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者长存》作者:夜雪猫猫【完结】

镜头回放

君长流这一年来经过阎王殿的“重塑自我”妇女改造培训项目,可谓脱胎换骨。尤其是她看了无数个“悍女休夫记”后,(其实就是女方向出轨的丈夫提出离婚的庭审实录),整个被颠覆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三从四德”人生观。

此刻,她正一脸血地看着阎王殿里的巨型LED显示屏,暗自叹息:冲动是魔鬼啊。我怎么就一时想不开,为了个渣男自裁了呢。

君长流对“渣男”、“冲动”、“魔鬼”等词汇的积累均来自于《阎王殿文化培训课程在线网络自学特别版》。作为一个古代才女,她的学习和接受能力无论放到哪个时代,都是顶尖的。

镜头回放采用的是最近才由阎王殿研发投产并已经申请专利的时光倒流技术,剧情则是她死亡当天。

阎王殿的技术部门自新进了一个生前曾就读于广播电视编导系的职员后,十分给力,制作越发精良。有时根据客户,也就是死者的要求,还可以配上片头、片尾曲,有些不乏名家作词,例如林夕、方文山,等等。况且由于地域限制,地下侵权不受地上法律制约,阎王殿属于地上司法管辖区以外的灰色地带,可以无压力剽窃。当然,这些都属于额外收费项目,但一般死了的人是不会介意再当一次冤大头的。于是后期制作,添加各种花絮就成了阎王殿的一个新创收点。

开篇滚动字幕:

曦和七年,玳国皇帝洛轻恒御驾亲征,率三十万大军攻打邻国禹。仅历时三月,禹国兵败如山倒,玳军势如破竹,直入帝都慕云。

禹国率军抵抗,却最终一败涂地的“镇国大将军”顾轩,娶的正是禹国第一美人,被封为“护国神女”的“安平”公主君随波。可见:第一,温柔乡即是英雄冢,这句话再是不错的;第二,封建迷信要不得,该亡国的时候所谓“护国神女”是护不住的。第三,头衔太多、帽子太大,不利于青年才俊的健康成长。

一旁的索魂小鬼十分敬业,热情向君长流解释道:“红字高亮部分是阎王大人的亲笔批注。”君长流闻言,刚想抽搐嘴角,才发现灵魂体的自己要完成这个动作实属技术不能。想说些什么,终究因为自己是否能重生的决定权还握在人家手里,不敢吭声,只得继续紧盯着大屏幕,反省前世。

慕云城破一月后,曦和帝颁布了灭禹之后的第一道诏书,迁都慕云,并改名祁阳。

紧接着,又下了第二道诏书,宣召合惠皇后入新都祁阳。

曦和帝率领群臣于祁阳近郊相候,并亲迎昔日禹之大公主,今之玳国皇后君长流入城。此举彻底打破众人对这位亡国公主将要后位不保的臆测,亦令众多家有贵女,盼望重选新后的玳国王公大臣大失所望,险些罢朝。

字幕完毕。镜头拉近至凤辇中。

君长流看见屏幕上的自己正了正头上那顶仿若重逾千斤的九凤衔珠冠,见串着红玉的流苏堪堪落在了眉心,才缓缓起身,步下凤辇。

火红凤袍触地,君长流并未环顾四周,而是直直望向距她十步之遥的曦和帝,稳步向他行去。待二人近至呼吸可闻之时,她毫不迟疑地上前握住洛轻恒的手,朝他微微一笑。这一笑如春日暖阳下梨花一树乱雪轻扬,着实动人心魄。

君长流自己都看得小心肝一颤。

镜头里,给了一个大特写的洛轻恒也似乎未曾料到她会笑得如此明媚,素来英明果决的年轻帝王身形竟然滞了一滞。

两旁跪了一地的禹国降臣,或有稍大胆些的,用余光窥得皇后容颜,开始窃窃私语:“坊间传言玳国皇帝生得龙章凤姿,俊美无匹;皇后虽贵为我国公主,却姿容平常。今日一见,方知实属谬误。”又或有昔日见过君长流的则小声道:“难道真是玳国气候养人,这位公主年纪渐长,容色较之从前反添妍丽。”

