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离开杭州地界最要紧,况且云荞主意多,日后定能找到逃离的机会。

这设想能够履行的前提,是林府的人将云荞抓走了,要是别家…还是要去找林大人,借助父亲的名头行事。

不用慌,可以周旋的事情就不算大事——她让自己镇定下来,点燃灯烛,坐在桌前细细梳理思绪。

将近子时,万籁俱寂。

章洛扬听到低而杂乱的脚步声,忙转去窗前观望。

她看到先前见过的灰衣男子和一名五旬左右的人穿过大堂到了天井。

而院落东侧的石桌旁,坐着一名自斟自饮的年轻男子。

灰衣男子交代一句,转去石桌旁拱手行礼。

随即,沈云荞由一个人搀扶着进到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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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进是快去快回,但过程并不顺利。

起先他以为,报出自己的名号就能将那个小厮带走。却没想到,林府养的护卫如看门恶狗,听得他的名号,竟是不肯相信,斥责他冒名顶替,恶声恶气地撵人。

高进是出了名的笑面虎,笑微微地下令:教训恶奴、抢人。

林府不少护卫被打得鬼哭狼嚎,惊动了知府林大人。

林大人赶到外院,询问因何而起。

高进说了此行目的,再次报出名号。

林大人做官多年,少不得进京考评,但迄今为止,并没亲眼见过高进。他半信半疑,挂着谦恭的笑,询问能不能看看令牌——要高进拿出证明身份的凭据。

高进略一思忖,笑说出来的匆忙,忘了带令牌,林大人果真疑心的话,不妨随行去客栈。自然,那名小厮他也要带上的。

林大人爽快应下,当即命人备车。高进比他官职高,若身份属实,对他呼来喝去也不为过。但是同样的,不能不防范冒名顶替的情形,因此命人吩咐巡城的官兵,在他附近随时待命。

就这样,一行人回了客栈。

**

章洛扬一见到沈云荞,先是狂喜,随即就发现她好像是受了伤,因此揪心不已,当即什么也顾不得,狂奔下楼。

沈云荞一进院落,便下意识地望向楼上,隐约看到了章洛扬,弯唇笑了,眼泪却险些掉下来。

她就担心小呆子不会听自己的话。而此刻见担心成真,心里却格外温暖。

如何也不会离开她,怎样都要陪伴她的人,只有洛扬。

她轻轻挣脱了身边人的搀扶。那人是高进的手下,交代了一句:“已命人去请大夫,稍后就到。”

沈云荞正要道谢,就见章洛扬跑向自己,慌忙迎了上去,“少爷,小的没事,您别担心。”意在提醒章洛扬别说错话。

章洛扬会意,点了点头,走上前去,紧紧握住沈云荞的手,敛目打量,见她衣袖上有大片血迹,呼吸一滞,“你受伤了。”这还叫没事?

沈云荞轻声笑道:“被抓走的时候没留神,一名护卫的匕首划到的,小伤,别担心。”随即看看周围,微声询问:“发生了什么?高大人怎么会出手相助的?”

“高大人?”章洛扬一头雾水,低声反问,“哪位高大人?”

沈云荞啼笑皆非的,“算了,等回房再说。”又指了指林大人,“那位就是知府大人。”

此时,那边的高进站在俞仲尧面前,已禀明经过。

俞仲尧垂眸静静听着,喝尽杯中酒,转头瞥了林大人一眼,又对高进打个手势。

高进称是,唤林大人:“我家三爷问你几句话。”

林大人此时的神色很怪异——他一直在偷眼打量着那个静坐独酌的年轻男子,之前是惊疑不定,走到石桌近前,看清楚男子的面容,已是满脸恐惧,身形都有些颤抖了。

一直不解地看着林大人的章洛扬和沈云荞,不自主地感染了惊惧的情绪,屏住了呼吸。随即发生的一幕,让她们瞠目结舌——

林大人撩袍跪倒在地,刚要说话,高进轻咳一声,有所指地道:“三爷此行无意张扬。”

“是是是…”林大人抬手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小人不知天高地厚,狗眼看人低,实在不知那小厮是三爷的人,还请三爷饶命…”

听得这番说辞,章洛扬的心跳加剧。正是这时候,觉出沈云荞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转头相看,见好友脸色愈发苍白。

她暗呼一声糟,不由自责起来。便是眼界再窄,到此刻也清楚自己和云荞就在一个大人物的眼界内——这要是出点儿岔子,弹指间便能丢掉性命。

从初时就该婉拒灰衣男子的好意。

可是,到底是什么人,能让堂堂一方知府吓成了这样?

