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洛扬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忙垂了眼睑看着脚尖,想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学林大人给他下跪?

俞仲尧继续说地形图的事:“这大抵是你生母留给你的。对这张图,你知道多少?”与风溪有关的人与事,是他这几年最关注的事情之一,了解到的不少。

“知道的…知道的不、不多。”因着太过惊惧,章洛扬说话磕巴起来。

怎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变成小结巴了?方才她去迎沈云荞,低声说话时,言语明明很流利。俞仲尧按了按眉心,虽然她不善言辞,但显而易见,她不想回答任何问题。

“要林大人带走沈云荞,还是老实回话,自己选。”他给她选择。

章洛扬闻言一惊,抬头看着他,挣扎片刻后点头,“请大人不要伤及无辜,我…不,小人…”她犯难了,不知该如何自称——他已笃定自己是章府大小姐,那么是不是该自称妾身?

俞仲尧微微蹙眉,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完了轻一摆手,“此间无官员,如常说话。”

“是。”章洛扬犹豫片刻,磕磕巴巴地问他,“您似乎、比较看重那张图,为何?”

“我明日登船,要去风溪。”俞仲尧轻叩地形图,“这张图,我想借用,还希望你将所知一切如实告知。”

章洛扬费力地吞咽一下,“那我就没有了啊。”她小声道,“您可以临摹一张…”看着纤薄的纸张、浅淡又繁复的线条,她话锋一转,“没法子临摹,可以照着画一张一模一样的。”

“那要麻烦你了。一夜时间够么?”俞仲尧把难题丢还给她,“行程已定,不能更改。”

章洛扬频频摇头,“我不会啊。”她知道,这样一张小而复杂的图,如同一个错乱交织的线团,很难画出一模一样的,只要稍稍出错,就要重头来过。便是找来精通此道的人,一夜也根本不够用。

“这可如何是好?”

章洛扬盯着摊开在他手边的图,挣扎着,“您、您拿走吧…”只当是报答他的相助之恩了。若有机会,她去找他要回;若是不能,只当是注定与母亲无缘。算了,她可以放弃那个虚无缥缈的念想。

“我只求您能放过我们,再不济,也请您让我的朋友无恙。”她道出心意。

只要与沈云荞有关,她就会语气坚定、言语顺畅。“可以。”俞仲尧点头,“那么,对这张图,你知道些什么?”不提醒的话,这小傻子怕是早已忘了这一点。

章洛扬沉默片刻,目光清明地看着他,“我可以过段日子再告诉您么?确定我的朋友离开杭州,并且无恙,再告诉您,可以么?”

俞仲尧看着她,不自觉地弯了弯唇,“我明早就要离开。”

“可、可是…”章洛扬极力转动脑筋,“您可以让手下传信。”锦衣卫不是消息最灵通传递消息最快的么?他现在手里握着上直十二卫,其中就包括锦衣卫,这一点,她还是了解的。

“我的行踪,知情人越少越少。”

“…”章洛扬咬了咬舌尖,心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啊,直说行不行?

俞仲尧问道:“真不想去风溪找生母?”

章洛扬黯然摇头,“人力财力,都不宜远行。”

“随我同去。”他不介意多带一个腿脚灵便并且与风溪有关的人。

“不,”她又摇头,“我的朋友受伤了。”天气越来越热,沈云荞不宜经受舟车劳顿。再说了,跟他同行?一个不留神,命就没了。

“明日你们两个随我登船。”俞仲尧有了决定。

“…”章洛扬哀哀地看着他。云荞受伤了,流了那么多血,不宜辛劳。再说了,随他登船,有去无回怎么办?她怎样都无所谓,可云荞明明可以过得很好。

俞仲尧见她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抬手捏了一下眉心。她那个哭法…让人看着心里堵得慌,跟小皇帝小时候一个德行。一想就脑仁儿疼,再不想看到。

他又喝了一杯酒,尽量让语气温和一些:“人走茶凉的道理你总该明白,我是好意。我与高进离开之后,林大人若是追捕你们,也属正常——毕竟,我已离开燕京,大抵明年才会返回。”在路上,不想惩戒谁以致行踪暴露。

可是云荞会乔装改扮,她们可以避开林府的人。她腹诽着,没敢说出口。

“眼下我还有事,你则心绪紊乱,有些事需得明日细说。”俞仲尧弯了弯唇,“别怕,我还不至于要你们两个女子的性命。但要我承诺什么,亦是不能。”他的承诺,谁会信?这点儿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

章洛扬点头,“是。我听凭吩咐。”到此刻也转过弯来了,她根本没有跟他讨价还价的资格。

“你回房去,与沈云荞商议何去何从。”俞仲尧摆一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忽然不想再交谈,有点儿烦自己——跟她说那么多做什么?啰嗦死了。真怀疑自己闲出了病。

**

高进凝眸看着那名受了伤的小厮,慢慢看出样貌是经巧手修饰过的。有俞仲尧提携至锦衣卫指挥使已有两年岁月,什么样的易容术没见过?

