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门口,逆着光。顾云山等人齐齐站在三层阶梯处,满面惶惑。彭涛自顾云山身后绕到身前,还是那一副官老爷审犯人的模样,扼他一回也没长进,一开口就让人满肚子蹿火,“余姑娘轻功盖世来去无踪,我等如何知道你何时来何时去?总不会这次还是凑巧。”

“把话说明白。”

“还要装蒜?”

她抽出剑来指向顾云山,“你来说——”

顾云山却问:“你方才去哪儿了?”

“现在是我问你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不是让你来问我。顾云山,别以为我真不敢动你。你要有一个字说得不好,我照打不误。”动一动手指头,仿佛拧断他那截白白嫩嫩小脖子比捏死一只蚂蚁简单。

他叹一声,慢慢走下阶梯。“方才你走后,我与老傅、彭大人都转回第三间想查一查迷药是如何下的,留下高放与喜福在红玉房间收拾残局顺带查验现场,突然隔壁一声惊叫,走到长廊上就看见喜福疯了似的往下跑,就在这里——底层楼梯第三节,突然间身首异处。”他在细若无形的无极丝之前站定,一滴血终于重得挂不住,滴答坠在他脚面。“还请各位摊开手让顾某一验。”

他继而沉默,弯腰避过蹦得紧紧的无极丝,走到持盛怒中的月浓身边来。

而彭涛从善如流,头一个摊开手走下阶梯,坦然向众人展示,“无极丝做得细不见,必定吹毛断发,要将它固定在两柱之间,势必要在手上留下划痕,谁手中有此痕迹,谁就是凶手。”说完好整以暇望着月浓,似乎只等她自投罗网。

傅启年同高放也一并走下楼,穿过无极丝时傅启年心中仍是发憷,嘀咕说:“能不能先断了这东西,横在这里我真怕稍有不慎就跟喜福一个下场。”

顾云山道:“无极丝柔且韧,非常人可断。”

“唉……这都是是么事啊我操。”他摊开双手在顾云山与彭涛面前展示,“我的,嫩不嫩?美不美?”

谁也没心思玩笑,接下来是高放,除了红玉的血,什么也没有。

只剩月浓。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有怀疑也有恳切,更多的是半信半疑纠结犹豫的复杂。她心中藏着千万个委屈,却一个字也不能说,必须咬紧牙关绝不示弱。她跟着黎青学了大半辈子,怎么会把这几个弱鸡放在眼里?

可是,好想哭。

“看什么看!”这回凶的是傅启年,把他吓得一缩脖子,只剩个怂样。

她红着眼,放下剑,将心底残余的那一星半点希望都系于顾云山手中,“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做人做事从来懒得跟人虚以委蛇。”再换个凌厉如刀的眼神,投向彭涛,“要验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验出来若是没有,我要你给我跪下,磕头认错。”

彭涛冷笑一声,并不应对。

顾云山微微颔首,不催不急,给了她足够的耐性。

月浓伸出右手。

少女的手指修长细嫩,仿佛是春天枝头初生的嫩芽,如玉又如雪,莹莹润润,蓦地教人心头骚动——痒。

她右手除了持剑的茧,再无缺憾。

她掀了掀眼皮,瞥一回顾云山,望见他面沉如水一语不发,不由得心酸,收回了右手,再将左手伸出去,这一回自己都懒得看,晃了晃便问:“看够了没有?现在该谁给我磕头认错?”

四下寂静,无人发声。一阵风误闯禁地,吹起她耳边碎发,亦吹起顾云山衣角。

“月浓……”他紧握双手,不自觉的,连声音都在发颤。

她尚且不知真相,还在赌气,“别叫我,这回我再也不听你的了,真是烦死彭涛,多嘴多舌胡编乱造……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

傅启年惊诧道:“余姑娘,你手上……”

“我的手怎么了——”定睛一看,连自己都吓得后退,一记重锤落在胸口,闷在里头疼,“怎么会这样……”

她左手食指与中指上各有两道细细的划痕,与楼梯口的无极丝相互比照,竟能完全吻合。

“这……这怎么可能……”她喃喃,不能置信。

傅启年问:“怎么是左手?我没发现余姑娘是左撇子啊。”

顾云山面无表情,“你说过你最爱用双刀……”

“顾云山!”她当下认为往日情义不再,她被顾云山彻底背叛,这个奸险小人,她只想一刀杀了他解恨。

彭涛的脸在她看来恶心到了极点,疑犯落网,他得意洋洋,“余姑娘,你还有何话说?”

