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辰藏在月浓背后偷偷出声,“别吵啦,反正都是要砍头的……”

一句话道明真相,任谁都无言可对。

天边积攒着乌云,今早停下的雨,眼看着又要落下来。

“茶都喝满三壶,再不走,宫门就要下钥了。”季平捏着尖尖细细的嗓子,少不得要抱怨。

顾云山翻着一本半旧的《淮南万毕术》,显得心不在焉,“又该吃晚饭了……”

季平忍不得旁人比自己更虚伪,竟然也耿直一回,“云山兄,喜欢就领回去养着,段大人跟前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唉……”顾云山继续叹气。

季平与段宏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唉……”他再叹。

还是没人理?继续叹气,“唉……”听得季平终于坐不住,站起身来凑到他身边,“云山兄,你这到底是何意,杂家愚钝,着实猜不透啊。”

顾云山仍旧盯着书页,戚戚然说道:“再过几日就是在下生辰……”

“得啦,只当是杂家与段大人贺你生辰,送个丫鬟去你府上。”真是捏一把汗,顾云山就是这点讨人厌,伸手求人还不肯说明,非得让你挑明了求他。

段宏亦笑道:“如此甚好。”

顾云山翻过一页书,低头沉思,“这个丫头……真是命好……”

天黑日落时才完工,顾云山做东,要请锦衣卫往云月楼吃一顿。自己倒是来去轻松,身边只跟着顾辰一个。

余家三十口人不分男女全然押送至大理寺候审,安静许久的尚书府再一次沸腾起来,女人的哭闹声如同指甲尖儿撕扯耳膜。顾云山捂住双耳躲到一旁,只管给顾辰使眼色。

少年郎轻轻松松把月浓从拉拉扯扯的人群中提溜出来塞进青布马车里。前头是大理寺主簿萧逸,领一辆宽阔奢华的马车在门前等候。见顾云山捂着耳朵出来,立时堆满了笑容迎上去,“大人辛苦,回程不如乘马车吧,也少吹些风,省得受了风寒又劳老夫人挂记。”

“不错,有长进。”

上了马车才彻底放松下来,整个人靠在软垫上,眯着眼回味中午的糖醋小排骨,舌尖上似乎还残留着恰到好处的甜和酸,正是他儿时贪恋的滋味。

“真他娘的好吃啊……”

他归心似箭,恨不能登时冲回大理寺搬个小板凳坐在灶头边上等吃。

顾辰也跟着月浓上了青布小马车,萧逸在马上调侃他,“怎么?阿辰今日不扒车顶了?”

“用不着你管,马屁精。”说完也没等萧逸翻脸,猴子似的就钻进马车里,有凳子不坐,非要盘着腿赖在地上,长*剑抱在胸前,右手撑着下巴,顶着一双纯洁无垢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着月浓。

马车滚滚向前,月浓被他看得面红,“你……平日里扒车顶做什么?”

顾辰道:“我喜欢去车顶喝西北风。”

“喝西北风?”

“是啊,七爷说的,他吃肉,我喝西北风。”

“七爷是谁?”

“七爷是……七爷就是七爷。”这就是个静不下来的熊孩子,一会拉一拉她衣摆流苏,一会又去琢磨她绣鞋上的珍珠,恨不能抠下一颗来打弹子玩。

“我知道了。”月浓把脚往里缩了缩,“七爷就是方才那位同太监称兄道弟的奸人,是也不是?”

顾辰皱着眉头想了想,“不是,不是奸人。”

“那是什么?”

“是大好人。”

“整天让你喝西北风还是好人?”

顾辰忙不迭点头,“西北风凉快。”

月浓抚额靠着车壁,头疼得厉害。

不到半个时辰,马车就已抵达大理寺。顾云山领大理寺卿一职后多数住在附近宅院,鲜少回顾家。如今一队人马押送余政一家人入狱,而顾云山一帮人径直回了宅内。

月浓回过头,仍能看见垂头散发的父亲佝偻着背脊,在锦衣卫的威压之下默默走入大理寺。父亲忽而老去,自精神矍铄至两鬓斑白,仿佛仅在一瞬之间。

城西下起了蒙蒙细雨,天与地都成朦胧的影。月浓一身红衣立在街心,在雨中在灯下绘出一笔诡秘的红,有人凝望许久,有人等的不耐。

顾云山在寒风中冷得揣其双手,哆哆嗦嗦迈出垂花门。萧逸赶忙撑着伞迎上,一路挡着雨丝,自己却湿了大半边身子。

他眉头紧锁,面有郁色,穿过前院径直走向呆立在门口的月浓。连顾辰都怕他发火,一个纵身跃到月浓身前,“七爷,看,那边有个鸟!”

