,御医您还信不过不是?没准儿过几日你家闺女就回来啦!”

“我不信,我不信!邻家的囡囡便是这样被你们带走的,前些天她死在那地方,怎么就没人搭理!”老妇人死活拽着他不肯松手,那捕快也是没有办法,硬生生扳开她的手,一掌推开,老妇踉跄了几步,背贴在那墙上。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若不将你闺女带走,满城的人都得染病,到那时莫说是你,我的项上人头都保不住!”捕快说完也不再理她,转身就和同伴离开。

老妇人没有办法,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女儿被带走,她索性坐在地上,昏天黑地的哭。

初然呆立在原地,怔怔地望了她良久,蓦地有一股恐惧感涌上心头。

“看样子,这事情是越来越麻烦了。”温子楚见得此情此景,也不由怅然,“朝廷这回是下了狠旨,无论什么病因都隔离开来,未免太无情了一些。”他收了扇子,对身后的小厮道:“给那妇人些银两,搀她进屋里去吧,这外面天寒地冻,小心别也染了病。”

“是,公子。”

穆信侧目时,但见初然目光呆呆地盯着前方看,神色张皇,嘴唇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如何,微微发紫,他不由上前一步,轻声问道:“怎么了?”

初然没有转头,木讷讷地摇了摇头:“没、没事。”

触及她手背,只觉得指尖冰凉,穆信正将再问,温子楚却展开扇子道:“既是没事就快走吧,天气这么冷早点回去歇着,免得染上了风寒——那时就麻烦大了。”

思及她方才一直在打喷嚏,想来也有些着了病,穆信遂也颔首:“外头风大,快回去的好。”

初然搓了搓手,轻抿着有些干裂的唇,战战兢兢地点点头。

三日后,宿家老太太的病总算是痊愈了,陶木晴也终于能松一口气,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初然却病倒了。

大概是前几次出门吹了些冷风,回来后便喊着头疼,本以为只是没睡好,匆匆了点水就上床窝着,怎料得第二天压根儿就起不来了。

这几日开封府的捕快天天来查,陶木晴不敢去请外面的大夫,只能将家中剩余的药材配了些简单的方子熬给她吃下,可惜一直未见起色。

为避免让人查到,初然只能先搬到偏院一个简陋的小屋里,日日躺在床上,连吃饭都没力气。兴许只是风寒所致,不过因为医药单薄,烧了好久也没退下来。

初然从小到大都没生过这么重的病,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做“病来如山倒”,她现在觉得自己就像一滩烂泥,全身都绵软无力。

这日午饭后,穆信提了些药前来看她,刚一推开门,屋里沉闷的气息就漫了出来,只见其中门窗紧闭,密不透风,连空气都有几分压抑,他不由皱了眉,走到窗边将窗户支开。

约摸是听得动静,初然缓缓睁开眼,冬风迎面而来,她不适地往里缩了缩,哆嗦道:“好冷”

尚没看清来人是谁,额头就被一个冰冰凉的手掌覆住,她忍不住皱眉,直想躲开,却听来人沉着嗓音低低道:“烧得这么厉害,为何不请大夫来看?”

待得听清他的声音,初然揉揉眼睛,轻声唤道:“穆大人”

穆信将她搁在被衾外的手盖了回去,复将被子仔细裹好,方才在床边坐下。

“师姐说,若我们请了大夫,他们就会把我带走的。”她哑着嗓子,思绪回到那日在街上所见的老妇人,神色难过,“你说,他们会把我带走吗?我会不会也被送到那个军营里去?”

瞧她面容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一张脸上恐惧尽显无疑,穆信满心不忍,只能轻拍她的肩,柔声宽慰道:“不会的,你只是小病,很快便能好。”

“真的吗?”初然自己都不信,不知为何,却希望从他嘴中听到些肯定的话。

穆信微微一笑:“自然是真的。”

“可我吃了好几天的药了,为什么不见好呢”

“我从世子那里得来几株百年人参,一会儿叫人熬了汤给你吃,定会好起来的。”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人参到底能不能治病,但聊胜于无,按温子楚的话来说,总比那胡乱吃药要好。

“百年的人参啊”初然忽然捂着脸,惨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来,“一定很贵的,我吃得起么?”

想不到这会子了她还有心玩笑,穆信亦不知作何表情,终究还是摇头笑道:“这几个人参钱,我还是出得起的。你不用担心。”

初然歪头看他:“老让你破费,怎么好意思。”

穆信也不觉打趣道:“你还会不好意思?”

“怎么不会?说得我脸皮好像很厚似的。”她不快地翻了翻白眼。

初然虽是发着烧,身上却怕冷的很,陶木晴命人在屋中特意点了两个熏笼,连她怀中都还抱着一个手炉,故而房间里温暖异常。

作者有话要说:不!!百年的人参应该很贵的吧,穆大人你真的出得起吗!!

☆、【祸不单行】

窗外的冷风吹打着树枝,枝叶上残存的些许露水溅进屋里,恰巧落在初然脸上,冰冰凉凉的,她不说话,房内便出奇的安静。穆信只皱着眉看她,心中所有所思。

“穆大人?”隔了好一会儿初然才出声唤他。

穆信方抬眸:“嗯?”

她突然有些神情担忧地望着他:“你说我我会死吗?”

“别说胡话。”穆信轻轻摇头,“不过是风寒罢了,又不曾染上那些瘟疫。”

初然靠着枕头,忽而讪讪地问道:“那我若是真的死了,你会不会伤心,会不会难过?”

闻言,穆信面沉如水,眼睑眨了数下,才缓缓道:“自然会伤心。”

“我也是。”初然笑嘻嘻地凑近了他几分,“从前我就想,如果我门中姐妹在执行任务时丧了命,我得伤心好几年;如果是师姐石晏他们,那就是好几十年;如果是我师父享尽天年,我起码得哭个半辈子,但直到最近病了方才去想,要是你死了我会难过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