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孤岛(九)

第三十一章孤岛(九)

风轻轻云淡淡,本来也可算得上风和日丽好韶光。当他们满怀期待地奔向码头,却谁也没料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船夫不见了。

花船还在,另有一只破破烂烂的小舟浮在水面,走近了看,桨都烂的掉渣。

“船夫呢?”杨昭大吼,“死哪儿去了?”

四下寂静,他一声吼叫落地,仿佛在水面上激起回音,如涟漪一般一层层往岸上推。

太静了,天地之间所有声音都归于消亡。

苍穹之下只剩他们,孤独地在水边垂死挣扎。

“不管了!”杨昭几乎是忍无可忍,拉上喜福就往船上走,“自己掌舵,总能划回去。这鬼地方我是一刻也不想待了。”回过头来,两只眼睛猩红,显然是一夜没合眼,“走不走随你,都别磨蹭。”

彭涛提步上前,三德自然要跟上。傅启年望着顾云山,而顾云山望着水面,一动不动。

僵持之间,四人已登船,五人在码头,傅启年犹豫再三,“云山兄,再不上去小侯爷未必会再等。”

他蹙眉,心知必定要做决断。

身后伸过来一只玉一般的手,从他手臂与身体之间穿过,握住他衣袖,“大人,我觉得……不大对劲……”

“怎么说?”

“就像是有人预先设好的套,等咱们来钻。”

他的眉头皱得更深,冲傅启年摇了摇头,“我与月浓留下。”

傅启年大惊失色,“这……这是怎么个说法,你两个留在这里难不成陪着李香君唱大戏?”

顾云山道:“我劝你也多留一步。”

喜福尖尖细细的嗓音传过来,问说:“二位大人商量好了吗?”

没等他们回话,杨昭已然松开套锁,不耐烦地走到船尾,“不等了,谁耐烦跟他们磨蹭,回头再叫人来接就是。”

“哎……”傅启年在简易的码头上追出两步,煞是遗憾。

花船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慢悠悠开出去,有彭涛掌舵,倒还算稳当。傅启年垂头丧气,竟半点风度不顾,一屁股蹲坐在水边,望着水中一片落魄斑驳的影,摇头叹息,“云山兄啊云山兄,你这回可要害死我了。”

月浓有点儿过意不去,刚想开口道歉,却让顾云山一句话顶了回去,“你怕什么,既然他们能顺利回去,那自然要派人登岛,彭大人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再说了,不是还有女英雄护着你呢,怕什么。”

“怕鬼啊!”这一番安慰显然没起作用,傅启年捂着脸只想抱头痛哭,“大半夜同死尸抱在一团的又不是你,你当然不怕,我可是要被那李香君吓得魂都没了,还得跟你在这儿待上半宿,想到又要回留仙苑,我这心就开始扑通扑通乱跳,算了算了我还是躺码头睡一夜得了…………”

“怎么回事!”

傅启年哭到半路也被惊得抬头看,猛地一下险些一个倒栽葱掉进水里,好在月浓及时出手,一捞一拽把他稳稳当当拉回原地。

他拍拍胸脯,满是崇敬地望向她,“余姑娘,你真的好有力啊。”

月浓根本不搭理他,同顾云山一个模样牢牢盯着远处载着杨昭四人的花船。

船正在慢慢下沉,彭涛第一个弃船游向岸边。杨昭几个还在观望,等水慢慢没过船舷,杨昭才从侧面往外跳,喜福踩在船顶似乎是哭了会儿,最终也不得不在没顶之前潜进水里,留得最久的居然是三德,似乎是最后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大约是喊的“大人……救命……”

眼看着水没过三德头顶,他挣扎着冒了个头,转眼又不见,再隔了小会儿,在水上出现最后一次,再没有声息。

月浓在岸上急得跳脚,当下什么也想不了,闷着脑袋就想往前冲,被顾云山一把拉回来,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妨,只管把她按死在怀里,黑着脸凶她,“彭涛都没掉过头去救,你上杆子的凑什么热闹?”

“可……难不成就看着他死?”

