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洛扬被引得笑起来,“高大人的厨艺也不错,最起码,让你每日吃好是不成问题。”

“这倒是。”沈云荞放下手边的事,坐到了章洛扬近前,“俞宅一切可好?”

“还好吧。”章洛扬把蒋轩的事情说了,“我是一早听三爷提了提,定要发落蒋轩的。我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当做不知情,该做什么做什么。”

沈云荞会意,点了点头,“这本就是没法子宽慰的事情,等你晚点儿回去再去找你娘说说话就行了。”

“我知道。不管怎样,上午我娘房里也不得消停,只盼着她别太生气。”

“才不会。”沈云荞道,“依着你娘的性情,知道这结果也不会意外——付珃吃了那些饭菜的症状,谁不知道啊?她早就清楚,眼下也只是心寒失望,但不会太伤心。”

“这样最好。”章洛扬叹息一声。

“别不高兴了。”沈云荞拉着她去往里间,“我单独做了几样水粉,搽脸益处颇多,自然少不了你和南烟的。还有几样我只在风溪见过的香料,特别好,你记得一并带回去。”

“真的?”章洛扬不无感激,“辛苦你了。”

“我才不辛苦,等我馋你做的饭菜了,找上门去,你可不准偷懒不给我做。”

章洛扬笑出来,“怎么舍得饿着你。”

盘桓到近正午,章洛扬回了俞宅,径自去了姜氏房里。

姜氏才起身,在用饭,看到女儿进门,笑意便蔓延到了眼角眉梢,“吃饭了没有?”

“没有。”章洛扬看着桌上精致的菜肴,“是您亲手做的吧?我也要吃。”

姜氏呵呵地笑起来,吩咐丫鬟添一副碗筷,“近正午才醒,百无聊赖的,便去小厨房做了四菜一汤。手艺还不如你,你将就着吃吧。”

“谁说的?”章洛扬老大不满的,“您做的饭菜最好吃。”

“只你这么想。”姜氏笑着拿起瓷勺,舀了辣豆腐,放到女儿碗里。

“这是娘亲做的饭菜呢,对我来说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章洛扬心满意足地笑着,拿起筷子来大快朵颐。

“不急,慢点儿吃。”姜氏又夹了一筷子糖醋鱼,“多吃些鱼肉。”

“嗯!”

母女两个一同用完饭,转去临窗的大炕上说话。

姜氏不等女儿询问,先一步说起蒋轩的事:“这些年了,我始终念着他是蒋宁的侄子,始终愿意相信他,最起码,不跟他成为陌路。但是…人世无奈亦无常。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恨我,并且生性不安分。是该恨我,对于蒋家来说,我的确是个祸根,我不怪他,但也不怪自己——怪谁都没用。有用的话,我愿意厌憎自己一世。起初就觉得他不是让人放心的孩子,后来,心腹告诉我,听说了他与付珃、付玥的一些事。与南烟熟稔之后,得知付玥心地不坏,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便愈发不能原谅他——任谁都清楚,南烟是被付珃带到风溪来的,还是个小孩子,付珃都忍心下手,何况别人?他却是那么蠢…不论是被付珃的样貌迷惑,还是被付珃的手段蒙蔽了心智,在我看来,都太蠢。是因此,我与他始终亲近不起来,慢慢的,相见时等同于敷衍一个陌生人。”

“那么,在出事之前呢?您分明是很信任他的样子。”

姜氏苦笑,“我是从本心里愿意去相信他,用诚心待他。而他呢?在我搬出来之前,说了不少令我动容的话,唉…就是报答我这些年扶持之类的话。真的,洛扬,我愿意相信他。到底,那是我挚友的侄子——一辈子只一个的挚友的亲人。再者,局势太明显,我不相信他会蠢到这样自不量力的地步。可是结果…”她叹息一声,“到此刻,我只能钦佩付珃,死到临头,还有人为她肝脑涂地。不是仲尧他们这样的人,不是始终心存防备,你我怕是都已遭了毒手。”

