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大长公主再次前往凤箫宫。挡驾的却换做了旺财。

“殿下,您身子不方便,何苦一次两次往宫里头跑呢。陛下现在正为战事烦心,您若是执意要见,也落不下好不是。”

大长公主却道:“本宫有军国大事要单独面见陛下。你们这些奴婢一味挡着,若是耽误了大事,本宫看谁担待得起!”虚张声势谁不会。

旺财见她如此坚持,心里那个有苦说不出啊,只待苦口婆心地劝解。

熟料此时大长公主一手撑腰,一手扶着肚子嚷嚷起来:“哎呦,本宫肚子疼。好疼…”一旁的侍女立刻帮腔:“公公还不去叫陛下来,大长公主殿下若是有什么意外,你担待得起么?”

旺财瞧这架势,心下不由冷笑,伸手招来两个小太监,吩咐道:“你,带大长公主去偏殿歇息。”又转头摆了个笑脸道:“奴婢这就去禀告陛下。”

李婉一直躲在门扉后头听外头的动静,见旺财进来,忙上前道:“这是存心闹起来了,她安的什么心?”

“婉姑姑且去找江统领过来。”旺财方才故意不提请太医来瞧,大长公主自己也都不提。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陛下临行前交代过,若是觉得不对劲就知会江淮。

旺财又探头叫过一个机灵的小太监,耳语吩咐了一番。小太监应了一声:“公公放心。”一溜烟跑着去了。

大约过了半炷香,太医院院判孙堂便提着药箱来了。他凑近旺财低声道:“旺公公,这真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只想让大长公主安心歇一歇,定定神。奴婢不懂药理,但想来睡一觉对有身子的人当有益无害才是。”旺财自然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对大长公主不利,只求让她睡过去先过了眼下这一关。小心驶得万年船,接下来的事就看江淮的了。

“是。卑职谨遵圣谕。”

旺财径自带了孙堂进去,赔小心道:“陛下正在议事,让奴婢请孙大人过来看看。”

大长公主推脱不过,只得让孙堂诊了脉。

“大长公主这是有些劳累了,得回府静养。臣再给殿下开张安胎的方子。”孙堂一转身便将方才刻意大幅抖动的诊帕给收了起来,又不动声色地对旺财摇了摇头。旺财知道大长公主果然是在装相,心中不由一阵冷笑。

孙堂的声音逐渐模糊…大长公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公主府。

王素怀见她醒了,神色不由一松,道:“刘太医才来过,说殿下乃是忧思过度才晕过去的。孙院判给的方子也看过了,刘太医说没什么不对。”

大长公主定了定神,道:“本宫是怎么回来的?”

王素怀知道她要问什么,便摇头道:“陛下从头到尾一直都未曾露面。这事你别管了,安心静养要紧。”

当天晚上王素和便被请到了公主府,直到次日凌晨才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猫:陛下,来个小剧场余兴节目。

陛下:╭(╯^╰)╮又来个拆台的,朕没有兴致。

死地

头顶流瀑一般的白云似千军万马一泻而下,揭开碧蓝澄空里祁兰山屹立千年的雪峰画卷。脚下是一望无垠的绿野,身后是紧随而来的旌旗猎猎铁马铮铮。

拓跋洪只疑自己重回儿时梦境。先祖被逐沙漠的耻辱,无数次带领族人在沙漠中出生入死寻找水源的艰辛,所有记忆里最深刻的烙印此刻都凝成一股力量,催动他策马扬鞭踏过这片水草丰美的土地。

斥候飞骑来报:“将军,果如那人所说,穿过这片草原便有一小股西凉军在地势稍高处的一片胡杨林后头扎营,大约有两千人。”

“带一队人自侧翼包抄合围,其余人跟我冲!”

“将军,小心有诈!”

拓跋洪轻蔑一笑,“此处地势平坦,一目了然。大邺铁骑还怕他区区两千残兵!” 西凉人决计想不到邺的骑兵竟能自古浪峡毫无阻滞地一头扎入西凉腹地。

西凉的春天变化万千,方才还是碧空如洗,顷刻便雨声沥沥。

雨水顺着头盔的边沿落到拓跋洪的唇边,他只觉天神待这片土地何等慷慨。幼时祖父曾请过一个禹国人教习他禹国文字,后来这位顶着奴隶身份一向唯唯诺诺的老师,竟然在部落迁往戈壁的途中独自逃亡。儿时学习的锦绣文字早已消弭在大漠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拓跋洪唯一记得的是,禹国人用绵绵这个词形容江南的雨。他不知道眼下算不算绵绵,但是他相信终有一日,邺的铁骑会载着他,去到老师口中至死不忘的烟雨江南。

