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顾非极想听到一些关于湘西之行的消息,无奈江淮丝毫不提。他却不知道,江淮这两年又老成许多,知晓此行困难重重十分棘手,个中曲折却不足为局外人道,哪怕是顾非。好在殿下似乎已经有了对策,当日江淮提议此行凶险,不如带上明錾,谁知长流笑答:“本王委托表哥在京城办一件要事,他去不得。”

二人连干数杯方散。

顾非只觉自己的双腿有意识一般,不由自主就会走街串巷。待他清醒过来,猛一抬头,发现齐王府的鎏金匾额已近在眼前,暗道:既然来了就去看看她吧。她即将远行,作为朋友前来探望,有何不可?

王府的朱红大门忽然咿呀一声开启,从里头走出一个人来——顾轩。

顾非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腿又没了意识,牢牢钉在地上,挪动不了半步。

他目送着顾轩离去的背影,辨不清心中涌动的到底是酸是疼。

忽然背后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原来你喜欢的人是她。”

何澄空轻声道:“你是何等警醒之人,我跟了你足足两条街,你却浑然未觉。我原本以为你拒绝我是因为何、顾两家必然不能联姻。谁知道却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原以为自己是个傻子。谁知道你却比我还傻。”说完,她怔怔落下泪来。

顾非仍旧凝立不动,也不知道是否听见了何澄空的话,但他始终都没有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非非还会出场的,大家表急。

太女受的精英教育出了点偏差…

感谢投霸王票的童鞋。鞠躬!

顾轩着墨不多,因此这个人物可能没有塑造好。他的心理也可能交代刻画得不明朗。

血书

南下当日碧空作洗。工部、户部专派了人员直送至江边码头。两方人马都言笑晏晏,一副要与齐王殿下精诚配合的样子。长流面上自然一派诚恳、坚信不疑。

不愧是钦差出巡的派头,江边泊着一艘锦帐高帆,兰桡画桨的大船。

岸上人员收去踏板,一时铜角高亢凌厉之声响起。

扬帆起航,船头缓缓偏离码头。此时码头上忽然奔出一个年轻人来,手舞足蹈,表情惶急,嘴中喊话却全被号角声盖去。

“殿下,原焕来了!”江淮定睛一望,兴奋道。

“你去带他上来吧。”长流见了原焕心中微定。无论如何,前两日的游说工作没有白费,这是一个好兆头。

江淮得令便飞身而起,跃下大船,一个大擒拿手捉住原焕肩膀,老鹰捉小鸡一般轻轻巧巧便将他提溜上了甲板。船高数丈,不要说手中提着一个人,轻功一般之人便是两手空空,想一口气跃上甲板也不能够。船上众水手见江淮露了这么一手,不由皆吹哨叫好。

原焕见了长流却不肯跪。一旁的谭颖只觉原焕甚是面善,再仔细端详一番,心下猛然一跳,一张橘皮脸上神情惊诧,仿佛皱得越发厉害了。

长流将谭颖面上神情变换看在眼中,却不点破,只对原焕道:“你到本王舱中来。”

原焕亦认出了谭颖,眼睑微垂,未拿正眼看他,一言不发地跟着走了。

长流知原焕已下了决心,却又一时摆不出好脸色给自己看,也不逼迫,只道:“能不能将当年的事说予本王知道?”事发之时原焕已十五岁,家中遭此巨变,个中缘由他该当清楚才对。

原焕一言不发,从怀中取出一匹素绢来。

江淮方要接过转交,长流摆了摆手,亲自郑重接过。对一个冤屈致死之人用血泪写就的遗言,如何尊重都不过分。

原焕见她如此,倒也心下稍感安定。

展开素绢,竟是用中单写成的血书。因年岁有些长了,字迹暗沉,观之格外令人心惊。

原焕见长流神色之间似颇为触动,遂道:“这是家父入狱之后连夜写下的。我当时花费巨资才买通刑部的牢头入内探看,将血书藏之于怀。家父有言,当日上疏便知此次必不得善终,告发河工贪污不过但求无愧于天地良心,是以将血书交给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也就不枉他明知不可为而执意为之。”这也是原焕踌躇再三的原因,他已是孓然一身之人,只要父亲能够沉冤得雪,自身安危不足一虑,怕只怕虽身死亦不得为父亲平反,有负父亲生前所托,枉为人子。

