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轩仍是温和道:“还好。”其实似他这般毫无军功之人被凭空安插进训练有素的京营,免不了遭人嫉妒排挤。尤其顾家还有一个顾非在前头比着,如今两人的军衔等同,更免不了被人说三道四。只是,他已经被人议论靠裙带关系才被破格提拔,又怎好在太女面前提起。

“轩哥哥教我射箭吧。”随波将方才路上随意折的柳枝拿在手上把玩,时不时拍打一下明净透亮的水面,激起层层涟漪。她从前向他提出要求的时候总是理直气壮的,现在却越来越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顾轩笑道:“殿下不是有骑射师傅么。”皇上极重视对太女的教导,功课上的要求同本朝太子一般无二,武学方面虽大大减免,但基本的骑射功夫还是规定要学。

随波叹了一口气道:“孤连弓都张不开。父皇也不想想,我一个女子摆弄这些粗鲁武艺做什么,还定要我学。”

顾轩不由失笑道:“殿下想学,我这个师傅当然荣幸之至。”

随波闻言不由回头粲然一笑。身后漫天清风摇落莲叶上银豆一般的水珠,漾出一池涟漪,浮光跃彩。

一只巴掌大的蝴蝶许是逐风玩得累了,堪堪停在她落在膝盖上的绯红裙褶上。那蝴蝶漆如点睛,两眉纯紫,翅膀却如莲叶一般翠色莹莹。

随波惊喜道:“轩哥哥,这才叫眉目如画。你快替我捉住它。”

顾轩轻笑道:“你自己喜欢,却叫我来做这个恶人。”话虽如此,还是趋近一步,伸手慢慢向蝴蝶拢去。她从小就喜欢蝴蝶,自己却不敢捉,都是由他代劳。

那蝴蝶许是被掌风所惊,竟在一瞬间振翅而去。顾轩方要再捉,却眼见随波一个不稳,晃身便要跌进池中。他急急伸臂将她搂入怀中,一瞬间,只觉心荡神驰如漫漫清风拂过万顷金波。

少顷,顾轩才意识到二人情态似有不妥,方要松手,一双纤细玉臂却已将他轻轻环住。

半晌,她才轻声道:“‘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惕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轩哥哥,你不明白,我的喜怒、恐惧、忧虑皆系于你一身。可你却不是我的,所以我食不知味、睡不安寝。我知道我不该,可是我心不由己身不由己。”

顾轩的目光落到怀中少女的发顶上。她是一国储君,何等尊贵又何等高高在上,可她此刻在自己怀中却是如此柔弱无依。

随波抬起头来,眼波盈盈如水。顾轩被她眸光所摄,半分动弹不得。

清风掠过水面,吹皱一双璧人。

是夜。

随波沐浴过后命人点了香,只穿一件牙白折枝梅中单伏案作画。那一池风荷容易勾勒,只是人物的神态总不合心意。已经画废了两稿,心下不由浮躁起来,索性搁笔作罢。

一旁宫人见太女托腮发呆,只得强忍随着睡意而来的哈欠,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忽听外头一阵隐隐喧哗,凝神再听,声音遥遥飘来若有似无。想来定是出了大事。宫人虽则心惊不已,却不敢出声打扰太女,只盼着她能听见相询,才好出去打探。

又过片刻,喧哗渐响。

今晚小路子又不得在太女跟前伺候,便溜出东宫去赌钱找点乐子。此刻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神色惶急奔入殿中,在屋外便大声回禀道:“太女殿下,正阳宫起火。宫人们正在极力扑火。您是不是该去看看陛下是否无恙。”

太女这才惊醒,急道:“你说什么?!孤这就去!”

遂手忙脚乱吩咐宫人替她穿衣。又挨过片刻,胡乱套上外袍、弓鞋,这才急急奔出大殿。

只见外头不远处火光耀天,整个正阳宫遥遥看去似被一片火海吞噬。

夜色掩去滚滚浓烟,却能闻到夏风中夹带的焦味。

随波来不及乘辇便奔向正阳宫。一路上,宫人们慌乱语声越来越响,空气中的焦炭气味也越发呛人。禁卫军帮助来往奔走的宫人一道取水灭火。无奈火势实在太大,竟已是不可挽回之势。

茫茫火海前,庆帝身披龙袍,狼狈万分地坐在一张烧焦了半边椅背,显然是被勉强抢救出来的太师椅上。高胜站在一旁,轻拍着庆帝的手背,仿佛是在无声地安抚宽慰皇帝的心有余悸。

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没有人注意到伏在远处屋脊上的一道黑影在确认整个正阳宫被付之一炬,而皇帝本人除了饱受惊吓之外毫发无损之后,以常人目力所不能捕捉到的诡异身法消失在禁宫的夜色里。

庆帝此时还未缓过劲儿来,略带茫然地道:“高胜,你说这好好的怎么就起火了?”