“…”母亲末尾的话,是嘲讽,也是诉诸事实,章洛扬不能否认。

付珃算计别人能够得逞,利用的就是别人的一时大意。

俞仲尧的一时大意,使得兄妹分离长达几年;

简西禾的一时大意,使得挚友不知所踪生死难测。

最要紧的是,付珃身边也有为她赴汤蹈火的人,且不在少数。

不管她用什么手段收买了那些人,但是她有誓死为她做事的人——这是不容忽视的。

成王败寇。

你不能因为付珃每况愈下就百般嘲笑她的蠢她的自不量力,因为只要你一时疏忽,受尽嘲笑屈辱痛苦的,便是自己。

付珃这类人,一辈子都在钻空子,只要赢上一两次,便能让别人受尽苦楚。

值得庆幸的是,这世间大多数人,愿意用光明正大的方式去赢或输,没有那些龌龊歹毒至极的心思。

但是,都没余地笑别人痴或傻,毕竟立场不同,毕竟,那种人眼中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毕竟,在少数人眼里,道理二字,是空谈。

**

蒋轩的归处,是与付珃住到了一处,所在房间只得一墙之隔。

他与付珃缘起至今,到底是怎样的历程,无人关心,谁都懒得询问。

阿行找到了作为蒋轩一名心腹的厨子,叫他每日如法炮制,做饭菜给蒋轩吃。

付珃那边则不再有这种待遇。

饭菜——也就是毒药停下来,付珃逐日消瘦下去,嗜睡的情形略见好转。

到这时,简西禾才告诉她为何每一餐看起来都像模像样,末了,不无同情地道:“这毒药必是你从大周带过来的,可你每日服用,居然都没发觉,真是滑稽。”

付珃满心满身的倦怠,阖了眼睑。

简西禾语气萧瑟,“你神志不清的时候,呓语却多为以往在大周的经历,听来属实。我和手下都曾乘机询问陆群的下落。你给的答案相同。”

付珃缓缓吁出一口气,“陆群死了,早就死了。在大周境内的活人,不知何时就会被找到,要么就会从囚禁之处逃离。谁会傻到留活口的地步。”

“死了也好。”简西禾早已在面对这件事,此刻自是能够平静以对,“你日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别怨谁,只需记得,你惹人嫌恶。知道你在俞仲尧眼里算个什么东西么?用来试毒的东西。寻常人大抵会让猫狗试毒——你在他眼里,还不如一个畜生。”

付珃猛地睁开眼睛。她自然知道,简西禾所说属实。她只是从来不能对与俞仲尧有关的事情平静以对。

简西禾吩咐手下,“她要是死得痛快,你们就不必活了。”

**

付程鹏停灵四十九天,风光出殡。

诸多纷扰、罪孽,始于他一厢情愿、半生执念,止于他了却生涯、独赴黄泉。

风溪的纷扰,是因他的死,得以迅速划上句点。

**

章洛扬并没因此轻松下来,每日尽量腾出多一些的时间来陪伴母亲。付程鹏、蒋轩的事情,母亲便是看得再开,心绪也不可能没有起伏。

姜氏生怕女儿觉得冷,亲自指挥着下人将地龙、火炕烧得热烘烘,让室内暖入春日。

室内这份温暖,总让章洛扬因着满心的惬意、满足而变得慵懒,时常说着话就会依偎着母亲歪在大炕上,再过一阵子,便不知不觉地入梦。

姜氏总是满脸含笑地给她盖上锦被,自己静静地做针线。

光阴因此静好。

这是她愿意用生命去换取去疼爱的孩子,过往烟云,便是有着无尽阴霾,亦无所谓。

她最需要的是女儿的宽容谅解,女儿给了。

女儿最需要的是她没有条件没有计较的陪伴、相守,她可以。

女儿是将她整场生涯照亮的那一轮暖阳,若不能得,便是置身炼狱;若得到,便是人间天堂。

是的,她是最凡俗的那种女人,孩子才是她的一切。

**

这日,章洛扬在姜氏房里用过晚饭又叙谈多时才回房。

俞仲尧已经洗漱歇下,依着床头看书。

她笑着坐到床畔。

他丢下书,枕着她的腿,阖了眼睑,“别人是嫁了人忘了娘,你却是正相反。”