看到此处,君长流不免心生感叹:既生瑜何生亮。从前她在禹国,不免被有倾国之姿的妹妹君随波给生生比了下去。所谓比较出真知,同是公主,她这个娘死了爹不爱的,自然就显得黯淡多了。

画面上帝后二人一路相携,君长流谨守皇后本分,始终落后洛轻恒半步,走向龙辇。

红绸之上,一玄色一火红,曳地下摆皆为海水纹,蓝白相替浪花飞卷,其上龙翔凤飞交相辉映。当真是一对人间尊贵已极的璧人。

行至御辇前,照例,洛轻恒先迈步,而后极有风度地回头倾身俯就,拉她上来。

君长流被他手腕一提,轻易撞了个满怀。

她还记得当时闻到淡淡龙涎香萦绕而来。感觉他的怀抱是如此熟悉,虽隔四月未见,却仿若离别就在昨日。

洛轻恒扶着她坐上车中明黄软榻,才吩咐起驾。

龙辇缓行。帝后二人一路无言。

又是面部大特写:洛轻恒如雄鹰猎食一般,紧盯着君长流一双秀逸眉目。她却只一味装深沉,淡淡回望过去,仍是眉间沉静如一汪深水,半丝情绪未露。

少顷,洛轻恒喟叹一声,手上用力,将君长流半个身子揽进怀中。谁知凤冠之上的鎏金凤头刮得洛轻恒俊脸生疼,终究不得亲近,遂轻道:“摘了吧。待会儿朕再替皇后戴上。”

君长流点头,依言轻轻取下,露出一头如瀑青丝,衬得她一张巴掌小脸甚为苍白,胭脂红唇尤艳。

洛轻恒见她竟未曾盘发,不禁皱眉,再见她容色憔悴,终究克制了未发作出来,反道:“朕知皇后赶路辛苦了。”

君长流摇摇头,轻声道:“七年前我亦是一路车马劳顿去的玳国,此番重新踏上故土,只觉一路风物俱皆改变,瞧着不免触动心怀,反倒不知疲累。”

君长流看到此处,心中补充一句:只觉心痛难当。原本两国边境所在之地,流民不知凡几,皆衣不遮体面黄肌瘦,一望便知都饱受战乱之苦。间或还有山贼出没。君长流为了安全考虑,下令弃用仪驾,但毕竟车马华丽,随从众多,不免被人觊觎,所幸尚有留守的一批禁卫军相护,才得以安然入得慕云。

画面继续推进。

洛轻恒听她两次未以“臣妾”自称,早已心生不满,只是他已安排了宫宴,让君长流以大公主的身份安抚昔日禹之重臣,以定其心,不便在此时与她争执,是以并未训斥,只吩咐御辇直入禁宫。

谁知快到宫门时,君长流异常恭顺温婉求道:“皇上可否容我重登宫门,再看一眼故国河山。”

洛轻恒不答,半晌才听他道:“今日皇后累了,改日朕再陪你同来。”语气已经略有不耐。

大军开拔之日,她丝毫不顾皇后仪态,未曾梳妆便急急奔至军前,眼神若冰,只仰头问了已在马上的他一句:“皇上是否前去攻打禹?”见他点头,她竟一言未发,转身便走,仪态从容一如当日封后大典。所不同的是,封后当日她向他一步步走近,大军开拔之日却是步步背离。

不待洛轻恒收回思绪,君长流已扬声吩咐停车,内侍素知曦和帝待这位皇后异常眷宠,是以未等洛轻恒发话,就已依言停下御辇。君长流未等梯凳架好,便已跳下御辇,径自向朱红宫墙走去。

洛轻恒见她连凤冠都不戴,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自行下车,脸色不由一沉。却还是跟着下了御辇。