长流不敢怠慢,遂将整件血衣铺展在案上,逐字逐句默读。

“河工乃极险之处,看守亦难,今具呈愿往河工效力之人甚多,伊等若无所利,何故踊跃前往?今之外省官员公然贪黩者以工程一途为最…向来河工告成,无不浮冒虚报,外得十分之七,大小瓜分,以三分贿部,遂不驳…”

当年腾河大水,湘西一带大堤被冲毁,时任河道总督的屠宪奏请四百万两银子修复。原敬业与谭颖受朝廷委任前去监督河工,完工后还剩下工程款二百多万两,屠宪主张将之瓜分,原敬业不肯,力主“奏缴还部(户部)”。屠宪虚报使费却没有捞到油水,便捏造罪状,上奏折弹劾原敬业。而户部对原敬业的做法也大为不满,因为按照惯例,虚报的银两通常由户部和地方官三七分成,而原敬业接近于实报实销,把剩余的银钱缴还国库。户部捞不到好处,便从原敬业的奏报中鸡蛋里挑骨头,指出“不合例数条”,同河道总督屠宪一起参劾原敬业。中央部门与地方高官相勾结,内外夹攻,致使原敬业最终蒙冤流放。

长流一时阅毕,默然不语。

原焕生怕长流因为年纪小,加上出身天家不通俗务,不理解其中关键之处,遂开口解释道:“朝廷工程一切积弊皆由‘浮冒’而来。各类虚报手段百出,而究其根本,无非就是夸大价格,谋取暴利。其中,最大、最花钱的工程就是治河。每年的治河费用约占国库存银的十分之一左右,甚至有逐年增加的趋势。治河费用一直上升,而河患又不能彻底治理,皆因一个‘贪’字。河臣预算的经费中真正用于修防的仅在二成左右,其余的都去了哪里呢?”一顿,原焕直言不讳道:“便是家父当年真明钱粮用以治河,也只能将经费的七成用于河工修防,另外三成用来‘明津厅员’,否则工程根本难以进行下去。”

官办工程中的浮冒经费,当然不会只进一个人的口袋,只有人人有份才不会东窗事发,因此参与分肥的人数之多,贪墨款项之大,实在触目惊心。只要是略具规模的官办工程,从启动到核销,都有一套复杂之极的程序,几乎在每一道环节上都需要银子润滑通关。

长流冷笑一声:“所谓‘掌天下造作之政令与其经费’的工部衙门,就是头一个层层拔毛的大户。当朝宰辅柳青纶秉政,任河督者皆出其门,先纳贿,然后许之任。所以屠宪才在河道总督一职上一坐就是十三年。宰相手眼通天,其下各路小鬼却也要打点妥当。工程从立项、预算、划款,一直到报销,买路钱一道道程序付过去,统称‘部费’。‘夫所谓可不可者,‘部费’之到不到也。’‘部费’到了,万事皆可。反之则寸步难行。工部不下千人,每年的‘部费’进账总数达百万。‘其渠数十人’,特指尚、侍、郎中以上的长官,朋分最多,所以‘车马、宫室、衣服、妻妾之奉,埒于王侯。’在他们这些巨贪之下,那些主事、局使、库使、笔帖式、经承等,也都按各自盘踞和‘奉献’大小,分沾利益。怪不得原大人叹曰‘凡户、工二部纪银钱之书,皆胥吏舞弊之书也。’” 这句话亦道出了原敬业一举得罪户、工两部,遭到中央、地方联合构陷的根源所在。所谓“内外交结,隐语邮书,辇金暮夜,踪迹诡秘,莫能得其赃私都数。”这些朝廷大员的灰色收入,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一件中单,字字血泪。众人皆贪,清者尤犯众怒,寡不能容于世。

