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浓道:“我不饿,你才整天喊饿。”

鸡同鸭讲,话题没能再进一步。

稍顿,顾云山问周府仆役,“方才追出去的少年郎呢?”

“没瞧见,风一样飞出去,小的根本没看清。”

他眉心凝重,吩咐仆役,“去县衙通知萧主簿,点齐人马封城搜山。至于你……”他转向面容灰败的周恕,“老实呆着,一步也不许离,回头再仔细审你!”

却叫月浓,“我去看看周大尸首,你留下来看着周恕,怕凶手再杀个回马枪。”

“可是……”

“没有可是。”

“噢——”她没法子,只得应了,眼看他孤身一人走进阴沉沉夜空,转瞬之间已不见踪影。

她从仆役手底下顺来一根长棍,百无聊赖地盯着周恕,等待他茫然无措的眼睛里落出一滴浑浊的泪。

天边乌云攒着重雨,眼看就要负荷不起,狂雨将泄,夜风骤起。他缓步上前,借着纸灯笼微弱的光,瞧见牌楼大街上横躺一人,俯身细看才知,是周大少被一刀割喉,遍地鲜血。

牌楼大街南北朝向,出城向北,周府向南。周大少死后头向北,脚向南,腋下衣料满是褶皱,咽喉一刀分两段,第一次下手不够深,即刻补上第二回,将筋骨都齐齐斩断。

死者衣料上藏着刺鼻脂粉香,应是刚从花街柳巷里转出来,但这一路并不短,缘何他不曾早一步下手……

忽而风来,沙土迷了他的眼。视野一片模糊,隐隐约约似有人来,脚步极轻,方向难辨。

“是谁?”

那人不答,风越发冷,夜空下他手腕翻转,雪亮刀锋闪过眼前,直直追命而来。

顾云山向后翻滚,堪堪躲过这一剑,来人起势再追,他避无可避,眼看这一剑就要当胸而入,这一刻脑中空白,约莫只剩一个念头——这世上美人美食何其多,他竟只享用过美食一件,人生二十载冷落多少多情客,真真暴殄天物。

欲坦坦荡荡赴黄泉,却最终没能如愿。兵器相接之声铿锵在耳前,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看少女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威。黑衣人的刀,快如闪电,她的小木棍却如疾风,数十招过去,黑衣人败绩已露,连退几步再看跌落在地的顾云山一眼,带着不忿转身登云而去。

月浓懒得去追,抡圆了胳膊把木棍一甩,正巧砸在他脚后跟上,继而一片砖瓦落地哗啦啦响,他脚下一滑险些自屋顶掉落,但一眨眼,已消失在夜幕之后。

静悄悄的牌楼大街只剩下月浓与顾云山,另多加一具尚未凉透的死尸。

月浓捡起地上的纸灯笼走向顾云山,“顾大人,你怎么像颗球似的满地滚来滚去?”

他心中落定拍了拍灰站起身来,看着她芳华正浓的脸孔,纳闷她究竟练了多少年功夫,方才与高手颤抖,竟还能面不红心不跳的与他玩笑,倒也对她生出些许敬佩之情,但很快在被称作“一颗球”后碎成齑粉。他接过灯笼,问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看着周恕吗?”

她理直气壮,“你这人记性怎么这样差,我不是才说过要保护你的嘛。周恕是死是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管你。”

她说话时两只乌溜溜的眼珠子透着人间鲜活气,并非未染俗尘的清透,应为红尘之下的赤诚,明亮得叫人无所遁形,亦无从掩藏。

他慌了神,手心里沁出汗,莫名紧张。

月浓好奇地观察他,蹙眉问:“大人,你是不是病了?怎么又脸红?耳根都要熟透,能做爆炒猪耳朵啦。”

“闭嘴!”他气急,心肝脾肺肾通通搅成一团,钝痛。“老爷的事你少管。”

“又凶……顾大人,你这样很像嬷嬷说的恶婆婆,成天就知道变着法子折磨人。”

顾云山气呼呼往回走,头也不回地说:“我欺负谁?你吗?老爷我有病啊天天绞尽脑汁就为折腾你?你以为你是谁?”

