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攒了三分力要冲关,被月浓拿剑鞘轻轻松松顶回去,再来,还是如此。万念俱灰,他到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喉咙里呜呜咽咽全是断音,没人听得懂。

这时候彭涛与顾云山各自从东西两侧楼梯上下来,顾云山问傅启年,“又闹什么?”

傅启年揉着后脑勺上被砸出来的大包说:“活见鬼了,那东西慢慢往外渗血,你瞅瞅三德背上,肯定一大片血渍。”

阿禾叫声凄厉,“不是血,是鬼!是鬼!一阵风过来,它手脚都断了、散了、散了……不是鬼是什么?是鬼,一定是鬼……”

这人神神颠颠,说话毫无章法,月浓听不明白,只顾云山与彭涛二人一同走向“李香君”,见她衣襟大敞,露出一段白得发青的皮肤。他正想掀开来看,眼前递过来一根棍儿,月浓说:“大人,男女授受不亲,她万一赖上你了怎么好?你还是用这个吧。”

她这话说得一本正经,背后却透着一股瘆人的劲儿。他接过来,低头再瞥一眼怪笑的“李香君”,感觉自己甚是危险。

到底将她衣襟挑开,这一回却又不能说是她,究竟是他还是她,谁也闹不明白。

那胸脯一马平川,半点起伏也没有。

顾云山抬眼看彭涛,问说:“是个男人?”

彭涛摇了摇头,“我曾见过岛主,她……必定是女人无疑。”

疑点再次指向红玉,她捏着手帕喊冤,“不不不,这就是岛主,奴家绝不会看错。岛主本就是戏班子出身,闲来唱上一两句,最爱就是《桃花扇》,奴家听过许多回,断没有错的。奴家……奴家还能唱呢,那……那……欺负俺贱烟花薄命飘,倚着那丞相府忒骄傲。得保住这无瑕白玉身,免不得揉碎如花貌…………”

空旷的底层来回飘荡着红玉发着抖的唱段,伴着风声,来回挑逗着所有人的耳。顾云山拿着细棍慢慢挑开衣襟,再由彭涛熟练地扯散了腰带,一具男性的躯体豁然呈现在眼前。

顾云山没抬头,指示月浓,“你不许看!”

她略有遗憾,仍是乖乖转过身,面对着窗外明月,唉声叹气。

以上掀开到腰□□面,周遭一阵低低的却压抑不住的惊叹。

彭涛蹲在地上,摸着下巴犯难,“怎么还是个女人……”

杨昭道:“或许就是上面平嘛……”

彭涛道:“平日里瞧着却并不像……”

杨昭道:“女人的法子海了去了,彭大人慢慢就晓得了。”

“不许回头!”这还是顾云山冲着月浓喊。

少许,她听见身后人低语道:“这不是一个人。”他将烛台随手递给身边的高放,细棍指向“李香君”腰腹。

上半身宽阔厚实,分明是个男人,腰部以下却细瘦孱弱,腰接不住腹,甚至露出一截猩红的切口。高放握紧了烛台,吓出了满身汗,顾云山的头埋得更低,“你看,有银线将身体与腰胯缝合,针脚细密,缝得稳稳当当。”

再倒回头向上翻,两只手臂接口处也有缝合迹象,手掌对比,左右手各不相同。彭涛叹道:“头颅、躯干、手臂,竟然都不是同一人。”

哇啦——杨昭捂住嘴藏到楼梯暗面,吐了。

阿禾还在重复,“他的手脚都是散的,散的,一碰就散。掉了,四肢都掉了,大仙,小的不是故意的,大仙饶命,大仙饶命。”咚咚咚冲着东南方向暗影猛地磕头,也正是月浓背后的鬼影出现的方向。

顾云山站起身,同傅启年说:“你这奴才,看来是疯了。”

傅启年道:“好在还有一个能顶用的,上头,找着什么没有?”

顾云山摇了摇头,“什么也没发现,但也不必再找。”

“为何?”

他垂目望着脚下那一具东拉西凑凑出来的尸体,“恐怕都已经死了。”

“啊?”傅启年双眼外凸,不能置信。

顾云山伸长手一把推开傅启年的脑袋,又开始揣着小手往月浓身边挪。

嗯,果然还是站在这个傻帽身边最安全。

“已近子时,我得找个地方歇一觉再说,你们是何打算?”

