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

萧逸哭够了,声音渐小。锅中热油爆得姜葱蒜兹拉兹拉地响,顾云山在礼乐声中流连忘我,直到典史高放一溜小跑冲进来,“大人,连台县失踪的县令找到了。”

顾云山坐在小马扎上,头也不回,“这么急,看来是死的很惨啊。”

“一行七人死得确实是惨不忍睹,但还有更惨的……”

顾云山一皱眉,顺势回过头来,一张秀白的脸被烟气熏红了,莫名透着一股妖气,“又要出公差?”

高放为难道:“蓟州知府呈请大理寺主办,这样大的案子,恐怕推脱不掉。”

这下好了,他等饭等出来的那些许小雀跃刹那间烟消云散,恨恨地踢了一脚小马扎,“萧逸去收拾东西,高放和阿辰都跟着,明日一早下蓟州。”再看月浓,“你也去。”

“凭什么?我又不是你的丫头。”

“你不去,老爷我岂不是要活活饿死。”特别强调,活活两个字咬紧牙关,惊心动魄。

月浓只当他又在耍无赖,“早年间怎不见你饿死?怎么从今日起缺了我就活不成了?”

顾辰□□来一句,“七爷每天都在饿死的。”

月浓无言可对。

顾云山恼羞成怒,恶狠狠说道:“总之你必须去!”

夜里,子时方过,大理寺静得出奇,遥看远处一飞贼身轻如燕,背上抗一只巨大包袱,几个起落已跃入大牢,狱中守卫无一例外地都横躺在地做着春秋大梦,重重机关都如无物,静悄悄没声响。

顾云山与顾辰两个蹲在房顶吹冷风,顾辰感慨说:“月浓姐姐好生厉害,七爷,你要是害怕,鸡窝我分你一半。”

顾云山面露鄙夷,“厉害什么?跑起来像只大王八。要不是预先撤走了七宝,灭了机关,凭她?第一层都闯不过。”

顾辰嘿嘿地笑,“七爷,这个姐姐白白嫩嫩的摸起来肯定比你舒服。”

顾云山扇他后脑勺,“你才几岁,胡说八道!”

月浓走入牢底,昏暗不明的狱中单独关押着余政一人。老父两鬓如霜,背脊佝偻,月浓情难自已,唤一声爹,泪已落地。

余政似乎看不大清了,自角落一堆干稻草中起身,慢慢踱到门边来,望见飞贼打扮的女儿,开口就要骂,“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总不学好,非得打你一顿你才肯记事?”

月浓哭得抽噎,扶着牢门说:“爹,你好不好,饭够不够吃,被子够不够暖?给您捎带了些东西,您好生养着,总会有沉冤昭雪的一日。”

包袱太大,栏杆太窄,她塞不进去,只好散开了一件一件往里怼。

余政背过身去,鼻尖酸涩,忍了许久才说:“你别管这些,爹当日交待你的话,你可还记得?”

月浓点点头,“记得。”

“那就好。”余政捋了捋半白的胡须,沈着脸,继续道,“你放心,爹在大理寺远比在外面安全。顾云山虽然油滑,但为人行事还是信得过的。你若能跟着他,也好……”

“爹……”

“覆巢之下无完卵,余家没了,你又是姑娘家,凡事当以自己为先,今夜如此鲁莽之行,万不可再有。”

“可是……可是……离了爹娘,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余政道:“以不变应万变。”

月浓老实坦白,“我听不懂。”

“唉……就是让你老实呆着,保命要紧。”

“可是……可是顾云山太讨厌了,我不想跟着他。”

余政说得一脸正气,“男人不坏,这女人……咳咳咳……算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听爹的话,谨言慎行。这句能听懂了?”

“那爹娘怎么办?”

