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慢慢爬上屋顶,田垄中已发人声。路边一只老黄狗为死守阵地,任你谁来,冲着马车一阵乱吠,汪汪汪好大阵仗,几乎要闯进梦里。月浓醒着,顾云山盯着乌青的两只眼,望着角落出神。
路上鲜有行人经过,春是待开的花,也是垂落卷曲的叶,风还带着冬末的凛冽,吹散所有旖旎风光。
放眼去,天地一片肃杀。
马车内摇来晃去,顾云山开口声明,“我饿了——”一张脸是雕塑也是玉石,冰封湖面一样没起伏。
月浓没搭理他,她还想着义庄老头的话,回味后透着彻骨的凉。
突然开始害怕,害怕这个烈狱一样的人间。
而他继续,不屈不挠,“我饿了,晚上要吃绍兴红烧肉,你给我做。”
她觉着身边是个学步小童,日日都要你耐着性子哄,“今晚不是得宿在周家么?周员外现如今卧病不起,周家又在办丧事,我们这里大鱼大肉的,不好吧?”
顾云山不同意,为了吃,他从来不管他人死活,“老爷要吃肉还管他死儿子还是死亲爹?”
“你这人怎么这样?”她至此无言以对。
他勾了勾唇,因眼下乌青皮肤苍白,便显出些久病近妖的异态,近乎与女子,却又不觉得过于媚。而他言语机锋无不嘲讽,“我如此放肆,只因我能放肆。他如此窝囊,只因他只能窝囊。唉,算了,你这个脑袋,看来是听不明白的。”
“仿佛你这个脑袋有几多矜贵……”
“横竖是要贵过你。”
月浓想,顾云山这个嘴贱的毛病,想来是永远也好不了了。
贱死了活该,可别指望她临了能大发慈悲拉他一把。
马车再慢慢熬上一段,终于近周府,远远听见吹拉弹唱嘈杂声响,入巷落车才发觉是满园缟素哭声凄厉。顾云山边走边说:“倒真是热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娶新妇,要遍撒红绸谢乡里了。”
月浓跟在他身边,捂着耳朵大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他没所谓的笑了笑,悄声说了句,“小傻瓜——”毫无意外地被湮没在刺耳的唢呐铜锣声中,只留给月浓一双轻轻开合的嘴唇,似舌尖一点残存的麦芽糖。
但是她了解得清清楚楚,到了后院追上来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肯定又趁机骂我呢。”
“嗯……我骂了。”所以,那又怎样?
迟早毒死你——
放完狠话,还是没奈何。她认命,转身去厨房准备顾大人亲点绍兴红烧肉。
时间过得太快,低头是天明,抬头时日头躲在云层之后,连傍晚时分都不曾露脸,悄无声息落入晦暗丛山。夜沉沉,闹丧的队伍终于肯歇口气,还天地一片清净。顾云山酒足饭饱之后心心念念听一曲弦歌,观一场乐舞,定睛一看身边只剩一个余月浓,专心致志舞着一柄长*剑,封闭的房间内一出手把纱帐都割裂。
蹭一下收回剑,他闭着眼,听见她嘟嘟囔囔说道:“破剑,跟双龙剑没得比。”
他驾着腿,假寐,双手搭在小腹上,食指曲起,有节奏地点着手背,“双龙剑?那剑庆亲王可是来大理寺报过案的,你见过?”
完了,露馅儿。
被问住要害,她心生警惕,“哪……哪里见过?偶然间听人提起而已。你可别胡乱冤枉人!”
“嘁……”他懒得同她争辩,转而问,“你手上的剑哪来的?”
她提着剑,坐到春榻上来,“今夜凶险异常,我可得好好保护大人您。”
“剑哪儿来的?”
“大人放心,我一定把你捧在手心上细细……”
“不问自取视为偷——”
这还怎么聊?她意兴阑珊,意志消沉,瘪瘪嘴,“那我总得有件趁手的东西吧,万一遇上歹人,我总不能扯着老爷的肉身往上扑。”
顾云山没睁眼,“出息了,偷东西不算,还敢威胁你老爷我,亲爹也不要了?”
“要……”她垂头丧气,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我这就还回去。”
“等等——”
“又怎么了?”
“等过了今晚再说。”
她又溜达回来,小姑娘的脸是三月的天,方才是阴云密布,这会已然笑逐颜开,盈盈来问,“那……大人言下之意是……不用还了?”