长流沉默片刻,忽然对原焕一揖到底。

原焕不想她如此动作,遂避开,道:“朝廷积弊乃是几辈子传下来的旧习,绝难一次拔除。殿下便是有心,草民只怕殿下虽位尊,却无力撼动工、户两部数千乌合之众结成的巨贪。何况上头那顶最大的保护伞乃是殿下的亲外公柳丞相。”既然决心将血书交出去,原焕便已心无所惧,说话毫无顾忌。

长流点点头,道:“承俊所言不错。”想要根除这种体制上的陋习,就像救治一个病入膏肓之人,不能一上来就下虎狼之药,否则很可能干脆把人给治死了。只能先用药性温和的方子,稳住病情,再慢慢对症下药拔除病灶。何况现在她自己立身不稳。所谓戒急用忍,此事急不得,只能等待时机。唯今之计,还是要先将眼前的水患处理妥当,才能顺利入朝,叫老狐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承俊可会治水?”

原焕不想她忽然将话题转到实务上,但还是坦言道:“会。家父从前就在地方河务署任职。草民自儿时起就上堤坝看家父治水,后来亦曾参与河堤修缮。家父所著《治水纲要》,草民亦通读不下数遍。”

长流点点头:“大善!”一顿,她接着问道:“当年原大人前往湘西,承俊有否随同前往?”

“有。”

“如此说来,河道总督屠宪认识承俊?”

“大概吧。毕竟草民当年已经十五岁,同现在样貌差别并不大。”这样算来,五年也就是弹指一挥。

长流沉思片刻后道:“屠宪若是认出你来,怕是有些不妥。”

江淮忍不住插言道:“是。一来殿下此去,屠宪必要先摸殿下的底,试探殿下的态度。咱们不如来个顺水推舟,等他先划出道道来,露出马脚。不过,倘若他先认出原兄,有所戒备反倒不美。二来,对原兄的人身安全也不利。”

长流看着原焕,问道:“少不得乔装改扮一番,承俊意下如何?”

原焕见长流心思细密,倒也愿意配合,闻言不禁蹙眉道:“只是方才谭颖怕是已经认出在下。如何是好?”

长流轻叹道:“本王瞧他神色之间倒像是感慨多于戒备,咱们看看能不能将他拉到咱们的阵营中来吧。”她转眼就换了称谓,言谈之中似已将原焕认作心腹,只以表字称呼。

江淮点头赞同道:“谭颖此人治水多年,说他清白无垢,定是无稽之谈。只是较之其他人坐享其成,他还愿意每年任劳任怨往河堤上跑一跑,在水中泡一泡,可见并未腐蚀到芯子里,或许还有药可救。”

“这船要坐上大半个月,本王姑且试上他一试。”

三人暂时定计完毕,原焕被长流叫来的人带去船舱安置。

待他出去,江淮不由担心道:“殿下,依卑职看,方才来送行的两部官员先就看低了殿下。说什么一定尽力配合,分明是敷衍。”

“那也是常理,毕竟人人都当本王是纸糊的。咱们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心道:但愿之前在京城布置的事都能不出差错。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看言情的不知道会不会受不了这篇文。猫也知道自己花那么多功夫在写这些实务上大概吃力不讨好。虽然这文不是严谨的正剧权谋,但我总觉得一个人要当上皇帝,不能整天不务正业谈恋爱,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何况女主重生之前已经受够教训了。猫写不来大格局,但我想一个心怀江山之人大抵不会纠结儿女私情。这文是有感情戏的,后半部多些,但估计也不是主旋律。我发誓此文的标签是“传奇”,“言情”两个字绝不是猫猫自己改的。

