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什么都看不到,还是克制不住要这样做。

是真的嫁了。从此之后,再也不能时时与洛扬见面说笑了。

其实还有很多话想对洛扬说,想告诉她现在有多可人多出色,告诉她曾经的小呆子足以让亲近之人引以为荣,还要告诉她,要时时防范顺昌伯给她穿小鞋,处处都不需给那败类留情面。

一直没细说这些,是怕彼此难过,一直忍着。

这会儿想到这些,愈发的不舍不放心,眼泪到了眼底。

她拼命地忍着,用力吸着气。

不能哭,不能哭,她要高高兴兴的。姐妹之间心有灵犀,自己要是没出息地哭起来,洛扬在家里也会更难过。

随后,便开始为自己日后的生涯忐忑、茫然。

十七个年头,她从家里到了章府寄人篱下,之后回去沈府几年,接下来的一年在路途上辗转,再住到姜府,今日要去的是高府。

只有姜府是她意念中的家,温暖,祥和。

希望高府也能给她这种感觉,让她终止颠沛流离。

心神恍惚间,她依着早先得到的指点,抱着宝瓶下轿、迈火盆,进到喜堂,拜高堂,与高进结为连理。

被送入洞房,高进挑下她的大红盖头时,满眼笑意,还趁人不注意,对她眨了眨眼。

沈云荞差点儿就瞪他了,随后心里有了点儿笑意,踏实下来。

预料中的被人或真或假地称赞半晌之后,人们散去,室内安静下来。

沈云荞松了一口气。

落翘进门来,是高进命人吩咐她来服侍的,先是行礼恭贺,随后奉上茶点。

从一大早到现在,沈云荞都没吃几口东西。就算是胆大包天的女子,到了出嫁这一日,都会担心如常吃喝会害得自己在路上出丑。

沈云荞明明饥肠辘辘,却没胃口,只是喝了两口茶。

过了一阵子,一个人过来看她了——俞南烟。

沈云荞欣喜不已,要不是落翘递眼色,怕是会忍不住下地去迎。

“沈姐姐。”俞南烟巧笑嫣然地到了近前,“方才我不方便露面,这会儿才溜过来看你了。”

“回来之后,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面呢。”沈云荞让落翘给俞南烟搬来椅子。

“可不就是么。”俞南烟落座,“起先是每日忙得团团转,实在不得空。后来有些闲暇时间了,你和高大人的亲事也定了下来。哥哥说我也算是高家这边的人,去姜府不大妥当,让我等成亲之后再见你和嫂嫂。”她不满地嘟了嘟嘴,“我不敢不听他的,只能忍着。”

沈云荞开解道:“三爷也是怕你过去惹人侧目,保不齐就有是非缠身。”

“嗯,我也清楚。”俞南烟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握住沈云荞的手,“总算是盼到了你嫁过来这一日。过段日子,就是我嫂嫂正式进门。”她喜笑颜开的,“做梦都会笑醒。”

沈云荞被她的喜悦感染,也笑得眉目弯弯。到此刻意识到了出嫁的一些益处,乐观起来。

**

高进娶妻这样的大喜事,俞仲尧、萧衍自然是要过来喝喜酒的。

两人是上宾,与高老爷坐一席。

高老爷年近四旬,高进随了他的面容、性情,不笑也似含笑,让人觉得和蔼亲切。他端起酒杯,对俞仲尧、萧衍道:“你们都是海量,我却鲜少喝酒,今日舍命陪君子。”

“这不是应该的么?”俞仲尧微笑,“高进建功立业,又娶妻成家,理当破例。”

高老爷却道:“要说建功立业,你是第一人。等你成亲时,我还要破例,不醉不归。”

“这就开始打算灌我酒了?”

高老爷笑道:“你这些年喝了我多少酒?平日见不到你人影,到时候我找补回来一点儿不应该?”

“应该。”俞仲尧和他,偶尔是长辈与晚辈,大多时候像朋友,说话便很是随意。

高老爷又对萧衍道:“还有你,今秋也成婚,我是打心底的高兴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前些年一直孤家寡人,我几乎愁白了头,今年倒是好,一桩桩心事都了了。”

萧衍微微一笑,冷峻的面容刹那间柔和下来,“这些年您真是没少为我劳心劳力,我心里都清楚。”说着端杯,“府上大喜之日,阿行敬您一杯。”

“好!”高老爷爽快地一饮而尽。

最热闹的时候,有内侍前来宣旨。

高老爷和正在挨桌敬酒的高进连忙转去更衣接旨。

俞仲尧和萧衍知会了高府管事一声,道辞离开。

萧衍问了一句:“册封哪一个?”

“一家三个。”

“哦?”