“长辈的事轮不到你来管。快走快走,下回你即便再来,我也不会见你。”

“知道了……”她将最后一件瓷枕塞进牢房,手里拎着包袱皮,委委屈屈地后退,“爹,您保重。”

“别闹事。”

“噢——”

没了父母依靠,再闹事便只能自己扛。看她瘦瘦弱弱的小肩膀,又能扛起世间多少不平多少暗。

连台县离得并不算远,天亮出发,黄昏即到。

顾云山排场不大,但要求多。萧逸大约是习惯了他的精乖做派,整个卧室都打包送到连台县,唯恐娇娇老爷睡得不舒服、吃得不痛快。至于案子,当然要摆到明天一早再说。

第二天一早去往埋尸处。月浓听余政的话,已经放弃在细微处下毒毒死顾云山的念头。

为方便往来,月浓换男装出行。女儿家青衣玉冠,英气未显,反而更脱落得娇憨可人,引来列队上山的衙差频频侧目。月浓烦得很,同顾辰抱怨,“这些个臭男人可真讨厌。”

顾辰说:“姐姐你能把他们都毒瞎吗?我想看!”

“不能。”

“噢——”

山路陡峭,顾云山单独一人坐在驴背上,幽幽瞄她一眼,却把顾辰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拖住她闪到路边,“别说话,上回我就是赶路的时候话多,被叫过去背了七爷十里路。”

“让你背,他是人吗?”

顾云山招呼萧逸,“去,告诉那两个吃白食的,再敢说老爷坏话,一个加菜,一个拆鸡棚。”

上山的路,这才彻彻底底安静。

事发地点就在半山腰上,偌大个矿洞已然荒废多年,现如今多了封条,再重新热闹起来。

顾云山方过那头可怜的老驴,收起长腿站在湿润的荒地上。兀自叹上一声,“怎么搞的,又下雨。”

萧逸道:“淋过雨,恐怕更难找。”

顾云山抖开一张绣帕,招来顾辰,“领着狗,带着人,方圆十里都搜一遍。”

一个面嫩的年轻衙役插嘴说:“大人,这方圆十里早已经搜过,确实没见人迹。”

顾云山不耐烦地瞥他一眼,话都懒得说,抓上月浓就要往洞中走。

萧逸指着年轻衙役呵斥道:“跟你说话了吗?你什么东西,敢在大人面前耀武扬威。”

那人忙不迭认错,萧逸却是半点面子不给,十足的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而月浓面对着顾云山这么个弱鸡似的男人,实在狠不下心来打飞他。只得慢吞吞跟着往矿洞深处去,好在蓟州府派来几个伶俐人,早就麻利地冲在前头举着火把探路。

月浓不乐意跟着,带着股怨气问:“你拉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懂验尸查案。”

“阿辰放狗去了。”

“跟我有什么关系?”

说到这一句,顾云山终于肯回过头来看她,因他掩住口鼻,单单露出一双桃花眼,在昏黄的火光下显出阴森病态来。眼神亦透着死灰,对她的脑子已经绝望,“所以你得替了阿辰的活儿。”

“给你养鸡?”

他胸中一口气上不来,简直要被气死在埋尸现场,“保护我!”

真是气死人,余政老奸巨猾左右逢源,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脑子不会转弯的女儿。

月浓在他嫌弃的目光下委屈至极,都没顾得上问,他为何知道她从黎青手底下学了多少东西。

不过,问了也是白问,横竖他嘴里没一句真话。

洞中风声呼啸如鬼泣,火焰被吹得一时明,一时暗。四周围冷冰冰无人絮语,就连跟在后头的萧逸也毕竟了嘴,把呼吸放轻、放缓。

耳边忽然传来嘶嘶声,走在前面的衙役拔出刀把一条刚从冬眠之中醒来的团花锦蛇斩成两段。

人人都松下一口气,唯独顾云山觉出不对,就着微弱的光,低头看脚尖——一只一尺上的巨型蜈蚣爬过他脚背。

他吓得高高跃起,登时藏到月浓身后,“小月浓保护我!”

