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想到了这件事的原委,她不由怪自己当时怎么没多问几句贺涛家族落魄之后的情形。唉,那会儿的脑子真似木头做的。

来历曲折,这戒指却算是她很看重的随身之物了。她把玩片刻,放了回去,洗漱宽衣歇下。

入睡前,她忽然想到了贺园。

贺园,会不会与贺涛亦或贺家有点儿关系呢?念头一起,便笑自己胡思乱想。不可能的。她是对京城的事情孤陋寡闻,还有云荞呢,这么久了,可从没听云荞嘴里说出过贺涛的哪怕一点儿传闻。要是贺家又翻身得势,贺涛那样的人物,必会成为热议的焦点。

她翻个身,阖了眼睑。

一夜无话。

清早,一行人都被随从早早唤醒,洗漱用饭。

沈云荞睡了个好觉,起来时又是神采奕奕的了,匆匆用过早饭,跑去找高进。

高进还在用饭,脸色有点儿苍白,身上还有酒味。

像是宿醉未眠的样子。沈云荞这样怀疑着,问出了口。

高进点头,“我们跟老人家聊得高兴,不知不觉就到了清晨。”

沈云荞叹服,“你跟三爷这都是什么性情啊?明明是病猫,偏把自己当打瞌睡的虎。”

高进老实不客气地道:“伤病缠身也是不发威的老虎。”

沈云荞笑开来,“嗯,这话我信,只是担心你们半路躺倒闹笑话罢了。”

“常事,把心放回肚子里。”高进指一指对面的椅子,手里的调羹搅着粥碗,“坐下说话,你这么杵着我吃不下饭。”

“…”沈云荞觉得自己够没心没肺了,可是对这人开玩笑的方式有时候还是承受不来。

“对了,”高进喝了两口粥,慢条斯理地道,“昨日有人前来告知三爷,风溪那个地方,犹如一个小国家一般,这两年已经有人开起了银号,现在那里通用银票。”他从袖子里扯出一张银票,“是这种。居然跟大周的银票相差无几。”

沈云荞接过银票,分析着他这一番话里点出来的种种消息,“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三爷的心腹已经混进了风溪?那么风溪是个多大的地方?他们查没查到洛扬母亲在不在那儿?”

高进放下调羹,拿起一个肉沫烧饼,吃了一口才道:“第一个问题是显而易见,三爷不打没把握的仗。第二个问题,风溪的面积算起来的话,跟大周一个不大不小的省一般。第三个问题,当然是还没查到。你能在短短时日内走遍一个省那么辽阔的地域么?”

“哦。”沈云荞这才凝眸看着手里的银票,抬眼时已经是两眼放光,“这是三爷的人用真金白银换来的么?”待他肯定地点头之后,继续道,“那么,你能让他们通融一下吧?我跟洛扬到了风溪,也需要银子逍遥自在的度日,这样才能专心寻找洛扬的母亲——”

“说。”

“我把手里一部分的小黄鱼、银票给你,你照价给我换点儿风溪当地通用的银票行不行?”

高进笑起来,随后拿出一个荷包,“拿着。”

“什么啊?”沈云荞说着话,把荷包里一卷纸质的东西拿出来,看了看,发现都是银票,与方才看过的那张样式一样,只是面额不同。她一张一张数过去,惊觉总数额竟有三千两之多。

她莫名觉得烫手,“这么多啊…不行啊,我们总共都没这么多银子。还是说——”她惊讶地睁大眼睛,“风溪的金子银子与大周的价值相差甚远?不然没道理啊,我这一阵坑蒙拐骗的,再加上跟洛扬原有的傍身银子,折银子也就两千多两。”

“胡说。”高进无奈地牵了牵嘴角,“价值相差无几,这是三爷和我跟你和章大小姐的花销,免得到时候你们捉襟见肘——三爷的心腹交出来的银票总额起码得两三万两。”

“是这么回事啊。”沈云荞眨了眨眼睛,数出几张银票,把其余的还给他,“我们有这一千两就好,等会儿我就把那些小黄鱼给你。”

高进睨了她一眼,面色微沉,“都收下。就当是我跟三爷给章大小姐的吧。”

“…”

“你要是处处防范,自己单独走就好,我们这一帮居心叵测的货色何时对你动了邪念可怎么办。”

沈云荞也有点儿生气了,“你懂不懂人情世故?这叫亲兄弟明算账!莫名其妙的,你教训谁呢?”