策马奔腾中,雨越下越大,隐有雷霆万钧之势。旌旗浸透了水,沉沉缩成一线,紧贴着旗杆。邺兵的视线逐渐模糊。马匹因为不惯在如此湿滑的地方奔跑,也渐渐放慢了速度。

不远处的胡杨林中,五百个弓弩手静静地等待着。雨水顺着胡杨粗糙的树干渗入土壤,滋养着这片曾经干旱的土地。半月前此处的胡杨还因为干旱不得不舍弃粗壮的枝干,把自断一臂省下的水分输送给新生的枝丫。那些枯萎被弃的老枝渗出的红泪,此时已被雨水冲刷而去,仿佛在这场大雨中彻底释放了过往的一切心酸。

电闪雷鸣狂风骤雨之中,红棕色的马群似山洪滚滚而来,隐有天崩地裂之势。

随着一人高举的右手,所有弓弩手都张弓拉箭,克制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百丈…八十丈…六十丈…随着那只手果决挥落,一支支利箭划破雨幕。闪电似一道银亮的长鞭,照亮密密茫茫的箭雨,划出一道响亮的鞭声。

冲在最前沿的邺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已经被迅疾而来的箭矢射落马背。战马受到惊吓,前蹄收起,惊惧长嘶,后蹄跟着一滑,整个马身无法保持平衡,轰然跌落在泥泞中。后排的骑兵因为冲得太快,来不及勒马,顷刻便被绊倒,正巧落入箭阵笼罩之下。黑茫茫的一片箭雨坠落,鲜血似分流的小溪一般染红了这片丰饶静谧的土地。

拓跋洪大喝一声:“竖盾牌!结阵迅速前进!”

邺兵们很快反应过来,在盾牌的掩护下结队迅速向前推进。与此同时,后排的弓弩手开始用强弓还以颜色。

胡杨林中的伏兵顷刻便有人中箭落马。“不行,顶不住了,距离太近,他们的弓弩太强!”为首之人正是林飞飞。他高喊道:“坚持住,再射一拨咱们就撤!”

一阵箭雨过后,林中撤出来的只剩三百余人,由林飞飞断后,边打边向林子后头的低洼地带撤退。

拓跋洪的这批骑兵惯于在沙漠中驰骋,却从未在湿地中行军过。许多人在冲上胡杨高地的时候马蹄打滑,跌落马背,还有些干脆连人带马一并滚下高坡。然而这并没有阻碍大批的邺兵冲入林中。

原焕跟随林飞飞冲杀在雨幕中。马蹄声、风声、雨声、喊杀声、哀嚎声交织在一处,他的内心却是安然而静谧的。再有三十丈,便是他为自己,为这些相处数月的战士们选定的埋骨之所。

西凉弓弩手们的速度渐渐放慢,最先头的邺兵趁势追上来近身砍杀。不知不觉中,剩下的两百余人已经将几千邺兵带入一片死地。

马蹄渐渐陷落于泥泞之中,越勉力挣扎向前,陷得反而越快。数千的邺兵陷在沼泽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坐骑惊乱挣扎,浮生在湿地上的特殊植被被连根掀起,泥浆混着血水四下飞溅。

雨还在茫茫下着。

邺兵惊恐地发现,西凉人在大雨中漠然地望着他们。西凉士兵的坐骑也在陷落,然而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出奇地平静。

林飞飞拔出随身佩剑,大喝一声:“西凉的将士们,趁着我们的手还能动,射出我们箭壶中最后几支箭吧!”

林飞飞率先拉弓,数丈之外的邺兵被一箭穿喉。其余弓弩手亦咬牙伸开已在冷雨中冻得僵硬的手臂,被雨水浸透的轻衣薄甲比往常重了数倍,牢牢贴紧皮肤,寒意渗入皮肉骨血。所有身陷沼泽的西凉兵都明白,他们的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一刻,然而只要他们的心脏还在跳动,就要拼尽最后一分气力将手中的箭羽射入敌人的胸膛。

沼泽中相继有邺人中箭。拓跋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雄心万丈踏上这片觊觎已久的土地,碰上的第一支西凉军队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对方只用五百人的敢死队,就坑了自己数千士兵的性命。