换来杨昭气急败坏往外冲,“还要再耽搁一晚上,云山兄,你疯了不成?这鬼地方老子一刻都不要待,走,赶紧走。”

顾云山非等他走出主楼才转过身,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后半夜月黑风高,林子里要再出什么篓子,我可懒得去救。是吧,小月浓?”再给月浓抛出个媚眼儿,勾出她满身鸡皮疙瘩。

彭涛附和说:“正是如此,夜里容易出事,我看主楼并无异常,不如歇上一晚,明早再回。”

傅启年最好打发,“余姑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又被顾云山狠推一把,“滚!”

月浓回答得很是认真,“我跟我娘保证过的,除了我相公,不跟别的男人睡觉。”

顾云山恨不能再去捂她嘴,“你搭理他干什么?一脚踢飞了最好。”

“顾大人……你……又吃醋啦?”

他又变脸,嘴角一抽一抽好热闹。

月浓好烦恼,顾云山这个人,真是太小气了。

没法儿忍呀。

最后杨昭也没胆量拉着他的小喜福冲出山林,他老老实实听从安排,与喜福一同睡在西侧二楼第一间,高放、顾云山、傅启年在二层各占一间。三层西侧第一间由哑仆与阿禾两人挤着,第二间原本就是红玉的房间,便让月浓与她一道将就一夜,剩下三德、彭涛在三层各住一间。

月浓刚要躺下,便响起咚咚咚敲门声。她老大不愿意地去开门,“谁呀?”

“我——”是顾云山。

他进门来,提着灯笼环顾四周,红玉已换了衣裳躲在屏风后头不愿见人。

他绷着一张脸,问月浓,“脚怎么样了?”

她把右脚藏在左脚后面,单腿站着,扭扭捏捏。

顾云山的脸色越发难看,又变成恶婆婆,张嘴就要教训人,“大晚上的瘸个腿还四处蹦跶,你是要上天偷鸡呢!”反手扶住她忘床边去,“老实呆着,一会自己揉揉。”扔下药油一瓶,跑了。

“哎哎哎……”

“哎什么哎,想让大老爷我给你揉脚?想都别想!”一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门还没关呢……”她只是想让他带上门而已呀。

红玉缓缓走出屏风,梳着长发,幽幽道:“你们家老爷……对你可真好……”

“什么呀,他才不是我们家老爷呢,我……我……”她也是个千金大小姐来着…………

想来也不必与陌生人争辩,一瞬间又豁然开朗,她脱掉鞋袜碰了碰脚踝,果然是肿得厉害。

药油熏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同时觉着整个鼻子都通气儿了。嗅了嗅,问:“红玉姑娘,你这屋子可真是太香了,香得我都问不着味儿了。”

“是吗?姑娘不知道,我们这儿的屋子,都是这么个香呢。”

第30章 孤岛(八)

第三十章孤岛(八)

窗外一棵参天古树,夜风中寂寞低吟。梦里梦外,不知谁是客。

万幸太阳照例升起来,脚上的疼痛也消减不少,月浓睁开眼,依旧迷糊。直到隔壁撞翻了桌椅,连带出一阵响。

月浓穿好鞋子赶到隔壁时,顾云山傅启年都在,彭涛一人坐在桌边,打翻的茶具无人捡,零零落落满地。

床上摊开一张包袱皮,上头散落着一双耳、一对眼珠、一只鼻、一张大约是嘴唇的东西。

顾云山瞪着她,“就不会梳好头再来?”

“那你不得吓死了?”

傅启年在一旁点点头,同意,“有道理。”

又挨了顾云山一掌,“边儿去!”

彭涛靠在桌上,背对床,以手抚额,“夜里根本没听见响动,早上一醒来就发现枕边多一件包袱,打开来……居然是……居然是这种东西……”

“是五官,人的五官。”月浓凑近了,仔仔细细研究。

顾云山问:“你呢?”