“皇上,老奴也不明白。刚才听下头宫人们说,好像整个正阳宫储雨水的大缸都被人蓄意打破了。许多宫人睡到大半夜,听见水缸碎裂声,才披衣而起出来察看,方得幸免于难。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远水救不了近火,火势才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居然有人敢放火烧宫?!反了天了!这是谋刺,是谋逆大罪。朕要下令严加彻查!”皇帝本就被火光照红的脸因为震怒而显得越发通红。

此时,随波恰好匆匆赶到,忍不住扑入庆帝怀中泣道:“父皇,可吓坏儿臣了。您没事就好。”庆帝对她来说不仅代表着父亲,还代表着一种力量。一旦这股擎天巨力没了,万里江山重担便要压于她一肩。因而随波此刻怀着无比的庆幸喜极而泣。

庆帝拍着她弱小的肩膀哄道:“爹爹没事。莫哭。莫哭。”一顿,庆帝几乎带着一种对劫后余生的感激之情,道:“这次多亏了高胜。”是高胜将睡梦中的皇帝叫起,并一路背着他步下玉阶。

高胜正扬起笑脸,准备接受未来国君的一声称赞,不料却任何表示都没有等到,那抹挂在嘴角的笑只能在火光映照中黯然冷却。

随波经过三年多的储君学习,已经充分认识到作为一国之君,无需对臣子应尽的本分做过多的表彰,以免养刁了他们的胃口。何况庆帝这一句称赞足矣,不必她再锦上添花。

作者有话要说:之所以说修养自身的品性要先端正自己的心思,是因为心有愤怒就不能够端正;心有恐惧就不能够端正;心有喜好就不能够端正;心有忧虑就不能够端正。

心思不端正就像心不在自己身上一样:虽然在看,但却像没有看见一样;虽然在听,但却像没有听见一样;虽然在吃东西,但却一点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所以说,要修养自身的品性必须要先端正自己的心思。太女殿下用《大学》中的这段话来诠释爱情,可谓另辟蹊径。

最新更新

正阳宫被毁,早朝时群臣都对皇帝受到的惊吓表示了慰问,并且对圣体的安康表达了衷心的庆幸。庆帝以一种非常果断的姿态拒绝了群臣的建议,即暂时搬到无人居住的凤箫宫,等待正阳宫的复建。许多人不明白陛下为何舍宫室富丽的凤箫宫而宁愿屈就在相对敝旧的南宫。有心人更私下揣测陛下许是对先皇后十分怀念,怕触景伤情,才不愿踏入先皇后生前所居住的凤箫宫。只有一旁随堂的高胜明了皇帝对已逝的先皇后怀有怎样微妙的情怀,尤其庆帝本人对鬼神之说向来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

于是,早朝最重要的一项决议便成了正阳宫的复建工程。皇帝命户部和工部通力合作,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将正阳宫修缮一新。户部尚书王善,工部尚书年益自然分别叩首领旨。

随即,庆帝又严令三司彻查正阳宫纵火一案。这件令朝会气氛相对紧张沉肃的不愉快事件才算告一段落。

看到礼部尚书温习年跨步出列,庆帝因宫室被人蓄意焚毁的郁气终于暂时消散,甚为愉悦地问道:“如何,太女驸马的人选礼部可有拟定?”言罢侧目看向站在一旁的太女。

随波闻言心中不由涌起惊涛骇浪,下意识地紧紧扯住了从腰际垂落的代表她储君身份的彩丝印绶。她虽然清楚地知晓皇帝已经督促礼部上报驸马人选,却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毕竟离她及笄还有三年多光景。

庆帝并没有因为最宠爱的女儿忽然低头回避自己的目光而感到丝毫诧异,只当她虽贵为储君,碰到此项议题亦免不了女儿家的害羞自矜。

礼部尚书温习年显然极愿意配合皇帝议论这一桩攸关社稷的喜事,遂声音洪亮道:“臣已经偕同一干同僚,从举荐的名单中择取了德才兼备的十名年轻人供皇上挑选定夺。”按照往日成例,都是拟定三名候选人,招入宫中,由太后面见择定。而此次因太女身份特殊,礼部不得不格外慎重行事。