君长流见他跟上,便缓了步子等他。待他行至身侧,道:“皇上请随我来。”

不待他回答,便径自拉着他的广袖,率先快步登上巍巍宫墙,待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却忽然松了手,兀自向墙边走去。宫墙上的守兵见帝后亲临,早已跪了一地。

君长流只觉日光照得玳国守兵的乌色盔甲极为刺目,便道:“尔等速退十丈。”声音不大,却威仪尽显。

守兵不敢怠慢,竟是连曦和帝的旨意都不及问,便远远退了开去。

洛轻恒微微皱眉,却终是未置一词。

君长流望着宫墙之下几乎被玳之铁骑踏平,满目疮痍的帝都,淡声道:“洛轻恒你看,这是我嫁你之前生活过十七年的地方。但七年前我出嫁之时,它却是一派车水马龙繁华盛景,并非如现在这般只剩断墙残垣。”这一句竟是连名带姓地直呼,便是他对她极尽宠爱之时,她也未有如此放肆过。

君长流缓缓回身,摆好姿势,任凭和煦暖风挽起如云墨发,开始念台词:“这七年你待我如珠如宝,我竟信以为真,常暗自庆幸,帝王亦有真情。”才说了一句便已有些难以为继,少顷才接着道:“你让我讲禹国旧事,我以为你如我一般,想知你懂你,便整日絮絮说个不休,谁知你真正想听的不过是禹国防务。”说到此处竟已哽咽,神色越发凄惶,良久才勉力道:“我无意中告之你儿时因一时伤心,独自在宫中乱走,却意外发现密道之事。那夜你听得聚精会神,原来当时便已定计从密道偷袭,一举拿下禁宫。你攻占禹国只用了三个月,未尝没有我这个禹国和亲公主通敌卖国的功劳。你一早对我下了绝育之药。我是不是该谢你看在我提供情报的份上,未曾将我这个绝无可能诞下子嗣的皇后废去!”言罢她目光冷厉,如利剑一般射向洛轻恒。

洛轻恒身形一震,却一言不发,只是沉肃了脸,看着她。

君长流从怀中取出一纸卷轴,哗地展开,大红底子,其上书有描金字体,二人姓名赫然在目。她忽然向那一纸大红婚书狠命撕去。两国缔结的婚书,无异于一纸盟约,用的是双层韵墨宣,纸质醇厚,实难毁坏。她这样下死力,竟一连绷断了两枚蔻丹,一时指尖染血。都说十指连心,君长流却不以为意,一声冷笑道:“成王败寇,我原无可抱怨。你我本就互为敌对,不过一纸婚书牵绊,撕了也就了无瓜葛。所谓结发之情,哪里敌得过万里江山锦绣,何况一开始这情意便都是假的。”说罢,双手向空中一抛,红色碎片纷扬而下,落下宫墙,如散了一地的繁花。

洛轻恒还是不言,只是双拳越攥越紧。

君长流面上眼泪疾奔,扯下凤穿牡丹绣金凤袍,里头穿的是一身她早已准备好的禹国装束。

那件藕荷色绣满梨花的公主袍服,正是她第一次见洛轻恒之时所穿。

一旁小鬼夸赞道:“其实你这件道具准备得很花心思,无奈郎|心|如|铁,打动不了他。”说完稚嫩的脸上一副不甚唏嘘的样子。

小鬼跟君长流显然都明白,以洛轻恒的武功,要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简直易如反掌。

画面上君长流又泣道:“凡你之所赐,凤冠也好,凤袍也好。我已尽皆还予你。此刻,我身上一针一线皆是禹国的。我原是为了和亲嫁的你,不想如今仍是落得亡国的下场,既如此,我君长流只有一死谢罪于禹国臣民。”言罢,她一脸决然飞身纵下十丈宫墙。