随着身体的陷落,邺兵们的双腿麻木地失去了知觉,恐惧慢慢攀升到顶点,当泥沼漫过心脏部位,空气从肺部一点一点被挤压出胸腔,无穷无尽的压力蔓延到思维末梢。他们仰起头,拼尽全部的意志力尽量使脸部面朝天空。雨水灌入口鼻,紧接着泥土混着血腥味涌入口腔,淹没最后的哀嚎。最终一切归于平静,只剩下湿地表面冒出的几个细泡。

祁兰雪山静静看着自己掌管的这片土地无情地吞噬着数千人的性命。而挖渠引水,筹谋这一切的原焕,同仅剩的几十名西凉士兵一样,正抬着头最后望一眼远处巍峨的雪山玉峰,望一眼头顶无尽的苍穹。

林飞飞看着已经陷落半个马身的坐骑,轻声附耳道:“对不住,你先走一步,兄弟我随后就到。”说罢,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身似飞蓬一般飘上马头,足下借力一点,强提一口真气,使出鹰爪手一把抓向原焕的领子,用尽全身的气力抡出一个弧度,将原焕的身体似流星锤一样掷了出去。

原焕脑中嗡嗡作响,良久良久,他的耳中反复回荡着林飞飞最后说的话:“你是读书人,心中有谋可敌百万雄兵!大禹需要你这样的人!”他的眼前定格着这样一幕——林飞飞的身体沉沉下坠,跌落在污泥里,泥浆缓缓没过他的手…这只手成了原焕眼前的残影,即使闭上双眼还能清晰无比地看见。

浑浑噩噩之中,原焕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落入邺的骑兵在湿地边缘悬崖勒马的所在,无数冷厉的枪头正穿透雨幕向他疾刺而来,带着被愚弄的满腔愤怒,带着为同胞复仇的滔滔恨意,杀气弥漫。

原焕只感到一种渗入骨髓的锐利冰凉。下一刻,他便被一股大力拎小鸡一般地提了起来。那人似自言自语一般道:“可惜来迟一步!”脚下不停,踏着汇拢而来的枪尖,足尖借力一旋,携着原焕一起往人马陷落的方向掠去。

邺的骑兵见此人将林飞飞拼尽死力才救出来的原焕又带回那片死地去,皆相顾骇然。再瞧那人,竟然并不踩踏双方的士兵马匹借力,径自走在湿地的植被上,如履平地一般。他左手提溜着一个大活人,右手将头盔摘下随手一抛。此时邺兵才发现这人竟是个和尚!只听拓跋洪大吼一声:“是这秃驴带我们来这里的!给我放箭!”霎时万箭齐发,乌压压齐齐追着光头背影而去。那和尚却不慌不忙,也不见脚下如何动作,竟穿花拂柳一般闲庭信步地越走越远。只瞧得邺兵目瞪口呆。

明錾将泥人一般的原焕带出死地,卸去自己身上的银甲,迫不及待道:“为什么不按计划行事?怎么只有你们几个兵,其他人呢?”

原焕被明錾一抛之下尚未回神,听他问话,胸腔里顿时涌起满腔酸涩,想要张口,喉咙却似堵住了一般,一个字都吐不出。

作者有话要说:先把这章补完整。下章写了一千字。

有同学说陛下登基以后这个文就不好看了,猫觉得后半部才是精华。

胡杨红泪其实是一种碱,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百度下。

死地

长流拨弄着面前的篝火,轻声道:“朕知道是怎么回事。”

明灭的火光下,长流的表情异常平静。顾非将架上的野兔稍稍翻转,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聂湛命欧阳仑留守西凉。林飞飞明摆着是朝廷安插在西凉的眼线,怎么可能能从欧阳仑手上调得动人手。欧阳仑肯给他两千人敷衍一下,已算是仁至义尽。前脚表哥冒充叶行云同门去引拓跋洪入关,后脚欧阳仑就带着他的主力不知去了哪里。”

顾非执壶倒了满满一盏酒,撒在篝火前,引得火苗一蹿老高,架上的兔肉嗤嗤作响。“这到底是小王爷的意思,还是…”

长流见顾非神情肃穆,心知这杯酒是敬给林飞飞的,便也亲自祭了一杯,道:“朕不知道。也不能信。”如果为了保存实力不打邺是聂湛的意思,固然是因为他对朝廷有着防备之心。然而,倘若这是欧阳仑自作主张,形势则可能更为复杂严峻。这意味着西凉内部不是铁板一块,届时聂湛非但根本无法用兵自如,还可能自身难保。

