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我就等着坐享其成了。”

说说笑笑到至巳时,姜洛扬让两个人留下说体己话,自己到了小厨房,亲手做了八菜一汤,都是两个人平日里爱吃的。

用过午膳,沈云荞和俞南烟都变成了慵懒的猫。

俞南烟掩嘴打个呵欠,转往西梢间,“我得去大炕上睡一觉。”

连翘笑着跟过去,服侍着她歇下。

姜洛扬引着沈云荞到了东厢房。东厢房布置成了她的小书房兼宴息室。

沈云荞在架子床上躺下,姜洛扬问道:“睡之前,方便跟我说说遇到了什么不快之事么?”

“以为掩饰得很好,还是被你看出来了。”沈云荞笑笑,“也没想瞒你,但是南烟在,有些话不好当着她的面儿谈起。”随后,说了由来。

姜洛扬思忖片刻,“我自认他们不可能抓到我别的把柄,他们有这种打算,不外乎是污蔑于我,妄想能够让廉王相信能够借此事要挟三爷,要俞府颜面扫地。妄想是一回事,能否如愿是另外一回事。我估摸着廉王不会理会他们的。”

“嗯,三爷也是这意思。”

姜洛扬不可能忘记孟滟堂这个人,自相识到如今,那男子一步步的转变,她都看在眼里,感激于心。谁一生不会做几件傻事呢?傻过之后引以为戒,别人便不该忽略,只耿耿于怀他的过失。可恨的是顺昌伯父子两个,“到如今,他们还是不肯罢手,不肯给我清净。这件事兴许不用三爷出手便能解决。”她抿了抿唇,目光一寒,“但是,我日后会寻机惩戒顺昌伯——受够了他。”

算计她,便会让好友生气,让母亲动怒,让俞仲尧膈应,这是她无从容忍的。

沈云荞展颜一笑,“早该如此了。”

“你别生气,犯不上。”姜洛扬笑着给她盖好锦被,“睡会儿吧。”

“嗯!”沈云荞转身向里,闭上眼睛,“你也快去歇歇。”

**

未时,廉王府别院。

章文照毕恭毕敬地站在孟滟堂面前,讲述着父亲和自己的打算:“…假如谁若是有意,抱得美人归,倒也不难,全不需为此事消沉…”

孟滟堂窝在软榻上,神色像足了慵懒的大猫,他一直心不在焉地听着眼前那小畜生絮絮叨叨,十句里也就听进去了三两句,即便如此,也不难明白是何用意。

洛扬在顺昌伯父子眼中,是个即便嫁了人撇清关系还可以利用的人。

俞仲尧在他们眼中,是个能为了一些栽赃的龌龊小事就能休妻的人。

他孟滟堂在他们眼中,则是个钟情于谁便要不择手段得到的浪荡子。

可惜,他们都错了。

洛扬在意俞仲尧,太在意,所以不会让自己的事给俞仲尧带来麻烦。

俞仲尧爱洛扬,给她的宠爱、理解、信任,寻常人难以比及。

他孟滟堂,以前想过不论如何都要得到洛扬,而现在已不会。绝不会。

自己被人理解与否,无所谓。他只是为洛扬不值,满腹愤懑。

孟滟堂把玩着手里一串佛珠,沉声唤“来人”。

侍卫应声而入。

孟滟堂睨了一眼章文照:“把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绑了,逐出京城,流放至——”他思忖片刻,“记得贺园么?”

侍卫点头,“记得。”

“把他打发到贺园,一生为奴。”

“…?”侍卫抬眼看着他。

孟滟堂挑眉,眼神顷刻如刀。

侍卫这才恭声称是,依言将章文照拎了出去。片刻后折回来,欲言又止。

孟滟堂没好气,“怎么?我这个闲散王爷发落不了这样一个败类?”

“自然可以发落。”侍卫道,“属下只是觉得,您将他打发到贺园,有点儿让人深思,帮俞少傅帮的是不是太周到了?”