滚动字幕再现:“免责声明:非故意偷工减料,或扭曲空间。为避免血腥暴力镜头,创建和谐的工作环境,阎王殿特此将冤魂第XXXXXXXXXXXXXXXXXXXXX号摔成肉饼状的画面剪辑掉了。”

镜头回放嘎然而止,黑屏。

过了几秒,屏幕再次亮起,记录的竟然是她死后至今所发生的事。

镜头里的洛轻恒见到已归为臣虏,一身缟素的君随波向他盈盈下拜,立刻惊为天人,当日便下旨立为新后。而顾轩因不堪忍受夺妻之恨,只身夜闯禁宫行刺,被乱箭射杀。

好一出狗血宫廷闹剧!君长流义愤填膺之下,差点没抄起小鬼桌上作为办公用品的裁纸刀向大屏幕掷过去。

幸亏小鬼从她狰狞的面目上猜出了她的意图,连忙提醒道:“蓄意破坏公物后果严重,会导致强制性重复前世的命运。”

君长流这才勉强恢复理智。

小鬼等她情绪平复后,才郑重其事道:“‘重生’这个项目目前仍然处于试运行阶段,上面很重视,为了保证重生的结果会有所不同,实现我们设立这个项目的初衷——创造无冤魂时代;也为了避免浪费阎王殿的有限资源,我们必须将每一个冤魂回顾前世之后的心得体会上报,经过批准和开会讨论,才能被通过,成为重生的试验对象。请你认真考虑后再填写表格。”

君长流几乎不假思索地大笔一挥,写下十二字隽言:“珍爱生命,远离渣男。贱者长存!”

于是,无悬念通过。

作者有话要说:求收藏

标题取自辛弃疾的《行香子》

少日尝闻。

富不如贫。

贵不如,贱者长存。

由来至乐,总属闲人。

且饮瓢泉,弄秋水,看停云。

岁晚情亲。

老语弥真。

记前时,劝我殷勤。

都休殢酒,也莫论文。

把相牛经,种鱼法,教儿孙。

开篇设定:女主是古人,阎王殿是在现代的地下政府机构。于是有了以上这一幕。

原本首章应该是虐文体,但是恶搞猫猫一写就酱紫了,晕。另,某猫为了证明自己也会写渣男,开篇就祭出一个。

重生

君长流是被震天的哭声拉回神智的。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缟素。她看了自己的手一眼,果然小了一圈。

面前的灵牌上写着“忠义贤皇后”五个大字。君长流立刻明白自己的重生生涯从母后殡天的那一日开始。

她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自己这位皇帝老爹在与母后有关的所有事宜上都表现得极不靠谱,唯独这个谥号定得还算差强人意。若说“忠义”,还有什么比救驾而亡更当得起这二字。

至于“贤”这个字大约是拿来凑数的,纵观禹国历代皇后,除了被废、被杀、被贬的那些,又有哪一个不“贤”。谥号越长越显得尊贵,大约不凑满三个字连庆帝都会觉得对自己的结发之妻兼救命恩人忒小气了些,龙脸上过不去。

君长流暗自品评了一番身后跪了一地奉旨哭灵的嫔妃。发现大部分是偶像派,因为年纪尚轻,表演不乏生涩之处。比如有些双肩虽抖得厉害,偶尔翘首扫向殿门的妙目却露出含情期盼之色。她们哪里知道,她的父皇因“伤心过度”而身体抱恙,自始自终都未曾在母后的灵堂露过面。

剩下的小半部分则是实力派。这些人往往占据一宫主位,不但斗争经验丰富,演技也十分到位,表情堪称细腻传神。尤其脸上哭得梨花带雨,手上还能兼顾按摩跪得酸疼的双腿,实在令她自叹弗如。

极个别的学院派则因出身世家大族,目光到底长远些,此刻不但哭得情真意切,还不忘时时向她投递几个悲天悯人的眼神,好为日后申请领养她打下基础。

说来也怪,自君随波出生后,宫中竟然再无皇子皇女降生,并且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庆帝亡国自缢。她的皇帝老爹在女人堆里头醉生梦死了一辈子,子嗣却单薄到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说他荒淫无度遭天谴吧,不知是否应了回光返照这四个字,临了反倒有了些帝王气节。死前还颁布了最后一道诏书,宣布与她脱离父女关系,理由是她犯了叛国罪,倒也不算冤枉了她。