“陛下今日不是试探过小王爷,他怎么说?”顾非见惯沙场生死,获知林飞飞死讯心中虽痛,方才杯中的酒水却一滴未曾洒出。

“朕只是把战报给了他。朕看他阅后印堂发黑,也不知是不是做戏。”一顿,长流收起冷笑,道:“无论如何,朕现在不能同他撕破脸。”不管她跟聂湛之间的联盟有多脆弱,她都必须要忍。她与聂湛的一纸盟约可以说是林飞飞穿针引线一手促成。焉知欧阳仑不是故意陷林飞飞于死地,好迫使她同聂湛翻脸,借她的手拔去聂湛这颗钉子。

“欧阳仑是昔日凉王麾下第一猛将,在西凉军中素有威望,只怕如今已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长流自然知道这个所谓的“君”指的是聂湛,而非她自己,只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你是不是要问凌照?”长流只能心中苦笑,到底君臣有别,顾非在她面前也免不了小心翼翼。然而当此非常时期,这个念头只在她心中一闪而过。“朕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她已经学会了舍弃,当初她早知洛轻恒会兴兵南下,却并没有派人命凌照从晋安撤回。既然长流可以查到叶行云的身份,保不齐凌照等人早在洛轻恒的监控之下,她冒不起这个风险。凌照对组建大禹骑兵功高至伟,却成了她手中的弃子。

顾非见长流目露苍凉之色,只当她同自己一样,为痛失凌照、林飞飞而难过,便急切劝慰道:“陛下不必自责。”

长流摇摇头,轻声道:“朕只是觉得自己同一个人越来越像。”

顾非只觉长流的语气似于冰天雪地之中在掌心握住一块冰,至寒至痛,却不敢追问,忙取了架上已经烤得喷香的野兔下来,撕了一只兔腿递给她,又取来烫好的酒,塞入她手中。

长流饮下一口酒,“也不知表哥和原焕现下如何。”

当日,明錾和原焕走出沼泽便追上了欧阳仑拨给林飞飞的小股部队。余下的一千多人这几日仗着熟悉地形,并不与拓跋洪剩余的四千多人缠斗,而是加快行军速度,希望能尽快找到欧阳仑麾下大军所在,与他们顺利汇合。

千户长丢给原焕一个酒壶,道:“秀才喝点酒暖暖身。”他们现在朝着祁兰山行军,西凉春季的气候本就十分多变,日夜温差巨大,再加上越来越接近雪山,晚上在外露营冷得就像睡在冰窖里一样。千户长怕篝火太亮会引来拓跋洪,因而平日里除了生火做饭,晚间也不敢烧柴取暖。

原焕灌下一大口红葡萄酒,将酒囊递还给千户长。此酒甘香甜美,色泽似红宝石一般,可惜晚上瞧不见。千户长也灌下一大口,笑道:“多亏你,兄弟们才能捡回一条命。”当初欧阳仑只留下两千人牵制拓跋洪,几乎所有人都做好了死站的准备。后来多亏原焕看出来那片湿地的含水量已经接近饱和,便利用雨季丰沛的溪流从上游引了一条河道下来,将那片低洼浇灌成沼泽。

埋伏当日,林飞飞按照原焕事先叮嘱,命战士们收缩队形,踩着中间原本还算坚实的羊肠小道一路回撤,但谁都明白连日的大雨使得这条道上的土壤被冲走,十有□也是一条死路。这五百西凉兵事先都经过动员,自愿甘当鱼饵冒险,也听原焕说过横穿湿地的危险性,因而当他们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生还机会的时候显得十分从容。原焕亲手设计了这一切,他觉得自己还留着这条命就是有罪,这几天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看见林飞飞那只淹没在淤泥里的手。但林飞飞说得对,不是因为他心怀机谋,而是因为他现在这条命是林飞飞给的,这仗只要还打下去,他原焕就要撑下去。

原焕望着满天寒星,道:“咱们已经没有补给了,拓跋洪在后头紧追不舍,咱们能不能走出这片草原还未可知。”

千户长苦笑道:“这一带兄弟我倒是熟得很,只是咱不能把蛮子往牧民那里带不是。”拓跋洪的骑兵本就没有带辎重,全靠在西凉地界抢掠。眼下这一千多人的口粮只剩三天的了,幸运的是牧草丰富,马还保持着充沛的体能。

夜晚草原上凝结的露水慢慢渗进衣裳里,叫人心里都潮湿起来。但无论如何,太阳会在明晨照常升起。原焕轻轻合上眼睛心道:我总会想出法子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配角写得好才算是好文,尽力而为。Happy Thanksgiving!