孟滟堂勾了勾唇,“帮人何尝不是帮自己。男人之间的争斗,不该卷入无辜的女子。你吩咐下去,哪一个瞒着我对俞夫人之事多说多问,别怪我不讲情面,将之点了天灯。”

侍卫神色一凛,连忙行礼称是。

孟滟堂摆一摆手,让侍卫下去,扯过毯子盖在身上,按了按眉心,闭目小憩。午膳后又服了一碗汤药,这会儿药劲上来了。

这些日子喝酒喝得太多,到今日是真喝够了醉怕了——早间醒来,脑仁儿都疼,人与心魂像是分了家。

不能再这么过下去了,他不能够被酒毁掉。

章文照的事情,就这样让他爽快地解决了,醒来之后回想一下,不打算让人跟俞仲尧提及。当然也明白,他这边什么都不说,不代表俞仲尧不知情。

但是他要见俞仲尧一面,有些无关情场的疑问,需要俞仲尧给他解开。不然的话,总是不能心甘。

是因此,他命人去传话:明日他要到俞府一趟,有些话要跟俞仲尧念叨念叨。

翌日他太早醒来,如何也睡不着,便早早地到了俞府。

俞仲尧在后方的练功场,指点几名护卫拳脚骑射功夫,命人请孟滟堂到就近的花厅等一等。

孟滟堂一面走,一面留心打量着俞府的景致。云霞翠轩,烟波画船,花间竹下,暗香清远。

这是俞仲尧与洛扬的家,氛围清雅,是个适合一生安居的所在。

孟滟堂没进花厅,转到近处的竹林外围,坐在竹制的几案前。享受着秋日早间的凉风送爽。

片刻后,俞仲尧寻了过来,穿着一袭玄色练功服,神清气爽,落座后道:“怕你等得心急,便没去更衣。”

孟滟堂失笑,“你跟我何时讲过礼数?我要是连这个都计较,早被你气死多少回了。”

俞仲尧也笑,命人上茶。

孟滟堂道:“难得你还会练功舒展筋骨,我却是不行,情愿多睡会儿。”

“必须如此,不然我早就病痛缠身下地见阎王去了。”俞仲尧从小厮手里接过茶壶,亲手给孟滟堂斟了一杯茶。

孟滟堂指尖轻叩茶几算是谢过,凝了俞仲尧一眼。这厮为人挺矛盾的,大事上跋扈至极,细微小事上,又总是愿意照顾别人一二——这是在风溪见面接触多了,他才发现的。例如亲自倒茶、用饭时给人斟酒之类的小习惯。

是不是哄孩子的年头多了,形成习惯了?——小皇帝和俞南烟,幼年时都需要他这样的照顾吧?

“找我是为何事?”俞仲尧问了这一句,摆手遣了近前服侍的。

孟滟堂啜了口茶,是碧螺春,甘爽怡人,他眉宇舒展开来,放下茶盏才道:“有些疑惑在心头萦绕多年,今日忍不住了,要亲口问问你。”

“说来听听。”

孟滟堂看住俞仲尧,“当初皇上登基时还年幼,我则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你若是助我夺下皇位,我应该与皇上一样的倚重你——我是什么性情,如何对待心腹,你大抵也清楚。但你偏不肯那么做,为何?”

俞仲尧微微一笑。

孟滟堂继续道:“只是因为你与他相识在我之前?只是因为太后与令堂熟稔?还是你从那时就看准了,皇上会一辈子像个孩子似的依赖你?”

“这些只是原由之一。”俞仲尧道,“俞府经历过怎样的灾难,你也清楚。如今也该清楚,南烟小时候住在宫里长达几年之久。我年幼年少时顽劣,这你大抵也了解。十几年岁月,长辈、手足予以我包容纵容关爱,我来不及回报,他们便已撒手人寰。”

孟滟堂颔首,“那心境我无法切实体会,但是可以想见。”

“之后,年幼的皇上、南烟,都需要人照顾。两个人性情与我迥异,全不似我儿时,处境却与我家破人亡时相差无几——能够照顾、纵容他们的人,在这尘世少之又少。孤立无援。他们不是我,也是我。这样说,我不知道你能否明白。”俞仲尧温缓一笑,“我想给失去的亲人的回报,此生已无机会,有意无意的,扶持皇上可能是我弥补那份缺憾的方式。”

“明白了。”孟滟堂勾了唇,“你大抵也是看不惯我这样为人兄长的人吧?不知帮衬手足,反倒一直想从幼弟手中强取豪夺关乎他性命的皇权。你们俞家的人手足相亲,在京城是出了名的。”

俞仲尧颔首,“没错。这也是原由之一。”

“但是不管怎样,你承不承认,这许多年是意气用事舍近求远了?”孟滟堂笑意更深,“那个爱哭鬼,几乎能把你累死,可我不同。我要不是遇上了你这煞星,不会一度变得猜忌疑心颇重。”

俞仲尧轻轻一笑,不予置评。

“争了斗了太久,其实你尽可以将我赶尽杀绝,但是你好像从没那心思。”孟滟堂眼中有了点儿笑意,“打心底,还是认可我的为人吧?要是我品行卑劣至令人发指的地步,我才不信你还能顾着皇上的名声留着我。同样的,我看你亦如此,嚣张跋扈的确可恨,但你还真没做过让我嫌恶的事情,也就从没动过用旁门左道取你性命的心思。”

俞仲尧仍是笑。

“得了,我总算明白了。你的理由太简单,也太复杂——这就是见仁见智的事儿。”孟滟堂又喝了一口茶,悠然起身,“我要走了。”

俞仲尧起身,送了他一段,“只是来找我说这个?”