高进一副拿她没辙的样子,“那就请你别分得这么清楚。早就分不清了。”

沈云荞哽了哽,想想也是,把还给他的荷包又收了回来,“算你有力。你这个疯子!”

高进又恢复了笑笑的样子,“随你怎么说。给你什么就拿着,别总把自己当外人。”

沈云荞瞪了他一眼,“这是白送的?”

“嗯。不用你们用银子兑换。”

“那更好。”沈云荞心念一转,眼中也有了笑意,“嗳,三爷去风溪,是不是要去做大财主啊?不然心腹也不会一下子兑换这么多银票。”

“怎么想都行。”

“嗯,那可有点儿意思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阵子话,到高进用完饭,有人来禀,说该走了,就差他们两个了。两个人即刻出门。

走向宅子大门外的时候,一名锦衣卫急匆匆过来,低声通禀高进。

沈云荞隐约听到了付小姐、追风、药等字句,不由神色一凛。

追风是洛扬的坐骑。

高进听了,大步流星走远,去知会俞仲尧。

沈云荞急匆匆跟了上去,到了外面,见章洛扬正面带愁容地站在追风一侧,手势温柔地抚着追风的头。

“洛扬,”沈云荞走过去,急切地问道,“追风怎么了?”

章洛扬低声道:“被人下了药,是能让追风过一段时间就发狂的。幸好有人及时发现换了草料,它只吃了一点点。现在就是稍微有点儿不舒坦,今日我换一匹马,让它跟着走就好。”

“付琳做的吧?”沈云荞也压低了语声。

“嗯。”章洛扬点了点头,“这事情不简单,我们等等看。”她心里极其厌恶做这种手脚的人,也是因此,分外心疼身边的追风。是她险些连累了这无辜的骏马。

不远处的俞仲尧听高进说了此事,不动声色,闲闲踱步到了绝尘近前,仔细打量了一番,先吩咐人将所有马匹的马鞍脚蹬缰绳换新的,之后唤章洛扬,让她今日骑绝尘赶路,安抚道:“有追风在,它不会跟你闹脾气。”

章洛扬笑着点头。

沈云荞则密切注意着付琳。

付琳看着庄子上的人帮忙将所有骏马的马鞍脚蹬缰绳换下,目光黯了黯。等到俞仲尧又让人仔细检查每匹马有无异状的时候,眼神已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沈云荞挑了挑眉,心说也不知道俞仲尧会怎样处置这个贱人。

俞仲尧倒是并不心急,和高进一道与忘年交辞行,上马之后如常赶路。

追风虽然有点儿精神欠佳,还是寸步不离地跟在绝尘一侧,叫沈云荞和章洛扬为之动容。

此外,章洛扬很担心俞仲尧的坐骑会忽然发狂将他摔下马,催促绝尘赶上去,刚想要提醒,他已对她一笑:

“坠马而亡说起来没面子,我可不肯这么死。”

章洛扬啼笑皆非,“反正你小心。”

“明白。”他报以清朗一笑。

午间,在一个树林外歇脚、用饭。

等在这里的几个人早已做好了饭菜,是将青菜、豆腐、肉放在一起炖了一大锅,每人一大碗菜,还有两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卖相不佳,吃起来倒还可口。真就是大锅菜的妙处。”沈云荞中肯地评价道。

孟滟堂却道:“这是什么饭菜?喂猪呢?”