月浓轻跨两步,轻松跟上,双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像只小兔,“大人,你是不是吓坏了?你放心,我下回一定早点儿出来,不让你滚那么多回。不过……在屋顶上看着也挺好玩儿的,看完了才知道,原来大人只敢在我面前抖威风啊……成日里欺负个姑娘家,传出去,羞不羞噢……”

而他怒在心头口难开,朝堂之上舌战群儒的架势都跑个没影,他越是听,越是脸红耳热如大醉酩酊,他真是到了八辈子血霉才捡到余月浓这么个麻烦精。

送走,必须送走。不然他夜夜高烧要折腾到几时?命都要丢。

路上遇见周府仆役,担着门板把横尸街头的周大少抬回府内。

远远已经听见哭声,似女人尖利的指甲划破寂静夜空。周府的女眷都醒了,老老少少都赶到前厅来,不论你真心假意,都得在这一刻哭得身心俱碎才算过关。

周恕木然无心,如同被抽走了魂魄,已剩一具行尸而已。好歹被人拉着换上罩袍,不再是挂一件松垮内衣满街跑。

顾云山却不管他是心如死灰还是悲痛欲绝,只冷冷道:“内堂说话。”上对下的口吻,颐指气使,不容半点推却。

他的脸变得太快,一时一个模样,难以捉摸。

周恕拖着残躯病体跟上,周夫人要劝,却让他抬手止住,恭恭敬敬跟着这位夜访神秘客转入内堂。连长子死后遗容都不曾见,万事要以青天大老爷的吩咐为先。

内堂之中,顾云山扶椅落座,周恕却必须打起精神站直听审。

顾云山抖开袍角,状似无心地开口道:“说吧,有何内情?凶手本就为杀你而来,再不说,你明日必死。”

凶手如若要杀周大少,一路上花街柳巷七弯八拐有的是时候下手,全然不必等到周府门前再拔刀。除非他本就潜伏在周府,眼见顾云山献身,此夜之后周府必定设伏,便再无机会下手,不如先掳走了周大少以图后计。途中不料有顾辰半路杀出,凶手才不得不在路上割断周大少咽喉,其中一刀浅一刀深,应是情急之作,与他身手不符。

周恕低头垂泪,苦口难言,“开山挖矿的,哪一个不沾血?更何况十年前那事,错本不在我。”

“长话短说——”

周恕道:“草民这辈子谨小慎微,银钱上计较些罢了,碰上人命官司,都是能避则避。这么些年,也就原山矿难那一回,死了人,一分钱没给,反判他诬告连坐。”

顾云山轻笑,“这事听着倒像是孙淮那狗东西干得出来的。”

话至此,院外顿生嘈杂,萧逸领人前来,恰遇上憋了一肚子火的顾辰,这一时电光火石,两人一路吵吵嚷嚷到内堂,把顾云山烦得低头揉眉心。月浓歪在椅上,喝着热茶,劝说:“再吵,人人都毒哑。”

顾辰有满腹委屈,眼看就要哭出声,“月浓姐姐,你不能怎么对我……”

“怎么不能?我可是个冷血杀人魔,人称江北血手京师魔头江湖第一毒师——”

“够了没有?”顾云山不耐烦,嫌她啰嗦。

“好嘛,那我不说了。你们吵吧,继续。”她摊手,表示置身事外。

顾云山道:“跟丢了?”

顾辰憋着嘴,点头,“太快了,快得我都跟不上。”

顾云山抬手支着太阳穴,并不再提被凶手刺杀之事,再闭着眼问萧逸,疲累至极,“人都派出去了?”

萧逸道:“蓟州府内借调八百驻军,整个连台县都成铁桶,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谁信?那人功夫极好,连阿辰都跟不住,更何况蓟州驻军,不过做做样子,吓吓人罢了。”

萧逸试探道:“那该如何是好?”

“等着吧,他总归还会回来的。”顾云山面容带笑,望向周恕,“你不还活着么?你活着就是最大的饵。”

活埋(十五)

第十七章活埋(十五)

周恕战战兢兢退后,面前有深渊万丈,等他跳。“顾……顾大人……”

“说吧,方才的事不是还没说完呢?”前一句懒懒散散,后一句阴冷可怖,“一五一十,一个字都不许少。”

“是——”喘口气,悲从中来,止不住簌簌落泪,但迫于官威,半个字不敢多说,死了儿子也比不上他铺他的青云路,“隆庆六年,原山矿洞日进万金,来矿上做工的人多,出事的也频繁,许多时候死了人,也就是给上二三十两银子了事。但那三四月死的人多,见得也烦,又有人密告,那姓师的故意拆了横顶带了火药进去,为的就是死在矿中,好讹上一笔。草民那时年轻气盛,咽不下这口气,也想着借此杀杀风,就将此事闹到官府去,那时候,正是孙大人任上,约一个半月,案子判下来,师必良讹诈,师家诬告,我这里横竖是一文钱不给,至于师家人,仿佛是判徒流之刑,不知下落。”

“你与李丰舟之间的纠葛如何清算?”