“对。”孟滟堂颔首,“我要弄清楚,自己并不输于谁——最起码,我不会懒到皇上那个地步。也要你清楚,你不是我的仇人,只是对手。你给过我机会,我也没想过无所不用其极地除掉你。你得感谢我。”

“那我就谢谢你。”俞仲尧虽然有些啼笑皆非,心里是认可这番话的。一步步站稳脚跟的过程中,孟滟堂真不是没有机会下毒手试图除掉他,但是孟家人的血液里都有着一份善良,凡事不会做绝。他呢?对于品行卑劣之人,他会赶尽杀绝,反之,为人行径磊落的,他都愿意给人留条路去重新开始。

孟滟堂离开俞府,去了宫里,给太后请安,去见皇帝。

太后一度见到孟滟堂就恨不得蹙眉叹息,近几年才能做到不动声色,和和气气地与他说话。

这一次,孟滟堂行礼时,比以往恭敬几分。

太后笑着让他落座,命人上茶,和他闲话家常:“你年岁也不小了,怎的还不娶妻成家?皇上也不好给你赐婚,自己该张罗了。”

孟滟堂笑着打哈哈,“一直没有合适的人。”

“眼光别太高,大家闺秀不乏样貌出众、品行温良的。”

“是,我明白。可眼下真没这心思。”孟滟堂把这话题延伸到皇帝头上,“皇上已经长大成人,为着子嗣繁茂着想,真该从速选定人选成婚了。”

“嗯,这倒是。”太后笑眯眯的,“哀家这些日子也在想这件事。”

孟滟堂心想,人选倒是不难找,俞家的南烟就挺合适。皇帝这一辈子在朝政上,大概就是得过且过的混过去,身边若是添一个小狐狸一般的女孩子,这女孩子又恰好是俞仲尧的妹妹,益处颇多。最重要的是,两个孩子青梅竹马,样貌也般配。想归想,他还不至于闲得给太后出这种主意。

太后也不愿意与他多说这档子事,问起他今日为何总是不上朝,是不是真如别人说的那样抱着酒坛子不撒手。

孟滟堂就笑,说这不是跟俞少傅学的么?

太后直摇头,“你们这些孩子,一个让人省心的都没有。别的其实都不打紧,人这一辈子,最要紧的是有个好身子骨。说这种话的人太多,你们想必听烦了,不当回事,却真的是至理名言。”

孟滟堂称是,语气恭敬。太后是那种心态过早过快苍老的女子,年岁上多说也就比他和俞仲尧这一班人大八九岁,心境却分明是一把年纪了。

也是,年轻时伤心落泪的时候太多,后来略略松了心,以佛家思想看待一切,到如今已算是半个皈依佛门的人。

出了慈宁宫,他去往御书房的路上,怎么都没想到,会遇见姜洛扬。

姜洛扬是一早接到旨意,内侍说太后娘娘要见见她。她连忙更衣出门来到宫里,却被皇帝拦下,先去御书房面圣,说了一会儿话。

面圣的过程,让她满心笑意。

进门后行礼,皇帝匆匆忙忙地抬手,说不必不必,继而命内侍给她搬了椅子,居然和她拉起家常来。先问他的俞少傅的病痛是不是真的好了很多,又问南烟在家里平时都做些什么,还问俞府三个人可有什么短缺的物件儿。

她一一答了。

说话期间,皇帝一直强调不必拘礼。

皇帝只留了一名内侍在室内,沉了片刻,忽然道:“俞夫人,你看我和南烟可般配么?”