“不是。”他答得残忍无情。
她老老实实抱着剑坐回原处,忽而又说:“其实我还是双刀用得顺手,只不过双刀这个东西,有点儿难找……”
“又琢磨去哪家后院开库房呢?”
“要你管,吃你的红烧肉吧!”
顾云山咂咂嘴,仿佛舌底仍有无穷回味萦绕齿间。想来这姑娘除了人傻、嘴笨,手艺还是不错的,长得么……偷偷瞄一眼,马马虎虎咯。
晋王那个自命风流的蠢货怎么就看上她了呢?几时看对眼的?看她这傻得冒泡的样子恐怕根本不知道吧。
琢磨着琢磨着,子时将近。
前院已静无声息,偶有两声啼哭,是跪在灵前的未亡人,哭命运多舛,未来漫漫数十年,孀居守寡,如何熬得过去。
顾云山身上盖着锦被,久无响动,仿佛早已经入睡。月浓在窗下,撑着下颌望着月亮,生出愁绪满腹。她觉着自己命苦,却好像比死了丈夫的周大奶奶好些,庆幸自己好命,但无奈沦落到这步田地。想想真是好矛盾,人一辈子多少起起伏伏欢心苦楚,得吟诗一首赋哀情才对。
“唉…………”她长叹。
他立时警醒,“叹什么气?晚饭没吃饱啊?”
月浓一怔,“你不是睡了么?”
顾云山拉开被子坐起身,伸个懒腰打车哈欠说道:“人人都跟你似的,找个圈儿就能当自己家睡。”
这人嘴也忒毒了,月浓告诫自己,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咱们究竟在等什么啊?我可困死了。”
“等破案……”
“又在装神弄鬼。”
他这下已然穿好鞋袜,慢慢踱到窗下来,“周恕要死,也一定得死在他手上,不然他处心积虑十余年,岂不白费?”
月浓道:“明知是圈套他也会来?”
“谁说是圈套?只有你我知道是,他是半信半疑,却也必定要冒这个险。”他笃定,片刻后已从周恕房中传来激烈打斗声。
又是黑衣行凶。
顾辰与黑衣人自周恕居所缠斗至后院山石之间,老树掩映中刀光剑影来回反复。骤然间瞥见院外人声已至,或是自知势弱,他决意不再与顾辰颤抖,突击之中从腰间掏出一把白色粉末撒向顾辰。
顾辰逃脱不及,被糊了满眼粉末,火烧似的疼,再也睁不开眼。
黑衣人本就轻功了得,趁这档口一段纵云步消失在黑漆漆夜幕之后。
月浓迎上去,仔细查看顾辰双眼,沾了些许粉末在指间碾磨,继而撇撇嘴不屑道:“是石灰,这人真下作,打不过就放毒。”
“哎,这不正说的是你么?”萧逸也提着刀从院外冲进来,抓紧时间刺上一句。
“再多嘴,毒傻你!”
萧逸往后退三步,捂住嘴,再不敢发声。
而顾云山这一时温柔至极,拉开顾辰的手,叮嘱道:“别揉,当心烧坏了眼睛。萧逸,找厨房要罐子菜油来,给阿辰洗眼睛。”
“噢——”萧逸小声咕哝一句,转身去了。
顾辰扶着顾云山,一面摸黑向前走,一面自责,“七爷,都是我没用,两回都没抓着他,真是个长年吃白饭的废物。”
“人没事就行,案子破不破到没所谓。再说了,要说道常年吃白饭的……”不出所料,他将目光转向月浓,“你可比不上你月浓姐姐。”
顾辰却道:“七爷别这么说,月浓姐姐很厉害的。”
顾云山阴阳怪气,“她要是真厉害,怎不见她抓住凶手?”
这话激得月浓胸口那一簇小火苗猛窜上来,一跺脚,气壮山河,“我现就去把他抓回来你信不信?”
三人回到房中,萧逸也端着菜油进屋。顾云山又从袖口掏出他那些个永远用不完的小手帕来,沾了菜油轻手轻脚地给顾辰洗眼睛,仍不忘挖苦月浓,“敢问这位女英雄,你打算上哪抓人?”
这回轮到月浓理直气壮,“哼,你不是还在这游手好闲瞎晃悠么,你要不留个后招,能是这副模样?恐怕早就跟前夜一个样,在周家大门前又哭又叫。”
“谁哭?”