这几章不好写,猫一口气往往写不完一章,早买的同学猫是经常送字的,大家注意内容提要吧,或者经常留意一下字数什么的,看看上一章有没有添加内容。

移宫

楼凤棠猛咳一阵,一边平复着喘息,一边起身将锦帕丢到炭盆里。火舌轻卷之间,月白锦帕上的几点嫣红便已灰飞烟灭。

他走到窗边支起窗户,早春略显寒凉的风便钻了进来。不远处的湖边丝涛弄碧,拂水飘锦。那绿实在透着十分的新鲜,叫人心生希翼。

忽然,听见身后几声老成持重意味的咳嗽,楼凤棠一转身,看见司徒常胜正笑眯眯地望着自己。

“司徒大人请坐。”

司徒常胜毫不客气地在楼凤棠布置舒适的值房里坐了下来,收了笑意,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报来递给楼凤棠。

楼凤棠一瞥之下眸光立刻变得锋锐起来,与司徒对视一眼。司徒常胜肯定地点了点头。御史台负有监察之责,太学生最近的议题正是奏报上所写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司徒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据老夫所知,楼相在太学生中素有威望,老夫正想听听楼相的看法。”

楼凤棠暗骂一声老狐狸,思虑片刻后,道:“凡事必能追本溯源。”

司徒常胜忽然望向窗外的□,“老夫年事已高,待陛下凯旋,老夫便可致仕。可惜,老夫祖籍南方,老家如今却已无人,恐怕也回不去咯。”

楼凤棠自然听到司徒常胜将“南”字念得特别重,心中讶异之下,单刀直入地问道:“司徒大人何以如此信任楼某?”

“台谏合一。”这四个字由司徒常胜说来仿若金声玉振。一顿,他又道:“陛下曾对老臣说过,凭楼相这般人物,不可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可这道诏敕还是通过了。陛下还说,一个为了吏治清明甘愿在自己头上套一重枷锁的人物,理应值得信任。”

从前大禹的台官和谏官是分开的,台官的主要职务为纠弹官邪,专门监督官吏;谏官指谏议大夫、拾遗、补阙等等,其主要职务是侍从规谏,讽谏君主。两者事权一旦相混,谏官也就拥有了对百官的监察权,也就是说本来纠察天子的官员反倒成为了天子耳目,专门监视官员们的行为。如此一来,皇帝没人找茬了,却添了监督手下的眼线。“台谏合一”无疑在以楼凤棠为首的百官头上套上了一重紧箍咒。

司徒常胜本属台官,他在弹劾柳青纶的时候便当堂将皇帝一并参了去。表面上此举是谏策君王,实际上却首开台谏合一的先河,是长流早就安排好的一步棋。楼凤棠一早就已窥破,却不动声色,听之任之。

司徒常胜点到为止,即刻告辞。

楼凤棠披上御赐的白狐皮大氅起身相送,又索性一路走出议事堂透气。他一路行到湖边,记起当日玉阶送别,柳枝尚未抽芽,如今却已刷上层层新绿。那东西她应当已经收到,如今想来倒有些多此一举。

楼凤棠却没想到,今日的不速之客却不止一个。刚回相府,便听下人禀报,江统领来了。

江淮一副富贵人家公子哥打扮,一见楼凤棠便是一个大礼。

楼凤棠强忍住咳意,轻声道:“江统领不必如此,请坐。”

“卑职有一事难以决断,特来请示楼相。”

楼凤棠心中再讶,不由笑道:“江统领是天子近臣,此话从何说起。”禁卫军一向在陛下直属管辖之下,就是他这个首辅也没有说话的地方。何况二人素无往来,江淮此举未免突兀。

“此事牵扯太大,卑职已向陛下禀报,只是卑职恐怕事态发展太快,来不及等到陛下的批复。事急从权,卑职左右为难之下只能登门拜访,求楼相指点迷津。”

江淮态度肃然恭谨,不似作态。楼凤棠心中一跳,问道:“是什么人?”连江淮都不敢动的人,只怕普天之下也只有那么几个。

“禁卫军统领邓荣超。”江淮边说边用茶水写了一个“南”字。

楼凤棠也沾了沾茶水,在“南”字外头画了个框框,轻道:“江统领且容楼某思量。”他原本以为那些人的动作只有利用文官和太学生在舆论上造势,如今看来倒是小瞧了他们,竟是文武齐下。

这便是应承下来了。江淮又是一个大礼,郑重道:“多谢。”