章洛扬小心翼翼地望向那男子。从她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侧影。

大概二十岁上下,穿着一袭粗布深衣,衣服边缘滚着白麻。侧面轮廓线条清晰,面色有些苍白。他应该很高,坐在石桌旁边的竹椅上,右手握着酒杯,左手闲闲把玩着一柄柳叶小刀,坐姿随意,无端地透着萧索。

她茫然地眨着眼睛,心说这算不算人不可貌相?在她感觉,只是个大抵样貌出众的年轻男子而已。

林大人仍在絮絮叨叨地告罪。

俞仲尧则看向四面的客房,对高进示意。

高进转头吩咐手下。

不消多时,住客纷纷紧闭了门窗,高进多名手下守在上下四方围廊。

俞仲尧这才慢条斯理地瞥了林大人一眼,语气平静,毫无情绪:“小厮之事,因何而起?”

林大人往前膝行一步,仍是语声发颤:“禀三爷,是前些日子的事,小人收到了顺昌伯八百里加急的信件——顺昌伯府大小姐和沈家大小姐私自逃离燕京,很可能会来杭州——顺昌伯要小人留意任何与此有关的人与事,行径蹊跷的一概抓起来审问,务必找到他的长女。府里下人说那小厮形迹可疑,大抵知道两位大小姐的下落,小人这才…”

俞仲尧无声一笑,“何时起,杭州归他顺昌伯管了?”

章洛扬不由额头冒汗,敢情父亲在人家眼里也只是小菜一碟…

林大人已在为自己开脱:“三爷想来也清楚,地方官一向高看京官,何况又是个有爵位的。再者,小人的儿媳妇是沈大小姐的姨母,小人怕撇不清干系,日后被顺昌伯和沈大人合伙算计…”

俞仲尧喝了一口酒,语气轻描淡写的,“怕不怕今日即忌日?”

林大人恨不得要磕头了,“还请三爷饶命…”语声未落,听得府里护卫头领在大堂喧哗,言语嚣张。随他前来的人,方才被强行拦在了大堂,此刻必然是担心他安危,想进来一看究竟。

俞仲尧微微蹙眉,看向高进,左手把玩的柳叶刀停在食指与中指间,手势一转,在空气中平平一扫,“抓捕、伤及小厮的恶奴,一并算上。”

高进颔首而去。

片刻后,大堂恢复平静,再无声息。

沈云荞的手脚有些发凉。

她明白那个手势的意思——

杀。

这样的做派…她想,已经可以确定这三爷是谁了。

林大人大抵也清楚即将发生什么。风传俞仲尧最是厌恶仗势欺人之辈,府里的下人恰好是这种做派。没得活。他连忙告罪:“小人日后定当好生管教下人。”心里则在祷告,指望着自己还能活着走出这客栈。思及此,不由腹诽:高进也太坏了,分明就是故意让他过来这一趟。

俞仲尧不予理会,似是懒得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高进返回来,面色有些凝重,对俞仲尧低语几句。

章洛扬与沈云荞都想听清高进说了什么,却不能如愿。

俞仲尧闻言沉默片刻,起身去了大堂。

步调很是优雅,一如闲庭信步。

林大人被晾在了院中,却是不敢动弹。

与此同时,有大夫走进院落。

高进走过去吩咐两句,随即与大夫一同到了沈云荞面前,温声道:“你随我去包扎伤口,此外,我要问你几句话。”又对章洛扬道,“烦请公子在此处略等片刻,三爷大抵有话要问你。”

沈云荞用力握了握章洛扬的手,用口型对她说了一句:“没事。”

章洛扬难过地垂了眼睑,心里清楚,沈云荞只是在无力地宽慰彼此罢了。她只是分外内疚,生怕因为自己一念之差,使得好友陪着自己陷入险境。

“因我而起,不准自责。”沈云荞又微声加了一句。

章洛扬只得点一点头。她的确是自责不已,却清楚毫无用处。只怪一切发生得太快,时间太仓促,她都来不及向云荞问明到底是何情形。

**

俞仲尧去了大堂,高进一名手下呈给他一个银质的小盒子。

他接到手里,打开来,取出盒子里面的地形图。

极为轻薄的一张纸,上面纵横着繁复的交织在一起的线条。

地形图一角写着“风溪”二字。

他敛目看了一会儿,将图纸按原样折叠起来,放回银盒子。

一名心腹上前来通禀:“方才属下询问了林府管家,他说了从林大人口中获知的一些事——章大小姐、沈大小姐逃出家门,只是那时恰逢您与二爷离京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两位闺秀的事才没闹出大动静。再有,比起她们逃走,章二小姐与武安侯世子有染的事情更大,据说两家在为这件事僵持不下——自从您与二爷离京之后,此事已成为燕京人津津乐道之事。”

“据说?我要听实情。”俞仲尧不喜模棱两可的话。

心腹就笑,“已传下话去,明日便能得到确切的消息。属下这不是跟您说闲话呢么?林府管家可是跟我说了,有一阵子,京城风传章大小姐要嫁给武安侯世子,随后却出了这样的变故。这样看来,章大小姐可不简单,弄得顺昌伯颜面扫地,也难怪他这般气急败坏。”

俞仲尧却道:“不简单的应该另有其人。”

心腹目光微闪,“您是指沈大小姐?”之所以这样说,是清楚三爷心里装着京城百官的底细,亦从不说没把握的话,“这样看来,沈大小姐对章大小姐,可是肝胆相照。”

俞仲尧转身去往楼上的住房,淡淡交待一句:“将院中那位公子请到我房里。”

“是!”

