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听闻朝廷时常拖欠漕军粮饷。可是真的?”

本来这话莫行柯是万万不会对长流说的,可既然她主动问了,再加上两杯酒下肚,莫行柯胆子也大了些,便直言道:“这事儿末将本不该对殿下抱怨。殿下也管不到这一头。不过既然殿下问起,末将就实话实说。朝廷确实经常拖欠粮饷。兵部的粮饷都是紧着边卫先发,这本来也应当,毕竟朝廷指着他们打寇虏。咱们这些跑船的,守着一堆粮食却闹饥荒,说出去人都不信。可漕军将士确实苦楚。别的不说,就说这损失自负的事儿。押粮的水路漫长,途中免不了碰到天公作怪,但凡船漏水或是搁浅,或是干脆翻了,冬天被河水给冻结了,等等损失,除非朝廷明令购销,否则都得漕军自己承担。”

长流正待听下去,小二已经端了菜上来。

江淮兴致勃勃地仰着脖子等着见识当地的特色菜肴,一看之下不由彻底傻眼。好家伙,那一串串炸得金黄金黄的居然是蝗虫。小二一边乐呵呵地介绍“油炸蝈蝈赛大虾”,一边再接再厉端出一盆烤蝉。这三道特色菜宛若晴天霹雳将江淮一举打成了霜茄子。

长流见他一副如丧考批的表情,不由好笑道:“行了。莫把总不是还点了别的几样么。不够咱们再点。”

接下来的米酒蒸蟹,清炒虾仁,饽椤饼和沙窝萝卜都卖相正常。江淮的脸色这才缓过来,向莫行柯一拱手道:“还是莫把总经验老到。”

莫行柯喜他年少直爽,笑道:“其实你点的这些,我都吃过。味道还不错。不妨尝尝看。”见江淮一脸嫌恶,莫行柯故意拎起一串蝗虫,咬得脆响。原以为这几位都是京城来的,必然吃不惯,不想原焕亦跟着取了一串。

长流忽道:“看承俊的样子,倒像是吃过的?”

原焕点头道:“从前家父在县城任知州,当地就闹过蝗灾,家父便带头吃这个。”

谭颖伸向螃蟹的手不由一滞,改取了一串蝗虫,皱眉闭眼咬下一只,却不敢细细咀嚼,几乎囫囵着吞了下去。

长流亦对那些个虫子有心理障碍,并不欲为了故作姿态勉强自己下咽,就取了螃蟹吃。

老六笑道:“说起来这沙窝萝卜也是有来历的。”边说边用筷子夹起一块碧绿爽脆的萝卜放到口中。吃完了,他接着道:“据说宫里头的一位公公因为当今皇上喜欢吃荔枝,便将整株荔枝树由南方船运到津哲。一到港,就急取树上的鲜荔枝,快马加鞭送至皇宫。荔枝树根上的土则顷于运河岸边,时日一久,竟积了沙土十余亩,庄家人就用这块地种青萝卜。熟料长出来的萝卜风味绝佳,一时沙窝萝卜名声大噪。”

他说这话不免有指责当今的嫌疑,在座几位或顾虑自己身份,或因为当着长流的面不好接口,一时无话。

长流亦对皇帝老爹和高胜这一对的行径颇为无语,见一时冷场,只得岔过话题道:“不知这饽椤饼又是怎么做的?”

莫行柯笑道:“这其实容易,末将的媳妇就会做。将鲜嫩的饽椤叶洗干净用清水浸泡。然后将韭菜切碎,鲜虾剥皮,鲜贝去壳,猪肉剁碎,鸡蛋打散炒熟。再往猪肉馅里头加胡椒粉、葱姜水搅拌均匀,加入切好的韭菜、扇贝肉、虾仁和鸡蛋碎搅拌一起,加盐。然后将白薯粉擀碎,用少量的水湿润后冲入沸水搅拌,趁热加入面粉和匀。再擀成皮包入馅料,包上饽椤叶。将包好的饽椤叶饼放入蒸锅即可。”

长流尝了一口饼皮略呈透明状的饽椤饼,味道确实清香适口。

莫行柯见她吃得香,遂笑道:“这时候的饽椤叶最鲜嫩,殿下有口福了。”

一行人酒足饭饱,看看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回到船上。

莫行柯自去清点人手、物资,准备起航不提。

长流将老六和江淮叫进船舱,又吩咐上了茶,才道:“老六,本王看方才莫把总说到漕军的事儿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是知道什么内情?”