蜈蚣仿佛知道谁人好欺,扒弄着八十八只脚就往顾云山身边追去。可怜他吓得面色惨白,一个劲拉着月浓叫救命。

月浓被他嚷嚷得脑仁疼,抢过衙役手中的火把烫得蜈蚣卷曲成一团,再烧下去很快从一尺长减作半尺,八十八条腿烧了四十四,死得干干净净。

不过,她的压力有点大。

她侧过脸,看向近在尺咫的俊俏郎君,“顾大人,死了。”

“噢——”他懵懵懂懂的小模样,算得上可爱。

但月浓不买账,神色木然地对住他,“下来。”

顾云山被吓得几乎双脚离地,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换个人来,早就被他带得跌作一团。

顾云山亦觉不雅,松了手站到一旁,捂着嘴咳嗽两声,以解尴尬。

“行了,继续。”一只手背在身后,慢吞吞往深处去,小声嘀咕,“臭死了,越往里越是臭气熏天,这种差事谁乐意?全都是命。”

月浓揉着被顾云山压痛的肩膀,萧逸跟上来说:“瞧见没有,我们家老爷就是娇花一样的人物,咱们当下属的啊……”他摊开掌心再悄然合握,仿佛手捧珍宝,“就应该全心全力怜惜呵护。哎,我跟你说你别不耐烦啊,哥哥这是教你为人处事的道理……大人……”

顾云山又走了回来,视线从月浓移向萧逸,末了朝他挑了挑眉,意思是,起开,这是我的地方。

萧逸从善如流,顾云山再一次躲到月浓后头,顺带挑了挑眉毛,“保护我,嗯?”

眼下萧逸与顾云山还能站着说话,可见遭逢家变,月浓的脾气见好。

活埋(三)

第五章活埋(三)

从顾云山排头换成月浓领队,矿洞内瞬时间阳气鼎盛,蛇虫鼠蚁都退开,让出一条康庄道直通地穴。

衙役在洞穴边缘停下,顾云山终于肯从月浓背后现身,蹲在洞口往下看,尸体已经被搬走,只剩下黑漆漆一只二丈余深,三尺余宽的洞,黑咕隆咚的什么也不剩。他在舌底含一口姜片,大着舌头嘀咕说:“则肿摸看的清?”

又从这一侧绕道对面,拿着火把往洞里照,无奈太深,还是无果。“我得下去看看。”说出这句话来,心里要先抖三抖。

萧逸道:“大人,听闻尸体放久了,下面堆满了食腐的虫蛇,大人皮娇肉嫩,去不得的。”

顾云山蹲在洞口,挠了挠头,郁闷至极。犹豫了半天,居然抬起头仰望月浓,郑重道:“小月儿,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并没有说过。

没意外,月浓先他一步下去,她挂在绳上冷冷静静地烧死了成堆的千足虫、蛆、蚯蚓,才让双脚落地,抬头等顾云山下洞。然而他在绳索上摇摇晃晃挂不住,粗麻绳磨得手掌疼,一松手,眼看就要摔个大屁蹲。还好洞内狭窄,月浓伸出双手轻松接了他在怀。顾云山享受着公主抱的待遇,厚着脸皮不肯从她怀里下来,“挺好,你就这么抱着老爷吧。现在往旁边走两步,我看看墙壁上留没留东西。”

洞底臭气熏天,月浓憋着气往前两步,让顾云山能在她双臂之间举着火把查看可观之处。他扒拉下来一块泥在手中捏碎,手伸到月浓面前,“你闻闻。”

“臭得狠。”

“除了臭没别的了?”

月浓摇了摇头。

顾云山说:“那我不闻了。”

你——月浓默默忍下这口气。

顾云山再扒拉着她艰难地向下弯腰,去看洞底,“屎尿都有,真够可以的。”

回头不忘叮嘱月浓,“抱紧我,别把你老爷掉屎堆里。”

“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

“你方才没听见萧逸说话呢?老爷我……是娇花,要仔细浇灌,细心呵护……呵,这蛆虫长得挺大个了,看来吃得挺好。哎哎,小心老爷的腿,掐着我大腿肉了你知道不知道?”