再经历一回,君长流方能真正体会到母后临终前气若游丝对她说的那句“母后能为你做的只有那么多了”为何意。

当年十岁的君长流将母后替父皇挡剑的行为解释为情之所系魂之所钟,不惜以命相护。待她稍大些,真正识得情滋味之后,又理解为“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式的万念俱灰。再后来她被庆帝废物利用,打包送去玳国和亲,则以己度人地认为母后实在是位深明大义的皇后。庆帝作为丈夫,固然负她母后良多。但无论如何,他仍是一国之君,如不幸遇刺则会动摇国本,而自己的母后替他挡剑,摒除个人感情因素外,也算是为国捐躯。

如今方知,其实母后此举亦是为了她。

柳思萦以生命换得了君长流在宫中的一点微薄地位。如果当日柳思萦不去救驾,她迟早也会后位不保。与其被废冷宫,不如奋起一搏。可惜那一剑实在不巧,正中心窝,以至她当场亡故。庆帝就算再缺心眼,也不能废了护驾而死的发妻的元后名号,要不然日后还会有哪个傻子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是以自此柳思萦元后的身份绝无动摇之理。而君长流则成了宫里出身最尊贵的公主,便是君随波受尽宠爱,也越不过她去。这也是为何那些嫔妃明知她这个不受宠的公主是只烫手山芋,也要抢到手的缘故。

只是有些事靠身份也无用,在宫中帝宠才是王道。君长流地位虽尊,却是个没封号的空架子,泥捏的菩萨,宫中诸人皆称呼她为大公主,性质就跟懒得翻字典的父母给儿子取名大毛一样。而君随波自一出生就被赐予封号“安平”,名字意为一生顺遂,封号取意安享太平,可见帝宠之深。

不过说起来安平公主的生母,如今的皇贵妃柳思岚出身却是要比元后柳思萦高的。同为柳家女儿,一嫡一庶,天壤之别。坏就坏在当年先帝爷立了如今的庆帝为东宫太子,又怕他压不住自己的旧部,便属意宰辅柳青纶为辅政大臣。为了拉拢柳家,柳家女儿自然成了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当年柳家的嫡女柳思岚年十三岁,尚需两年才及笄,柳家为了占住将来的后位,便生生拆散了柳思萦和顾涛这一对青梅竹马,将十七岁的柳思萦送入宫中做了太子妃。

如此倒行逆施到底埋下了祸根。待柳思岚成年后,柳家自然又生出拨乱反正的心思来,想让这一嫡一庶各归各位,让柳思萦把后位还给柳思岚。是以柳思萦有柳家这样背景雄厚的家族,实际上却比没有还命苦。酒是陈的香,情人却是新的好,更何况柳思岚正值青春年少,庆帝新鲜劲儿还没过,自然更偏着她些,对柳家的动作也就乐观其成。

原本在柳家和庆帝的通力合作下,两姐妹调换身份并不难,谁知顾涛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竟然在朝堂上公开力挺旧情人柳思萦。后来便逐渐有君长流其实不姓君的话传出来,庆帝深感绿云罩顶,暴怒之下,君长流母女在宫中日子越发艰难起来。谁知这时柳思萦又出绝招,绕过庆帝,自说自话就给君长流定了亲,定的正是顾涛的嫡子顾轩。如此一来,狠狠扇了散播流言的一干人等的耳光。庆帝虽不满柳思萦越权行事,但好歹正了帽子的颜色,偶尔也会赏给君长流一个笑脸。

不过儿时的君长流早已对皇帝老爹的阴晴不定留下了心理阴影,总觉得庆帝的笑属于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看着十分惊悚。是以父女两个的关系自那时候起便像同极的磁铁两端,怎么都亲不起来,遑论她长大以后了。