顾云山却越过顾辰,看着她。

她眸色朦胧,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犹似山间走失的小鹿,脆弱得让人心生怜悯。而他呢?他心中只有一件事,“我饿了。”说得理直气壮,气吞山河。

她没能领会,依旧沉浸在抄家灭族的悲伤之中不能自拔。

他习惯性地挑了挑眉毛,她也跟着挑眉,就像清晨照镜,一一相对。

哎?眼神怎么不够用?忘了忘了,今日新来一红衣傻帽,只能求助贴心小棉袄——萧逸。

萧逸当即笑开了,温言细语,徐徐道来,“余姑娘还是赶紧进屋去吧,外头风凉,吹坏了姑娘不要紧,若是让七爷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再多劝你一句,七爷平日里什么都好,偏就是饿不得,饿得久了,脾气就不好,攒着火气没处撒……你看,狱里又新来一帮子人,这……姑娘可得——啊……嗯…………啊…………”

她或是动了动手指,天晓得从哪里下毒,一股子神力。

萧逸突然间失声,咿咿呀呀说不出话。顾云山揣着手,在伞下勾唇冷笑,月浓拨开此二人,迎着盛大的雨一言不发地向院内走去。唯有顾辰晃着脑袋感叹,“比我还帅呢……”

“哼——”顾云山继续冷笑。萧逸记得面颊通红,却仍不得法门。然而一晃眼,淋了一身雨的月浓又走了回来,咬牙问:“厨房在哪儿?”

顾辰飞起来,“英雄,我带你去。”

雨越下越大,顾云山转回身拍了拍萧逸,“你闭上嘴比较招人爱。”

夜里,顾云山自然又有丰盛晚餐,这个雨天,他踩着余家尸身快活似神仙。月浓被暂时安顿在恒山苑里,与顾辰挨得近,夜里能听见母鸡咕咕小鸡叽叽,满院子热闹。

萧逸的哑病还是没好,躲在房间里唉声叹气。顾辰从他窗户里跳进屋,戳了戳他肩膀,“哎,马屁精。”

萧逸瞪大了眼睛刚要骂人,才意识到自己哑巴了,只能呜呜咽咽受着,毫无反击之力,只好转过身,背对他。

顾辰再蹿到他面前来,“哎,白皮猴。”

“马屁精终于不能随地放屁啦!”

“哎哎,臭嘴鱼。”

“哎哎,跟风狗。”

喂,能不能放过小动物?

活埋(一)

第三章活埋(一)

蓟州,连台县。

春天的雨,没完没了地下。好不容易盼来三日晴,等地上的水干了,探矿脉的老师傅就要下洞找煤。

河南来的余老板年前才从周姓富商手里买下这一山废矿,这两年钻洞的技艺愈发精炼,从废矿里挖出宝来也并非不可能。商人么,从蝇头小利到山河广厦,小的不嫌小,多的更不嫌多。

东牙山走的是平矿,北方的煤远比南方好挖,扒开山头往外掏,没有挖不成的。老师傅领着两个徒弟连带两条猎狗往里走,矿洞荒废的久了,难保没藏野兽,亦……难保没有孤魂野鬼做窝。他手上还有一袋糯米伴粗盐,另附茅山道人的红黄符咒,求一个保命安身。钻进洞里的风像是迷了路的人,找不到出口,便一头撞死在石壁上,呜呜地像是死前最后一声嚎哭。

