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疏呈上去的当天,长流便得了消息。

她与楼凤棠相处日久,渐渐了解他的习惯。知晓楼大人很有些文人雅士的古怪脾性,例如在泡茶的时候是绝不会开口说话的。因而长流只一味看他赏心悦目的动作,不发一言。

二人头顶的紫藤如瀑倾泻直下,远远看去又好似紫烟之上浮着一丛绿云,如雾如盖。

茶香满庭。

楼凤棠扫了一眼脚下。紫色花屑如碎绸一般几乎没过她黑色皮靴的脚面,不由笑道:“殿下一向谨慎。若非看到此处落花积了寸许,臣还未意识到竟是许久未曾与殿下倾谈。”

长流粲然一笑:“想不到楼大人如此思念本王。”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讽意。

楼凤棠闻言,敬茶的手不由一滞。这样言辞轻佻的话由她在徐徐轻风晃晃春阳中道来,仿若平常。

一时风动如帘,紫雨潇潇而下,落了满身。楼凤棠一手拉开大袖遮挡茶盏,月白纻丝纱衣轻云一般展开,紫色花瓣落在织金上,翻滚跳动。

“殿下找臣来,是在疑惑柳相为何提议让殿下入朝吧。”

“是。”

“临近夏季,腾河汛期将至,湘西每年都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楼凤棠答得没有一丝迟疑。

长流放下青瓷盏,轻声道:“这次轮到本王的好外公将军了。”她一个没有一丁点儿治河经验的小姑娘,去了多半于事无补。但倘若不去,齐王就此威信扫地,不得入朝。长流明白自己没有丝毫退路。

仿佛笃信长流必会下定决心,楼凤棠遂道:“殿下此去,治理河道是其一。待洪水退去,还要谨防瘟疫。殿下一定要保重。”楼凤棠倒也并非对自己之前的举动没有丝毫悔意。他见长流前一刻暗害冯和独子,下一刻便能上前与之结交,是个百无禁忌之人。保不准待她登上大宝之后,为了打压他,会掉头再同柳家握手言欢,毕竟血缘关系是斩不断的。楼凤棠出言提醒柳青纶,好让双方矛盾加深,让长流在羽翼未丰之时不得不只依靠他一人,待她羽翼长成之后,与柳家自然已经是不可调和的局面。此举原本是不错的,只是未免操之过急了一点。不过,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长流道:“多谢师傅提点。长流谨记。”她言辞谦恭,语气诚恳,心中却道:皇后母女耍的无非是些闺阁手段,难登大雅之堂。柳青纶不愧当过两朝首辅,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只是我明面上并没有做什么值得让柳青纶忌惮之事,十有八|九眼下这出跟楼凤棠脱不了干系。本王真是命苦,头上顶着皇帝老爹这颗糊涂蛋,外头防着洛轻恒那颗混蛋。左手要跟柳青纶这只老狐狸斗法,右手还得提防楼凤棠这头黄鼠狼。

不过,她亦心中雪亮,她跟楼凤棠互为双刃剑,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

楼凤棠见话已说尽,便起身告辞。长流望着他修长背影卓卓风华,不禁暗叹:黄鼠狼虽然年轻漂亮,可他还是黄鼠狼。

果不其然,庆帝方才准奏太女并齐王入朝听政的奏疏,腾河便泛了洪,八百里加急报送朝廷。工部拿出的意见是派一位钦差大臣,前往主持疏通河道事宜,并同时安抚灾民。

柳青纶大大发扬了举贤不避亲的美德,举荐齐王代表朝廷出面,前往湘西赈灾。理由很简单,钦差大臣身份越贵重,越能体现朝廷的重视,对灾民的体恤。地方官员也就越不敢将救灾事宜敷衍了事。然,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女一身事关江山社稷,不可亲临涉险。因而由齐王代表最为合适。

庆帝当时头脑倒并未发昏,质疑道:“柳相所虑甚是。只是齐王从前养在深宫,并未有丝毫治河经验,如何能够胜任?”