俞仲尧回到房里,在桌前落座,又取出那张地形图来看。思忖片刻,大抵清楚那个傻孩子和小厮是谁了。

章洛扬云里雾里地到了俞仲尧的房间。粗布深衣的下摆映入眼帘,她上前去拱手行礼,“多谢、多谢三爷出手相助之恩。”不敢抬眼看他容颜。

他深凝她片刻,单刀直入:“你是章洛扬。”

章洛扬心神一震,手握成拳,不吭声。懵了。

俞仲尧继续道:“那小厮,是沈云荞乔装而成。”

章洛扬猛地抬头,看向他。

烛光影里,男子俊朗的容颜映入眼眸。

二十来岁的年纪,透着清贵雅致。

略显苍白的面容,漆黑的剑眉,一双勾人的桃花眼,目光却深邃如海、锋利如刀。

与此同时,俞仲尧看住她的眼睛,心里有点儿惊讶。

那般明亮又清冷的一双眼睛,真如寒星一般。她的样貌与性情是怎么搭到一起的?奇了。

她看着他发愣。

他不是没耐心的人,静静等待。

半晌,章洛扬才回过神来,摇头,讷讷地道:“不、不是。”

俞仲尧摇了摇手里的银盒子,又将平铺在桌上的地形图拈起来给她看,语调平平:“不是?”

章洛扬看到自己最熟悉的物件儿,才惊觉慌乱之中,将母亲留给自己的唯一一件信物弄丢了。最麻烦的事,不过是这样的东西到了他这样的人手里。

她暗自咬了咬牙,鼓足勇气问道:“那么,三爷,您能不能先告诉我——您是谁?那位高大人又是谁?”

“高大人,是锦衣卫指挥使。”俞仲尧的语气仍是没有情绪,正因此,反倒让人觉着冷漠,亦无从质疑,“我,是俞仲尧。”

章洛扬睁大眼睛看住他,满眼惊愕,不自觉地后退几步。遇到瘟神一般的反应。

俞仲尧弯了唇角,笑,透着丁点儿自嘲。

第5章

俞仲尧,当朝太子少傅,百官闻名色变,权倾朝野第一人。

就算是章洛扬这种不闻窗外事的人,也常听沈云荞与府里下人提起他。

人们说起他,都会不自觉地压低声音,神色凝重,自心底透着畏惧。

先帝英年早逝,当今皇帝登基时年仅九岁,与太后是真正的孤儿寡母。皇帝上面两个兄长虎视眈眈觊觎着皇位,朝堂上人心不齐,官员都忙着结党营私。

那时的俞仲尧,是锦衣卫指挥使,在那样的情形下,得到太后、皇帝的重用,到后来,到了被依赖的地步。

俞仲尧用了六年光景,借助皇权,肃清朝堂、铲除两位王爷的党羽,让小皇帝坐稳了皇位,自己亦在这过程中权倾天下。

他不曾入阁拜相,不曾封王,实则一直摄政。

六年间,明里暗里出过数次腥风血雨,死在俞仲尧手里的人,谁都不知道有多少。偶尔手段极狠辣残酷。

说他是嗜杀的魔,不为过。

这样的一个人,大男人都避之不及,她怎么就遇到了?——章洛扬愣愣地看着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可是…不对吧?

章洛扬一向认为,俞仲尧少说也已过而立之年。若是年纪轻轻,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么多皇亲国戚、朝堂重臣。

他看起来才二十来岁,从十几岁就被重用?不可能的。太后怎么可能把母子二人的安危交给一个少年郎。

关于他年纪的事,沈云荞和下人们没跟她说过,她也没问过。关键是那时做梦都不会想到会有一日遇见他,自是没有闲情打听这些。

冒名顶替?这念头一起,便自行否定。反思他方才一言一行,他给人的感觉,以及林大人那种从骨子里流露出来的恐惧、锦衣卫指挥使高大人对他的尊敬,确定必是俞仲尧无疑。

天哪,天哪…章洛扬反复默念着这一句,腿有些发软。

要知道,武安侯可是高进的舅舅,她是为着不嫁武安侯世子才跑出来的,此刻又被俞仲尧认出了身份…要是高进为了舅舅的脸面,让俞仲尧发话把她撵回京城,甚至于…

怎么越深想越觉得自己这条小命保不住了呢?

俞仲尧见她一味盯着自己,轻咳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