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俞仲尧洗漱之后转回来,见她已经歇下了,炕几上的灯熄了,只留了床头一盏烛光。

“睡着了?”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

“没。”她纤长的睫毛忽闪一下,“想到明日去醉仙居,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他将她连同被子一同抱到怀里,转身到了床榻前,把她安置到里侧,不顾她低声的反对,“一起睡而已,你不愿意的话,我去睡大炕。”说着给她掖了掖被角,去拎属于自己的那条被子。

“嗯…”章洛扬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不折腾了,一起睡。”

他一笑,宽衣歇下,和她保持着一点点距离,握着她的手,“看看能不能把你抱着东西睡的毛病改过来。”

“…”她挠了他手心一下,唇角噙着笑意,阖了眼睑,“你快些睡,不然不给你做衣服穿。”

俞仲尧为这暖心的威胁轻轻一笑。

**

翌日一早,付珃、俞南烟再次到访。

正如孟滟堂所言,门楣已挂起了篆刻着偌大的“俞”字匾额。

此后,这里是俞宅。

孟滟堂神采奕奕地迎了出去,身侧是简西禾、高进。孟滟堂对付珃道:“我刚一到这儿,你就害得我失去了左膀右臂,这笔账我得跟你好好儿算算。”语毕让高进带俞南烟先行一步,“带她去四处转转,放会儿风筝看看花。”

高进差点儿就笑了。

付珃环着双臂,了然一笑,“二爷就别找可笑的理由了,不就是想让俞仲尧和她说说话么?随你怎样,她便是即刻留在这里也无妨。”

“我是在找理由,在为你我单独说话找理由。”孟滟堂笑得云淡风轻,“你好好儿看看我如今还合不合你的心意,要是愿意的话,你留在这里服侍我再好不过。当年被迫离京之前你说过,便是在我府里做个侍妾都心甘情愿。侍妾就别想了,你给我的侍妾提鞋都不配,做个洒扫的丫鬟我倒是能勉强收下。”

几句话说得付珃脸色微变。

孟滟堂却是微微一笑,眼中尽是鄙夷。付琳别的没学会,为了眼前利益不惜委身于哪个男子却是学得十足十。

付珃并没发作,只是看着他,面无表情。

孟滟堂哈哈一笑,“走吧?去花厅喝杯茶。”转身时问简西禾,“俞仲尧那厮毛病忒多,让她进花厅没事吧?他要是一膈应就把花厅拆了,又要多一笔开销。”

简西禾心里啼笑皆非,心说这人心里的那份不快是该找个人宣泄一下,也便由着他。

**

高进给俞南烟引路,一边走一边与她说话:“还记得我么?”

“我记得。”俞南烟轻声道,“在宫里见过你。”

高进笑了笑,心里又踏实几分。

到了院门外,俞南烟脚步迟疑起来,“哥哥真的没生我的气么?我昨天那么说他,他是不是很伤心?”

“没有,没有。”高进忙道,“他知道你昨日是言不由衷。快进去,他在房里等你。”

“嗯。”俞南烟举步进到院中,径自到了台阶前,停下脚步,深深地吸进一口气。

门帘一晃,俞仲尧走出门来。

俞南烟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这是她的哥哥,阔别这么久的哥哥,不远千万里来接她回家的哥哥。

俞仲尧到了台阶前,对南烟伸出手,“又要淘气?”

短短一句话,让她的泪猝不及防地掉落。她上前一步,将手放到哥哥温暖的掌中,视线变得模糊。

“别哭。”俞仲尧抬手帮她拭泪,“我来接你回家了。”

“哥…”俞南烟哽咽着唤出这一声,想到章洛扬,忙问道,“嫂嫂呢?”