“哈哈。朕看不如让宫中画师将这些备选青年才俊的容貌直接录于纸上,好让安平自己参详一番。”皇帝这话不过是龙颜大悦之时随口一嬉。因本朝的皇帝亦不乏广纳后宫热衷于选秀事业的,造成一时入宫者甚众,导致皇帝本人来不及一一接见,是以派画师将各位佳丽入画,再由皇帝御览筛选。太女既然是未来的国君,以此类比亦无不妥之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温习年暗忖礼部拟定人选之时似乎以德才为第一标准,难免不合皇帝重视容貌的心意,当下灵机一动,进言道:“还有一人,虽然不在这推举名单上,但微臣听陛下方才所言便不由想到了他。”

“哦。是何人啊?”庆帝不免来了兴趣。

“便是陛下钦点的新科探花韩毓。臣有幸被陛下指派为殿试八位阅卷官之一,监考之时曾见过这位探花郎。说是颜如宋玉,貌比潘安亦不为过。”

庆帝略有些兴奋地拍了拍御座上的龙首,笑道:“朕想起来了,这个韩毓确实姿容绝佳。朕还记得他的卷子,字迹隽秀,文笔犀利,论述精道。”一顿,庆帝点了点头,道:“不错。不知他家世如何?”女主当国,外戚专权成了更需要防患于未然的一大问题。庆帝不得不为后世着想。

“启禀陛下,韩探花的父亲正是光禄寺少卿韩继韩大人。”温习年明白接下来他可以省些口水,由韩继自行奏对。

韩继自温习年口中报出自己独子的名字就已经开始惴惴不安。一方面,自己的儿子有希望成为太女殿下的驸马,也就是大禹未来国君的父亲,这对韩家来说自然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另一方面,这也意味着韩毓十年寒窗,希望能一展抱负的愿望必将破灭。女主当国,太女的驸马绝不会被允许参与国事。这对一个刚刚蟾宫折桂、跨马游街的少年才子来说,也意味着某种程度的理想被剥夺,以及身为男子却“以色事人”,男性尊严的折辱。

但事到临头,容不得韩继多方思虑。何况这样的事又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光禄寺少卿所能推脱?韩继只能出列道:“臣韩继叩见陛下。”

韩继为官十分低调,庆帝对这位光禄寺少卿并无太深刻的印象,这也解释了为何皇帝不清楚韩毓的家世。

韩继接着向庆帝交代了韩家的祖宗十八代。庆帝听了十分满意。大约就是一家子屡试不第的读书人,自韩继往上就没有做过七品以上官的,从韩继这一代才在科举方面开了窍。韩家清而不贵,刚刚好。

庆帝当堂宣布:“那就定下来吧。楼爱卿,由你来草拟婚书。”其实朝中早有人议论,韩毓文采风度皆不下于当年的楼相。

楼凤棠领旨:“恭喜陛下觅得佳婿。”此刻认得韩毓本人的官员不免暗自比对了一番,皆认为虽则韩毓文采风流或许不下于十年前的楼相,但这一身位极人臣的蕴藉温雅,初出茅庐的年轻后生实在大大不如,并且只怕他终此一生都不再有机会培养出这种只有站在庙堂之巅才会有的气韵。如此一想,众人又不免暗自替这位注定要成为“皇后”的少年才子可惜。毕竟作为一个男人,非但终身不得施展抱负,还会失去最根本的自由,在后宫中过完一生,实在算不上令人羡慕的前途。

庆帝并没有半点似群臣这般不能诉诸于口,却对新驸马近乎于怜悯的心态,他十分高兴地接受了群臣的恭贺。

为了避嫌,柳青纶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太女择驸马一事提出任何看法,而是随大流地跟众人一道恭贺皇帝和太女殿下。自从柳青纶被降级以来,已经十分懂得在庆帝面前掩饰对太女的影响力,从不在跟太女直接相关的事宜上提出与庆帝相左的意见。

群臣的朝贺之声让随波陷入了一种恍如置身噩梦般的没顶浪潮。她昨日才将不能宣之于口的恋慕之情倾诉给了意中人,并且得到了对方的回应。在她眼中,一切都前所未有地鲜活美好,甚至就连严苛的洪师傅都不再面目可憎。可谁知,转眼间她就要嫁给一个素未谋面之人,虽然那人在她一向最信任、崇拜的父皇口中才貌俱佳,但她已经将一颗心都交付给了顾轩,如何能另投他人怀抱。