“一个奴才,什么要紧,死了就死了。”

他这张脸实在吓人,震得月浓半晌没能缓过神来。眼睁睁看着三德被湖水湮没,再也没能冒头喘气。

彭涛杨昭喜福已经陆续爬上岸,三人各自坐在岸边,久久不语。船没了,人也没了,天地一片寂静,偶有水鸟两三只,捕一条小鱼聊以饱腹。

“就这么……死了?”傅启年还处在震惊之中,不能相信眼睁睁看着,隔着一片水域就这么放任着一条人命转瞬之间就没了。

彭涛站起来,浑身湿透,脸上绷得紧紧的,看不出多余情绪。“船底被人刻意破坏,走个半里路就漏水,没办法……”

顾云山没说话,眼风扫过码头另一边那只孤零零的破烂小舟,拉着月浓预备往回走。

没料到杨昭突然冲过来,双眼通红要找顾云山拼命,毫无意外,还没近身就被月浓一脚踹回去,在地上窝成一团疼得好半天没缓过来。

“我们走——”顾云山看都不看杨昭一眼,只管领着月浓往回走。

傅启年左右为难,但好在着眼眼前实际得很,快步跟在顾云山后头,一心想着跟着他总归是最安全。

经过杨昭身边时,他捂着小腹恨恨道:“你早就知道船有问题是不是?所以你才宁愿困在岛上也不跟我们一道乘船。”

顾云山淡淡道:“我已经提醒过你。”

“是无心提醒还是刻意隐瞒?”

“这话什么意思?顾某听不明白。”他停步,侧过身,脸上竟然带着三分笑,却是彻骨的冷,冷得站在他身边的月浓都有打个抖,后怕。

杨昭抬起头,眼中藏着怒火熊熊,要烧烬了他,“船有问题只有凿开船底的人知道,你知道,所以你就是凶手!说,顾云山你将我们困在岛上意欲为何!”

顾云山瞥他一眼,继续向前走。

他的声音极轻,听起来更像是自语,又没有高低起伏,只有身边几个能听得清,“就你这个脑子,老爷我跟你多说一句都是抬举你。京城里的人难不成都是死的?知道岛上这么久没消息不会派船来找?横竖吃的喝的都有,多待几日就是了。只是月浓……”

“啊?”突然被点名,她亦惊。

“今日之事恐怕会愈演愈烈,不论凶手是谁,岛上是否还有其他人,小月浓你要记住一点——”

“什么?”

“这里,只有你我的命要紧,其他人,在可与不可之间,酌情决意。”

“顾大人……”

“怎么?”在进入密林之前,他回过身来,想要认真一回,同她好好说话。

月浓这下才有些小女儿姿态,一手提减,一手捏着衣摆,细声细气说道:“顾大人,你这个样子,我好害怕……”

“别怕……”他轻轻拍她肩膀,兴许这时候就该揽她入怀,做一场旖旎春*梦,连傅启年都打算捂住眼睛背过身,他却附在她耳旁,低声说,“你这么悍,那凶手疯了才敢惹你。”

“顾云山!”

他抬手,遮住她半张脸,“忍着,你打我我打你爹,出手之前想想后果。”话说完,一甩袖子转身走。任她再是怒气冲天,他有金钟罩护身,何曾怕过她?

只留下她原地跺脚,恨天恨地恨命运。

顾云山这个人,迟早得贱死。

再回到留仙苑,进门之前他揣着手站在门槛外面,等浑身湿透的彭涛走近了,才说:“彭大人,这趟回来,少不得要审一审这个红玉了。”

彭涛道:“是该审她,云山兄在执掌大理寺不习惯做这些,倒不如由愚兄代劳。”像是要表忠心,话接得又稳又妥。

顾云山低声笑,“岛上没个能帮衬的,月浓又是姑娘家,只有让高放给你打打下手了。”

高放随即迎上,拱手道:“都是卑职的分内事,自当从旁协助,以解当下困局。”

彭涛朝他点点头,与高放一道,径直向楼上去了。

他站在门边目送,笑容渐冷。

月浓问:“这个‘李香君’怎么办?”

他没柰何地走到“李香君”身边,蹲下来,满心愁绪,“还能怎么办?只有老爷我来办。”便要与她更衣、查验,企图找寻剩下的一星半点蛛丝马迹。

过一会儿又嘀咕,“笑,笑什么笑,信不信我抽你?”