参考文献:洪振快:《清官为何会被“逆淘汰”》

“河工乃极险之处,看守亦难,今具呈愿往河工效力之人甚多,伊等若无所利,何故踊跃前往?”——康熙曾向总河赵世显

“乾隆中,和秉政,任河督者皆出其门,先纳贿,然后许之任”《清稗类钞?吏治类》

“夫所谓可不可者,‘部费’之到不到也。” “车马、宫室、衣服、妻妾之奉,埒于王侯。”“内外交结,隐语邮书,辇金暮夜,踪迹诡秘,莫能得其赃私都数。”清 冯桂芬 《校 庐抗议》

漕运

船行一日已出慕云。

长流前世从未好好浏览过大禹河山。因而次日她于天色朦胧之时就起身洗漱。用罢粥菜,看日出刚好。

张一片云帆,破万里长风,凌千层碧浪。

江花似火,江水如蓝。长流站在船头甲板上,看远水澄清,两岸遥山叠翠绵延不绝,只觉江山之胜,正投其怀。

江淮看她衣袂翻飞几欲乘风而去,不禁开口唤道:“殿下。”

长流并未回头,只道:“存瓒来了。”

江淮趋近几步,却并不敢与她并肩,道:“只怕这景色过几日殿下就要看腻。不过好在三日后咱们就可停靠津哲码头补给,到时候卑职陪着殿下去岸上城镇看看,殿下也好体察民情。”

“如此甚好。”

船行三日,风平浪静。

这一日长流照例早起练功,打开舱门又是另一番景色。只见宽阔的江面上千帆齐聚,大大小小的船只远近错落,煞是热闹。

长流本为亲王,又是作为钦差大臣出巡,排场仅次于皇帝。船头一面金龙大旗迎风招展,船员本为漕军,全都训练有素,整艘船远远望去威风凛凛齐整异常。往来船只无敢与之争锋,尽皆避让航道。因此虽则江面拥堵,她的船却一路乘风破浪,直逼津哲港口而去。

一个时辰后,隐隐已可见到码头一线长堤,听见岸上锣鼓号角。

江淮看着船身慢慢向码头靠近,不禁兴奋道:“卑职从前听人说津哲是北方远近闻名的港口,便想象过千帆竞发的繁华景象,却不知亲眼见到的比想象中热闹十倍不止。”

老六从前便是在津哲码头负责验粮的,因此对此地颇为熟悉,正待对殿下介绍一番,不想正前方横空冒出一艘大船来。船头金龙为饰,锦帆高挂,竟是以全速迎面驶来,眼看着两船就要相撞,对方的船只突然来了个右满舵,利落无比的一个错身,堪堪抢先一步进入正对码头闸口的航道。

江淮不由怪叫道:“什么船敢在殿下面前放肆?!”

老六用手背挡了挡越来越强烈的日光,肯定地道:“也是一艘官船。看形制应该是黄船。”所谓黄船其实是从江南来的,专门往京城运送贡品的船只。

此次南下所经的河道叫大运河,本是两朝之前的皇帝为了从南方运送粮食和各类物资到京师专门花费巨资开凿的,因此大运河又叫漕河。漕河之上往来船只多为由漕军押送军粮的官船。漕军的总数为十二万,分为十二总进行管理,每总分别由一名“都指挥使”担任“把总”。此次与长流随行的“把总”莫行柯就是在兵部管辖下的一名都指挥使。其余的“把总”编制又各有不同,大体上根据有关运送漕粮的省份情况而定。把总在江面上享有非常大的自主权,但有关漕运事宜需要统一向漕运总督汇报,人员任免之类的行政事宜则还是向编制所属的上级长官汇报。

长流道:“一会儿问问莫行柯便知道船上是什么人了。”

果然,过了片刻,莫行柯主动上了二楼甲板,向长流行了一个军礼道:“末将失职,方才险些与迎面而来的大船撞上,让殿下受惊了。”

“无妨。那艘是什么船?”