月浓连退数步,慌乱之中被门槛绊住,差一点扑倒在众人之间,她仔细回想,混乱中了悟,“我知道,一定是船夫,是他!是他趁我晕倒之后在我手上留下这些,好让你们都以为是我做的,你们这群混账王八蛋,你们冤枉我了!”

顾云山只静静地怜悯似的望着她,半个字不肯多说。

高放忽然发声,平静如死水一潭,“三位大人,方才荒乱卑职不曾呈禀,方才在红玉床底发现船夫尸体,喜福也是因此吓得慌不择路。”

“死了?”她眉间紧锁,全然无法相信,“我明明昨天晚上才见过他,怎么会是死人?”

高放道:“尸体已僵,看情形,已经死去多日。”

“为什么会这样?不可能……这不可能的……明明他昨夜出现在红玉床前,穿着那件破衣裳,拿顾云山的命逼我……”她扶着门框陷入清晰却又不能确信的记忆,仿佛落尽无底深渊,满心满眼都是绝望,“都是你!”她愈发恨上顾云山,“早知道就不管你,与他斗上三百招,我就不信我会输给一个瘦猴子。”

回想起来,仍是不能确定,“不行,我得上去看看床底下死得究竟是人是鬼。”

彭涛横在她身前,“真相大白你还不束手就擒!”

“束你个大头鬼!滚开,不然一剑削掉你那颗头。”

傅启年藏到顾云山身后,“云云云云山兄,这都看你了。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不得啊。”

顾云山被逼到绝境,心一横,张开双臂死死抱住她不放。

咦,这是什么绝招?

第39章 孤岛(十七)

第三十九章孤岛(十七)

他这样突如其来的一抱,连她都没能防备住,一个不慎就被抱了满怀。再要挣扎,更打算一掌将他拍飞,却无奈落进一张织得密密实实的网,是他的嘴唇贴在她左耳,拿一把低哑诱人嗓音说世上最美的情话,活生生将她拖进温柔陷阱不能自拔。

“别怕,别怕,听我的,听我一回……月浓……”说着说着抱住她往角落里退,两人耳鬓厮磨羡煞旁人。

傅启年看不下去,呜呼哀哉,“云山兄,都这种时候了,还顾得上这个,真是人间痴情种……”

再看,他二人已纠缠在拐角处,没有光的地方他与她纠缠不离,更看得人面红耳赤。直到他向后勾一勾手,高放低着头,无声无息跟上,把预先准备好的绳索递到他手里。

“听话,月浓,我不会害你……”

“我不信,我一会儿就拍死你。”

听到这句软绵绵威胁,他反而勾了勾嘴角,低头忙碌时画出一道温柔的笑,但手上的力道却不减,将她绑的一丝缝隙都没有,直挺挺不能动弹。

最后说:“等离开这里回到京城你再拍死我。”

她这时候才醒过神,却已经回天无力。傅启年凑过来,对顾云山满是钦佩之情,“美男计,真是高招。我早就说过,若论美色,小云云在京师绝对是数一数二。”

月浓道:“你们绑了我只会死得更快。”

彭涛问:“现在怎么办?”

顾云山道:“你记不记得码头还有一艘船?”

高放道:“大人,那木船卑职查探过,已经荒置多年,船体腐烂,恐怕难以支撑。”

彭涛却说:“事到如今,再是破船也要试一试,更何况眼下只剩五个人,勉强也能挤一挤。”

顾云山道:“我看那船至多乘两到三人。”

傅启年道:“挤一挤,这种时候也不讲究许多。”

彭涛自告奋勇,“我出身江南渔乡,木船也曾见过不少,我先去码头看看,能修就修。”

“也好。”顾云山沉吟,等彭涛一转背便使个眼神给高放,让他在后方跟上。

两人走后,傅启年才问,“你不放心彭大人?”