“胡说。”章洛扬给他按揉眉心,“哪有你这种女婿,居然吃娘亲的醋。”

俞仲尧展臂环住她的腰肢,“你是不知道,回房时有没有你等着,心绪天差地别。”

“那…我往后陪娘亲吃完饭就回来,好不好?”

俞仲尧轻笑,“不用,别理会我乱抱怨。你们心绪舒畅,便是最要紧的事。”

“那我要好好儿谢谢你了。”

“怎么谢?”

章洛扬只是笑,没应声。是明白,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小骗子,允诺也不会兑现。

上次避喜的药,他没怎么当回事,看完就扔到了一旁。还是过了两日她问起,他才将诸多医书搜刮到眼前,细细阅读,又拖了两日。

她再次问起,他说还行吧,目前看过的医书都说没问题。

她喜笑颜开的,说那就好。又说有没有问题都是一样,她拿到药物当晚就服用了,因为相信南烟。

他真是没好气,那天好好儿地收拾了她一通,直到她讨饶,允诺改日犒劳他。她是清楚,他是为自己好,一点点闪失都不愿意自己出,并且,他是打心底不在乎世俗一切,孩子来了,他是最高兴的那一个。可她终究是有自己的考量,这件事,只能让他迁就她。

但是直到今日,她所谓的犒劳他,从未兑现。

横竖也是两个人之间无关痛痒的事,他没计较,她也不是经常做这种事的人,偶尔提起,只是戏谑之语。

俞仲尧握住她的手,把玩着她的手指,提及另外一件事:“方同和他带来的那些人,一日也没闲着,前两日与我说,反复勘察之后,找到了可以绕过雪山垭口的路。”

“就是说,我们可以尽早动身?”

第70章

“他是这说辞,但是我旧伤发作,不宜赶路。”

“俞仲尧。”她敛目看着他容颜。

“嗯?”

她笑着低下头去,吻了吻他的唇,“我真是喜欢死你了。”堂堂的俞仲尧,称病可是绝无仅有的事儿,称病为着拖延行程是寻常人想都想不到的。而他这么做,是为了让母亲好生将养。

俞仲尧顺势勾低她,“我做什么了你就这么喜欢我?小花痴。”

“…”她心想,花痴就花痴吧,在他面前犯傻,不是一次两次,由着他揶揄好了。

俞仲尧侧身躺回原位,也没忘记把她勾到怀里。

“嗯…”她被他炙热的亲吻弄得要喘不过气了。

俞仲尧将她安置到自己身上,“你能不能开恩一次,出点儿力?”

“…”章洛扬把脸埋在他肩头,双臂用力勾住他肩颈,“不。我感动得昏过去了,动不了。”

俞仲尧轻声笑起来,手掌不轻不重地拍打她两下,“你这个小懒虫。”

章洛扬不吭声,先一步把自己当成昏迷状态了。

俞仲尧的手慢吞吞往她肋间移去,“你可别后悔。”

章洛扬怕痒,真是绷不住了,一面笑,一面往一旁逃去。

俞仲尧怎么肯放开,双臂收紧,把她禁锢在怀中,清朗的笑声回旋在室内。

**

随着付程鹏入土为安,付家没落,付淸宇携妻子搬出宅邸。并没去付程鹏指定的住处,而是搬去了大奶奶私下命人置办的一个三进宅院,离繁华之处很近。

付大奶奶搬到新居之后,不等俞南烟上门诊脉,便命人相请。

俞南烟见到她,心里略路有些不安,“早知道付家老爷会这般行事,我就不劝你说服大爷了。”