柳青纶早有准备:“不如让工部侍郎谭颖辅助齐王。”反正谭橘皮每年都去,来年洪水却照发不误,从未有所建树。之所以他的政绩考核能通过,大约是因为怕一旦顶替他坐上这个位置,治水这宗苦差事就会天降大难落到自己头上,因而十几年来从未有人走这个门路将他头顶乌纱帽抢去。

庆帝当堂颔首拍板道:“准奏。”谭颖此人其貌不扬,尤其生得一脸橘皮,才不惑之年却如耄耋老人般苍老。都说他那一脸皱皮是被洪水泡出来的,就连庆帝对此亦有所耳闻。既然往年泡在水里的都是谭颖,今年只好再委屈他泡上一泡了。

长流当日便在齐王府中跪迎圣旨,领到了一块黑漆漆的铁饼作为钦差大臣印信。并被责令三日之内启程前往湘西,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要说:要说的话老是忘记,我果然是老了么。泪。言归正传,空空,你上次说有一章买了两次。你今天留言满二十五字以上,猫猫好送分给你啊!!!还有最近老有童鞋说手机购买看不到,怎么回事?都这样么?

殿下要入朝了。楼腹黑对柳青纶说话的用意很多童鞋都猜到了。

这文人物众多,情节庞杂,要做到环环相扣,得仔细打磨。猫猫尽量快,但还是质量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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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水治人

见江淮进来,长流忙问:“如何?”

江淮满脸挫败地遥遥头,皱眉道:“卑职一亮出身份便吃了闭门羹。后来跟了他一整天,帮着上山砍柴,下水捞鱼,好话说尽,他楞是一声不吭,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看来只能本王亲自去试试了。”

江淮忙劝道:“还是卑职明日再去。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人脾气赛过茅坑里的石头,殿下怎能受那份肮脏气。

长流摇摇头,轻声道:“圣旨说三日内务必启程。只剩两天了,本王耗不起。”

原焕背着柴火,提着两条胖头鱼赶在落市之前换了米,回到家中。

他借着最后一点日落前的天光开始生火煮粥。

不一会儿,灶内的火苗便嗤啦嗤啦燃起来。不知是不是搁在水缸旁的柴火受了潮,那烟气竟熏得他缓缓落下泪来。水开后,原焕小心翼翼地取了半把米下锅,而后用袖子狠命往脸上一抹,这一下极重,竟揩去了脸上一半的尘色,隐约露出清秀脸庞来,俨然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那粗布刮得他面上生疼,原焕却毫不在意,只一劲儿出神。

十五岁以前,便是家中并不富裕,到底也是两辈子的官宦人家,他何曾穿过这样的粗布衣裳,又何曾亲手砍过柴煮过饭?不过一道晴天霹雳般的圣旨,他的爹便被流放三千里,死在穷山恶水的半道上,化作一撮黄土。娘亲哭瞎了眼睛,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这世道便是这样黑,就你爹爹傻啊!”

他忽然飞跑到独有的一间平方里,移开薄薄的床板,顾不得底下厚厚的一层陈年老灰,伏低身子,扒开墙角的两块灰砖,取出一个牛皮纸包来。一时又被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连连,方要不管不顾展开纸封,却又突然罢了手,将纸包往床板上一搁,急急奔回厨房。

原焕从水缸中舀起一瓢水,净了手,用布抹干,又跑回屋中。他这才重新拿起纸包,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的素绢,上面的字迹因年代久远已经从鲜红变成了暗红,就连绢布亦隐隐泛黄,却仍字字狰狞刺他心目。那上头的字他曾看了又看,以至梦中都能倒背如流。

原焕想起过往,忽然捏紧了素绢,颓然坐到地上。

这一晚,他绝无仅有地将放了许多水的粥给烧成了锅底焦黄的一坨。

次日。曙光刚露。

原焕失眠了大半夜,起身的时候只觉得眼睛酸涨得厉害。他草草洗漱一番,便如同往常一般拎了斧头拉门出去。

不想门口坐着光灿灿的一团,晨曦之下万分扎眼。

那衣裳料子绚烂如天边霞锦,便是原家早年光景好的时候,原焕也从未见过。

原焕几要返回屋中,再洗一把脸,好让自己从梦中还魂。不料,对方却开口道:“你总算出来了。用过早饭没?本王请你喝豆浆如何?”其实较之平日,原焕今日已迟了半个时辰,因此长流已在此恭候多时,不免有些饥肠辘辘。

听她声音清若流泉,原焕又是一愣,这才看清对方竟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女。

长流见他目光上下打量,微微一笑。

“你就是齐王?”