“这个人的鼻子不大高,只切下来这么一星点儿。”

“问你昨儿夜里听见什么没有。”

“没呢,夜里安静得很,只听见树叶沙沙响,偶尔两声乌鸦叫,再没别的。”

顾云山道:“昨夜高放与三德轮流守夜,也都说一切如常。”

彭涛道:“门是锁着的,今早起来看,也不见半点痕迹。咱们这儿当属余姑娘功夫最好,凭她的耳力若无发现,那便只有两个可能,其一,那人武功卓绝远在你我之上,其二,真有神鬼之力,故意为之。”

“搞不好真的是鬼哦——”她将长发都拨到左肩,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我这么厉害,谁能唬弄住我呀。肯定是鬼,猛鬼行凶。”

顾云山拉住她衣袖,把她拽出去,“赶紧去做饭。”不等她反驳,砰一声关上门,断了后路。

月浓在门外嘀咕,“原来求饶磕头也没用,要你死根本没商量。”

他走回床前,眉间微蹙,沉沉道:“门紧锁,要进房间有两个可能,一,预先埋伏在房间里,事发,或是趁乱混入人群,或是依旧藏在屋中,但咱们来去就这么几个人,进门时我与老傅已搜过这间屋,并无发现;只剩下第二条——”他快步走到窗边,“从窗户进来,但楼下是我与老傅,隔壁是月浓,树干细小易折,没有一等一的轻功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溜进房中。”

他在窗台上细细看过,低声道:“只有向外的脚印,非常轻。踏进房中时未能顾虑得当,脚步过重留下的线索过多,他才将脚印擦去,而向外的,却毫无办法,只能刻意酌量力道。”

彭涛亦跟到他身边来,查看一番说道:“只有半个脚印,树干明显下垂。”

顾云山目光犀利,自屋中几人一一扫过,傅启年、彭涛、杨昭、三德、高放,“据我所知,登云踏月,进出入如无人之境,你我几人,无一有此本领。”

彭涛思虑道:“你的意思是……岛上还有其他人?”

“不错。”

杨昭道:“你昨儿不还说岛上的人都死干净了吗?今儿怎么又换个说法。”

顾云山道:“留仙苑的人或许死了,但凶手仍活着。”

杨昭耸拉着肩膀,不再言语。傅启年一个人靠在床边,盯着一张残破的脸,发呆。

过一阵,听见他喃喃自语,“这东西长得,怎么有几分面熟呢?”

顾云山答:“你自然面熟,那是你身边仆役,阿禾。”

“这么说……到这有几分相似……”到此,他才回过头来,一脸震惊,“你怎么知道是阿禾?”

顾云山撇撇嘴,有点儿懒得解释,“出了这么大的事,平日里最呼呼扎扎的人居然没半点声响,不是死了是什么?”说着已然打开门往楼下去,至西侧二层第三间,推开房门,果然,阿禾已陈尸当下。床上枕上铺了一层猩红的血,他已然面目模糊,整张脸上凸起的部分已被人割下,黑漆漆的眼眶空落落像个无底深渊,鼻头没了,露出湿润的带着血的皮肉,连带两只黑黑鼻孔,只是再没了呼吸。上下嘴唇都割得干干净净,压根与牙龈都敞开来对着床帐,仿佛是一只凶恶的野兽,正龇着呀咆哮。

一样的房间,门虚掩着,窗户大开,迎着窗外那棵老松树。

一群人吐的吐,哭的哭,比乡里头抢尸还热闹。彭涛问过左右两侧住着的人,都没人听见响动。

顾云山走到近处,打量没有脸的阿禾。凶手的刀很是利索,在咽喉处一刀割过,血流满地,不多久就死得彻底。但他又是割喉又是隔脸,居然半点血迹不留。看地上,也并无任何脚印,更不要说沾着血的脚步。

他就像一只空虚的影,飘忽难觅,来去无踪。

傅启年摇着脑袋,无不可惜,“没人伺候我洗脚了。”

顾云山拍了拍他肩膀,“能顺利回去你就该烧香谢佛祖。”

忽然间一阵异香袭来,彭涛头一个警醒,“太香了——”

傅启年当即忍不住要做深呼吸,被顾云山一声大喝“此香有毒”,吓得愣在当场。

然而顾云山却双手负在身后,慢悠悠往楼下去,拿捏着一把低哑纯粹的嗓音,敬告各位,“这可是本老爷的早饭,谁闻谁死。”

高放又抹了一把汗,向各位大爷告罪,“几位大人恕罪,我们家老爷,素来如此,素来如此。”

彭涛忙摆手,“无妨无妨,云山兄少年心性,咱们几个都是明白的。只是你,热成这样,要不要紧?”