月浓一回头,原来是在同色彩斑驳的一颗头说话。

“啊——”

三楼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仿佛有人将她咽喉撕裂,这吼叫似指甲尖儿划过白釉面儿,刺得人浑身膈应。

月浓忍不住抬头向上望,断断续续听见些“饶命”“放过奴家”“奴家什么都不知道”的哭声,好几次想提步上前,却因没见到顾云山示意,踌躇不前。

傅启年捡了张椅子靠着,半眯着眼同她说:“不用着急,上面审犯人呢,总要过几关的。彭大人同高典史都是个中好手,不会轻易要了她的命。余姑娘过来坐,好歹也歇一会儿。”

仅仅是一炷香功夫,高放便走下楼梯,向顾云山禀报道:“人,估计是到底了,确实不知道岛上众人去向,倒是招了个不大紧要的。”

“什么?”顾云山也站起来,变戏法似的掏出绣帕来低头擦手。

“岛上有密道,地下,恐怕藏着不少东西。”

话音落地,彭涛也从第三层第二间走出来,他两只袖子都挽在手肘处,拿着一块擦脸的巾子,正慢慢擦着手指上沾染的血。

顾云山想了片刻,长舒一口气,望向月浓,“横竖被困在此,去与不去有何区别?”

月浓不耐,拧着眉毛说:“那你是去还是不去啊?”

他抬手刮了刮她俊秀的小鼻梁,带着笑,慢悠悠向彭涛走去,“去,当然要去。横竖有你在,怕什么?”

“你以为如何呢,彭大人?”

他的笑容止住了,仅仅凝固在这一刻。

第32章 孤岛(十)

第三十二章孤岛(十)

顾云山抬一抬手,指派高放,“把人带下来,你领着她在前头引路。”

高放点头应是,上得三层,又听见一阵哭,恍然间还夹杂着窃笑,嘻嘻呵呵像是突然间多出一人,他当即三两步赶上,推开门闯进去,却发现房间里还是只有红玉一个,扑在床边背对房门。她这时从妆台上摸出一柄银镜,对着脸上残妆左右照了一照,再回过头,露出一张惨白的汗涔涔的脸孔,对着高放说:“这位大人,是要拿我的性命了不成?”

高放道:“你不必心急,阎王要你三更死断不留人到天明。”

她勾唇,大半张脸被遮盖在落下的长发里,辨不清全貌,“大人请便——”

窗外一棵老松树,颤颤巍巍撑住半片天。

一层,彭涛终于擦干净了手上的血,问顾云山,“云山兄可曾看出端倪?”

“戏服是半旧的,透着一股香。昨儿我去过岛主屋子里,是这个味儿,又确确实实缺了一套扮李香君的衣裳头面。躯干与四肢缝合处针脚细密,像是做惯了做入殓之事。至于岛主的妆容扮相,更是半点不出错,如不是多年浸淫于此,恐怕未必能做到这种程度。再而你看这银线——”

“怎么说?”

“外表纤细,内韧如钢,是大内秘供之物,锦衣卫手中飞锁与缠金丝,用的就是这玩意儿,能取此物者,必是内廷供职之人。”

彭涛捋了捋胡子,不住地点头,“原来还有这么一层,说不定这凶手你我都曾打过照面。”

“不错,说不定都是熟识。”

不远处,傅启年握紧了手中火葵扇,目光落在彭涛身上,越是琢磨越是惊心。

顾云山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我这还有个想头,模模糊糊理不太清,还需请教彭大人……”

“大人。”高放提着浑身瘫软的红玉走下阶梯,请示顾云山,“密道就在岛主卧室,是现在就去,还是……”

“这就去。”他已然做了决断,过后才想起身边还有几个与他平级的,眉头一皱,生出一股厌烦来,面上仍是好端端的,问在座诸位,“彭大人、小侯爷您二位以为如何?”

哪知道傅启年最先接话,“怎地不问我?”

顾云山不屑道:“横竖你要跟着月浓,而小月浓自然得护着老爷我,你还有的选?”

傅启年又坐回去,后腰瘫在椅上,垂头丧气。

彭涛道:“有一就有二,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开胆闯一闯,小侯爷以为如何?”

杨昭咬着牙,不甘心,“依我看,哪也不要去,最好老老实实地等着京里派人来,但你们要走,我自然也不能独个儿待着。”

顾云山睨着高放手中的红玉,淡淡道:“她的命在咱们手上,谅她也不敢造次。”

傅启年同样跟上,“唉,搞不好留下来更是个死,与其坐着等死,不如跑两步找死。说不定整个留仙苑的人都藏在密道之中……”

“为何?”