长流极肯定地点点头。

原焕忽然攥紧了手中的斧子,绷直了右臂。长流却仿若不见,只静静看着他。

僵持片刻,原焕忽然手上脱了力,讽道:“你爹流放了我爹,你却又来充什么好人!”

长流却不提这一桩官司,只道:“皇上令本王三日后赶赴湘西治水,跟当年原大人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办的是同一件差事。”

原焕不由一声冷笑:“我看那皇帝是越发昏聩了,满朝文武弃之不用。派一个小女孩儿去糊弄灾民。”

长流丝毫不以为忤,轻声道:“原大人蒙冤,本王甚为心痛。”一顿,她直视原焕的眼睛,接着道:“本王调出了当年的卷宗,上面含糊提到原大人曾经上疏列举湘西河工十病,为民请命。那道奏疏的内容却并未附在卷宗上。不知何故?”

原焕并不知晓长流乃是明知故问,一时义愤道:“那奏疏便是呈交御前又能如何?不过得个‘意图倾陷’的批语。”如奏疏尤在,“河工十病”的指控于那些贪官污吏便如同骨鲠在喉。一定是结案后即刻被销毁了。

长流见他将当年圣旨上的混账话记得那么清楚,知他心中其实并不甘心。只是,一来,就像他方才所言,流放原大人的是自己的糊涂老爹,他见到自己又怎能心平气和。二来,在他看来自己是一介女流,还是个黄毛丫头,实在不足为信。

思及此处,长流一字一顿地轻声念道:“编列河工各款具控,辄思更易旧章,并以排挤同僚,意图倾陷。”一顿,她以极肯定的语气郑重道:“你我都知道这是一句颠倒黑白的混账话。”

原焕听她一字不漏地将圣旨上的结案陈词重复了一遍,本已有所动容,又听她说出“混账话”这三个字,不由诧异非常,遂重新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位锦衣华服的少女来。只觉她姿容秀逸非常,眉宇间一派沉静坚毅之色却又异于寻常女子。

长流一边任他打量,一遍沉肃道:“本王两日后便会坐船南下。”一顿,她才接着道:“你若还有半分为人子的孝心,便来码头。只要报上名字自会有人带你来见本王。原大人多年冤情能否得雪,只在你一念之间。”

原焕张了张嘴,却又闭口不言。

长流知他顾虑,料他心中定然挣扎踌躇,也不催促,反道:“如何,本王在此等候你许久,现下腹中饥饿,要不要一道去吃早点?”

原焕见她转眼已由少年老成改作一派少女天真烂漫,心下不由又是一阵诧异,却仍是一言不发地走了。

待他走远,江淮才从不远处的树上蹦下来:“殿下,您说他会不会去?”

“本王赌他会。”一顿,她转向江淮,笑道:“走。咱们去和记吃早点。”

和记雅座。

长流是此间常客,随意点了皮蛋瘦肉粥、茶叶蛋、豆浆、油条之类寻常点心。

菜很快上齐,待小二退出去,江淮见长流眼窝处微有青色,不由道:“殿下昨夜只怕又在秉烛夜读吧。”

长流点点头:“本王昨夜又将刑部存档的卷宗细细看了一遍。”其实那份卷宗里有颇多语焉不详之处,因而长流才让江淮去试探原焕。从原焕的态度和反应看,他对当年的事知之甚详,只因为顾虑重重才避而不谈。

“原大人当年上的那份奏疏很重要么?”