“她去了醉仙居。”俞仲尧敛目打量着南烟,她脸颊不似小时候胖嘟嘟,五官并未改变。若非如此,昨日他也不能即刻认出。

妹妹长大了,流落异乡的岁月里出落成了大姑娘——没有他的陪伴、呵护、宠溺。

这是让他最为遗憾、难过的事,再开口时语声黯哑:“长这么高了,离散之前,还是动辄要我抱的小孩子。”

俞南烟抬手抹着眼泪,泪水却是怎么也擦不完,她看不清哥哥,无助地抓住了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胸膛,闷声哭了起来。

离开燕京的每一日,她都在想念着哥哥。

俞家出事的时候,她还太小,最初的日子,每次见到哥哥,总是哭着问他:“爹爹呢?娘亲呢?我要他们陪着我。”

他不似别人一样撒谎,起初总是沉默以对,后来委婉地诉诸事实,“爹娘不能再陪我们。南烟,往后我照顾你,你陪着哥哥。不要哭,好么?”

她知道,哥哥从来不骗她,爹娘还在的时候,他常撒谎隐瞒去向,但是从没骗过她,哪怕最微小的事。再小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就可怜兮兮地问:“我听话,你不要像爹娘一样不要我,我一定会听话。”

她特别清楚地记得,那次哥哥笑着点头,可是看起来难过至极,眼里有泪光。

她慌了。他难过,她就跟着难过,勾着他的脖子,又小声地哭了起来,说我错了,我听话,你别伤心,别不要我。

哥哥反复地抚着她的背,把她当成他最喜欢的大猫一样安抚着,说南烟放心,哥哥会照顾你。但是你也要听话,要保护好自己。

她连连点头,连声说好。

长大后一再回想,才想见到他那时该是怎样的心情。

从那之后,她不再哭,最起码不会在哥哥面前哭,只是偶尔和皇帝说话时才会与他相对抹眼泪。

皇帝就是那点不好,遇到事情就会找哥哥,找不到就会抹眼泪,抹眼泪时哥哥若还不出现,就张着嘴哇哇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她相信,有时候哥哥是想把皇帝扔到锦鲤池去喂鱼的——手边怎样的事都要放下,要去问皇帝出了怎样了不得的事。但是皇帝也是哥哥的克星,哥哥看不得他哭,一相见,黑着的脸就会柔和下来,变得耐心温和。

而哥哥每次看她的时候,都是笑容明朗。那时候她每次都像小鸟似的飞奔到哥哥近前,跳到他怀里,咯咯地笑。

哥哥南巡之前,她说我要好多好多的礼物,你要用马车一车一车给我带回来。

哥哥笑着点头,叮嘱了她好一阵子,末了揉着她圆嘟嘟的脸,说我们南烟要乖,等哥哥回来,我接你回家。

谁能料到,那一次的分别是这么的久,再相聚是这么的难。

她不想哭,可是手足分别的思念太浓,痛苦太重,到了今日,她无法再控制情绪。

她勾住了他的脖子,像小时候那样。近乎崩溃地哭了起来。

想说对不起。答应了很多很多次,会照顾好自己。六岁左右就明白了,她和哥哥是相依为命的兄妹,哥哥不能没有她。

但是没有做到。

她不声不响地被迫离开了他,并且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回去。

她让哥哥失去了仅有的一个亲人,失去了本就已单薄之至的家。

“傻丫头。”俞仲尧揽住南烟,“不哭,都过去了。”

“哥…”俞南烟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他,再多却是说不出,哽咽得太厉害。

俞仲尧何尝不知道,她只是需要用哭泣来倾诉,索性由着她,腾出一手反复地轻轻拍打她的背,“知道你委屈,那就好好儿哭一场。”自己并没意识到,语声分外沙哑。

高进站在院门口,看着终于正式相认的兄妹两个,听着南烟那几乎让人心碎的哭声,心里酸楚得要命。

连翘站在东厢房门外,早已满脸是泪,拼命克制着才没有哭出声。别的下人都遣走了,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她转去洗了把脸,又给俞南烟打了一盆水,端着走到厅堂外。

俞仲尧此时也已托起了南烟的脸,用袖子给她拭泪,“你再哭下去,我可就疯了。先歇会儿?”