她实在是被问得一愣,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见他居然紧张兮兮的,不好直接回答,只是道:“皇上的意思是——”

皇帝坐不住了,来回踱步间,期期艾艾地与她说了自己的心思,末了道:“少傅太忙,我担心他不会放在心上,只好自己找到你,请你日后费心,探探南烟的口风。至于别的事,你不需多思多虑,我已跟少傅交了底,你若有何担心之处,只管去问他。”

她恭声称是。

皇帝明显地放松下来,这才唤内侍送她去慈宁宫。

路上,她在心里盘算着。其实这件事说起来挺简单的,只要找个机会,让她与云荞一起看看皇帝和南烟相处的情形,心里便有数了。

想的容易,成真却很难。

那就是那么容易促成的?这需要皇帝和太后出面发话,偏生她与这两位身份最尊贵的人并不是南烟那种熟稔的情形,总不好当面说出这种请求的。

遇到孟滟堂,让她很是意外。

他站在两旁遍植花树、清风徐徐送爽的路上,一袭家常宝蓝色便服,眼神清明,意态闲散。与她视线相交时,笑意和缓,透着点儿寥落。

与以往大有不同。

她敛起心绪,款步上前去,敛衽行礼,“王爷万福。”

“免礼。”孟滟堂看着眼前的女子,片刻恍惚。

给她封诰的旨意要过两日才能下,此刻她便没有按品大妆,穿着一身颜色鲜艳的衣饰。为着进宫以示尊敬的缘故吧?头上戴了金质垂珠簪钗,将她容颜衬得肤光胜雪,眉目如画。

委实令人惊艳。

孟滟堂强迫自己收回视线,“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姜洛扬侧身站在一旁。

孟滟堂脚步停了停,“保重。日后一定要安好。”

“多谢王爷。”姜洛扬语气诚挚。为了他这两句话道谢,亦是为了他昨日发落了章文照的事道谢。

“客气了。”孟滟堂呼吸沉了沉,加快脚步,离开她的视线。

姜洛扬没逗留,去了慈宁宫。

俞仲尧的夫人,太后一定要见见,再加上皇帝和南烟的事需要人从中周旋,也要见见。

姜洛扬行礼之后,太后命人赐座,打量片刻,由衷笑道:“果然如南烟所说,生的这般标致,叫人一看就喜欢。”

姜洛扬忙起身道:“太后娘娘谬赞了。”

“坐,好生坐着与哀家说说话。”太后语气柔和,“动辄起来回话,哀家反倒会觉着过于生分,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话说到这个地步,姜洛扬自然称是,依言落座回话。

“这些年,俞少傅的婚事,哀家和皇上没少多事张罗,他却一直没那份心思。”太后语气很是欣慰,透着笑意,“眼下成婚,可见以往是缘分未到,冥冥之中,他是在等着你。你们两个都一样,往后可要好好儿地过日子,一定要惜福啊。”

姜洛扬抿唇微笑,恭声称是。

继而,太后问起她多大年纪,平日喜欢做些什么消磨时间,过了一阵子,说起了南烟的事。

话里话外,不外乎是与皇帝一个心思。

姜洛扬应下来,太后的笑容愈发舒心,“皇帝成婚是大事,哀家久居深宫,不好贸贸然将俞少傅唤来说这些,是想着他若是另有安排,提起来反倒无益。皇上心意笃定,在这件事上却一再拖延,哀家实在是看着有点儿心急了。做长辈的,不外乎是盼着儿女早些成家,开枝散叶,哪一个都想早些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这种话,想来姜夫人也与你说过,只希望你理解哀家这份苦心。”顿了顿,问起俞南烟,“南烟在家有没有跟你学着做针线?”

姜洛扬面不改色地道:“这两日的确是在做针线,南烟心灵手巧,臣妾的针线活寻常,只是坐在一起做个伴。”南烟才没做针线,这两日都捧着史书看,时不时跑去书房去问俞仲尧一些问题,那个做哥哥的都怀疑小妮子快走火入魔了。

“的确是心灵手巧,针线做得很好,只是学会了就不愿意动手了,前阵子跟哀家说要绣几条帕子,我看哪,她做两天就腻了。她以往更喜欢看书,来宫里不是看佛经帮哀家抄录,便是借一些医书看,前几日跟皇上一起琢磨着酿制对身体有益的药酒,说来日送给俞少傅。”

姜洛扬忍不住抿唇微笑,替南烟开脱:“南烟也是实在不得空,臣妾打理家事时,少不得要她帮衬。”

“这是好事。”太后语气更加愉悦,“她平日跟你学着如何持家,眼下虽说累一些,将来嫁了,却会省心许多。”

姜洛扬想着,等到事情定下来,太后少不得要另外吩咐她一些事,以图南烟方方面面都尽量懂得些门道。有这样一个待人宽厚的婆婆,宫里的环境也很简单,南烟要是嫁进宫来,日子定能过得如意顺遂。她唯一担心的是,皇帝日后会再选嫔妃入宫——哪个女孩子愿意与人分享同个人?这一点,回去之后要与俞仲尧提一提。母仪天下是无上的殊荣,但若是可能在以后陷入一个争风吃醋的环境中,就大可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