“是。奏疏中罗列了原大人所搜集的湘西一带腾河频繁漫决的情形,以及河员中存在的贪腐罪证,还分析了朝廷制度上的弊端。只是,当年查案的大员说原大人‘俱系空言,纯属捏造诬告。’”一顿,长流微带讽意地笑道:“当年被原大人‘诬告’的河道总督屠宪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一十三年了。咱们此去亦是免不了要同他打交道的。”

江淮劈了一记手刀,道:“殿下是皇上亲命的钦差大臣,何不使用先斩后奏之权,杀了河道总督?”

长流摇摇头,轻声道:“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你可知原敬业当年为何被流放?”

江淮不解道:“不就是因为揭发河工贪污案,却被那些沆瀣一气的官员反咬一口么?”

“那是后来的事。事情的起因却是因为他走马上任工部右侍郎后与谭颖一同去湘西治水,不但卓有成效,而且单单这一项工程,当年就替朝廷省下河工费用两百多万两银子。”

江淮越发不解,问道:“这不是好事么?”

长流摇头道:“你却想不到,原敬业次年的考评不为‘最’反为‘殿’,之后就被贬去了偏远之地。他听说自己被贬官是因为有人诬告他贪污工程款项,激愤之余便写了一份《辨冤疏》,向皇上详细汇报工程财务,并在奏疏中将工程各项开支都开列了出来。然而这份奏疏却犹如石沉大海。原敬业迟迟等不到皇上批复,便又上疏揭发了往年河工人员的贪污罪行,最终才因为此举遭到流放。”

江淮是个悟性绝佳之人,思索片刻后,道:“原大人名‘敬业’,想必行事作风亦是一丝不苟,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十有八|九是因为他的不贪让别人都贪不到,因而才遭到那些怀恨在心的官员联手报复陷害。”

长流点点头:“此事牵连甚广,不光是工部的事,还有户部。里面的水只怕比腾河深百倍不止。”

江淮顿时恍悟道:“所以才会年年治河,却年年治不好,甚至水越治越大。没有腾河发大水,这些人又如何捞油水。”说到此处,江淮忽然一顿,凝视着长流,道:“殿下,您…”

长流自然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担心之意,微微一笑:“本王的好外公却是替本王争到了一桩好差事。本王若是要水清,便一下子连捅工部、户部两个马蜂窝。若是跟别人一道浑水摸鱼,他便能罗织罪证,轻则告本王一个知情不报,重则说本王同河道总督一起同流合污。”这桩差事的关键根本不在于治水,而在于治人。柳青纶是来给长流拉仇恨的。

作者有话要说:呵呵,老狐狸的杀招根本不在于治水啊。

猫猫找了一个很难的题材来挑战。光这些河工里面的猫腻就查了很多资料。因此真的写不快。不过本周更新任务是两万,所以基本是日更三千的量。

皇帝的结案陈词是根据乾隆年间的一桩案子改写的。原文为:“失馆无聊,编列河工各款赴京具控,辄思更易旧章,并以营求包揽,意图倾陷。”

“最”(上等)、“殿”(末等)出自云梦秦简中关于考课基层官吏的律令。其后,“最”、“殿”二字作为考核绩效划分等级的专用名词,一直沿用到清代。

心事

远行在即,于情于理长流都该往宫中各大神处烧一炷香。

明月宫。

太后眯着一双凤目,拍拍长流的手,道:“瞧这细皮嫩肉的,何曾吃过苦。你父皇也太狠心了,让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治水。你才几岁呀。不要说皇家公主,就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哪个不是在家里受父母娇宠。再说了,这古往今来,从没听闻女孩儿会治水的。普通人家的小姐不过常日里头在家念几句闺阁诗词便算是才女了。这一趟可真难为你了。”

“孙女儿有老祖宗教导,自然不比旁人。老祖宗就放心吧。”

“不放心又能怎么着呢。哀家让太医院备了些药材,再让孙堂跟着。这一去水路长着呢,当年哀家就是这么进京的,那船直坐得人头晕,可不好受。”