下了朝,随波失魂落魄地坐上凤辇。垂帘方下,她的眼泪便再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方才挣扎犹豫再三都不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反对这桩婚事。原因再简单不过,她倾心恋慕之人是自己亲姐姐的未婚夫。她更不敢想象,倘若那些御史知晓了事情的真相,自己会受到怎样言辞犀利的攻击和侮辱。

“去鸾凤宫。”

细心的宫人虽然听出太女的声音仿佛不似往常一般清澈动人,却无人敢一探究竟。

柳思岚乍见下朝后的随波便发现她神情不对,仿佛哭过。她连忙屏退左右,急急问道:“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母后。”随波再也忍不住,扑进柳思岚怀中便放声悲泣。

柳思岚只得一边轻拍她的肩膀,一边柔声诱哄道:“哪个不长眼的在朝堂上又给你气受了?回头告诉你外公,好好收拾他。”

“母后。父皇今日早朝给儿臣定了一门亲事。儿臣不嫁。母后…”

柳思岚见随波哭得眼睛都有些红肿了,遂心疼地劝道:“我儿莫怕。告诉母后,定的人是谁?”随波及笄还早。只要不是既成事实,一切就都还有余地。

“新科探花韩毓。”随波几乎哭得哽咽,因而便是短短六个字亦说得断断续续。

“我儿放心,母后一定会让你随了自己心愿。”柳思岚心道:少不得要把母亲叫进宫来商量一番。

随波闻言不由抬起朦胧泪眼,问道:“真的么?”

“傻孩子,母后什么时候骗过你。”一顿,柳思岚叮嘱道:“这是你父皇亲自定的人选。你父皇那儿可不要露出半句不满,免得惹他不快。这事儿包在母后身上。”

“谢母后。”随波听柳思岚说得肯定,终于慢慢收了泪,破涕为笑。

“先别忙着谢母后。我儿倒是说说,你这么着急到底是为了谁啊?”太女身边的侍女都是皇后亲自选定的,随波昨日见过顾轩的事,自然已经有人通报给了皇后。

“母后…”

柳思岚见她一脸娇羞,遂将她揽入怀中爱怜道:“好孩子,莫怕。万事有母后替你做主。”

作者有话要说:猫试图抽离自身主观去塑造大家不喜欢的人物。

呵呵,现在应该能看出来长流为什么要烧宫了吧。

这章的作用其实不在写选驸马,而在揭示当时的人对女帝配偶的心态。换言之,跟长流在一起也必将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

最新更新

河道总督屠宪这几天很忧郁。

自从听闻齐王南下,屠宪无一日不在寻思如何投其所好。不说金银财帛,就连胭脂水粉他都咨询过家中新纳的九姨太,统统照着眼下最时兴的标准给置办好了。可往日最有效的办法——枕头风,屠宪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吹。你说这齐王要是个男人该多好,为何偏偏是个女人。屠宪自忖湘西一带人杰地灵,什么样水灵的人找不出一个两个来孝敬。可以往,不论朝中哪位钦差来了,都是知根知底,家里有七八个妾的自然送上美人;府里头养着男宠的,二话不说奉上清倌。偶尔也有涉猎广泛些的,就送一对“鸳鸯”,最好还是双胞胎,讨个龙凤好彩头,那可是人间难得的艳福,保管把人给迷晕乎了。因此甭管是谁,只要美人计一出,一准躺平。可这齐王,屠宪实在有些闹不准。按说应当送男人,可又听说齐王身边的红人江侍卫就是难得的好相貌。相貌倒还罢了,物色了这许多天,倒也翻出了一两个绝色。可这气质实在不好拿捏。小倌从小养在南风馆,难免有些“娘”气,男人大约吃这一套,可女人…屠宪实在无法想象,比女人还柔媚的男人会讨齐王的欢心。

多亏师爷给屠宪出了个主意,他这才茅塞顿开,一扫愁云惨雾。

这几日,长流找了个机会,已经将事情的首尾跟莫行柯交了底。莫行柯对自己的手下说之前发生的事完全是一场误会,死去的兄弟除了朝廷抚恤外,齐王殿下也会额外出资,就此稳住了人心,没有再造成与漕帮的进一步冲突。