周恕愣了愣,想了半晌才说:“是有这么个事,但为着一个女人,哪里值当?恐怕并非由此而起。”

月浓忍不过,反问道:“怎么?女人就不是人了?”

周恕道:“女人不过是消遣玩意,当时多少浓情蜜意,转背就忘,你只听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哪有人为妻为妾屠人满门?”

月浓傻呆呆说:“当女人真惨。”

顾辰认同道:“是啊是啊,当女人真是命苦。”

萧逸拍他脑袋,“你点什么头凑什么热闹?”

顾辰翻个白眼,“要你管?马屁精。”

眼看又要吵,顾云山好歹一句话拉回来,“不论凶手是谁,他可是非亲手杀你不可了。”

周恕顷刻间跪地,苦求不止,“大人救命……求大人慈悲,救救草民吧……”

顾云山换个姿势,歪坐在椅上,唇角讥讽,“要抓凶手,少不得要让周大人死一回,如此一来,黄泉路上你们父子二人也有个伴儿。”

周恕面如死灰,跌坐在地。

顾云山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而吩咐其他,“萧逸去把衙门里的案卷翻出来,找找清楚当年这案子究竟是如何判的,师家人现居何处。阿辰去把高放找来,百十人捞了大半个月,怎么能半点踪迹都没有,笑话不是?”

两人皆领命而去,只剩下月浓,傻傻问:“大人,那我呢?”

“你?背我回去。”

“不要。”真是臭不要脸,这样的要求都能说得出口。她想也不必想,张嘴就是拒绝。

他挑眉瞪眼,“老爷的吩咐也敢说不?”

月浓道:“我看你滚得顺溜,要不我给你蹬一脚,让你滚出牌楼大街不是正好?”

事情闹到后半夜,一上马车月浓便困得睁不开眼,顾云山却异常清醒,脑海中漫山遍野跑马根本停不下来。一会儿李丰舟一会儿孙淮周恕,一张张脸孔次第交替,变幻如云。

一抬眼瞧见月浓窝在角落里睡的正香,少女的脸蛋娇艳如花,未施粉黛已艳过九月牡丹园。不自觉便看得入迷,坠进馨香馥郁满园春,忍不住伸手捏住她鼻头,小姑娘没办法呼吸,下一刻就醒了,睁开眼茫茫然看四周,还不知是谁下毒手,扰了她的好睡眠。

不等她气恼,顾云山先声夺人,“不许睡!”

“又不许?”大梦初醒,声音里不自觉染了酥酥软软的娇,任是铁石心肠也要软作绕指柔。但顾云山并非一般人,他嘴角端着恶意满满,细看去竟然还有梨涡一只孤零零挂在左脸,更衬得像个混世魔王,穷凶极恶。“老爷说不许就不许,坐直了,盯紧我,万一再有刺客怎么办?”

“你好烦啊——”她揉着眼睛,还是犯困。

“你这傻帽,成天就知道睡觉。”

“你聪明你倒是把案子破了呀。”

他忽然间笑得神秘莫测,遮遮掩掩半晌,只留一句,“此案已破。”

月浓却道:“装神弄鬼。”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顶回县衙,负责在梁河下游打捞尸体的高放连夜快马赶回衙门,好好一匹马给压得腿都要折断,才换来他先一步在院中等。见面并无闲话,顾云山径直问:“有结果吗?”

“没有。”

顾云山停在院中老树下,深思道:“一片衣裳一只鞋都没捞着?”

“没有。”

“问过同行押镖的人了?”

“问过了——”高放喘着气抹着汗说道,“说是那天夜里露宿在外,李丰舟半夜起来去林中小解,回来就像中了邪似的谁都不理,一床破绒毯裹在头上,哆哆嗦嗦喊冷。谁也没料到,李丰舟会忽然家发疯,一路不停地奔向梁河,猛冲下去,就此销声匿迹。”

顾云山提步向前,匆匆道:“我记得李丰收说,当夜乌云遮月遍地无光,此话是真是假?”

高放道:“确是如此,好几个镖师都曾提到,那夜漆黑,风刮起来山中幽鸣,瘆人得很。”

他僵立原地,目光落在墙角青苔上,怔怔道:“既然以死掩遁,缘何不挑个明月高照之日,露出全貌再往河中跳?”