俞南烟破涕为笑,身形却还是一颤一颤的,“你才不会。”

俞仲尧拍拍她的脸,转身从连翘手里接过脸盆,“去屋里洗把脸。”

俞南烟随着他进门。

俞仲尧用下巴点了点一把椅子,“坐着。”随后亲手把手巾浸到水里,刻意岔开话题,“居然做了大夫?”

“是啊。”俞南烟闷声道,“小时候你不是找了专人教我识别药草么?那时是为了防着有人下毒害我,顺道熟背了几本医书,知道怎么开方子应付一些病痛——这些你应该还记得。到了这儿,整个风溪只有一家是世代相传的大夫,医术还可以,但是开方子还不如我。最初付家老太太患了不治之症,大夫说无力回天。我觉着还可以拖三两年,付家知道之后,就让我试试,后来老太太还真又拖了两年,临终前让付家的人善待我。这两年我跟那个大夫相互切磋,都长进了不少。”

“原来是这么回事。”俞仲尧走到她跟前,把手巾轻轻拍在她脸上,“来,擦擦这花猫脸。”

他给她擦着脸,她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哥,这几年你特别不好过吧?”

“别人看着我比谁都好过。”俞仲尧隔着手巾捏了捏她的鼻子,“我得跟你好好儿商量商量——怎么才能不哭鼻子了?”

俞南烟用力地吸进一口气,“我也不想。你瘦了,变了好多。”

“我又不是妖怪,怎么可能不变。”俞仲尧转身换了条手巾。

“我自己来。”俞南烟起身拿过手巾,洗了把脸,重新落座后问道,“明年我们可以一起回大周么?”

“对。”俞仲尧在她近前落座,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别回付家了。你在别处我不放心。”

“可是,我还有事。”俞南烟沉吟道,“当初付家老太太去世时,当着谢家的面儿要付家善待我,整个风溪的人都知道,付家要是食言,会被这里的人唾弃。而且姜老板很喜欢我——付家老爷钟情姜老板多年,你应该已经有所耳闻。就算是只为着姜老板的缘故,付家老爷也不会动我分毫的。”

俞仲尧认真聆听,思忖片刻才缓声道:“可我挂念你,不想你再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不论什么事,交给我。南烟,回家来。”

俞南烟挣扎着。

俞仲尧眼神复杂地看着她,自责、内疚、心疼交织出凄迷光火。

“你别这样,哥。”俞南烟看得了任何人哭,皇帝小时候那个哭法她都受得了,唯独看不了哥哥这难过的样子。她鼻音浓重地道,“我留下,陪着你和嫂嫂,只要你别难过。”

“说定了?”

“说定了。”俞南烟绽放出笃定的笑容,有哥哥在,她什么都不需管了。随后想到了付珃,“方才二爷居然是在帮我们的样子,付珃应该是被他气得不轻,你让他小心些。”说着不免疑惑,“这次他怎么肯一道过来的?以前他最喜欢欺负皇上、和你作对了。”说完就想到了以前一些事,心里还是很同情皇上。

“说来话长。”

“也是。”俞南烟笑着把椅子拉近些,“哥,先跟我说说嫂嫂吧?你们何时成亲的?还有啊,嫂嫂和姜老板是母女还是什么关系?”