长流的船就要靠岸,葛彤挑选了一批漕帮的顶尖高手充作她的私兵,自己则充作她的师爷,跟她一道下船。 原焕因不想叫屠宪认出来,只作普通士兵打扮,混在人堆里头。

屠宪十分知情识趣,虽亲自到码头迎接,却只是将长流一行人送到驿馆,自己并未多做停留,只待晚宴上再给齐王接风洗尘。

船上资源有限,便是长流也不得日日沐浴。因而众人下榻驿馆后都痛痛快快沐浴更衣了一番。

待到华灯初上,便有一顶十六人抬的大轿侯在驿馆门口。

长流上了轿,只觉又快又稳。那十六人步调一致,训练有素,很快便到了总督府。

屠宪已在门口伏地恭候。待他起身,才看清齐王一身亲王常服,却是换做男装,他心下不由一颤:莫非押错了宝,早知道就该准备“鸳鸯”,也好确保万无一失…

酒席设在正厅,众人按身份依次落座。

屠宪见长流身边的俊俏书童大大咧咧往席上一坐,想来不过仗着素日里在主子跟前得宠,顿时如释重负,眉开眼笑。

沈梦生感到屠宪一双绿豆眼盯着自己瞧,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正待发作,却被长流一双利眼给阻了回去。

葛彤却心下有些没底,生怕沈梦生言行不当,以至节外生枝。陆地不比水上,漕帮并没有绝对的把握能辖制住齐王,好在她跟屠宪这个地头蛇也不是一条心。葛彤却不知道,沈梦生跟长流之间还有一桩官司。沈小帮主坚信自己是遭了长流暗算,这才不敌,因而非要正大光明同她比试一场。两人在船舱里又打了一架,沈梦生因为输得太过难看,便封锁了消息,谁也没告诉。他之所以对长流勉强服帖,不过是怕“丑事”宣扬出去,在漕帮众人面前失了颜面。

开席之后,山珍海味一溜儿上。大多为南方一带的特产,好些就连长流都没见过,确实大开眼界。

此次朝廷派遣的两位官员以齐王为尊,再说屠宪与谭颖是打惯了交道的,熟知此人的脾性,席间自然以试探笼络齐王为主。因而屠宪将奉承拍马的功力发挥到了极致,直把长流夸成了大禹第一栋梁,仿佛没了她,大禹明日就要垮了。

好多话就连江淮听着都有些汗颜。长流却一直言笑晏晏,照单全收。

“屠大人坐镇河道多年,治水可谓劳苦功高。本王不过是占了出身的便宜,并无寸功于社稷黎庶。”一味让对方唱独角戏不利于建立狼狈为奸的革命感情,因而长流适时礼尚往来。

谭颖听见“劳苦功高”这四个字,不由心中一抖。他也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了,过去这么几天,如何会悟不透当日沉江之事乃是诈他的,便知道这位齐王殿下不可小觑。鉴于这四字评语他自己也从齐王那儿领受过,谭颖心知殿下此刻指不定怎么盘算着收拾屠宪呢。只是,他深知自己如今倘若再要变卦,给屠宪通风报信,不论此事最终胜负若何,首先齐王就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可要是反过来,倘若他站在齐王这边,如果齐王侥幸赢了这一仗,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因而谭颖打定了主意只作壁上观,偶尔还帮着长流给屠宪放烟雾弹。

屠宪听了长流一席话,再看谭颖面色如常,便放下了大半心事。只等今晚过去,再验看效果。

一顿酒席吃下来,关于治水无人提过半个字。除了不似往常一般与之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之外,屠宪觉得一切似乎并无不同。

一行人酒足饭饱回到驿馆。

长流方踏入院中,便觉气氛诡异。葛彤送来的两个丫头皆笑得贼兮兮的,仿佛不怀好意,又一径儿催促她洗漱更衣,早些就寝。

长流早些时候已经沐浴过,晚间略为洗漱一番即可。待她换了一身便服走到内室,不由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猫通常是根据榜单要求更新的,一旦完成规定字数,我就开始摸鱼。猫猫摸鱼是本性o(≧v≦)o~~你懂的。

最新更新

榻上赫然坐了一名玉冠白襕的男子。

显是听到响动,他抬起头看向长流,修长的眉目带着一种异样的沉静与认命。长流窥见他的容貌,惊讶过后亦静静回视他。

“这就是殿下所谓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长流从他力持平静的声线里听出了一种压抑到极点的愤怒与嘲讽,一愣之下恍悟,他一定是对自己先前的劝诫误解了什么。长流已经从这几天京城过来的奏报中获悉韩毓科场舞弊案事发,却没有料到他本人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这桩案子竟然了结得这么快!