“多个人总是稳妥一些,这个时候不该单独行动。”

一时间留仙苑只剩下三个活人,东边是“破破烂烂”的“李香君”,西边是身首异处的喜福,楼上有红玉、阿禾,地底还留着杨小侯爷两瓣身子。

顾云山苦笑一声扶着月浓在庭前落座,眼睛望着喜福死后惨状,漠然道:“这个案子离得近,我记得十分清楚。隆庆十四年冬天,锦衣卫千总快马回城,就在桐花小巷中丢了脑袋,也是像喜福一样,被一根细丝割得身首异处。”

“是啊,那又是一场无头公案,现如今想一想还觉得瘆的慌,更不要说亲眼目睹,唉……魂都要丢了。”傅启年一叹再叹,双手撑住膝盖,一身颓丧。

顾云山侧坐,面向月浓,再扶着她双肩令她背对自己,不知几时藏了一把小玉梳在怀中,这下拿出来仔仔细细给她梳头,“当年案件初发之时官府束手无策,多年来亦无进展。拿到跟前来再演一遍,还是满头雾水。他恐怕已经当我们是酒囊饭袋,背地里笑了不知道多少回,啧啧啧,一群废物。”

手一抖,月浓嘶嘶地抽气,“不会就别乱弄,我都要给你梳成秃子了。”

顾云山连忙安抚,“你放心,老爷我一定给你梳个好的。”

月浓道:“梳个好的又怎样?预备亲手送我上路不成?”

他不理她,专心致志与手上一小撮乱发搏斗。梳通之后开始编辫子,看得傅启年目瞪口呆。

他手上翻着花,告知傅启年,“他越是得意,越是容易掉以轻心。”

“谁?”

“哎呀,没有头绳啊。”

月浓烦得很,根本一个字不想多说。谁晓得他余光瞥见横躺着的“李香君”,忽然间灵光一闪,“我去她脑袋上给你拆一根。”

“你敢!”她记得跳脚,“敢给我用它的,我跟你说顾云山,我说拍死你就拍死你!”

转眼间来回,他已经干净利索地绑好了辫子,还要邀功,“你看,给你多拿一朵小红花,多好看。”

她猛地回过头,咬着牙,瞪他,恨不能拿眼睛瞪死他,“顾云山,你故意的是不是?”

他点头,承认得又快又坦然,“难得你被绑,那老爷我不得尽情地……玩弄玩弄你?”

傅启年在旁边补一句,“瞧见没有,早说过他不是好人。”

顾云山又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来,在她眼前晃悠,“再给你弄个红脸蛋儿!”

傅启年都惊讶,“你从哪儿弄来这么些玩意?”

“红玉屋子里样样都有,怎么,你也想试试?”

傅启年摇头,想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不然接下来的画面多血腥,实在是吓得你魂飞魄散。

月浓咬紧后槽牙,“顾、云、山!”

彭涛折返留仙苑,已然是黄昏日落之时,没被密林中乱飞的乌鸦吓唬住,却被顾云山身边眉粗面红的“纸扎小人”吓得一个激灵,“顾大人,你要给余姑娘安排阴婚?”

他现在在月浓心里根本排不上号,她如今第一恨的除了顾云山没别人。

顾云山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好歹向左跨一步挡在红脸红唇的月浓身前,“码头是什么情形,船能用吗?”

彭涛道:“能,也不能。”

“怎么说?”

“船身腐烂,但如果刷一层桐油,想来勉强能用。”

“桐油?”

“不错。”彭涛点头,往主楼内部走,“岛上往来船只不少,桐油这种东西,应当是有的。先去库房看看,二位还是留下陪着余姑娘,我与高放一同去即可。”

高放暗地里望向顾云山,见他并不反对,适才继续跟着彭涛行动。

留下顾云山,转过身,面对一张脸已无处下笔的月浓,依然兴致勃勃,“我再给你画个花胡子。”

天黑了。

彭涛与高放一人端一只烛台照明。库房设在厨房对角处,门上一把大锁,让高放举着斧头劈开了事。两人走入房内,案台上一张蛛网破了半边,小蜘蛛正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修补。

高放与彭涛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寻找桐油。

彭涛弯着腰,细细地看。忽而背后一股凉风钻进来,吹得他手中烛火明了又暗,突然间脚底一滑,狠狠摔在地上,烛台也摔出去。明火遇油,一瞬间燃起来,已经烧上他后背。

原来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油,情急之中不但爬不起来,更是惹火烧身。他急得大呼救命,但万幸身边还有另一人,高放立刻放下烛台去救,却不知道这时候火焰烧断了绳索,设在屋顶的一锅油刹那间倾倒,灌了彭涛满身。