长流听出太后语气里的关心,一边替太后捶腿,一边讨好地笑道:“谢老祖宗。孙女儿保证囫囵着蹦回老祖宗跟前,再来孝敬老祖宗。”

太后被她逗笑:“你小时候脾气冷了些,不晓得讨人喜欢。哪知道现在嘴这般甜。行了,哀家不耽搁你,行程那么紧,王府里头还有不少要交代的吧。你且去吧。”

“孙女儿告退。”长流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这才离去。

正阳宫。澄心殿。

庆帝慢声道:“平身吧。”

“谢父皇。”

“你从小养在宫中,又疏于学习。朕原本是不放心把这样关乎民生社稷的大事交给你的。但太女身份贵重,不得前往。朕想着由你代劳,也算合适。你此去名义上虽为钦差,但还是要多听多看,多向各部官员学习,不要擅做主张。”

“长流谨记父皇教诲。”心中却道:这治水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从皇帝老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完全变了调调。敢情太女的命金贵,拿我去堵洪水却没啥…

“高胜,替朕送齐王出去。”这算是难得的殊荣了。

长流走到玉阶旁,从怀中摸出早就备下的蜀锦荷包,笑道:“本王即将远行,无法侍奉父皇左右。高公公每日侍奉父皇劳苦功高,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高胜接过荷包习惯性地捏了捏,表情不由一滞,随即满脸堆笑道:“齐王殿下放心,这是老奴的本分。”

待长流转身步下玉阶,高胜这才从荷包中取出一把沉甸甸的铜铸钥匙和一张薄薄的信笺来。看着上头渺渺几个字,他不由哼起了京腔,心道:齐王殿下真是灵慧,知道老奴最近想在那地界买一栋宅子养老。

这算是连日来唯一一件叫高胜舒心的事了。原本他这个大内总管当得顺风顺水,皇上龙体康健,对他宠信有加。便是宫里头受宠的娘娘,谁又不是客客气气叫他一声“高公公。”谁知最近他总觉得太女殿下对自己态度轻慢疏远许多,不似儿时那般亲切,甚至有一次故意挑他的礼,叫他罚跪。高胜年纪大了,再加上每每行礼,各宫主子都不让真跪,他也就习惯了权且当成姿态来做。一开始他还以为太女被一干大儒逼得太紧,所以气不顺,偏偏叫自己给撞上了。可日子长了,高胜觉出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他心下纳闷,便暗中叫了太女的贴身内侍小路子来问。小路子算是高胜亲自调|教出来的徒弟,自然知无不言。

当日,小路子愁眉苦脸地抱怨道:“高公公,您这还算好的。小的在太女殿下跟前服侍,可没少被她磋磨作践。”

高胜这就不懂了,都说太女殿下是难得的亲善之人,便又问:“这却是为何?”

“您是不知道。太女殿下的师傅太子太保洪大人给她讲了一篇书,都是些历史上宦官内臣当道,祸乱朝纲的故事。太女殿下自此就把小的看作是奸邪小人,每每横眉冷对。”

“胡闹!”

小路子摸不准高公公这话是说洪大人呢还是说太女殿下呢,却也不敢问,只道:“奴婢再多一句嘴。高公公,皇上如今龙马精神,您自然没事。可要是这将来…”

小路子来过之后,高胜暗自琢磨好几天了,想着得赶紧在宫外置个宅子,作为将来退步抽身之所。不过他常日里需要伴驾,根本不离庆帝左右,也没法得空经常出宫去看宅子,这事儿就给耽搁了。不想今日齐王如此体恤,高胜这才觉得心中松快了些。

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和风忽道:“殿下,您看那边池子里的荷花多美。”

长流微微一笑,其实她早瞧见了。不远处的草坪上,太女拽着风筝线飞奔,裙裾飞扬笑声如铃,一众宫人远远侯着,而太女身旁只有顾轩。碧草蓝天,俊男靓女,画面很美很和谐。

和风自然从长流那一笑知道她已经看见了,担心道:“殿下…”