小徒弟昨日才听人说,荒郊野岭总有食人鬼怪,啃光了肉,连骨头都不放过……

“师……师父……要不,咱们这趟还是算……算了吧……”银子已经落袋,怎么能算?豁出命都要找到矿脉。

老师傅不说话,小徒弟也只好举着火把战战兢兢往前走,滴答,石上一滴水,带着浓重的腥味落在他头顶,伸手一摸才知道——是湿湿软软一条小蛇。“啊啊——救命!师父救命!”他吓得没头没脑乱窜,手上的火把晃过来倒过去,一明一灭间,忽然映出一颗毛茸茸的脑袋,被这道光投射在石壁上,成了一颗硕大的膨胀的球。

“慌什么慌!”老师傅出声喝止,一把抓住了吓得魂飞魄散的小徒弟。

另一个青年人牵着狗,风过,猎狗狂吠,吓得人膝盖骨打颤。

今次这两条狗一进洞中便兴奋异常,青年人低声喝止也无用,拉紧了绳索拖着他往前走。到一处油灯渐灭的地带,一股子腥臭迎面扑来。青年人连忙捂住口鼻,一不小心松了绳子,两条狗疯了似的往前跑,又一并停在一处暗影中。

老师傅当下已知要坏事,拦不住青年人好奇,提着火把往猎狗踱步之处去,火光虽微弱,却也照的清楚此下一处狭窄洞穴,约五米高,里头蛇虫满布,交叠覆盖着三五具尸体,搁置得久了,腐化得厉害,千足虫从一人耳朵里穿进去,再从眼眶中爬出来,仰着头似乎要往光亮处趴。

一声惊叫,灯灭了。满目漆黑,滋滋,是蛇爬过皮肤,还是蝎子摇动毒尾。

角落暗影中,仿佛有一双眼飘来,盘旋在头顶,低低地笑。

一大早下朝回来,顾云山心情颇佳。因在科考案中勤勉尽职,圣上又赏他一对琉璃花瓶。虽说值不了几个钱,但后头的弯弯道道可不少。摆在书房内,如同摆一尊财神爷坐像,立时广开钱路、财源滚滚。

至于什么是勤勉?自然是圣上看得着的才能算勤勉,回到大理寺,关起门来还是先补一补觉再提正事。

他这一觉径直睡到晌午才醒,午饭顾辰又从家里捎带来鲜鱼饺、凤尾虾、花菇仔鸡,三个菜足够撑起一片天。然而顾云山却捏着鼻子赶人,“去去去,你昨晚是不是又睡鸡棚了?一股鸡屎味儿。”

顾辰这回没能乖乖听话,反而抱着剑一脸倔强地站在门口,一对小灯笼似的眼睛死盯着顾云山。

顾云山被他瞪得食不知味,不得不放下筷子,“到底怎么了?”

“你又吃鸡……”

顾云山翻了个白眼,“鸡这种东西……那本来就是养来吃的,你老爷我不吃,总还有别人要吃。”

“还有谁?我杀了他!”

“萧逸。”话音落地,顾辰拔地而起,飞了出去。

桌边的人长舒一口气,终于能够安心吃饭,但是……吃完凤尾虾,就想起余月浓,吃一口鲜鱼饺,满脑袋余月浓,最后连仔鸡都开口说话,“大人真是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月浓愿做牛做马服侍大人。”

烦人,他得想个法子,让顾辰把余月浓埋进鸡窝里。

吃饱喝足总得干那么些微正经事,大理寺少卿原钟鸣、李石通通忙的没空抬头,而顾云山慢悠悠走到府衙内,主持例会。少卿、主簿、典史都到齐,就连口不能言的萧逸也顶着两眼乌青赶到。原钟鸣四十出头,摸着山羊胡问萧逸,“萧主簿这是怎么了?伤成这样?堂堂天子脚下,怎容此人行凶!”

萧逸一个劲猛点头。

顾云山坐在主位,低头翻着书奏,眼皮都不抬一下。歪着上身懒懒散散开口问:“上回失踪那几个,蓟州府的,都找着了没有?”

原钟鸣声音浑厚,一字一句绕着墙壁满场飞,“还是不见任何消息。”

“新鲜了,一地县令、主簿、衙役一夜之间丢个精光,竟能半点消息没有。”

原钟鸣清了清嗓子,“确是奇事。”

“大半个月过去,想来是活不成了。下一个——”

李石道:“庆亲王府又丢了东西,这回是双龙剑,王府托了人来,说这是王爷的心爱之物,看大人您能不能……”

“送了多少?”

