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臭不要脸!”

好家伙,一语不合,大理寺后院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热闹。

留仙岛仍然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重重阴云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好在黑夜已过,黎明破晓,阳光洒在森森白骨之上,遍地烁金。

傅启年头一个醒来,先坐直了定一定神,继而是顾云山揉着额角坐起来,两人相视无言,顾云山睁眼头一件就是环顾四周,见高放喜福彭涛傅启年都是全须全尾地睡着,高放那死胖子鼾声雷动,也亏得他昨夜能睡得着——

不对!

一着急起得太猛,头晕目眩径直跌坐回原处,傅启年把彭涛推醒,捏着后劲问他,“你急什么,这不都好好的吗?”

顾云山顾不上搭理他,三两步跑去隔壁,一抬脚把门踹开,“余月浓!”

看清了,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她呆呆坐在床边,沾了满身血。他进门时她正盯着自己被鲜血染红的双手发愣,似乎没能明白过来这间屋、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没再犹豫,径直冲进来握住她双肩,力道大得连她都觉得受不住,一双空落落的眼睛也终于有了神采,她望着他,还是没能领会,“好多血,好恶心……”

顾云山却在她身上翻来翻去,“你受伤了?伤了哪儿?手?肚子?还是脑袋?”他的手指微凉,把她原本柔顺的长发揉得像鸟巢,寻寻觅觅也没找到伤口,直到他终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看向她身后倒在血泊中的女子。

是红玉。

他放开她,伸手去探红玉鼻息,再而是脉搏,“死了。”

彭涛与傅启年也一并闯进来,望着满身是血的月浓,双双愣在当场。

许久,才听见月浓喃喃道:“死了?谁死了?”

“红玉!”顾云山急得跳脚,“她就死在你身边,你竟一点也没察觉?”

“我……我晕了。”她如恍然大悟,扶住他肩膀掀他衣襟,“你没事吧?万幸,喉咙还是好的。”

“什么意思?”

她正要开口,彭涛从后方斜插过来,将死在小床内侧的红玉粗略勘验一遍,郑重道:“她身上共有十一处刀伤,匕首仍留在腹内,流得满床都是血,余姑娘你别告诉我你昨儿晚上就这么睡过去,丁点响动都没听着。”

“没有。”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人家怎么问她就怎么答,辩解的话都不多说一句,急得顾云山满脑袋冒汗。

既然抓到蛛丝,彭涛的审问怀疑则变得顺理成章,他继续问:“余姑娘自称用毒高手,昨夜可曾与我们一般中了迷药?”

月浓摇头,“我没中毒,迷药这种东西粗鄙得很,我不可能闻不出来。”

“好得很。”彭涛步步紧逼,“昨夜又是谁坚持与红玉一道离开?”

“是我没错,可是——”

“不必可是,我只有最后一句。余姑娘,今日一早你与红玉之间必死一人,活下来的就是凶手,这句话是不是出自姑娘之口?”

“我……我怎么知道…………”

彭涛后退一步,站到傅启年身边,“真相已明,还有什么好说?顾大人,做决断吧。”

月浓站起身,抬手拂开耳边乱发,也蹭得侧脸一片血红,她双眼冒火,下一步就要持剑劈了彭涛。

“人不是我杀的。”

彭涛道:“除了你,还能有谁?”

“船夫!”

第37章 孤岛(十五)

第三十七章孤岛(十五)

“船夫?”“怎么可能?”“多半已死,余姑娘凭空捏造的本事不错。喜欢就上”疑惑、讽刺,样样都来。

“我没有撒谎!”她这一生都不曾如当下,蒙受不白之冤却如坠热锅,偏这些青天大老爷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似乎只要她坐实了凶手之名他们就能安安稳稳登船离岛。“半夜我曾醒来过,船夫拿剑指着顾云山喉头,逼我杀了红玉。”

“你动手了?”顾云山问。

“没有!谁管你死活?”她赌气,红着脸也红着眼——都是血,随手抓起罩衫披在肩头,乱糟糟长发也不管,只想离红玉的尸体远一些,“我不答应,僵持不下,他令我放下剑走到他身前一步远,一手持剑抵住你咽喉,另一只手点中我昏睡穴,我当即变什么也不晓得了。”

“牵强附会!”彭涛道,“且不说船夫是生是死,他在湖中摆渡二十年,几时修炼成连余姑娘你都奈何不得的武林高手,能在你我之间来去无踪悄然之间取人性命,余姑娘这说法太不可信,不如再换一名替死鬼。”

月浓气得心绪翻滚,不由得提高了音调与他对阵,“你口口声声说是我干的,你亲眼瞧见我杀人了吗?”

“你口口声声说是船夫所为,又有何人鉴证?恐怕就连顾大人也不能证实。”

话至此,两人不约而同都望向顾云山。

他同样纳闷,下意识地摸了摸喉结,“迷药之下,恐怕谁也没办法想起来。”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成日里嫌我笨,要紧时候却连我都不如!”她心烦意乱,一出手把他退出一丈远,打翻了屏风推倒了花瓶,以大厦倾颓之势瘫倒在地。

顾云山扶着腰躺在废墟之中哀哀地叫唤。

这间装满血腥的屋子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当即提起双龙剑便往外冲。彭涛挺胸上前一步拦在门前,“余姑娘要往何处去?”