“你,你你你——小娘们儿!”
“大胆,放肆!”他最最听不得这一句,登时气得吹眉瞪眼,把桌面拍得啪啪响。顾辰的眼睛复明,一睁眼就瞧见这两人斗得正酣,就是两只鸡,梗着脖子咯咯咯打鸣。
“回头就把你送给季平。”
“又是这一句?威胁人也不能换个新鲜的?”
“你——”
顾辰红着眼睛说:“别吵了,七爷,咱不是还要抓人么?”
顾云山适才忍下这口气,息事宁人,同时也算得上是见好就收。他坐回原处,气呼呼说道:“抓,自然要抓。”
“去哪里呀?”
“老西山。”
月浓顺口说:“又去挖坟啊?天这么黑,我才不去坑里呢,我害怕。”
活埋(十七)
第十九章活埋(十七)
顾云山最终也没搭理她,此次出行人数甚少,尽量精简。
以顾云山为首,一群人分散开埋伏在半山腰上,听后半夜阴风阵阵,鬼火漫山。月浓有重命在身——必须贴身保护顾大老爷,因此在萧逸嫉妒的眼神下与顾云山挤在同一片土坑里。她扒着□□的岩石,低声问:“顾大人,你怎么除了坟山这片地,就连凶手住在哪片坟头都知道啊?”
他瞥她一眼,瞧见她那副好奇到死的小模样,先勾一勾嘴角,惹得她凑过来洗耳听,一眨眼就变了神色,绷着脸孔,贱兮兮地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她难得服软,“那我就是想知道嘛。”
“先叫声好听的——”
“老爷,青天大老爷……”
“嘘——”他忽然间神情一凛,漆黑眼珠向外,仿佛聚精会神听风吹草动,让月浓也紧张起来,睁大了眼睛四下环顾,不想没过片刻他就笑,“告诉你也不是不可以,可是老爷我懒得动口。”
“你……”她气得嘴上能挂油瓶,彻底扭过脸,再也不看他。
山间风大,几乎是呼呼喝喝如鬼嚎。不多时,山间树荫掩映下,一座坟墓,一间破草棚子迎来新主。
“来了。”
顾辰第一个腾身而起,冲向黑衣人。
刀剑相触,仿佛闪电划过天幕,雪亮刺眼。
顾辰招式稳健,例无虚发,黑衣人却胜在一个快字,快如闪电,又似疾风,来不及反应,甚至未能看清,他的剑尖已至近前,再一寸便剖肉入骨,竟如索命无常。
顾云山向前推一把月浓,“快去帮忙。”
她打个呵欠消极怠工,“我困……想睡觉……”摇摇晃晃眼睛都睁不开,但看顾辰渐渐吃力,到底不忍心袖手旁观。仰头喝两口冷风,醒醒神,再慢慢抽出剑来,惹得顾云山在身后啰嗦,“磨蹭什么?赶紧上!”
或是连凶手都看他贱贱讨人厌,树顶与顾辰对接一招,竟然转过头盯上顾云山,如鹰隼一般俯冲而下,直指他要害而来。
顾云山一个激灵,躲到月浓身后,一把拉住她衣袖,堂堂七尺男儿,能就地缩成五尺高,“小月浓,快点保护我——”
这回轮到她不耐烦,“顾大人一边儿玩去,别打扰我杀人。”话音落地,剑已出鞘,银光过处,寸草不留。剑锋似火舌一般舔过低垂老槐树枝,瞬时间残枝满地。黑衣人足尖点地向后闪避,顾辰自后方迎上逼得他向右侧突围。
月浓与顾辰聚合在一处,顾辰兴奋得满脸通红,“月浓姐姐,你真的好厉害,不愧是京城第一女魔头,血手…………”
“笨蛋,是月夜冷血杀人魔,人称江北血手京师魔头江湖第一毒师。”
聊天时也不休息,两人一前一后,截去对手后路,月浓趁他与顾辰缠斗之时手腕旋动,以一招分花拂柳刺破他手腕。
当啷一声,兵器落地。那人捂住右手,连退数步,留下湿软泥土中一连串殷红血渍。
顾辰靠到月浓身边来,轻声说:“手筋断了,看来这辈子都提不起剑。”
“话别说的太满——”如她所言,蒙面之下仿佛透出一丝诡异的笑,那人在右手轻点几下封住穴道止住不停滴落的血,脚尖一抬将落下的长*剑再送回手中,这一回执剑相对的是左手,他的路数又与先前不同,这一此不再是轻巧快速,而是稳准狠,招招凌厉取人要害。这猛然间已穿破二人挡防,再向手无寸铁的顾云山而去。