绛雪如今毛躁的性子改了不少,虽然心中不忿,却也知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只得向远处白了两眼,强自忍着一口气,快步跟上长流。

到了鸾凤宫,宫女说皇后娘娘需要静养。

自从柳正的事之后,皇后对长流的态度可说是掩饰不住的厌恶,这次更是连见都不见。长流乐得如此,掉头就去了碧痕宫。

楼书倚不过照例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撒了几滴眼泪。这趟买卖是楼凤棠主动招惹柳青纶才落到长流头上的,不过,长流估摸着个中内情就连楼书倚都不甚明了,不然楼书倚怎么还会趁机上柳家的眼药呢。

这一大圈拜下来,便耗去了大半天。

刚回到齐王府换了衣袍,下人便通报说顾小公子来了。长流一边寻思着他风筝放得倒挺快,一边叫人请他进来。

顾轩已有许久未见长流,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静静望着她,良久才开口道:“殿下今日去了宫里?”

长流点点头,示意他品茶。心中却疑惑道:难道他在宫里看见我了,因而特意上门来撇清?还是来摊牌?

顾轩却并不碰茶盏,只一味看着她,片刻后,忽道:“我一直把太女殿下当妹妹。”这话说得着实突兀,却已经盘踞在他心头很久了,此刻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反倒让顾轩大大松了一口气。

此言一出,长流心中十分讶异。

既然开了头,接下去的话便好出口多了,顾轩接着道:“记得我以前给你的那个海棠笔洗吗?”

长流再点头。

“大约这就叫做近乡情怯,越喜欢的人和事就越不敢接近。”他喜欢她却很难了解她,不知道她心中想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而随波,随波想什么都会说出来,让他不忍拒绝,也乐意满足她的愿望。

长流万万料不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无言。半晌方道:“我信你。”才怪,先稳住再说吧。

顾轩却信以为真,释然一笑,道:“殿下此去山高水长,还须保重。我过几日就要去京营报到,否则真想与殿下同行。”一顿,他又道:“殿下只怕还有许多准备要做。就不打扰了。”

长流起身亲自送他出去。二人一路默默穿过荷花池上的玉桥,两旁亭亭莲叶碧涛轻卷。

和记。

江淮替顾非满上酒,笑道:“这家酒楼刚开不久,还是殿下带我来的。怎么样,环境够清幽吧?想来老板是个风雅之人,还仿照《兰亭集序》修建了一处‘曲水流觞’呢。”和记虽处闹市,却与别的酒楼不同,只按普通民居式样修建。前庭几杆修竹,后窗一池风荷。精屋雅舍,闹中取静。

江淮自饮一杯,轻叹道:“还真怀念咱们在嘉陵关的时候。待我回来,叫上林飞飞,哥几个再来这里喝个痛快。”

江淮见顾非一直不说话,又见他眉头微锁,仿佛有心事,便取笑道:“我听说你的嫡母在替你张罗着找媳妇。这是好事儿啊,你怎么愁眉苦脸的?”

顾非将杯中酒一口喝干,轻声道:“我不喜欢。”

江淮见终于撬开了他的嘴,八卦道:“怎么会呢。我可听说都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美人。”孟颜秋这招不可谓不高明,找的人家家世都极普通,可相看的小姐却个个容貌出挑温柔贞静。顾非本就是庶出,她这样做叫人一丝错儿都挑不出来。

顾非没好气道:“你倒消息灵通。”

“嘿嘿。我还知道你当街救美的英雄事迹。怎么样,何小姐芳心暗许否?”江淮本就同顾非十分亲厚,几杯酒下肚,说话越发肆无忌惮。

“不过是碰巧经过。”那天顾非同京营里的兄弟一起喝酒,为其中一人庆生,出来的时候顺道教训了几个地痞流氓,替一位小姐解了围。许是他那天出手狠了些,才在这么多打架的人里头被何小姐给记住了。这位何小姐不是别人,正是禁卫军统领何辰的女儿。

江淮见顾非不欲多谈,便又说起了别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