她根本不惧,鼓着眼睛瞪回去,“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谁也管不着!”

“身负命案,畏罪潜逃?”

她最听不得这些无中生有的罪名,一口银牙咬碎,一字一顿地威胁道:“你再敢啰嗦,我就把你从窗户扔出去,有多远扔多远!”

彭涛亦不退,“彭某人手下从未有漏网之鱼。”

“今儿就让你漏一条大个儿美人鱼。”话音落地再不罗嗦,踢脚就要冲开他,“起开,再啰嗦我可就不听我娘的话了。”

傅启年站在角落里把顾云山扶起来,好奇道:“你娘嘱咐你什么了?”

“我娘让我别随随便便动手打人,特别是男人,男人都脆弱得很,一摔就破。”回头横一眼顾云山,母夜叉孙二娘没见着,就见着女儿家的娇羞嗔怪,人长得好看也累得慌,生起气来还跟撒娇一个样,“就像你,一点儿不中用!”

傅启年道:“余姑娘,理不辩不明,不如留下来咱们心平气和慢慢说清楚。”

月浓道:“我就不想跟这个胡乱冤枉人的狗官待一处。”

彭涛却冷笑不止,“你若不是做贼心虚为何着急离开,还是说这屋子里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口中所说船夫,是不是已经死于你手?”

“敢再说一句,我立刻杀了你!”她红了眼,百口莫辩,委屈得想要冲到院中大哭一场。然而必须忍住,她绝不能在这帮废物面前露出弱点。

傅启年还在劝,“余姑娘别冲动,彭大人当年也曾试过武举的——”

“要来便来,你已打定主意要杀尽岛上所有人,束手就擒就能死里逃生?我看……啊啊啊……呃……放……放手……放开……”

根本无需拔剑,她徒手掐住他脖颈,单手出力向上提,眼看他双脚离地,面颊通红,喉咙里嘶嘶发不出声,下一刻就要被她活活扼死在手里。

“月浓,你听话。”她回头,顾云山一手扶着傅启年,一手托着老腰,几近祈求地同她说话,“我保证,我信你。”

她双唇微颤,想哭,到底还是忍住,一咬牙收回手臂,彭涛也就像块死肉一般砸在地板上,连带出一声闷响,他像是在水中憋闷到极限的人终于上了岸,拼了命地喘气,一双腿乱蹬,慢慢把自己蹬到墙根处才消停。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冷警告,“别惹我。”

说完再也不看顾云山,转过身从窗户飞出去,脚尖在树枝上轻点借力,一眨眼工夫已消失在雕栏画栋的留仙苑外。

顾云山揉着后腰一瘸一拐走向彭涛,“彭大人,你没事吧?”想要伸手拉他一把,却被他一手挥开。

彭涛弯腰咳嗽一阵,缓过这口气才扶着墙站起来,冷嘲道:“没想到顾大人身边还真养出这样一条疯狗。”

顾云山皱眉,“彭大人,祸从口出。”

彭涛道:“总有一天她会回过头咬你,到时候可就是追悔莫及了顾大人。”

“我只当你受惊过度胡言乱语。”

彭涛却转向傅启年,“傅大人你还没看出来吗?”

傅启年问:“看出什么来?”

彭涛的目光掠过顾云山再望向傅启年,“顾大人是打定主意要包庇凶手了。“

顾云山不怒反笑,“我心中好奇,为何彭大人如此确信凶手就是月浓?”

“昨夜我已将疑点一一分析清楚,今天一早就应证,死者、凶器、血迹都足以判定就是她所为,我也同样好奇,顾大人为何如此笃信凶手必然不是她?难不成顾大人如此人物也会被儿女私情所误?”

顾云山道:“就事论事,无需攀扯其他。”

彭涛道:“余姑娘方才说言句句破绽,如不是受情爱蒙蔽,那顾大人就是故意视而不见了。其中缘由,只有顾大人你自己最清楚。”

“你是何意?”

“更要问你是何意!”

两人之间正值胶着,僵持不下之际,傅启年动摇了,“云山兄,我看那余姑娘实在太厉害,又有杀人行凶之嫌,就这么任由她去,着实不妥。”

“你想说什么?”

“索性看管起来,如果再有命案发生,正好为她洗脱嫌疑,如果……咱们不能拿性命开玩笑。”

顾云山嘲讽道:“你我有什么本事能拿得住她?”

傅启年甚是犹疑,似乎所言之事难以启齿,但想到自己这条命,连带家中父母妻儿,再不犹豫,冲口而出,“就用你。”

“再说一遍。”

“就用你,她三番两次救你,又说是为了你才束手就擒,可见你在她心中十分紧要。云山兄,大丈夫不拘小节,更何况这生死关头,顾不得许多了!”