江淮闪出楼府角门,踏着暮色一路骑马回到家中。江正澜已等了他多时,见儿子愁眉不展,便屏退左右,亲自取了筷子递到江淮手中,宽慰道:“先吃饭吧。这几日为父会严守九门,你也不必太忧心了。”

江淮摇头道:“儿子如何能吃得下。儿子只怕上皇那些旧臣聚众逼迫陛下公开露面。一旦替身的事情暴露,他们再把上皇抬出来,届时就算陛下赶回来也已经无力回天。”

江正澜冷笑一声,道:“事情闹大了,玳国那边必然探到动静。陛下的一片苦心便付诸东流。”

江淮恨恨捶了一下桌面,道:“儿子只恨自己动不得大长公主。”

“像这样不知好歹之人,陛下就是再宽仁,只怕她也没有好果子吃。”

“爹,您说楼相会怎么做?”

“爹爹也不晓得。只盼咱们这一注下得对,不然只能…”楼凤棠倘若要背叛陛下,只需把陛下的计划向玳人和盘托出即可,现在看来他并没有这么做,所以父子二人才商议冒险一试。

过了两日,宫里便传出上皇偶感风寒急招太医,太后主张上皇移驾玉泉行宫修养的消息。

大长公主府。公主听得王素怀耳语,轻笑道:“还不是本宫神机妙算,让刘太医趁着孙堂不当值,带了糕点去南宫替皇兄诊脉。皇兄这才用了咱们的药,依计装病。刘太医直闹到太皇太后跟前,说要是再不将养恐怕挨不过这一季。她老人家哪里懂得其中的厉害,便松了口。眼下只怕陛下鞭长莫及,根本不知京中情势。”一顿之下,大长公主食指青葱,指了指皇宫方向,轻道:“里头那个假的,哪里敢驳太皇太后的意思。”

王素怀亦笑道:“公主殿下英明睿智。太皇太后既已准了,别的太医就是再去瞧,也断然不敢驳的。上皇这一动,邓荣超便有了下手的机会。”原本南宫里头水泼不进,侍卫全是江淮的人,太监宫女都是旺财的眼线。宫外却不同,半道上有的是机会。等上皇安然出宫,邓荣超便不必再有所顾忌,带人揭穿假替身,接下来的事自有上皇的一干老臣主持。就是楼凤棠势力再大,亦可判他一个矫旨之罪,即刻下狱。

作者有话要说:司徒常胜:陛下,臣已经替您打过广告,灌过迷汤。至于黄鼠狼信不信,那就…

长流:此人甚难拉拢,朕送他一百名美女只怕他也不会要。朕要招魂,阿晚姐姐…

楼楼:哼…

太皇太后

上皇移驾玉泉宫当日风和日丽。江淮奉太后懿旨亲自带着禁卫军一路护送。

邓荣超站在宫墙上,望着銮驾平稳地出了禁宫,捏紧匕首的手心不禁微微出汗。他还清楚地记得这把匕首刺入何辰身体时的感觉,也至今为自己那时的当机立断而庆幸。当日女皇夺宫,邓荣超选择顺势而为,今日玳国兵临城下,女皇正处内外交困之际,他仍然选择顺势而为。所谓俊杰,当懂得此一时彼一时,审时度势。

邓荣超手一挥,示意禁卫军关闭宫门。随着朱红宫门缓缓合上,他飞快步下宫墙,领着侍卫所刚刚集结好的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向着凤箫宫的方向迅速涌去。

凤箫宫中,李婉焦虑万分地踱来踱去,见旺财面沉如水地进来,忙问道:“外头情形如何?”

旺财冷笑一声:“还未走到凤箫宫门口便觉着气氛不对,远远看着都是生面孔,干脆折了回来。”

李婉到底跟旺财不同,还是头一回经历这些,当即失声道:“真的换防了,这些人简直胆大包天!”

旺财阴沉着脸,嘴角一掀,笑里带着三分毒:“不过平白给咱们个机会替陛下尽忠罢了。”

话音刚落,二人便听见数千步兵凌乱交杂的小跑声由远及近。旺财一贯狡黠的眸子中透出一股冷毅之色。他整了整深青色的衣袍下摆,将一双长袖抖得笔直,摆出总管太监的架势挺腰走了出去,步履沉稳一丝不乱。

“奴婢还道是谁,原来是邓统领。”

邓荣超一改往日做派,对旺财只作不闻,右手果断挥落,兵卒们立刻一字排开,迅速包围大殿,只等他一声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