再前思后想,将许多细节联系起来,他脑中灵光一闪,先是怀疑,随即便认定小公子哥儿和这小厮是章大小姐和沈大小姐。

三爷才没破例,只是眼太毒,一早就看出抹眼泪的是个女孩子。这尘世间,能让三爷出手相助的男孩子,也只有小皇帝。

而他不能看出那女孩样貌的蹊跷之处,是因为无法平静与她对视。都不敢正眼看人家,又怎能发现可疑之处。

大夫正要给沈云荞缝合伤口,见面前人小身板儿太单薄,不由犯嘀咕:“怕是会疼晕过去。”晕过去之前乱动的话,他也不好行事。

高进命人取来一壶烈酒、一个小碗,给她倒了一碗酒,送到她面前,“一口气喝下。”随三爷出门,烈酒是一定要多带的。

沈云荞接过酒碗,顺从地一口气喝下。过了一会儿,对大夫道:“来吧。”

大夫这才给她缝合伤口。

沈云荞疼得够呛,却是强忍着一声不吭。她伤得不轻,之前是不想章洛扬担心,才故意轻描淡写。

高进目露欣赏。

大夫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伤口,妥当的包扎起来,转去外面开方子。

高进笑看着脸色煞白一头冷汗的沈云荞,“等会儿洗把脸吧?相识一场,我总得看看沈大小姐的样貌。”

露馅儿了。沈云荞明知如此,还是笑嘻嘻的辩解:“高大人说的话,小的怎么听不懂呢?”

“为了章大小姐的安危,你还是与我说实话为好。”高进拉过一把椅子,在她面前落座,“武安侯世子的确不是个东西,但他可是我的表哥。这一点,你该清楚。”

高进的确与武安侯府是亲戚,但是他一向厌恶武安侯世子的品行,只是因着武安侯精明睿智才没撇清关系,打量谁没听说过呢。沈云荞腹诽着。

“怎么着?要我亲自给你洗把脸?”高进卷起衣袖,要转头唤人备水。

第6章

沈云荞慌忙站起身来,“多谢高大人救命之恩,小的听凭吩咐就是。”因着手臂不经意地按了下椅背,伤口被牵扯,疼得她一个哆嗦。

“此事是三爷的意思,我不过是奉命办事。”高进无意居功,与她说了实情,却也因此想到要注意分寸。他笑着让她落座,“不逗你了,坐下说话。”

沈云荞却规规矩矩地垂首而立,“小的理应站着回话。”沉了沉,又道,“一切是非,皆因小的而起。”

“嗯,够义气。”高进满意地颔首,“我跟你交个底吧,三爷既是有意帮衬你们,便能护得你们周全。可同样的,你们也该坦诚以对,不要一味言辞闪烁。”

“三爷——”沈云荞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俞三爷么?”其实心里已经笃定,能让现在的锦衣卫指挥使一副仆人之姿随侍在侧的,只得一个俞仲尧。

“嗯。”

沈云荞无声叹气,不知道自己和洛扬是撞了好运还是在走噩运,随即又满心疑惑地嘀咕:“可是三爷——他那个样子,也太年轻了吧?”年纪与身份、地位完全不相符。

“至今年秋日,三爷满二十五岁。”高进不介意告诉她这些,是为着消除她的疑虑,省得回话再绕圈子。

还不到二十五岁,那么至今未娶也不算奇事吧?——沈云荞听过一些传言,说俞仲尧嗜杀、嗜酒、不近女色,人们说起的时候,都是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是因这前提,她便默认他已是几十岁的人,并且定是性情异于常人,没询问过他的年纪。

现在想想,人们是该匪夷所思。样貌俊朗如斯,又权势滔天,弄个后宫都不为过,可他没有,常年以酒为伴。

高进顺势问道:“你是沈大小姐?”

沈云荞点头。再否认才是犯傻。

“为何与章大小姐逃至此地?”

沈云荞便如实说了。她们两个的境遇,锦衣卫要查起来,轻而易举。

“武安侯世子的确不是良配。”他都不配做人——高进在心里加了一句,“等我问过三爷,再看如何安置你们。”

“多谢大人。”

高进一笑,“早些歇息。”随即起身离开,去了俞仲尧房里,说了自己获悉的事,末了问道:“您打算如何安置她们?”

俞仲尧却问道:“二爷何时抵达?”

“金吾卫指挥使今日传来消息,二爷今日到了杭州地界,明日一早要去林府一趟。”

听得这消息,俞仲尧愈发确定先前的打算:“明日让两位闺秀一同登船。”

二爷抵达杭州,少不得去林府打秋风,并且,说不定章府、沈府已经行贿,请求他留心两家长女逃离之事,放出话去找人。要知道,二爷手里,也有一批精锐人手。

高进称是,问起远行的事:“您心意已决?”

“嗯。”

“真的要让二爷同行?”高进真正想问的,其实是这个。

“留他在朝堂作乱?”俞仲尧以反问作答。

“…是这个理。”高进心想,皇上最大的障碍是没了,您这一路却一定是不得清静。

**

章洛扬与沈云荞回房之后,各自讲述了所知诸事,到最后商量一番,看法一致:听天由命。

在家中的时候,拗不过长辈。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却遇到了连家中长辈都惹不起的人物。

还能怎样呢?