噗通一声,月浓撂挑子不干了,把喋喋不休的顾云山扔进屎坑里,踩着他小腹往上爬,冷冰冰表情,头也不回。

矿洞里一时如水沸,顾云山在坑底惊叫,“这都是什么!有虫,有虫爬我衣袖里!快来人,都你娘的死光了吗!”

月浓轻松利落的爬上地面,看萧逸趴在洞口急得要哭,“大人稍等,卑职这就下来。”

这可是头功,谁也别想抢,他要亲力亲为,做老爷的绝世英雄。

萧逸慢慢往下爬,顾云山已经贴着墙壁站起来,在底下恶狠狠赌咒发誓,“余月浓,你个死丫头,不弄死你我跟你姓。”

“好得很,余云山,我等着看。”

她气焰嚣张,气得人天灵盖都要冲出洞顶。

好在这时候萧逸成功落地,顾云山的委屈有人可诉。“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她叫我什么,这就给老爷我改姓了……”他扯着脏兮兮的衣摆展示给萧逸,“看看,她弄了我满身屎尿,居然还敢说等着瞧…………”

萧逸心如刀割,“大人别哭,千万别哭,谁先哭谁先输。”

他转过身蹲个马步,拍了拍左肩,“绳索不稳,大人踩着卑职的肩膀再拉绳索,略爬一段,上头自然有人接应。”

萧逸表忠心,顾云山当然不会拒绝。把萧逸踩得往烂泥里又陷了半寸,月浓在地面上看着都不得不佩服萧逸。

“真厉害——”背后突然飘出声来,吓得她汗毛倒数。

“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才呀,老爷叫救命我就来了。”顾辰身量与月浓相当,两人并肩站着,听他摇头感慨,“萧逸和七爷之间,真是屎和蛆的情义,相当感人。”

费了老大劲,顾云山才爬上地面,他脸上身上满是污迹,喘着气瞪她,“余月浓!”

“我在呢!”

“你等着。”他呼哧呼哧爬起来,低头目睹自己的满身狼藉,欲哭无泪,“萧逸。”

“卑职还在坑里,但请大人吩咐。”

他招招手,吩咐马脸衙役,“去把外头的人都叫进来,搜洞,上面下面一根毫毛一滴血,全给我查清楚。”

“是,小的这就去办。”大马脸一路小跑窜出去,顾云山继续瞪月浓。

萧逸在坑底叫唤,“阿辰,臭小子搭把手,把你萧大哥拉上去。”

顾辰反问说:“你不是会飞吗?”

远远传来回声,“日你妹!”

留在洞外的衙役举着火把窜进来,约莫三十人,顿时将低矮狭窄的矿洞照得火光通明。

顾云山依旧盯着月浓,绷着一张骚人墨客的风流脸孔,做着三岁小孩才有兴趣的无聊事。在人人忙碌的档口,突然间从侧面伸手抱住月浓,两只手环紧了,死死不放。

月浓木呆呆看着他,好半天才想明白,原来他这是为了把脏东西都蹭回她身上。

顾辰把长*剑夹在腋下,一面往坑洞里扔石子,一面说:“月浓姐姐,这是七爷独门的血腥复仇术,一般人看不到的。”

顾云山得意地向她扬了扬眉,因他“复仇心切”,两人挨得极近,她的眼、她的眉,她一双不点而朱的唇如春末的桃花蜜,毫不知耻地晃荡在他眼前。

真是个木鱼脑袋,芙蓉面,白费一身绝好皮囊。

月浓不耐烦,“信不信再把你扔下去?”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混迹官场怎会不知,当即便松了手,召来顾辰,“山头上有线索吗?”

“没有,所有的狗都安静如鸡。七爷看出什么来了吗?”

顾云山把手上沾的脏东西都往顾辰身上蹭,顺带说道:“壁上泥土松软湿润,坑是新挖的,远不过三个月,专为埋尸而设。坑底下的蛆虫都吃得有你指节长,至少死了四五日。对了,萧逸,你说这里头一共几具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