思索片刻后,长流轻声道:“他们是不是对韩大人也下了手?”一般只有犯官家属才会被罚没,女子为娼,男子入贱籍发卖。韩毓虽然已经考取功名,但还未正式入职,是以算不得“犯官”。如果罪名下达到他本人,最多跟前世一样被革去功名,永不录用,当不至于被发卖。因而除了韩大人亦遭到牵连之外,长流想不出还有第二种可能致使韩毓出现在这里。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韩毓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彻骨清寒。

长流遂似笑非笑地道:“探花郎这是打算卖身救父?”如果真是这样,此人的性格倒是值得捉摸一番。

韩毓几乎将嘴唇咬出血迹,却仍是极力平静地道:“家父被流放三千里。还望殿下手下留情。”

长流方才就猜测他应该是自愿来的,因为没有被捆绑或是下药的迹象。她闻言即刻向他趋近几步,暗花如意纹素纱中单与他白襕的下摆紧贴。然后,她缓缓抬起手抚向他的唇,轻如梦吟:“不要咬。”

细白的牙齿却越发深陷入唇,沁出血珠。

感觉到身边男子的身躯在轻轻颤抖,长流忽然轻叹一声,将莹白如玉的拇指撤回,表情嫌恶地在他纤尘不染的白襕上抹了一把,明艳血珠即刻成了暗红色的污迹。随即她退开一大步,心不在焉地道:“探花郎还真以为自己倾国倾城。”心中却道:忍到这一步还未推开我,已是不易。此人动心忍性,是块值得雕琢的美玉。

长流在一旁太师椅上坐了,轻声道:“还不从本王床上滚下来?”

韩毓显然对她一连串的言语动作猝不及防,好半晌才僵硬着身躯站起,忽然跪在她面前,道:“肃卿任凭殿下处置,还请殿下放过家父。”方才那一刻他才恍悟,眼前这名眉目沉静的少女其实并未对自己有丝毫的动情,那么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报复?因为太女殿下抢了本该属于她的皇位,所以齐王便设计夺去太女的驸马,好叫她颜面扫地?

以字自称,这是服软了么?这书呆子怎么就一根筋到底,认定了此事是本王所为呢。长流忽觉一阵气闷,站起来推开窗。

夏日悠扬晚风扑进室内,将烛火吹得飘摇。

韩毓见她一身素衣在栀子香风中摇曳,不由想起初见那晚。他不禁自问,如果不是当初见过她一面,他还会做出今晚这样屈辱的选择吗。

“起来吧。韩大人的事本王会想办法。不过你就…”韩毓已经没入贱籍,即便日后能将此次舞弊案推翻,韩毓本人的声誉已然大大受损,想让他重新站上文坛恐怕很难。

韩毓却仍是错解了她的意思,轻声道:“肃卿谢过殿下。肃卿甘为殿下驱策。”

这本是长流想要的结果。是以她明知在韩毓身上会发生什么,却仍然选择袖手旁观。一则,她想要他从此站到自己敌人的对立面去。二则,让他受些挫折,打磨一下心性未尝不好。但是此刻,长流不免有些啼笑皆非。显然目前为止,韩毓对“驱策”这个词的理解并不是她原先所希望的那样。

“这件事并非本王所为。本王对太女殿下的驸马没有丝毫觊觎。不过太女殿下就未必了。”长流的语调很平淡。

韩毓猛然抬头道:“殿下是说太女殿下因为不想嫁我,所以…”今晚来此之前,他虽然做好了抛弃一个男人所有尊严的准备,但潜意识里还是那个骄傲的跨马游街的少年。当从下朝的父亲口中听到消息的那一刻,韩毓并未欣喜若狂,因为他知道自己的仕途只怕是到头了。但下意识里他亦是自豪的,毕竟他要娶的是大禹最高贵美丽的女子。他不是没有听闻过太女与齐王未婚夫之间的流言,但他以为那不过是些无聊人的捕风捉影,而皇上金口玉言当堂宣布他为驸马就是这件事子虚乌有的最好证明。不过,韩毓并不认为长流有必要骗他,她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承认自己的未婚夫与亲妹妹有染,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长流这才转身,看清韩毓面上浓重的失落和自嘲,轻声道:“你起来,说说整件事的经过吧。”奏报毕竟不够详细,还是从当事人口中了解比较妥当。