“殿□察入微。莫把总说的漕军生活清苦倒也并非虚言。据我所知,先帝爷的时候,漕粮征的额外费,大约六成用粮食支付,其余四成兑换成银子直接发放给漕军,用以支付运输、驳船、和运货马车的费用,再就是购买竹席之类的防水材料。可是到了当今皇上这儿,这四成的银子成了朝廷的一项收入,漕军的日子自然就难过了。因而诸如贪墨公粮,往粮食中掺沙子,变卖漕船上的家当这类事就屡禁不鲜。漕军将粮食掺假、泡水之后想要蒙混过关,就得贿赂验粮的经纪。而莫把总严禁手底下人这么干,军纪严明在我们这些军粮经纪中是出了名的。大伙儿因为敬佩他的为人,即便从他手上拿不到贿银,也从不横加刁难。可手底下一万多号人总得吃饭啊,莫把总公船私用不也是被逼得没办法么。”

长流点头道:“多谢老六。本王受教。”而后不禁沉思起来。

老六不敢打扰,悄悄退了出去。

江淮正待跟上,却见她神色之间似已有开朗之意,不由试探道:“殿下可是有主意了?”

长流点点头:“动之以情不如许之以利。”

江淮眼睛一亮,已知长流想要争取莫行柯的支持。确实,较之人人盯着的京营,漕军是容易被忽视的所在。遂又沉吟道:“别的事儿都好说。只是那漕运总督严大人与莫把总已有嫌忌,倘若被他捉到什么把柄,容易惹出事端。何况严遥在朝中还兼着户部右侍郎,树大根深。”历来漕运总督的位置都是由各部侍郎兼任的,有时候甚至由尚书兼任,可见这一位置的重要性。

长流果断道:“严遥此人必须除掉。”这坑必须填上自己的萝卜。

不过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办到的事。江淮怕长流体乏,便退了出去。

当晚。夜阑人静。

朦胧间长流忽然听到楼下甲板上咚咚两声,随即又有嘈杂之声响起,甲板上有人开始跑动。她猛然睁开眼睛,一骨碌爬起来,不待叫醒和风,便借着月光,摸索着穿起了衣裳。

作者有话要说:嘿嘿,大家猜猜是什么情况。第一个猜中的送分!

天津卫鼓楼前有清代天津诗人梅小树撰写的木板对联:“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繁华谁唤醒,听一百八杵早晚钟声。”

萝卜那无良事是明朝奸相严嵩干的。

长城饽椤饼是戚继光的戚家军鼓捣的玩意儿。

绑票

长流走出船舱,恰好碰上闻声赶来的江淮。

月挂中天,江面上浮着一片朦胧星辉。

他二人看不清对方面上的表情,却极有默契地一前一后下了楼。

一层甲板上已有军士手持火把在一旁照明。

火光下,两个身穿水靠之人分别被两张渔网拢住,身上犹自滴滴答答落着水,淋湿了身下的甲板。

莫行柯见惊动了长流,方要开口,便听她道:“是什么人,可审问清楚了?”

莫行柯方才见了这二人身上的鱼皮水靠,心中已经有了底。除了漕帮,这附近一带水域绝没有人能做出这样密不透风的水靠来。于是便道:“看着像是漕帮的人。”又扬了扬下巴,示意手下上前搜身。

果然从二人身上搜出两柄锋利的匕首来。

莫行柯知道漕帮之人皆硬气,倘若好言好语多半什么都问不出来,索性二话不说便上前对着其中一人使出分筋错骨手。

那人疼得实在熬不住,顿时惨叫起来。

“谁派你们来的?连我莫行柯的船你们也敢凿沉!”

谁知那人叫声虽响亮,却当真十分硬气,一字不吐。

莫行柯正待再下重手,忽然身旁一个军士喊道:“不好!咱们被包围了。”

长流借着月光向前方原本一片漆黑的水域望去,果然见到影影绰绰的桅杆上下起伏,而后又有零星渔火相继亮起。且越亮越多,不一会儿便已如夏夜流萤齐聚。远远看去竟似一条飘落人间的星河,拦腰截断整个江面。

对方显是有备而来,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莫行柯顿感大事不妙,但仍力图镇定地安抚长流道:“殿下不必惊慌。末将这就吩咐调转船头。对方的都是小船,未必追得上我们。突围出去就好了。”其实他这话不尽不实,调转船头便是逆风而行,未必能安然逃脱。何况整条江面上的追兵星罗棋布多如牛毛。

“那渔网是你事先布下专门对付凿船用的?”