沈云荞脸色很差,神色倦怠。

章洛扬料定她还没用过饭,去大堂找到伙计,要了清淡的四菜一汤。

用饭之前,高进一名手下送来了抓回的几包药材,还道:“厨房正在煎药,等会儿就送来。”

沈云荞强打精神用饭、服药,和衣躺在床上。

两个人心里都有些自责。沈云荞后悔自己去林府,章洛扬则后悔情急之下接受了高进的好意。

沈云荞不能凭空抹去自己走那一趟的事实,更清楚章洛扬的心思,笑道:“说到底,俞三爷既是留意到此事,并且知会了高大人,你便是断然谢绝,高大人也会命手下了解情况——横竖都是这个结果。所以呢,你要是怨怪,就怪我这个惹祸的,不能把错揽到自己身上。”

章洛扬将浸过冷水的手巾叠的四四方方,放在沈云荞额头上,“知道啦。你别多说话,赶紧睡会儿吧。你额头有些发热,大夫知道么?”

“嗯,方子我看过了,有清热的药材在里面。睡一觉就好了。”

“那就快睡吧,等你好些了我们再好好儿说话。”章洛扬起身熄了灯,和衣歇下。

夜半,沈云荞呓语着渴、热。

章洛扬起身倒了一杯水,让沈云荞就着自己的手喝完,又去开了窗子,让过堂风入室。

窗外星光璀璨、夜凉如水。

她望向下面,惊觉林大人竟还留在院中——被俞仲尧晾起来了。

便又忍不住望向南面的住房,依着记忆,找到了俞仲尧所在的那一间。

室内灯火通明,窗户大开,能看到俞仲尧静静坐在桌前,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无意识的把玩着一个银质的物件儿,面前则站着身着华服姿态恭敬的男子。

他在把玩的,是她遗落的银盒吧?

想不明白,他去风溪做什么?正常来讲,他该做的是安享无疆的权势与荣华,而不是远走他乡——真就能放下拥有的一切?

再者,他尽可以吩咐心腹代替自己行事,是为了什么原因,定要亲力亲为呢?

而风溪,到底在何处?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回身重新歇下。

**

翌日一早,沈云荞气色好了一些,胃口也不错,章洛扬心内稍安,记起俞仲尧提及的要她们随行的事,默默地慢吞吞地收拾行李。

行李只有装胭脂水粉的小箱子和几套男子衣物,再有便是银票和散碎银两,到哪里都能说走就走。

沈云荞不是能够枯坐的人,转去大堂跟高进的手下闲扯消磨时间。说话间,她看到林大人跟在一个华服男子身后进门来。

华服男子二十多岁,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面如冠玉,眉宇间透着几分冷淡、倨傲。

高进的手下慌忙起身,前去行礼,唤男子二爷。

这又是谁呢?沈云荞想着,却没敢细细打量,眼角瞥见俞仲尧、高进的身形,慌忙站起身来,溜到墙角站着,生怕引起他们的注意。

客栈老板和伙计做出一副很忙碌的样子,看账的看账,擦柜台的擦柜台。

俞仲尧穿着一袭深蓝色布袍,身形如松,颀长挺拔。他右手轻摇着一把折扇,到了二爷近前,微一颔首,算是打招呼了。

二爷问道:“几时走?”

“说完话就走。”

二爷指一指林大人:“走之前,把顺昌伯府、沈府逃出来的两个人交给他。”

俞仲尧摇头,转到一张饭桌前落座,“不行。”

二爷嘴角一牵,“那么,我能不能让人给顺昌伯回话,说你将人拐走了?”

伙计给俞仲尧奉上一壶热茶,俞仲尧看着热茶倒入杯中,这才应声:“行。”

“…”二爷愣了片刻,实在是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复。只要与女人有关的事情,俞仲尧不都是撇的一干二净么?

俞仲尧看向林大人,扇子唰一声收起。

林大人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道:“二爷问了几句,小的实在不敢隐瞒。”他现在可真是前怕狼后怕虎,哪一个都是他惹不起的人,偏生就夹在了这两个人中间。真是要了命了。

俞仲尧问道:“这么爱说话,怎么不去做说书先生?”

林大人腿发软,目露祈求地看了二爷一眼。

“顺昌伯与沈府的手伸太长,”俞仲尧吩咐高进,“你知道该如何传话回燕京。”

“明白。”

二爷挑眉,却并没反对。本来只是一件递句话的小事,但是谁能想到俞仲尧掺和进来了呢?好处已经拿到了,别人怎样与他无关。

俞仲尧喝了口茶,起身往外走,“启程。”

沈云荞听了,慌忙跑回房里。她只希望俞仲尧将自己和章洛扬忘了,但事与愿违,片刻后,高进便命人来帮她们拎行李。

“唉…别是上船容易下船难才好。”沈云荞小声嘀咕着,与章洛扬对视一眼,俱是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