高放扯着领口同彭涛道谢,“不碍事,惯常如此。”

傅启年却像是刚醒过来,追着顾云山跑出去,“余姑娘,我也想吃——”

看来注定又要被顾云山拎起来打一顿。

厨房设在主楼西北处,另立一座小院专做烹饪之用。大约是因留仙苑设在孤岛之上,食材储备极其丰厚。她将厨具、水、碗筷、食材都仔仔细细验过一遍,并不见藏毒的迹象,便随手做一盘樱桃肉,一道香椿豆腐,再来一碗阳春面随意打发他。

顾云山可以在厨房近前放满了脚步,觍着大肚的老太爷一般大摇大摆走进来,皱着眉,仿佛对什么都不满意。挑跟黄瓜,又扔个茄子,望着晶晶亮亮一桌菜,暗地里咽口水,面上却问:“都看过没有,有毒没毒?”

月浓撇撇嘴,一面擦手一面说:“放心,没毒。我爹还在你手里呢,我哪能让你这么一大早就下黄泉去?”

顾云山坐到桌边,拿起筷子,“会不会说话呢你。”

不管她回不回话,他得吃,他忍得五脏六腑都痒痒。

嫩豆腐搅碎成豆腐泥,香菇、白果、冬笋、素火腿、油面筋配着香椿汁液调成“五丁”,瓷杯十二只,将豆腐泥塞进瓷杯中,再佐以“五丁”为馅儿,蒸熟倒入锅中爆炒。豆腐圆金黄脆亮,咬一口“五丁”俱在,天地五味俱在其中,喷香留齿,一段魂自天灵盖向外飘,要腾云驾雾乘风而去。

再来,樱桃肉光亮悦目,咸甜得宜,入口即化。

阳春面不是阳春面,是一碗留住上仙、感化厉鬼的面。

或是应当改名,自成一派,叫做留仙面、琼瑶面。

一生能吃上这一碗面,可真是要……升、天、啦!

“余姑娘,给我也下碗面如何?”

可恨魔音刺耳,傅启年这个讨厌鬼,突然出现,打搅了他的无限回味。

他握紧了拳头,眉毛一高一低在额心打结,他恨——

恨难自已。

傅启年毫不惧死,大喇喇坐到他身边来,“小云云,你不会那么小气吧。”

顾云山偏过头对月浓说:“给他煮一碗小的,小、的!”

月浓端上一碗光头面,傅启年囫囵塞进肚里,竖起大拇指夸她,“余姑娘你可真是个神人,回去闲来有空,不如来我家坐坐,若不然,我去大理寺瞧瞧你,再瞧瞧余大人也是好的……”

“闭嘴吧你——”顾云山烦透了。

“傅大人,你能救我爹吗?”月浓却起了兴致,一双眼忽闪忽闪像小蝴蝶,切切望着他,还有什么比少女的依赖与憧憬更让男人澎湃?他立刻挺胸抬头,樱桃肉的甜还在牙根,他已然变了模样,“可勉力一试。”

“屁大官儿,想要试,先过大理寺这一关。”想都不必想,自然是吃完抹嘴的顾云山毫不留情地讽刺。

傅启年没反驳,月浓顿时焉了,恨恨瞪顾云山一眼,自行飘去角落。

顾云山朝傅启年挑了挑眉——让你吹牛。

脚步声蹬蹬,由远及近。

三德一阵小跑窜过来,站在门口说:“二位大人,杨小侯爷嚷嚷着要走,我们爷拦不住,只好跟了出去。二位大人若是要走,赶在一处更好,省得让杨小侯爷一人先走,船不在,害得等上个一日半日的,不方便。”

“他倒是个急性子。”顾云山与傅启年互看一眼,双双起身。

傅启年道:“我看也是,早走早了,再多待一晚,我这魂可都要给吓没了。”

“你那随从不管了?”

“总归有人来查,我躲一躲,避嫌嘛。”

顾云山嗤笑一声,拉上月浓,穿过庭院往外走。也没人想起楼上的红玉,只月浓一个劲回头,望见三楼床边,红玉正披散着头发,冲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