“是。”以往也不是没有运粮的船只被沉江夺粮的事发生,因而莫行柯为了这次航行安全做足了准备。

“只怕捞上来两人,还会有其他人前赴后继。”

莫行柯肃然吩咐身旁军士道:“发信号弹,向附近的漕军请求支援。”

“莫把总,你是同漕帮打过交道的。咱们船上明明挂着你的把旗,对方还设此埋伏,想必是冲着本王来的。”

莫行柯心中一惊,却不得不承认长流说的有道理。他自己走南闯北跑船,漕帮从来都给他几分薄面。即使同漕帮的合作被朝廷明令禁止后,也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从未发生过任何摩擦。为何漕帮偏偏在这时候发难。

“不如向对方喊话。看他们想怎么样吧。”

莫行柯点头道:“也好。漕帮在这片水域的堂主与末将有几分交情。许是误会也未可知。”话虽这么说,但他也明白对方趁着夜色封锁了整个江面,出动的船只何止上千,绝不会只是心血来潮。

当下他便运气于胸,将声音远远送了出去:“漕军莫行柯在此。对面船上来者何人?”

一连喊了三次,茫茫江水,不闻半点回音。

与此同时,一艘小型渔船趁着夜色悄悄驶近。待离大船还有一个船身之时,舟上四人皆飞身而起,一个燕子抄水迅疾落到大船的桅杆上,随即顺杆而下。来人显然对官船的构造十分熟悉,在黑暗中亦完全躲开了舷墙上为防止攀爬而布下的钩刺。

四人的轻身功夫都是一等一的好,落在甲板上不闻半点声息。

莫行柯却仍是察觉了几人的趋近,当即大喝一声:“保护殿下!”遂抢先挡开其中一人逼近长流的身形,与对方缠斗在了一处。

江淮站在长流身侧,江风将他身上的曳撒吹得紧贴身躯,如同他此刻的神经一般都绷得紧紧的。他拔剑出鞘,牢牢握住剑柄,目光警惕地扫向四周。士兵们则手握长刀迅速向二人围拢。

樯上挂起了应急灯,一时灿如列星。

大船终于完全调转了船头,以全速破浪前进。后面的小舟却熄灭灯火,在黑暗中紧追不舍。饶是船尾的弓弩手借着头顶的亮光,轮番向江中射箭,亦不能阻断追兵。

渐渐地,对方落到船上的人越聚越多。

甲板上杀声震天,血珠飞溅。不断有人落入水中,被漆黑的江面吞没。

江淮寸步不离长流身侧,见她面上一派镇定,不禁亦感到稍稍安定。

对方派出的人都是武功高强的好手。好在莫行柯的手下有打水寇的实战经验,因此配合作战的能力极强。三五人应付对方一人尚有胜算。

如此被追杀了一路,东方渐露鱼肚白。

一轮红日缓缓跃出水面,越发映得江面隐隐飘红,举目望去浮尸不下百具。

这时,前方的水平线上忽然迎面驶来一艘大船。远远便听到上头有人喊话:“请齐王上船一叙。否则就将你们的船凿沉。”声音在宽阔的江面上亦显得十分浑厚。

此人功力之深厚让莫行柯不由面色一沉。

老六闻声立刻从人群中探出头来,一边应付四周刀剑,一边勉力趋近长流身侧。长流忙示意周围兵士放他过来。

“殿下,我认得刚才喊话之人。此人乃是漕帮的军师葛彤。如今的情势只怕是漕帮蓄谋已久。”钦差大人南下并非什么秘密。而且一路上走的都是漕河,漕帮要严密监控长流的行踪再容易不过。估计发难的时辰和地点都是经过精密谋划的。不然怎会恰好在周围一条漕军船只都无的时候形成合围之势。

形势比人强,由不得长流不答应。

她转向莫行柯道:“本王去一趟就是了。”

莫行柯忙劝阻道:“殿下乃千金之躯,万万不可!”