“回禀殿下,末将已经打探清楚,方才那艘黄船上是由漕运总督严遥严大人亲自押送的江南贡品,其中有江南织造上贡的龙袍。”

长流点点头,心道:原来龙袍在上头,怪不得严遥如此殷勤,亲自押送。

漕运总督虽然有地方巡察之责,但管辖范围其实并不是运河地带,而是位于江北的六个府县。虽然漕河流经其中三个府县,但其余府县与运河并无直接联系。严遥自江南迎接龙袍,实在已经超出了他的巡察范围,除了逢迎拍马,长流确实想不出他如此勤勉的其他理由。

江淮轻声咕哝道:“原来是个狐假虎威的。”

长流淡淡一笑,并不介怀,却颇为玩味地看了莫行柯一眼。她的船被抢了道,只不过出于好奇想要弄清楚对方的身份,却并没有因为被灭了威风而心生恼怒。这个莫行柯倒是有趣,主动过来汇报情况。

莫行柯见长流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心下不免有些失望,道:“殿下稍候片刻,船只即将靠岸。末将还需下去交代一些日常事务,暂且告退。”

“莫把总无须客气。本王第一次坐船,全凭莫把总照应。”

莫行柯连声不敢,告退而去。

待他走了,老六笑道:“看来莫把总跟严大人有些不对付是真的。”见长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老六接着道:“我从前在津哲码头当军粮经纪的时候,听人说严大人参过莫把总一本。说他公船私用,不过最后因为兵部力保,莫把总才没有受到处分。”

“哦。怎么个公船私用法?”

“其实自朝廷禁海之后,由江南到京城的物资运输就全靠漕运。宫中还有帝都日常所需之物,除了煤、炭、毛织品、琉璃瓦这些慕云当地自产的以外,其他几乎所有的物品都产于南方,需要通过漕运从南方运过来。其中最主要的当然是粮食,至于其他的纺织品、蜡、茶叶、纸笔、木材、铁、硫磺、瓷器、染料、食盐,等等,简直包罗万象,甚至家禽牲畜冬天时用的草料,也要从南方弄过来。而漕运的船只从北方返回南方时,即使运载货物,也十分单一,大概只有毛皮、棉花、枣这几种,常常不能满仓。因此莫把总为了给手下的兄弟们增加些收入,就偷偷加运一些东西,或者干脆将手上没有运输任务的船只包给漕帮使用。其实这是两相得利的事,因为官船靠码头较之民船是有优先权的。漕帮自己的民船有时候光等着靠码头卸货就得耗上大半个月,租个官船撑门面,可就好使多了。不瞒殿下说,老六从前就是吃漕帮这口饭的。只不过后来严大人知道了这档子买卖,报到了上头,这事儿就被朝廷严令禁止了。老六我这才混不下一口江湖饭吃,不得已当上了军粮经纪,时间长了才知道之前漕帮不能再借用官船是这么个来龙去脉。”

长流知道虽然老六说的只是漕运,但实际上南北货物交易情况也大抵如此。大禹幅员辽阔,南北地理及气候条件相差巨大,造成南方物产大大丰富于北方。而偏偏玳国在北,定都北方有利于抗击外敌。

这时大船已经驶入闸口,缓缓靠岸。

津哲码头分为客运、货运、盐运、粮运、牲畜等,因此忙而有序,繁而不乱。

码头全长约百丈,为“砖工堤”,所用砖石上均有各砖窑的特殊印记,用以预防偷工减料,实行“责任制。”砖石下的木桩是樟木,为的是加固砖石。

为了避免打扰到码头的日常运作,长流特意吩咐下去,说船只停靠略做补给,齐王本人并不打算下船。

因而当她白龙鱼服下船的时候,码头上众人依旧各忙各的,装船卸货,检验船只,迎来送往,一派人声鼎沸。

一行人以长流为大,她要下船,谭颖跟莫行柯自然要随行。谭颖还好说,莫行柯尚需负责长流的安全保卫工作,是以又带了一部分船员下船,其余士兵则留下检验船只、装载食品。好在这些人本就属于漕军,也是打过水寇的凶兵悍将,反倒比宫中摆设一般的禁卫军顶用多了,是以莫行柯责任虽大,却并未感到太大压力。