“这……”高放亦答不出来。

“你找一队人守住李丰收。”他旋即转身,急急向门外跑去,却也不忘拉上月浓,“我要去义庄一趟,你跟着。”

可怜她瞌睡得眼睛都看不清,路也走不稳,眼中流着泪,没奈何地跟上。

马车就停在门口还没来得及撤下去,他利落登车,催促马夫快行快走。下马车时月浓已然醒了瞌睡,物极必反,同清早起床一般精神,气鼓鼓跟在顾云山后头抱怨,“我已经连着两晚没睡了,在这么下去我可就要死在连台县——”

哐一声,门关了。他独自一人密闭在停尸间,不许她再进半步。

她被关在外间,百无聊赖,回头瞧见看守义庄的老头醒过来,正坐在床上,一双昏聩老眼朝向斑驳墙面,动了动嘴皮子,说的是,“咄,哪来一对狗男女,偷情都偷到义庄来。”

月浓上前两步,伸出手在他眼前晃荡两下,脆生生说道:“老人家,我可不是狗,我是仙……说起来我倒真带着条京巴狗,成日里汪汪汪的难伺候。不过,你可别凶,我能治你的眼疾你信不信?”

“当真?”

“自然当真,只要你按我的方子吃药,过几日就能有好转,虽说痊愈是难,但模模糊糊能看得清眼前总是可以的。”

“老夫家贫,吃不起药。”

“都是寻常草药,不至于吃不起的。”

那老头干干瘦瘦,衣衫褴褛,背却是直挺挺的,撑住残余人世间最后一口气,“仙姑不知,因经年遭灾,老夫家中如今只剩下一个瘫痪在床的儿子,要吃要喝全从我这星点俸禄里来,实在是……吃不起药。”

月浓想不明白,“虽说河北大旱,但朝廷年年都拨粮赈灾,也不至于……”

那老头咳了几声,平静开口道:“这么些年,从没听过朝廷赈灾,也不晓得如何熬过来。倒是记得孙女落地就送去对面老李头家里,他家又抱来个足百日的小胖娃娃,生得可真是俊…………下午儿媳从山上拾掇柴火来,这才烧上一锅滚水………”

鸡叫天明,城南周大员外痛失爱子,一病不起,连台县的郎中都敢去周大员外府中会诊,连蓟州府的大夫都遣人去请,多副药下去,仍不见起色,眼看就要追黑发人而去。

月浓苦等一夜,终于等来绵长婉转一声门响。顾云山拉开两扇老旧的木门,站在初晨的微光中,板着脸对住月浓,“我饿了。”

那老头听见响动,扶着床沿站起来,问说:“仙姑,这位是?”

月浓道:“这是同我一起来的,修炼多年已化作人形。时候不早,我们得回天上去,药我晚些时候派人给你送来。”

他随即冲着门外空地拜谢,“多谢仙姑,仙姑大恩大德,老夫永世难忘。”

顾云山也没个好脸色,一见面就当她是惹事精,“仙姑?你又干了什么?”

“哎呀,没干什么,咱么边走边说成不成?”好不容易把他推到庄外,她这才老实交代,“我看他可怜,给了他一锭银子,还答应给他治眼睛。”

“你倒是好心,我问你,你两手空空跟来大理寺,哪里来的银子赏人?”

月浓让他问住了,面有难色。眼珠子上下左右转一圈,还没想出个说法来,只好拿出女儿家撒娇的本领,跺跺脚,瘪瘪嘴,“哎呦顾大人,你能不能不问啊?”

谁晓得他两只眼瞪得更大,活生生似铜陵如牛眼,“跺什么脚,娘们兮兮,像什么样子!”

“我本来就是娘们儿。”

“老实交代,钱从哪儿来,不然罚你三天三夜不许睡觉。”好嘛,这下反倒让他拿住软肋。

她无计可施,只得缴械投降,嘴里含含糊糊,“是%¥%&给%¥%的。”

“舌头捋直了,说清楚!”

“萧逸给我的。”这句京片子说得真真漂亮。

顾云山纳闷,“萧逸为何给你银子?”

月浓照实说:“他给我一百两银子让我自己跟自己远走高飞永不回京。”

“你答应了?”

“嗯,答应了。”

“那你还在这儿待着?”

“我骗他的。”大家小姐耍脾气,根本不当一回事。

顾云山无言可对,闷着脑袋快步往县衙去。

活埋(十六)

第十八章活埋(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