“怕鬼……”

顾云山冷冷笑,“你真是越来越有见地。”

傅启年一拱手,“过奖过奖。”说完立刻藏到月浓后头,“余姑娘,您先请。”

剩下八个人便由红玉指路,进入一层西侧岛主卧室,高放与哑仆一道撬开床板,立时呈现一道宽敞阶梯。红玉几乎是挂在彭涛手臂上,一张脸毫无血色,一双唇微微颤抖,出气多过进气,“这底下,只有熟客能来。”

彭涛笑了笑说:“难怪,连我都不曾听说过。傅大人呢?”

傅启年同样摇头否认,“闻所未闻。”

就像是平常照面寒暄,彭涛望向手中半死不活的红玉,声线温和,却又蓦地让人后怕,“看来留仙苑待客也分三六九等,我们这些人是入不得岛主法眼了。”

红玉断断续续咳嗽,被彭涛拖着往前走,“进的来的不一定是好,进不来的也不一定是差,彭大人,下到底再做决断。”

密道两侧各自有油灯,月浓拿火折子点上,在队尾小声问:“他们对红玉做了什么?一炷香功夫人就不行了,我怎么连伤口都瞧不出来?”

傅启年答她,“这你就不懂了,衙门里审犯人的法子海了去。折磨死人不见血,这彭大人同高放都是个中好手,你瞧着吧,那姑娘说不定内里都烂透了,面上还是好好的,死了还是完完整整一张皮,任谁也查不出好歹来。”

她盯着红玉背影,顺着傅启年的话想象,愣是琢磨出一身鸡皮疙瘩,这会子连仅剩的孤胆女英雄都后怕,小心翼翼问道:“你们官府审案子,都这么……这么个法子么?”

“可不是嘛!管你是真是假是好是歹,进了衙门先打一百杖杀威,过后再慢慢问。若是疑凶则更好办,打就是了,一百八十斤大汉打成一堆烂泥,看你招不招。”

“傅大人,你们就不怕冤狱缠身么?”

“查得出来是冤狱,查不出来就是青天大老爷刚正不阿。乡里乡亲的牌匾、朝廷的嘉奖争先而来,谁去管那一个两个枉死之人?退一步说,若一桩桩一件件都查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你们大理寺积压的案子得放满十间库房,何年何月才办的完?老爷们都不必歇息,全为那二两俸禄拼死拼活?”傅启年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乍听之下也有几分道理。

只是月浓忍不住多问一句,“傅大人,您是在刑部任职?”

“区区不才,刑部左侍郎。”

“噢,要说审案,也就数刑部最高。”

“正是如此。”

月浓点点头,不再说话。

正巧走到一扇石门前,红玉一指两侧观音坐像,由高放将正面朝外转到面对面,石门轰然大开,面前一张无人能懂的画卷徐徐展开,站在此处的,除红玉之外,一个个目瞪口呆无言相对。

顾云山这厢头一件事就是去捂月浓的眼睛,再去看红玉,讥诮道:“不愧是个销魂窟,真真让人眼界大开。”

红玉道:“老爷们想要,留仙苑才能有这些。老爷们不想要,留仙苑做这些出来吓人不成?”

他一声冷哼,扶着月浓双肩将她整个人扭转方向背对石门,“你就站在这儿,不许回头。”

她急了,“不让我去?我怕你死在里头。”

他摆出官威来,“老爷的话也不听了?”

傅启年窃窃笑道:“余姑娘放心,这里头……死不了人的。不生不死倒是有可能……”顾云山一眼瞪过来,他只好作罢,望着背对石门干着急的月浓,摇了摇头。

石门另一端飘来荡去的是层层叠叠纱帐,将一张又一张六柱床隔开来,让你听得见、看得见,却又隔着薄纱,像是隔着一层礼义廉耻。左右墙壁全是石头砌出来的多宝阁,大的小的圆的尖的一应都是让人开不了口的玩意,还有些新鲜的,连顾云山都忍不得。走过两张床,竟然瞧见大理寺常用的枷锁,又有招待重犯常用的十字木桩、铁锁链、小皮鞭,更有手臂一样粗的蜡烛一捆一捆搁在多宝阁顶端。

人人面色难堪,只有杨昭新奇异常,看他身边白嫩年幼的喜福就知道,他的路子广得很,水路旱路正道歪道都玩得来。进了这密道石门,如同入了神仙殿堂,竟满眼发花舍不得走,一时碰碰这个,一时又摸摸那个,仿佛身体都热起来,恨不能就地抓住了喜福,每一张床都试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