君长流此番重回儿时情境,心中感慨万千,自然另有一番触动。她的样子看在有心人眼中却成了不敬母后,面上毫无悲戚之色。而宫中几乎人人都是有心人,否则早就去别处投胎了。因此当晚大公主天性凉薄的话就已传遍宫中。所幸,再活一次,流言蜚语已然伤不到她分毫。

依照祖制规定的哭灵时辰一过,奉旨哭灵的各色人等立即作鸟兽散。偌大的“凤箫殿”一时间冷冷清清。本来么,对着死人奉承,在这跟红顶白的宫里头,完全属于浪费表情,这也是人之常情。所以长了一颗“老心”的君长流见此情形并未像前世一样愤慨,而是对着柳思萦的灵柩行了个大礼,轻道:“母后,这一世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你的女儿一定会好好活下去。”言罢,她便从容向自己的寝殿走去。

前世的君长流在母亲灵前守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直到哭晕过去。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大概因为年纪小,伤心过度体力不支,加上连日不进食导致的低血糖还有轻度脱水,紧接着她就感染了风寒。犹记那个夜晚凉意沁骨,一弯淡月高悬夜空,月光照进寝殿,似一地残雪般地冷。时已入秋,母后才走便已经茶凉,都没有一个宫人记得来给她添被,后来问了侍女墨兰才知道,病得这样厉害,她的父皇都未曾派太医来瞧过。也算她命不该绝,居然缠绵病榻数日便自行好转,只是日后却落下了秋日咳的毛病。

母后驾崩后被人漠视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年少的君长流都忍了过来,因为那时候她还有顾轩。那时的君长流比世间任何一个少女都盼望长大,盼望着有朝一日能披上大红色的嫁衣,逃出皇宫这座牢笼,投入顾轩的怀抱。只是后来她连顾轩都失去了,那一刻她只觉得十丈红尘,任凭上天入地,再无她栖身之所。后来的后来,她终于踏出了这十丈宫门,却是远嫁敌国,嫁给她前世唯一的男人洛轻恒。而那个男人,铸就了她一生一世的伤痕,无可磨灭的痛楚。

君长流一路走一路在脑中回放着与这座宫殿有关的记忆片段。“凤箫殿”的乐声已经许久未起,就连那片碧色琉璃瓦都好似蒙上了一层灰,衬得整座宫殿异常沉闷。

君长流记得母后从来最珍爱顾涛给她的那管碧玉箫,常常睹物思人,以箫诉情。就连这座宫殿的名字也是当年庆帝对她还算宠爱的时候让她自己取的,其含义不言而喻。不过柳思萦是个异常果决的女人。当年庆帝不知从何得知这管碧玉箫的来处,前来兴师问罪,她为了让庆帝消除疑心,竟随手就将那管玉箫抛出殿外。五岁的君长流亲眼看着那一管碧绿沿着“凤箫殿”的汉白玉台阶,一级级滚落;听它轻脆了一路,终于跌成了一地残碎,寂静无声。待庆帝走后,她见到自己的母后背过身去,极力压抑着双肩耸动。只是那时,年幼的君长流不懂,原来自己的母后是不爱父皇的,母后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保全她。

一回到寝宫,君长流便吩咐宫人端一碗人参鸡汤来。这一世,她当谨记,纵然这世上再也无人怜她惜她,她也要爱惜自己。

方在美人榻上靠了,就见她的贴身大侍女墨兰神色匆匆入得殿来,上前轻声耳语道:“公主,顾小公子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顾轩第二渣即将出场。此文开篇渣男遍地,皇帝老爹也算一个。女主真是悲催到无以复加了。

与时俱进的品位

长流轻声道:“就说本宫睡了,让他回吧。”