“二百两。”

顾云山甚为不屑,“让他们找顺天府尹。”

“可是……”李石为难道,“王府里来人说,天底下能破此案的,便只有您一人尔。”

“那就让他们等着……那飞贼玩够了,自然要送回去,人家也不稀罕这些。”

“那这连环失窃案,不查了?”

“不查。”顾云山看向闷头闷脑的萧逸,琢磨着萧逸哑巴了虽然清净不少,但许多事反而要他亲自开口,不好不好。“大理寺的分内事都干不完,你还敢王自己手里揽活,连着这半年都不想要休沐日了是不是?天底下的案子何其多,什么昆曲分尸案,无脸案,陈骨案,这么多名动一时的案子还没结果呢,就得上杆子给他庆王府抓贼?等着吧。”

李石闷着脑袋,老实不说话了。

最后删删减减,把能推的、棘手的、无聊的案子都推给都察院与顺天府尹,自己捡了轻松的能在皇帝跟前长脸的差事来办,比如这一回的科考舞弊案,一定要一查到底,肃清余毒。

中间抄抄家,收收钱,油水捞足才对得起大理寺内院吃着香火烧鸡的财神像。

天黑了,又到吃饭的时候,顾云山领着萧逸去厨房找那位毒死你无声息的女英雄。然而顾辰早他一步,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傻瓜似的看着姑娘做饭。

顾云山有点儿生气,那本该是他的位置。哼——

他跨过门槛,绕过顾辰,走到月浓对面,“给萧逸解毒。”

她不答话,掀开锅盖,一股子热气冲上来,把顾云山烫得一连退到门口。萧逸立时站出来,“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天知道他说些什么。

“我劝你别动——”月浓放下锅盖,理了理衣襟,“三步倒,三步之内必死。”

“啊——”萧逸这一回长啸如风,整个人僵成一根棍,一双狭长凤眼将将就要落下泪来。

顾云山还是那句话,“给他解毒。”

月浓手握锅铲,面容却盛如春花,分明不搭调,“你放了我爹。”

好嘛,真遇上傻帽了。

“这三天不许给余家人送饭。”

“你——”柳眉倒竖,偏她生气起来也这样好看,引得顾辰托着下巴痴痴地笑。

“小姑娘,别跟你老爷斗,一招都赢不了。”

月浓左思右想,突然间拿起一柄雪亮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放了我爹。”

“小姑娘家家的,别成日里瞎做梦。”

“想想你的糖醋小排骨,我死了,还有谁做给你吃?”说完真把刀锋逼近一寸,压着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留下淡淡的……油腥……

顾云山一惊,“你倒是挺了解我的。不过,可惜了……”他低头长叹,“糖醋小排骨虽妙,但脑袋更紧要,你死吧——”

“我……我这就死给你看。”月浓狠下心,再狠下心,第三次狠下心,最终也没能往自己咽喉上来一刀,再看顾云山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一时间又羞又恼,颓然扔掉了菜刀,双手遮脸,嘤嘤哭了起来。“你们欺负人!”

顾云山回头看了看一动不动的萧逸,可怜见的,连呼吸都要憋住,这究竟是谁欺负谁?

他最不耐烦女人哭,等了不到半刻就要发火,但碍着她那点儿“神功”,并不敢靠前,“解毒。”

“解什么毒?一会连你一起毒死。”

“我死了谁救你爹?”

“你说什么?”

“看来你是让黎青养坏了,听不懂人话。”

活埋(二)

第四章活埋(二)

黎青之后再无话,任月浓如何追问,他自始无语相赠。黎青的突然出现成了落进潭底的石头,溅起浓厚泥污。

月浓到底还是解了萧逸身上的毒,萧逸劫后余生,涕泪纵横,一把抱住顾辰放声大哭。顾云山趁机抢了顾辰的小马扎搬到灶台边坐下,仰着头,像唱戏的武大郎,满眼孺思地望着——小金莲。

“你盯着我做什么?”

“快做饭——”顾云山根本不耐烦答她,他聚精会神要看排骨成精,糖醋成神。

月浓深深看他一眼,怀疑这位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脑子不同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