也就是在这一刻,轰的一声,火舌包裹住彭涛,在夜幕下疯狂燃烧。

彭涛凄厉的叫喊声也把傅启年与顾云山引过来,傅启年说去厨房找水,召来一瓢水,跑过来已经撒了大半。

彭涛变作火人,被烧得乱闯乱撞,最后停留在库房门边,已一个前尘祈祷的姿势跪倒在顾云山身前。

同时库房着火,四处皆是哔哔啵啵声响。高放立时将顾云山拖回院内,“大人当心,这不是普通的火,这里头上了油,任谁也躲不过。”

顾云山木呆呆望着越烧越旺的大火,呐呐道:“怎么办?现在……”

“还能怎么办?起火了,赶紧跑。”是月浓,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到他身边。绳子还绑在她腿上,却也缚不住她。

傅启年附和说:“再不走,整个留仙苑都要烧干净。”

真能走的了吗?

每一个人,都心存疑虑。

第40章 孤岛(十八)

第四十章孤岛(十八)

不论事实如何,眼下只有离开留仙苑去往码头这一个选择。甚至没有人想过如果那艘破破烂烂小木船依旧渡不到岸,他们该何去何从。

一切都等到达码头再说。

顾云山拆了月浓腿上绳索,再要动她双手却出乎意料地被顾云山拦下,他从彭涛的惨死中醒过神,在当前境况之下更觉危机重重。

毫无疑问地,在他看来,他是孤身一人,与顾云山、高放、余月浓并非同一阵营。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烧得沉沉夜空犹同烈狱。傅启年跑得要断气,憋着最后一口气瘫倒在乱石堆上气喘如牛。顾云山与高放的脸色同样难看,惨白惨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月浓一人独好,还能站在乱石堆上拨弄那艘破破烂烂小船。

“留仙苑都烧干净了,也没人从林子里跑出来。”

这一句话说完,其余三人神色各有不同,傅启年大惊大怒,顾云山沉默不语,高放神情麻木。月浓还在望着远方火场,大火已经向密林蔓延,这一夜无需点灯已得满城通明。

“哈哈哈哈哈哈…………”傅启年忽而大笑,他弯着腰低着头,整张脸都埋在火光之下,没人能看清,只见他不停地笑,笑到直不起腰,更笑得喘息不定,“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

“知道什么?”月浓问。

他抬起头,眼眶泛泪,嘴角却带着扭曲的笑,于“李香君”的神情一般无二,“早该知道是你,彭涛也对也不对,是你又不是你,哈哈哈,杀这么多人怎么可能独自一人完成,对,是你也不是你,是他也不是他,哈哈哈哈,是,不是,是你,是你们!”

“傅大人,你是不是疯了?”

“我疯了?对,我是该疯,最好被你们几个逼疯自己一头撞死,也省得你们动手是不是?”他慢慢站起身,眼神几近癫狂,“看什么,还想要什么?是要依照平南村惨案将我分尸喂猪,还是像淮南案一样将我当做腊肉风干储存,啊?你说,你说啊!”

“你疯了。”她点点头,笃定道。

傅启年不理会她,转而冲向顾云山,抓住他衣襟将他带起来,眼对眼怒视,“是你是不是?是你们!无声无息一个接一个杀人哪有那么容易,一定是你们,你们三个联合相互照应一同下手……为什么?你我情同手足你为何如此对我?”

顾云山始终避开傅启年双目,他似乎累极,无力相正,仅仅说:“你冷静一点,从登岛之日起我始终与你在一起,我从何处杀人,又为何杀人?”

“我也正想问你为何杀人!”他大吼,唾沫星子喷了顾云山满脸,“你倒不如现在就动手,咱们光明正大决斗,在背后鬼鬼祟祟算什么东西。”

顾云山抹一把脸,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

月浓道:“越是高声越是心虚,怎知凶手不是?世上扮猪吃老虎的事情还少吗?”

高放也上起来,将顾云山与傅启年分开,顾云山垂目望脚下,淡淡道:“我的人我自己清楚,至于你,虽说相识多年,近年业已生疏,你心中所求所想,我顾某人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