俞仲尧说起原委:“老爷子赋闲在家,却没闲着,酿酒时用的粮食都是他亲自带人照料。好粮食才酿得出好酒。年头多了,无心插柳柳成荫,得出了让两种作物高产的法子,如实禀明皇上。这是于国于民都有莫大益处的事,皇上早就有心嘉奖,等到今日是有意锦上添花。老爷子获封长兴侯,儿子儿媳为世子、世子夫人。太后对新人也有赏赐。”

寻常情形,少不得要高老爷往上递一道为儿子请封的折子,等礼部照着章程办妥,少说也要过几个月才有结果。但是皇上亲自发话了,自然是立即办妥。

萧衍轻轻一笑,“皆大欢喜。”顿了顿,又问,“顺昌伯府那边,可安排下去了?”

俞仲尧颔首,“那败类不怕丢脸,我就让他过足瘾。”

俞南烟已经等在马车上。

俞仲尧先去看了看她,歉意地笑,“用过饭没有?”

“没啊。”俞南烟探身看着他,有点儿不满,“我偷偷摸摸地去看沈姐姐,不好在她房里蹭吃蹭喝,也不能跑去花厅跟一群夫人太太一道用饭。都怪你,早点儿成亲多好,我便能跟着嫂嫂四处走动了。”

“闭嘴。”俞仲尧笑着给了她一记轻轻的凿栗,“带你去酒楼吃好吃的。”

俞南烟这才笑了,“好啊!阿行哥哥呢?”

“怎么能少的了他。”

“那你快上车去,我都要饿晕了。”

俞仲尧拿她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唇角噙着笑容,转身上了自己的马车,吩咐车夫去往天香楼。

两个男人之前都是喝了不少酒,菜却是没吃几口,来此处便只是与南烟一同用饭,在雅间落座点菜时,没要酒。

而就在几间房开外的一个雅间内,有两个人正在豪饮。

是简西禾与孟滟堂。

简西禾回京之后,一段日子都忙着清点家财,大半转出手去。今日,他在此处设宴,目的是辞行。

孟滟堂嘀咕道:“选哪天不行?偏要选这么个日子。”

简西禾温缓一笑,“哪一天都与今日相同。”

这倒是。心情好的时候,每一天都像是在过年过节,满心落寞的时候,每一天都是漫长难捱。

孟滟堂想到月底即将轰动京城的那桩喜事,无声叹息,强迫自己转移心绪,问起别的:“日后要去何处?”

“东西南北都去转转,值得一看的名山大川迤逦景致太多。”

“你这一说,让我都向往那种逍遥自在的日子了。”

“你才不会。”简西禾语气笃定,“你不是能过那种日子的人。”

“我怎么就不能过了?”孟滟堂挑眉,“在风溪那一段,是我过得最舒心的日子。”

“可那是世外,京城却是红尘浪里。”

“…”孟滟堂无从辩驳。世外再好,他也得离开;京城的日子再冗长沉闷,却装载着他的一切。他连喝了两杯酒,“不与沈大小姐道辞?”

“不必多此一举。”简西禾怅然一笑,“图个什么呢?她把我这个人忘记才好。”

“…”这何尝不是用情至深才能说到、做到的。

高进哪里比简西禾好了?沈云荞怎么就看上了高进?

沈云荞又哪里有那么好?简西禾怎么就为她动心再黯然神伤的?

他很想问问,如果沈云荞选择的是他简西禾,那么,还有今日这一场为道别而设的酒宴么?

可又怎么能问出口。不能成真的假设,说起来近似于给人在伤口上撒盐。

“不说了。喝酒。”孟滟堂语气黯然。

——这样一个夜,之于情场失意之人,太寒凉。寒凉到只能从酒中汲取一点儿温暖。

这样一个夜,之于终成眷属的人,太迤逦。迤逦到让人疑心自己置身美梦之中——

喜宴散去,高进带着些微酒意回房。

沈云荞斜倚着床头假寐。去接旨谢恩回来之后,落翘服侍着她洗净妆容,除下繁重的喜服,换了身正红色衫裙。听得他进门来,她睁开眼睛,看着红烛光影中的他。

该是喝了不少酒,他面色有点儿苍白,一双眸子微眯,有着沁人的暖意和淡淡的笑意。

沈云荞坐起来。

喜娘这才入内,张罗着让两人喝了合卺酒,领了封红,喜滋滋退下。

高进从桌案的抽屉里取出几个红包,赏了服侍在房里的几个丫鬟,摆手示意她们退下。

他缓步到了她面前,细细审视着他的新娘子。

她与他对视片刻,便有些慌乱地眨一眨眼,错转视线,看着别处,脸颊却飞起了一抹绯红。这一刻的娇羞,高进自知能看到的机会不多,便好生地端详了一阵子,将这一幕刻画在心头。

“你…”沈云荞想找话说,偏生心慌意乱的,没话题。

他唤她:“云荞。”

“嗯。”

“我们是夫妻了。”

废话。沈云荞腹诽着,这还用他说?