“无妨。你就替本王回话吧。”看眼前这等架势,不去也得去。不如大方些,也好争取主动。

对方的大船因是顺风,来势极快,片刻之间又近了许多,竟是迎头而上拦住了长流这艘船的去路。

莫行柯这才看清对方的船跟自己的一样,都是用铁力木造的。这种船的优点是抗压,支撑力强,操纵灵活,航向稳定;缺点则是原料难以采办,损坏极难修理,因而造价十分高昂。据他所知,漕帮有资格坐这种船的人不超过五个。

莫行柯见长流主意已定,无奈道:“那末将就陪殿下走一趟吧。”如果齐王有什么闪失,他自己的项上人头必然不保。

江淮却道:“就是要谈条件,也该是他们来参见殿下才是。哪有反过来殿下去见他们的道理。不如让我激上他们一激。”

长流点头道:“也好。”已经够被动了,如果一上来不讨价还价,难免被对方辖制得死死的。

江淮得了令,立刻气沉丹田道:“齐王殿下有言,不知哪路英雄稳占上风时还要藏头露尾。还请现身一见。”他不过一个未弱冠的少年,内力自然比葛彤差了不止一层,但以他的年纪来说却已属小一辈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不料对方非但毫不理会,顷刻间更有数十条人影纵身跃上船头。竟是想活捉长流。

莫行柯眉头紧皱,大声道:“仇堂主可在?莫某有话要讲。”

葛彤朗声笑道:“莫把总有事的话,可与齐王殿下一道到葛某船上来讲。”

眼见避无可避,长流看了老六一眼。老六会意,忙跨步上前道:“葛先生素有江上诸葛之称,布的好局。此次漕帮倾巢而出,不知意欲何为?”老六在漕帮的时候不过是小鱼小虾无足轻重,否则漕帮与朝廷多有冲突,他离开漕帮去吃公家饭的举动无异于叛出漕帮,早就该被灭了。因此老六认得大名鼎鼎的葛先生,葛彤却未必知道他是哪个码头上的人物。长流心知自己指望老六去说情,只怕要失望。

葛彤一副老神在在的表情:“也没什么,不过想请齐王殿下移驾去漕帮做几天客。”

长流心下不由一沉:得。人家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我是皇帝的女儿被绑架。漕帮一定以为我是皇帝老爹唯二的子女,绑了我可以好狠狠敲诈一笔,或是跟朝廷谈条件,来个民用船只独家垄断经营什么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卡得要shi有木有。但愿写出了一点紧张感。昨天貌似木有童鞋猜中啊。殿下被绑票了…

历史上的漕帮也叫青帮,鼎盛时期连朝廷也要礼让三分。野史中还传说乾隆本人迫于无奈也入过漕帮。

美男计

那十人围聚上来。长流立刻换上一副十四岁女孩子该有的怯懦表情,一步一挪不甘不愿地踏上了从漕帮的船上架过来的木板。

漕帮之人虽嫌她走得慢,但到底不敢催促,怕她惊吓之下跌落江中。

长流几人方落到漕船的甲板上,身后的木板便被抽走。葛彤迎上来笑道:“齐王殿下不必惊慌。葛某只想请殿下暂时委屈几日。”

长流当下默运玄功,一时脸孔雪白。她目中含泪,嗓音细若蚊蝇道:“你们主事的人是谁?到底想将本王如何?”

身后的莫行柯听她话音孱弱、隐隐发颤,一时有些摸不准,又因为看不到她的表情,心下更为担忧。老六和江淮对长流了解得深些,知她故意示弱,对视一眼,静观其变。

“船舱简陋,殿下稍后便能挪到舒服些的所在,还请稍安勿躁。”葛彤显然根本不认为有与长流进一步交涉的必要,说完这句便使了个眼色。长流身后之人押着她去了船舱。

江淮几人亦被关入另外一间船舱内。

漕帮的大船即刻扬帆起航。

长流坐的船则被降旗换帆,船头带有明显皇家标记的装饰都被帆布遮盖。一干军士被缴械关入舱中。因齐王和莫行柯皆被对方所制,士兵群龙无首,漕帮之人谅那些漕军也闹不出什么乱子来,竟是以少数好手便控住了一船人。

为避免引起江面上其他往来船只的注意,漕帮出动的小船撤离大半,其余零星船只或远或近地跟着,谨防变故。

舱内竟无舷窗,因而舱门一关便是黑漆漆的一片。长流乍然身处黑暗之中不免有些惶恐,然而她稍一转念反倒微微放下心来。不让她知道此行的目的地,说明对方未必会撕票,这是好事。她小心翼翼地摸索了一圈,发现船舱十分狭小。在一人宽的塌上坐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越发感到身体随着船身飘荡颠簸,如同此刻忐忑不安的内心。