“是。”

韩毓依言缓缓起身,在一旁坐了,轻声道:“整件案子的起源是监察御史上疏说家父与本次会试的主考官文华阁大学士郭毅过从甚密。其实不过是郭大人嫁女儿,家父前去喝过一杯喜酒。当时朝中官员前去恭贺送礼的人极多,本不足为凭,却偏偏只有我位列三甲之一。而且时机不巧,喜事恰恰是在郭大人被任命为本次春闱的主考官之后。陛下回复此事牵涉驸马在内,需得细细查访,还驸马一个清白。哪知道大理寺草草将郭大人过堂之后便坚称郭毅或有出于同僚之谊向家父泄露考题。陛下震怒之下将奏折留中不发,命大理寺开堂重审,维护之意十分明显。熟料此时恰好暴出参与殿试的二百零八名生员中竟然有一名同进士在醉酒之后吐露事前买到过考题。此人当即被刑部羁押,在早朝时被押解上殿,由皇上亲自出题,此人张口结舌答非所问,确系不学无术之徒。陛下龙颜震怒,之后家父与郭大人都被判了流放,而我本人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革去功名,以‘犯官’家属身份没入贱籍。”他的声音虽听似平缓,但捏紧红木椅子扶手的右手骨节突出泛白,血管暴起青中带蓝,显然是在极力克制情绪。

长流点点头,这些与她得到的奏报大致上并无出入。郭毅算是楼凤棠的学生,当年楼凤棠做主考官时,郭毅得了一甲第六名,其后仕途一帆风顺,直至官拜大学士。如果长流猜得不错,这件事本来就是柳青纶这个老狐狸为了扳倒楼凤棠设的局。但凡御史参劾都是先咬住一人不放,然后等着他背后的支持者主动站出来维护。楼凤棠如果维护郭毅,则正中老狐狸下怀,如果不维护,他在朝中的声望亦不免会受到影响。本来这件事可能不会牵涉到韩毓,不过谁让他是皇帝老爹安排给随波的乘龙快婿呢,芝兰玉树又怎样,谁让你那么没有眼色,正巧长在人家大门口,正好一并除去。皇帝老爹多半本想保住韩毓,毕竟是他钦定的驸马,倒了的话有失颜面,但事涉楼凤棠,权衡再三,才最终决定丢卒保车。而且好就好在虽然朝议已定,但明旨未下,天下百姓还未及闻讯。而老狐狸果然见好就收。双方为免夜长梦多,案子从审理到结案堪称神速。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好好一个探花郎一夕之间沦落为奴。至于他前世还不至于这么倒霉,恐怕因为如今随波已被立为太女,情势已有天壤之别。

只是个中曲折阴暗,韩毓还未入仕,凭他这颗塞满四书五经的脑袋,只怕暂时体悟不了,不然这呆头书生也不会以为是自己因为觊觎他的美色而使的手段了,是以长流并不打算将这番结论同这头牛说,只问:“后来呢?”

韩毓明白她这是在问自己后来的遭遇,遂答道:“后来我就被发卖。一路日夜兼程坐船南下。直到今晚才知道要…的人是殿下。”他终究说不出“服侍”这两个字来,只含糊带过。事实上被发卖的过程根本不若他口中如此轻描淡写。他快要弱冠,以小倌来说未免年纪太大。是以虽然韩毓的相貌无可挑剔,但南风馆的人根本看不上他。有权势的人家本也有喜他才名的,但碍于事涉朝堂争斗,无人敢接手。极尽屈辱之后,韩毓才落到屠宪的手中。一路上他想了各种办法自裁,却因为看守防得紧,都没有成功。

长流因路上遭到漕帮追杀,耽搁了行程。又因为随行人员众多,一路上补给物资,停靠码头又延误了不少时日。而且长流的大船走的是大运河,韩毓的小舟却是从支流绕的近道,反比她早到片刻。

“肃卿身上可有伤?”他本来官话说得极好,今晚却有几个字发音不甚准确。

韩毓沉默不答。

那便是有。长流轻叹一声,正待叫人另行安排他食宿,却听到院中起了争执,其中一个声音是江淮。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猜猜小江为嘛炸毛?

最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