“谢谢你肯嫁给我。”他坐下来,揽她到近前,腾出一手,细细抚着她的面容。

沈云荞想躲,躲不开,脑子里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姜夫人让管事妈妈交给她的压箱底的书…没多会儿,她的脸就红到了耳根,心跳得越来越急。

是夫妻了,这一晚,她就要成为他的人,再不能有丝毫保留。

“往后的日子,我们一起过,让我好好儿照顾你。”高进吻了吻她的唇,“你要一直陪着我,好么?”

“好。”她轻声应着。

高进托起她的脸,予以绵长温柔的亲吻。

等这一日等太久,以为到此时会很急切地拥有她。但是他不能。怀里的这个女孩,一直没能拥有过一个真正属于她温暖她的家,所以她坚强,她没心没肺,她有时候甚至有点儿坏,正是因为这些,更让他心疼得厉害。

就从今夜起,他会倾尽所有的耐心、呵护、温柔,让她的心踏实、安稳下来。终有一日,她会深信,他是她最终并最长久的港湾。

**

翌日一大早,高进与沈云荞便起身,先去了高老爷房里——不,现在他是长兴侯。

高进与沈云荞给长兴侯跪下敬茶。

“爹,喝茶。”沈云荞说这一句的时候,语气是很恭敬,心里自然是有些别扭的。不可避免的,她想起了自己的亲爹。

长兴侯笑呵呵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放到了一旁,转而取过一个大红描金的匣子,“快起来吧。这是我给你的一点儿见面礼。”

长辈的赏赐,沈云荞自然大大方方接过,恭声道谢。

这种日子,长兴侯并没按照寻常规矩提点儿媳妇,反是道:“我这个儿子,有不少毛病,是我没好生管教。来日你费心帮我看着他,该训的时候只管训。”

“您——言重了,”沈云荞险些冒汗,“儿媳不懂事,来日还要您费心教诲。”

高进没辙地看着父亲,上前去又奉上一盏茶,“您喝茶,喝茶。”

长兴侯嘴角弯了弯,“你便是再给我敬几杯茶,我也还是说这话。”之后看看时辰,“不早了,你们快去进宫谢恩吧。”

“是。”两个人齐齐行礼退出。

去宫里之前,高进打开了父亲赏给妻子的那个匣子,笑意从心底到了眼角眉梢,“以前总骗我,说那些传家宝都不见了。敢情是留着今日赏你。”

沈云荞听出言下之意,抿了嘴笑,让落翘去好生存放起来。

上了马车,走在去往宫中的路上,高进握住她的手,低声问:“累不累?”

“…”沈云荞斜睇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却分明有些不自在,在他掌中的手动了动。

高进笑着搂了搂她,又在她耳边微声加一句:“还疼么?”

沈云荞侧转脸,笑盈盈地看着他,红艳艳的唇凑到他近前。

他低头。

她却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下,手也趁势掐了他一下。

他只是笑微微的凝着她的眼睛。

沈云荞没辙了,推他的脸,小声咕哝:“看什么看?非把我弄个大红脸出洋相你才高兴么?”

“这不是担心么。”

昨晚他有意的克制反倒使得过程漫长,她没说疼,也没抱怨太累,可下地去沐浴的时候,脚步明显有些虚浮。这时他自然有些担心。

“没事。”沈云荞商量他,“再跟我说说进宫的规矩吧。姜夫人悉心教过,我还是怕到时候失礼。”

高进颔首,说起宫里的人和一些事:“行。太后娘娘待人最和蔼,你越是不紧张局促,她就越是喜欢你。皇上那边就不需要担心了,我去谢恩就行,他今日大抵没空去慈宁宫。…”

同一时刻,皇帝正看着俞仲尧犯愁。

今日官员们没多少事,主要也是孟滟堂告病假没上朝的缘故。退朝的时间能提前一大截,皇帝便顺手办了自己一件私事:命内侍宣旨,册封俞仲尧为太子太傅,加卫国公爵。

俞仲尧又婉言谢绝了。

“少傅,”皇帝端坐在龙书案后,双手平放在案上,“你怎么就不能成全我呢?宫里宫外的你自己说,婉言谢绝我多少次了?”

“想给国库省点儿银两。”俞仲尧忙里偷闲,瞥了皇帝一眼。坐姿很端正,挺像回事,偏生眼神儿透着点儿委屈,这样看起来,活脱脱一只端着架子的可怜巴巴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