既然已经落到对方手中,就只能随机应变。长流强迫自己定下心来,默默运起内息。

不知过了多久,舱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打开,一线强光劈开黑暗,探进来一只手。

“吃饭。”这两个字的尾音顷刻间又被黑暗淹没,仿佛方才的一线亮光只是幻觉。

以长流如今的功力,三五日不吃饭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她必须喝水。既然对方在食物或水中加料防不胜防,她当即决定不委屈自己饿肚子。可在黑暗中吃饭是一项极有挑战性的任务。长流猛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正常情况下,不要说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就是青壮年被关入黑暗中,时间久了也会精神崩溃。据她所知,刑部就是用这种手段逼迫扛得住酷刑的犯人招供的。

她必须赶紧补救。想到此处,长流立刻站起来扑到舱门上,一边用手狠命地捶打,一边哭叫着:“放我出去!这里太黑了!”她反复哭喊着这两句,且渐渐气弱,身体也做出脱力的样子,缓缓滑落。

片刻后终于听到舱门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想来是看守的人通报去了。

过了一会儿,便有一飘一稳两种脚步先后而来。

舱门被打开。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年掌中托着一盏油灯,步入舱中。

因乍然而来的天光涌入,来人背光而立,长流一时反倒看不清他的容貌。她猜漕帮之人不敢给自己火烛是因为怕她情急之下做出烧船的疯狂举动。

烛光下,她发髻微乱,雪白的脸上蜿蜒着两道泪痕,神情无依、楚楚可怜地望向来人。

那少年一副白衣儒生打扮,脸上虽稚气未脱,五官却十分俊秀,半点不似跑船江湖人的样子。

他微微一笑,带着三分温和:“小姐请用饭。”说罢径自将烛火放在一旁矮几上,在长流对面坐下。

长流慢慢收了泪,面上只作惊疑不定,既不动筷,也不言语。半晌她才含羞带怯地开口道:“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在下沈梦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搭这趟船回乡。”

长流点点头,轻声道:“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抓我?”心中却冷笑一声:春闱之后从大运河搭船回乡的举子确实数以千记。但你这是糊弄谁呢?我这么重要的人犯,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能见的么。

“在下受了葛先生的委托,来劝小姐进食,其余一概不知。”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来,递给长流,示意她擦泪。

长流瞟了沈梦生一眼,雪白指尖悄悄探出缀着牡丹的袖缘,迟疑着接过,却捏在手中,揉成一团咸菜。心道:开玩笑,本王有洁癖。

沈梦生见她接了帕子却不用,只当她害羞,遂越发温和地劝道:“小姐请用饭。”

长流看了一眼桌上,菜色极简单,一条清蒸鱼,一碗白米饭,外加虾皮豆腐葱花汤。她举起筷子,小口吃了起来。味道却是出奇地鲜美。长流不禁暗想葛彤这老儿倒有口福,漕帮的厨子当真不错。

沈梦生见她目光闪动不安,但进食动作依旧一派优雅,不由暗忖不愧是皇家公主。

吃了几口,长流又抬眸看向沈梦生,轻声道:“你不吃么?”

“小生吃过了。”

长流默默吃了小半碗饭,做出食不下咽的样子,放下碗筷,静待对方开口。

果然,沈梦生温言道:“小生看小姐容貌举止都不像是一般人家出身,不知何故被葛先生拘禁。如若只是误会一场,小生愿做个中间人,说和一番,助小姐脱困。”

长流迟疑片刻,一咬牙,轻声道:“不瞒公子说,本宫乃是齐王,坐船南下治水,不想途中被漕帮所劫。”一顿,她猛然抬起一双明眸,看向沈梦生,接着道:“他们将我独自关在这里,随行之人一个不见。我心中…我心中实在怕得紧。”

沈梦生见她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颗颗晶莹滚滚而下,遂一脸不忍,道:“殿下还请莫要哭泣,小生定当竭力替殿下化解此事。”

长流缓缓收了泪,满怀希望道:“本宫全仰仗公子了。”心中却想:嘿嘿,听了本王的名号居然不大礼参拜。这考的是哪门子科举?既然想做官,如何眼前放着本王这么个位高之人却不知巴结。此人演技有待磨练。果然在漕帮待久了脑子容易进水。

“殿下请安心。小生去去就来。”沈梦生站起转身的一瞬间嘴角露出一抹笑。

熟料,还未待他这抹笑全然展开,已似萎了的喇叭花一般僵在嘴边。

长流出手如电一连点了他周身十一处大穴。听这厮方才的脚步声,武功应该比看门的还弱些,但她仍旧不敢大意。

沈梦生见她径自将手探入自己衣襟之中,满脸不可思议,倘若不是哑穴被封,只怕他此刻便要惊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