付大奶奶不在意地笑了笑,“这件事与你无关。便是我不曾说服大爷,我那个公公一定还是这般行事。他们父子不合,这些年都是如此。大爷心里也比谁都清楚。再说了,事在人为,你只是提醒我见机行事,要说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也是我们过于急切,才使得我公公忽然暴怒,决绝行事。”

俞南烟笑了笑,将手里的几幅药放到桌上,“我从俞宅拿了些在风溪很少见的药材,滋补有奇效,你要是放心的话,不妨试试。”

“看你说的这是哪里话,不信谁我也信你。”付大奶奶拍拍身侧,“快坐下说话。”

俞南烟笑着坐过去,打量着室内陈设,“咦,是我嫂嫂铺子里的桌椅箱柜呢。”

“是啊。”付大奶奶笑道,“大爷亲自过去挑选的,还跟掌柜的定了一个架子床,过些日子就做好了。”

不难看出,付淸宇经此事之后,并没迁怒别人。不然,哪里肯光顾属于俞宅的铺子。

付大奶奶适时地道:“他以往与我公公争产业,不过是赌一口气。眼下人不在了,他也颇有些厌倦。跟我说过了,往后悉心打理着手里这点儿产业,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清净日子,比什么都好。”

俞南烟真的放下心来,“这样最好不过。”她偶尔真的担心付淸宇会设法与以谢家为首的三家人周旋,试图拿回付家的产业。若是那样,必定寡不敌众,时日愈发潦倒,甚至会被人扣稳不孝的大帽子。

辞了付大奶奶,俞南烟去看了看付玥。

付玥也是刚搬进新居,正忙着看铺子的账目,对俞南烟笑道:“给我的铺子都算是老字号了,进项不是最多,却是旱涝保收。”语气里有庆幸,更多的却是苦涩。

的确,付程鹏临死之前,为这个冷落多年的女儿考虑得很是周到长远。假如以前肯对付玥多一点点的关心,该多好。做父亲的兴许会得到这个女儿的尊敬、孝顺,做女儿的不会有这一世的缺憾。

俞南烟岔开话题,“你名下是不是有一间绣品铺子?嫂嫂昨日问了我一句,说她过几日给你送来一些花样子,你让绣娘照着花样子绣,看看有没有行情,有的话日后多多益善,没有的话…”

“怎么会没有行情?”付玥感激地笑道,“从你嫂嫂身上穿的,到她手里的帕子,好多人一看就喜欢,只是不敢去问她讨要花样子。”

“那些都是姜老板给她做的,母女两个都是一手好针线,全不似我,真是一窍不通。既然如此,我就更放心了。”俞南烟叮嘱道,“得了空只管去找我们说说话,不要总等着我来找你。”

付玥点头,“一定。”

在付家,几年来一直暗中照顾帮衬俞南烟的,就是付淸宇夫妇和付玥这三个人。眼下他们都放下了过往的阴霾,是她最乐得见到的,并且打定主意,在离开之前,尽力多给他们留下一些长久受益的东西。

但是同样的,俞南烟对风溪这个地方也有着很深厚的感情。

她在这里行医几年,是这方水土里的人给了她莫大的尊重、认可。给一个人一些好处,不难办,给一个地方一些世代受益的东西,却很难。

偶尔站在街头,她看着街景,看着居民们给自己的朴实善良的笑容,总会心生感伤。

章洛扬拉着母亲出门散心的时候,母女两个凑巧看到过神色怅然的俞南烟,对她的心境不难想见。

“帮南烟想想法子,做点儿什么事才好。”章洛扬说道。

“是该如此,我们好好儿琢磨一番,尽力帮她。”姜氏笑道,“我这些年攒了不少积蓄,带走一部分就好,其余的都可以帮助南烟做点儿事。”

章洛扬想了想,点头笑道:“好啊,还有我铺子里赚到的银钱,到时也都拿出来。三爷只是让我有个事情做,不会在乎那点儿进项的。”

母女两个说定了,开始仔细斟酌做什么事才好。

俞仲尧问了几句,得知洛扬的心意,道:“交给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