莫行柯知道这位齐王殿下从未离开过京城,作为漕军十二把总之一,他自认算得上半个地头蛇,因此不免要略尽地主之谊,不由主动介绍道:“津哲码头如此繁忙主要还因为此处是个中转站。大运河的北航道水浅,许多漕运船只到了此处不能再北上,得就地卸粮,粮食直接存入津哲的粮仓里,或转由吃水略浅的小船分散运载货物去京城。不过现在是夏季,河水猛涨,因此许多船直接往慕云去了,倘若殿下换个时候再来,码头比现在还要繁忙。”

长流听了兴致勃勃地道:“本王听说工部的造船厂也在津哲。”

莫行柯原以为她是个女孩子,必然对码头如何运营,漕运粮食如何调派不甚在意,不想她不但听得聚精会神,还主动问起船场的事,不由道:“是。此次殿下行程太紧,不然末将倒是可以带殿下去船厂参观一番。”

长流笑道:“一言为定!下次有机会,本王一定还来劳烦莫把总。”

莫行柯说这话不过是应景,不想这位殿下却当了真,不由一愣。他哪里知道,长流一路上都在思考如何节约漕运成本的问题。其实离大运河不远就是与之平行的海岸线。既然漕运容易搁浅,为什么航运一定要靠内陆运河来进行呢?海运并不见得风险一定就比漕运高。而且朝廷禁海实在太过固步自封,长此以往并不是好事。这条禁令还妨碍了大禹水师的强大和造船技术的提高。如今朝廷禁止制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禁止一切海上贸易往来,违者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一切只因为庆帝继位后被海上来的倭寇打怕了。可这条禁令其实十分可笑,它非但不能起到巩固海防的作用,反而激化了内部矛盾。听从该项政策的只有大禹臣民,倭寇根本不加理会,该烧杀抢掠的绝不会手软。而沿海地区人民靠海吃海,赖以生存的渔业生产、海上贸易被杜绝之后,他们被剥夺了谋生手段,只能举家迁移到内陆。

不过目前还轮不到长流对庆帝亲自颁布的禁海令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她只是默默在心中记下这一桩大事,留待将来有机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还处于铺垫阶段,可能看不出什么来。不过,莫行柯手下有一万漕军啊,童鞋们。我们殿下已经有主意了,大家不妨猜一猜。嘿嘿。

这文千头万绪,要杂而不乱,收放自如,好难啊。%>_<% 某猫爬走继续研究资料。

参考书目:《明代的漕运》黄仁宇

海禁也是明朝的,朱元璋是和尚出身,不能跟和尚计较太多。

登岸

整条街上商户林立,行人络绎不绝。长流逛得兴致勃勃,转身对莫行柯道:“我看此处繁华不亚于帝都。”

莫行柯听她换了自称,自然不会不识趣,忙笑道:“一会儿给小姐找个宽敞些的地方歇脚。”船不过暂时停靠码头几个时辰,并不会过夜,因此未曾通知津哲当地的官员和驿站接待。

长流方要答话,一旁挂红灯笼的酒家里头忽然跑出个身穿蓝布直身,掌柜模样打扮的中年人来。来人对着莫行柯拱手笑道:“莫把总,今儿个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来来来,里面请,里面请。”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莫行柯有些为难地看了长流一眼,心想这位可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

长流抬头一望,那酒家白墙灰瓦,颇为整洁,门口挂着一幅木板刻的对联:“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繁华谁唤醒,听一百八杵早晚钟声。”一时觉得颇对脾胃,便向莫行柯点了点头。