月浓与顾辰着急回防,匆忙之下被抓住破绽,或许是因前夜交过手,那人似乎更讨厌月浓。毫不犹豫地挑了她,将剑锋送到她手腕处,要削掉她一只手臂才解恨。然而他快,她更快,如梁上燕,亦如肩上蝶,扑腾翅膀一个旋身,已离他三丈远。
当下,顾辰有了喘息之机,蹬腿踢过去,当胸一脚将他踹得撞在枯藤柳树上,他抚胸,嘴角带血。懊恼之时却瞥见剑锋带血,再看远处窈窕少女,已登上树顶隔着沉沉夜幕将他锁死在眼中。
虽看不清,亦能读懂,她怔怔看着食指指腹上破开的口,以及潺潺涌出的鲜血,似乎不能相信,下一刻却已清醒,暗夜里微笑,将伤口送进鲜艳口唇,吮一滴咸涩的血,刹那间妖异了眼瞳,化成山间吃人的妖灵,此时此刻勾一勾唇,身后似地狱燃烧,烈焰滚滚。
“找死——”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看清她手上动作,只晓得三招过后,刀剑铿锵,他已被她手中利剑钉在老槐树上,冰冷的剑身穿过肩甲,剧痛不止,他疼得连咬舌自尽都不能。
对面土坑,萧逸提着剑冲进来,一把抱住躲在角落里的顾云山,急吼吼说:“大人,我来了,卑职保护你!”
顾云山一把将他推开,提步走向浑身是血的黑衣人。
无人多话,连月浓也举着流血的食指负气跑回马车,向周府“借”来的剑被她发脾气扔在半道,自己个坐回窗下,对着月亮掉眼泪。
顾云山伸手拉下黑衣人蒙面巾,眉开眼笑,“好一个厉鬼行凶,白日返魂。”
“梁岳!”
本应当卧床不起的周大员外眼下身披大氅面染苦色地从树丛中,一把拽住被死死钉在树上的黑衣人,他双手震颤,不能置信,“为何是你?你不是……你不是早已经…………”
“多日不见,周大员外如今可好?”梁岳轻嘲一笑,虽已至而立之年,但亦有清俊之貌,看得出少年时的风发意气。
这句话由顾云山替周恕来答,“死了儿子,你问人老子爹好是不好?”
梁岳顺势望向顾云山,止不住咳嗽两声,一口热血自喉中涌出,沿着嘴角下落,“顾大人倒是命大,果然是,祸害遗万年哪。”
顾云山道:“这话有意思,你杀人分尸光风霁月,老爷我奉命查案倒是要遗祸万年,你们师家的道理,总是与旁人不同。”
听到此处,梁岳瞳中忽而一亮,“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师必勇。”
萧逸的下巴都快掉到地上,痴痴呆呆摇着脑袋不能置信,“这是……闹鬼呢……大理寺官差都成抓鬼道士了?”
顾辰挠了挠头,“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鬼,什么鬼?在哪里?要下地挖吗?”
萧逸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傻帽,你抓着鬼啦,活鬼!”
周恕大约此时此刻才醒过神来,念及丧子之痛,心如刀绞,一把扑上前去要拔出利剑就此了结了罪魁祸首。
顾辰刚要去拦,却发现周大员外憋红了脸,用尽了全身力气,那剑依旧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顾云山也纳闷,瞥一眼顾辰,“你试试——”
顾辰也没能成功,顾云山长叹,“这劲真大,要不是一个姑娘,可以直接拉去耕地了。哎哎,萧逸,赶紧去马车里把人给我叫出来。”
“是是是,卑职这就过去。”
月浓拿纱布给食指包了个馒头是的罩子,靠在马车车壁上,越想越觉得可怜,失血过多,头晕眼花,几乎就要命丧老西山。
萧逸来时,正巧她眼角挤出一滴泪,伤心绝望到了顶点,一时间愁绪满怀,见着萧逸就没好话,“你来干什么,看我是怎么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