墨兰听主子这般吩咐顿感诧异,见长流已经闭目不再理会,道了一声:“奴婢省得。”便敛首悄声退了出去。

君长流没有忘记,前世顾轩走后不过半个时辰,消息就被捅到了御前。可见她所处的时空其实挺先进的,算是人工信息时代。她那心血来潮管教女儿的皇帝老爹因此禁了她整整三个月的足。宫中更是流言四起,都说皇后尸骨未寒,她便私会情郎。其实两个半大的孩子能干什么,顾轩不过是安慰她几句罢了。

当时长流以不敬母后之罪被拘禁在偏殿。那儿远不及正殿日光充足,长日里汲了不少阴湿之气。时值秋日又无炭火供给,她小小年纪足不出户连太阳都晒不得,不知不觉便落下了体寒的毛病。每每发作也不会怎样,只是骨头从里到外都酸得荒,即便身穿狐裘怀抱手炉也煨不暖,大概正因为如此,她初嫁之时才会格外眷恋洛轻恒的体温。女人跟男人不同,往往身体屈从了,心也会跟着天塌地陷。何况那时她对世间情爱尚存痴念,便以为洛轻恒是一枚因她才燃烧的火种,最终能将她心里的潮气也一并拨除。直到后来长流才明白,洛轻恒确实是火,却志在席卷天下,而渺小如她眼中只见情爱方寸之地,却是扑火的那只呆头飞蛾。

凤箫宫才失了主人,不到半日便已做了人事调动,从前的宫人大都被分散调去了别处,且皆是诸如浣衣局等极不得意的地方。更有甚者,柳思萦跟前的几个得用之人,或多或少都碍过柳思岚的眼,轻飘飘“殉主”两个字就被断送了性命。

柳思岚如今统领六宫,正是意气风发之时,长流一时奈何不得,只能暂避锋芒小心行事。所以她现在不能见顾轩,以免落人口实。

按说浴火重生才是摒弃过往的真正新生,可长流此番回到儿时不过平白捡了个从头再来的机会。她深知自己非但不能把千疮百孔的过去抛诸脑后,反而得重拾过往斑驳记忆,打起十二分精神同旧人旧事周旋到底。这其实是需要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的,毕竟一般来说只有M体质才会选择再经历一次刚刚惊醒的噩梦。

可是重生到过去是她自己的选择,只为了不甘心三个字。她不甘心一生所爱尽皆为他人所负,不甘心到头来自己落得个国破家亡身死宫门的下场,不甘心被别人掌控一生。所以,她回来了,回来直面自己曾经惨淡到一塌糊涂的人生。

想到此处,长流忽然一骨碌爬起来,走到虚掩的殿门旁,透过朱红木门的缝隙向外看去。

顾轩此刻正站在殿外徘徊不去,脸上神情略显踌躇,显然对墨兰的回禀有些不知所措。也是,长流从前都是迫不及待命人将他迎进去的,何曾给他吃过闭门羹。是个人都会对自己的五星级待遇忽然被降到了无星级适应不良的。何况顾小公子还不知道自己这位曾经的VIP已经被君长流果断拉进了黑名单。

望着生命中的第一任“不堪回首”,长流不禁有些唏嘘感叹。

此时的顾轩才十二岁,却俨然已是一个翩翩少年郎。顾家满门英武,顾轩也不例外。只是他较之其父又多了几分俊逸儒雅。眼前之人一身缟素,立在汉白玉长阶上,身姿如同和煦春风中抽长的柳条,带着一股融融秀挺的英气。

此番再世为人重见顾轩,君长流暗忖自己上辈子的品位还是不错的。无奈她的心境就像被射了十七八个洞的箭靶,再也hold不住了。试问怪阿姨看小正太,就算不顾形象流些口水,还能真下得去口么?她又不是心理变态。

用文艺一点的话说,就是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如此甚好,旧情复燃什么的,除非嫌命太长才会引火自焚。