彭涛自然同意,只差拍手击节以谢知己,“傅大人所言甚好,我同意。”

顾云山紧抿着唇,一语不发。傅启年继续劝道:“并不拿她如何,这对她只有好处,哎呀云山兄!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犹豫什么?你这辈子每每栽在女人身上,先有小乔,如今又有她余月浓了吗?”

“你住嘴!”顾云山冷冷地,甩开他。

漫山遍野青青草,初夏浓翠好时节。

几个起落,月浓已行至留仙苑外,一跃登顶,踩在一棵高耸如天的七叶树树顶,一个人静静看着仙山中借来的留仙苑,也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哭。

眼泪一颗接一颗地落,将原本沾染在脸侧的血迹都划开。少女尖尖细细的下颌上挂着好几个将落未落的泪珠,在山之巅树之冠等一阵风来,纷纷噗噗簌簌坠下。

脆弱的时候最是想家,然而她的家——尚书府已如秋叶凋零。

“爹,娘,要是你们都还好好的,肯定没人敢这么欺负我。”

越想越是伤心,拿着手中双龙剑抽打层层叠叠的枝桠,回头也不见人来追,顾云山那个王八蛋!亏她还刻意找了个位置近、视野好的地方待着,谁知道顾云山这么冷血冷情没心肝,居然连主楼的门都不出,真真要气死她。

“反正谁欺负我我就弄死他,就这么干。”一抹眼泪,又是一条好汉。

“啊!!!!!”

楼内传出惊叫,继而是一阵匆忙慌乱的脚步声,然而这脚步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哗然。

“又出事了?”她倾斜着身子往前探,但因离得太远,老半天也没能看出端倪,心里没底就爱胡思乱想,一个人吹着风瞎琢磨,“不会是顾云山出死了吧?”

“死了就死了,活该!”如是想着,心里痛快一回,恶狠狠吐出一口浊气。

下一刻就后悔,“他死了我怎么回去?”

没事没事,大不了从此浪迹天涯四海为家——豁达!

可惜没能豁达多久,又开始犹豫,“万一我爹…………”

不行不行,他还有用呢,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一蹬脚身轻如燕,羽毛一般轻轻巧巧落在留仙苑中。

第38章 孤岛(十六)

第三十八章孤岛(十六)

京城,大理寺。 首发哦亲

到最后萧逸还是把鸡棚打扫完毕,顾辰也终于放开手让阿毛自由地在焕然一新的鸡棚里咯咯哒。

没有七爷的日子就像学生没了老师,花草没了根茎,春风不带细雨,寡妇失了姘夫……

一切都是如此了无生趣。

不如打牌。

又开始打牌。

打叶子牌。

顾辰手里握着无量数、金孔雀、玉麒麟三张大牌,小孩子心里藏不住事,忍不住从牌面山移开眼,偏过头望着眉头紧锁的萧逸嘿嘿嘿地笑。

萧逸愤愤道:“别得意,拿一手好牌也不一定赢,哥哥今天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叶子牌高手。”

顾辰不以为意,“就你?啧啧,吹牛比放屁还勤快。”

又发愁,“七爷今天该回了吧,好久没见,好想七爷和月浓姐姐,没有他们的日子,寂寞得只想爆炸。”

萧逸摇了摇头,以一个过来人的姿态开口品评,“搞不好他俩回来的,都不完整了……”

“什么意思?”

“你小孩子家家的别乱打听。”分明是他先挑起话头。

“一百子。”顾辰手里牌太好,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打什么,挑挑拣拣出一张三不靠。

萧逸大喊一声“碰张”,再而说:“大人这时候恐怕已经在船上了,见识过花花世界天仙美人谁还看得上余月浓那烧火丫头,哼,回来就让她滚蛋!”

“放屁狗,你就是嫉妒月浓姐姐。”

“我嫉妒她?你倒是说说我究竟嫉妒她什么?嫉妒她人傻还是嫉妒她脾气大?”

顾辰保持耿直,“嫉妒月浓姐姐人长得美,也嫉妒七爷对她好。你现在不但是放屁狗还是红眼猫了呢。”

“我……我……”一摊牌一拍桌,“胡了!”

顾辰瞠目结舌,全然不敢相信,萧逸一手凑也凑不拢的大烂牌居然赢了他,还要听“放屁狗”自鸣得意,“哥哥早说了,就要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赌、圣!”

顾辰不服气,鼓着腮帮子憋着嘴生闷气。

萧逸得寸进尺,“让你干什么呢?我可得仔细想想……”

顾辰低头默默撕着手指头上的碎皮屑,越发地想念七爷。

七爷呢?

七爷被溅了一身血。

这一刻他与月浓之间隔着午后的光、光影之中漂浮的尘埃颗粒、一根锋利细长的线、一具无头尸、一场喷血的盛宴、一颗滚落的人头。

鲜血缠绕着无极丝,将原本近乎无形的丝线染出血色的光。人头咕咚咕咚滚下阶梯径直滚到月浓脚边。

她低头一看,原来是张着嘴双眼外凸神色惊恐的喜福。

再抬头,顾云山也与喜福同样表情,睁大了眼怔怔望着她,哑然。

“看我做什么,我才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