俞仲尧换了个闲散地姿势,笑,一时间还真不知从哪里讲起。

俞南烟对这些最是好奇,笑得愈发灿烂,“我看嫂嫂最多就是刚及笄,又那么好看,你从哪里捡到的这块宝啊?她特别在意我们能否相认,昨日看起来比你都要伤心——我们也算是有福了。只是可惜,我没能喝上你们的喜酒。”

俞仲尧缓缓地吸了口气,“我与她是假扮夫妻。”

“啊?”俞南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并不掩饰失望的心情。

“回到燕京就成亲。”俞仲尧站起身来,端详南烟片刻,“让连翘帮你打理妆容,说说原委,随我去醉仙居。回来之后,我们再好好儿叙旧。”

他这边兄妹相认顺风顺水,洛扬和姜氏那边的情形却不可估计,还是亲自走一趟才心安。

俞南烟明白过来,又笑了起来。

俞仲尧则扯了扯外袍,“一身都是你的鼻涕眼泪。”

俞南烟扁一扁嘴,“早知道我就多哭会儿了。”

第55章

到达醉仙居后方,穿过一条窄巷,便是姜氏居住的二进小院儿。

章洛扬和沈云荞先在外院的小花厅落座,都有点儿忐忑,相对无言。

阿行去了内院,好一阵子才返回来,对章洛扬颔首一笑,“跟我来。沈大小姐先在这里坐坐。”

“嗯,是该如此。”沈云荞轻声应道。

章洛扬随阿行去了内院,途中发现几个与阿行衣饰相同的男子,必是他带来预防不测的。

阿行引着她到了东厢房外,指一指室内,“进去等等,姜老板今日有点儿不舒坦,我过来之后才服药梳洗。”

“麻烦你了。”章洛扬如何感觉不出他是在有意为母亲解释。

阿行给了她一个罕见的温和的笑容,“别担心。我们就在外边。”

“我知道,谢谢你。”章洛扬由衷道谢,款步进门。

东厢房堂屋内一张桌案,左右两把椅子,下手各设一张矮几、两把椅子。矮几上摆着白瓷花瓶,花瓶里一束彩色交织大小不同形态各异的香花,香气清甜。

有小丫鬟进来,奉上热茶,并请章洛扬到里间坐。

章洛扬笑着摇头,坐到下手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门口。

阳光透过门帘缝隙,在地上洒下光影。

时节所致的缘故吧,让人感觉不到暖意。

她将茶杯握在手里,给自己一点温暖。

似曾相识的情形,让她险些生出错觉,以为自己回到了章府。

在章府的那些年月中,无数次,她这样坐在室内,看着门口,盼着下一刻母亲撩帘而入,与她团聚。

她与母亲之间的交集,并非全无记忆,只是不曾对人提及。那是在常人看来不应该有的记忆——

母亲离别那个春日清晨,应是不想让她知情。不知怎么回事,她早早醒来,吵着让奶娘给自己穿好衣服,抱着母亲亲手给她缝制的布偶,小跑着去了母亲居住的正房,一路跌跌撞撞的,好几次险些摔倒。奶娘去扶她的时候,眼角有水光。

到了正房,有丫鬟告诉她,母亲走了,刚走。

她立刻哭起来,跑出院门,遥遥看到母亲和几名丫鬟婆子渐行渐远,拖着哭腔喊娘亲。

母亲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踌躇片刻,还是决然转身去往二门。

奶娘俯身哄她回房去。

她不依,拼命挣脱了娘娘,朝着母亲跑去。人小腿短,和母亲的距离是那么远,焦虑和莫名的恐慌使得她拼命加快步子,却摔倒在地。

手和肘部、膝盖特别疼——好疼啊,现在都还记得。

母亲要走了,给她做的布偶还在眼前。

她气喘吁吁的,哭不出声了,狼狈地爬起来,也没了力气,只是搂着布偶,绞着双手,无助地看着再次止步回眸的母亲。

母亲终是疾步赶到了她身边,蹲下来,跟她说着什么。

可以确定的是,母亲没哭。至于说的什么,甚至于母亲的样子,她不复记忆,只记得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以为母亲不会走了,或者会带她一起走。

可结果不是。

母亲再次转身走远。

那时候,顺昌伯出现在她身边,把她抱起来,柔声哄着她。

她拼命地张着手要去追母亲,要他抱自己去把母亲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