惹得半数人报以冷眼。

孟滟堂见章洛扬浑似没听到,和沈云荞坐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样子别提多可爱了。他心绪由此变得明朗,对瞪着自己的人们回以歉意的笑。

高进和俞仲尧坐在一起。

手下也不知从何处淘换来一个陈旧的矮几,给他们充当饭桌,椅子、坐垫之类自然是没有的。两个人也不介意,席地而坐,风卷残云地用晚饭,闲闲的说话。

简西禾吃完饭,走到付琳身边,道:“安排好后事没有?”

付琳根本没胃口,吃不下菜,更不喜欢吃馒头,此刻正把馒头一块块掰碎,听得他忽然来这么一句,抬眼看他,笑意虽冷,语气却出卖了心绪,有点儿发飘:“从何说起?”

简西禾帮她回忆整件事的经过:“章大小姐爱重追风,也可以说,她喜欢马,跟不少男子一样。如果你下毒手把追风杀了,她会很难过,那么,俞仲尧应该就让你一命抵一命了。所以你不敢,又知道这半日的路程险峻,马若是发狂疾奔,章大小姐少不得要落得个半死不活的下场,所以你便只是下药。为防万一,你又收买了你的随从,让他不但帮你给追风下药,还让他在备用的几匹马的马鞍上做了手脚——万一追风承受不住药力,不能发狂却病倒了,章大小姐只能换坐骑赶路。”

“你——”付琳抿了抿唇,“很会编故事。”

简西禾漠然一笑,“我亲眼所见,俞仲尧的随从亲眼所见——都盯着你呢,你不知道么?”

付琳哽了哽,“为何?”俞仲尧命人盯着她也就罢了,那么简西禾呢?他是为什么?

简西禾知道她为何有此问:“不管是为了谁,我都要盯着你。”

“包括为了我姐姐?”

简西禾颔首。

付琳这才扯出一抹笑,“便是证据确凿,我要伤的不过是几匹马,谁又能将我怎样?没人因此受伤——我为何要准备后事?”

简西禾摇了摇头,目露不屑,“你心里始终都存着一份幻想,以为俞仲尧真把你这个人质当回事,或者说,你以为你姐姐在俞仲尧心里有点儿分量。可事实不是,你太不了解他了。你们姐妹两个,是他的耻辱,对他倾心亦是一样,是他嫌恶至极的污点而已。”他指一指付琳沾满尘土的马靴,“对待碍眼的污渍,迟早要除掉,只看何时才愿意动手而已。”

付琳沉默片刻,笑得有恃无恐,“可你会救我。”她赌他以前说过的一些话都是气话,赌他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丧命的。因为他欠姐姐的,欠了这些年,他怎么可能分开来对待呢?假如她死在他面前,来日与姐姐相见,他要如何交代?

心念一转,她又有了几分笃定,“再说了,俞仲尧也不会杀我,你少危言耸听。他要是想杀我,为何到现在还没发话?一整夜的时间,他为何毫无反应?”

“说的是。”简西禾一笑,“那么你为何不反过来想想,我要是想救你,为何要等到此刻才来找你说这些?俞仲尧要是不想杀你,为何不在昨夜命人警告你和那名随从?按我猜想,他只是还没想好如何发落,是让今日变成你的忌日,还是让你生不如死。再者,你也不想想,昨夜歇脚处,是他故友名下产业,换了你你好意思见血光?”

他语声刚落,有人高声道:“启程赶路!”

简西禾转身离开。

付琳心生不宁地上了马。简西禾是个一等一的乌鸦嘴,他的话不管好听难听,应验时居多。

俞仲尧总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他策马前行片刻,便拨转马头,打手势让众人停下。

众人不明所以。

简西禾却是轻轻叹息一声。

俞仲尧唤阿行到近前,手里的鞭子指了指付琳和她那名随从,“策马拖行至死。”语气极为平静,正因太平静,更显残酷。

众人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俱是惊诧不已。只有阿行毫无意外,恭声称是,随后点手唤人。

“慢着!”

有人最先回过神来,策马向前,奔着俞仲尧而去。

是孟滟堂。

俞仲尧挑眉,“何意?”