顾轩对墨兰道:“那就劳烦代为转告公主,请她务必节哀保重。”说罢转身去了。

长流默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禁回想起从前的今天。

那一日她哭灵到几近昏厥。因皇后灵堂非奉旨哭灵不能入,顾轩不在其列,是以当日墨兰前来通禀之时她不能即刻去偏殿见顾轩。

待到黄昏时分,长流才在在众人散去之后兴冲冲地去见他。她本就因为哀思过度大大耗去了心神,又一整日滴水未进,体虚到走路仿佛都要飘起来。犹记当日如血的一轮残阳悬在远处的宫墙上,她提起素白的裙裾一路向着黄昏的绝唱之处飞奔,只因为心中记挂着顾轩在等她。

他确实是在等她,不过不是一个人。一个比长流略显稚气些的小女孩掌中托着一只鸟,对着因受伤而羽毛沾染了血迹的鸟头轻轻吹着气,粉扑扑的脸上带着无比怜惜的神色。 这只鸟上体黑色,泛着辉蓝色光泽,下|体为棕白色,带着深凹形长尾,腰间栗黄色的一圈看起来像金玉束带。

长流知道这是金腰燕。时值深秋,如果这只鸟不能赶在入冬以前把伤养好的话,就不能跟着鸟群一起南飞,多半熬不过慕云滴水成冰的冬季。

只见随波仰起巴掌大的小脸,软语求道:“轩哥哥就把你家特制的紫玉膏拿出来给小燕子治伤吧。求求你了。”话音刚落,她大大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水汽,仿佛只要顾轩说一个不字,就要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泄下来。

顾家的紫玉膏是治外伤的奇药,用的是顾家祖传的秘方。因取材艰难,工序又极复杂,是以成药极少。一般只有顾家嫡系子弟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才有资格使用,等闲人不要说用来治伤,就是见也难得一见的。

这是在十万火急之时用来救命的药,随波却如此胡闹。宫中哪种伤药用不得,偏偏要紫玉膏,长流刚想上前劝说,却只听顾轩道了一声:“好”。他的语气轻柔地像春日里卷起飞絮的暖风,是长流从未听过的。

她猛然收住已经迈出去的步子,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藏身到朱漆廊柱的后头。

顾轩从怀中取出一个琉璃小盒,用指尖刮了一层深紫色的膏药给金腰燕的伤口抹上。确是紫玉膏无疑。随波眼睛里的潮水落下去,刹那间笑颜如花。

夕阳的光芒撒在两人的身上,将他们的轮廓都染上了一层淡金色。

长流顿觉一阵脱力,脚下如同踩着棉絮一般,心中升起一种无可压抑的荒谬感。她很想笑,嘴角却似挂了一层霜,牵都牵不动。记得那天她也是像今日这般朝着顾轩飞奔,却一个不留意踩空了一级台阶。这一跤委实跌得挺重,膝盖都擦破了,渗出的血将贴身绸衣染湿了紧紧粘在皮肤上,又痛又痒。当时顾轩怪她不小心,背着她回了寝宫。长流还是第一次靠他这么近,近得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那时长流压根没想到什么膏,只觉得这一跤跌得正是应了那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顾轩也自始自终未曾提及紫玉膏半个字。

后来她自然没有现身,而是沿着长长的宫廊默默走了回去。一路上她反复说服自己,燕子没有药也许会死,而她的膝盖即使留下了疤痕到底算不得生死攸关的大事。顾轩还是找了来,因恐宫门落锁未敢久留,只叫她保重身体。

再后长流来年岁渐长,这一幕也就逐渐淡忘了,不想却在重生后与顾轩的首次重逢中想起来。

原来往事尽皆历历在目。

长流暗自叹了一口气,承认在自己的未婚夫眼中恐怕还及不上别人手上的一只鸟,是需要勇气的。其实当日她看到这一幕就该警醒。可见有些事早已埋下隐患的种子,若非她一味自欺,又何至于一叶障目呢?即便十二岁的顾轩对八岁的君随波并无男女之情,起码待她自有一份不寻常的怜惜眷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