那掌柜的方才透过敞着的窗子瞧见莫行柯的人头飘过,一时并未来得及将与他同行的几人逐个打量,况且往日里威风八面的莫把总可没瞧过谁的脸色行事,因而一时未及想到。不过敞开门做生意的惯会察言观色,一下便觉出味来了,忙道:“这位小姐是…”

长流只不理会,交给莫行柯去应对。

果然,莫行柯道:“朋友的女儿。”说罢右手食指戳了戳天上。

掌柜的立即会意,笑道:“小姐请。”莫行柯的官儿已经不小了,这上司的女儿估计身份了不得,只是不晓得怎会抛头露面。

几人进了酒楼,被带到二楼一处靠窗的位置。

长流在主位上坐了,向众人道:“坐。”

江淮与她相熟,原焕本就没什么顾虑,两人依言坐下。老六原就不改江湖习气,为人一贯豪爽,也跟着坐了。谭颖看了一眼莫行柯,后者到底是军人,行事干脆,先坐了。谭颖随即也就迟疑着坐了。其余士兵正好在邻桌围坐一圈。

掌柜的很快便亲自来伺候。江淮道:“拣你们这儿最有特色的上。”他不过想着殿下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尝尝当地的特产才是正经。

莫行柯想开口拦阻,但又思及江淮是长流的亲信,自己不好驳了他,便转头对掌柜的道:“再来个清蒸螃蟹,清炒虾仁,饽椤饼。”

掌柜的道了一声:“好嘞!”刚要转身去下单,只听长流道:“来一壶糯米酒。”

她又转头对莫行柯道:“这是我喝的。莫叔要喝什么,还请随意。”莫行柯这样的军官,不喝酒才奇怪。长流猜他必是因为自己的关系才不点。小酌怡情,只要不过量,根本没有大碍。

莫行柯果然笑道:“那就来一壶竹叶青吧。”心道:这位殿下确像是开府单过的,行事做派皆不比寻常闺秀。

先上来的自然是酒。盛竹叶青的是一只细颈窄口白釉瓶,上头画了两棵青翠欲滴的竹子。长流的米酒亦是同样的瓶子,却通体莹白。不知是不是借了酒瓶的光,糯米酒的口感格外清澈甜润。

除了长流,其余男子皆饮竹叶青。莫行柯替他们各满上一杯。六人举杯相碰,长流道:“愿此行一切顺利。”众人自然附和。

谭颖恰巧挨着原焕坐,免不了与他酒杯相触,一杯酒下肚,触动往日心怀,顿时目光有些虚浮。

长流看在眼中,只道:“谭大人治水多年,劳苦功高。本王敬你一杯。”

谭颖一愣之下,心知不好不饮,那酒却因着这话越发变了味道,勉强喝了半盏下去,只道:“臣当不起殿下此言。臣心中有愧。”

江淮遂与长流对视一眼,心下皆认为对谭颖还须攻心为上,不能操之过急。再加上此地并不是说话的地方,长流是以点到即止。

原焕虽默然坐着,握着酒杯的手却在微微颤抖。江淮知他心中并不平静,便轻拍了一下他的肩。

莫行柯虽不知原焕来历,但江淮的身手他却在开船的时候瞧得一清二楚,不由暗自琢磨,以江淮这样的出身本领,齐王殿下还能压服得住,当不以寻常女子度之。因此当长流转而问起他常年押运粮食是否辛苦,莫行柯并未感到奇怪,只觉得这话实在是问到他心里去了。

“不瞒殿下说,末将常年在水上,只觉人生漂泊无常。末将还算好的,苦的是手下一帮兄弟。朝廷规定押运粮草全年无休,不可拖延半日,不可有丝毫毁损。末将家在京城,因此借着跑船还能抽空回家看看。许多兄弟来自五湖四海,自入了漕军,已经有四年不曾回家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