“你这处置不妥,太草率。”孟滟堂直言道。他已对付家姐妹与俞仲尧的渊源了如指掌,俞仲尧不打没把握的仗,他亦是。从大局着想,他愿意俞仲尧将付琳扣在手里当做质子,如此,胜算更大一些。

将付琳处死,来日付珃万一得到消息,岂不是会恨俞仲尧入骨?

万一付家在风溪的地位显赫,又与俞仲尧有着这样刻骨的仇,他们还想活着回来么?

退一万步讲,他还日思夜想的盼着俞仲尧来日做付珃的上门女婿呢——那种可能是很小,可谁又能断定绝无可能?只要有这种可能,他就要极力促成。假如付家与俞仲尧成了仇人,还谈什么嫁娶?

付琳见此情形,心头一松,下意识地冷眼瞧了简西禾一眼。心说你不帮我,也无所谓了。孟滟堂的话可比你有分量。

第45章

“怎么说?”俞仲尧睨着孟滟堂。

孟滟堂到了他近前,将方才的顾虑用冠冕堂皇的言辞讲述出来,末了道:“你跟小皇帝逼着我陪你走这一趟,行,我认了,但我不是陪你去送死的。”

俞仲尧慢条斯理地回一句:“你可以不去。”

孟滟堂眸光一寒,“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付琳犯的是怎样的死罪?”

俞仲尧弯唇微笑,“便是无罪,她杀不得?”

“你若是执意如此,别怪我不给你清净日子!”孟滟堂语声压得很低,语气却很恶劣。

俞仲尧笑意更浓,是尽显锋芒的那种笑,宛若烈日下的冰雪,悦目,却寒凉入骨。他策马转向前路,语气散漫地吩咐阿行:“去。二爷若是有兴致凑热闹,带上他。”随后扬手打个前行的手势,照常赶路。

付琳已是面无人色,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她已经说不出话,只是无助地望向简西禾。

简西禾手里多了酒壶,他旋开盖子,翻转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倾洒在青草地上。

付琳神色呆滞,整个人都僵了。

简西禾眼神里有同情和不屑。同情是因着到底相识一场,不屑是因着付琳的愚蠢、自以为是。

付琳是如何把那名见过些世面的侍卫收买的?她对那名侍卫说,只要事成,她这个人,就是他的。

她就是那样的行径,近几年来一直是通过这种手段与人交换,别人帮她如愿,她付出她的姿色、身体。

这样的人,他在这种时刻能给予的,也只有一点点同情。别怪俞仲尧对她已到了厌恶的地步。

以与她有牵扯为耻的,又何止一个俞仲尧?

自然,简西禾知道,这样会让人觉得他绝情、不仁。在别人眼里,那到底是曾与他定亲的女子。无所谓了。

愿意理解的人,不需要他解释。看准他恶劣的人,解释几天几夜都没用。

说到底,他过往中的太多是非,在外人眼里的太多疑团,都无法对谁解释。

以往不屑,因为不曾期望一些美好。如今想要清清白白,已无可能。看一眼还想找俞仲尧继续理论的孟滟堂,他赶上前去,无声地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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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琳死了。杀人这回事,俞仲尧从来言出必行。

整个下午,章洛扬与沈云荞分外沉默。

反常不是为着俞仲尧的狠,他从来就是那样的,无意隐瞒谁,并且无意改变这种为人处世的方式。她们以前听到的传闻,比眼见的他的手段还要狠,但终究是耳听为虚,眼见的事实,尤其是关乎一个人生死的事实,带来的震慑超出想象。

这事情让她们分外清晰的意识到人世无常、强弱之别。

鲜活的一个人,变成一具破败的尸体,不过朝夕之间。

不论这个人在自己、别人眼中如何,遇到绝对的强者,卑微弱小如蝼蚁。

孟滟堂出面讲情未遂,亦是让人感触良多。

在朝堂也是至为尊贵呼风唤雨的人物,眼下落入弱势,再不甘、再愤怒,也要接受,吞咽下无形的屈辱。

人只有在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中变得足够强大,并且要努力的立于不败之地,才能奢求自己真正想要的安稳岁月、迤逦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