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闲一些之后,她去了俞府,单独找俞南烟说话。她只用自己在宫里所见到的那一幕说事。太明显,那分明是相互钟情的一对少年人。

俞南烟起初有些窘迫、羞涩,后来敛起心绪,理智地应对此事:“沈姐姐说的没错,自从回京之后,皇上一直对我特别好,有心无心的总是哄我高兴。这样的一个人,我的确是不能不动心。但是…”她垂下头去,“我还是要听哥哥嫂嫂的话,他们同意,这件事才能再谈起。要是他们不同意,尤其哥哥不同意的话,我还是要听他的。我再也不想让他难过,更不能让他对我失望。”

沈云荞感慨不已。这兄妹两个的情分至深,着实叫人动容。沉了片刻,她才逸出温和的笑容,“别担心。这件事本就是你嫂嫂让我帮忙说项的,先跟你交个底。你哥哥那边早就知道了——皇上早就亲自和你哥哥提亲了。”

“啊?!”俞南烟惊讶。

沈云荞笃定地点一点头,“这种事,我可不敢开玩笑的。可这结果多好啊。你哥哥满心盼望的,不过是你嫁一个你自心底喜欢的人,那才是好归宿。他若是不答应,就没有今日这档子事情了。”

俞南烟眼睛泛红了,“哥哥最初肯定不是很赞同的。皇上是他一手带大的,有多少毛病,他比谁都清楚…”

“人无完人,到底要看的,还是那个人对你是实心实意的好。”沈云荞揽住俞南烟的肩头,“你嫁得好,过得舒心,是你哥哥最盼望的。”

“嗯,我知道。只是觉得为难他了。”俞南烟吸了吸鼻子,“他总是那样的,不声不响地照顾我们。”

沈云荞好生宽慰了一番,转身去找姜洛扬说明此事。

这样一来,姜洛扬就容易说话行事了,找到俞南烟,把皇帝亲口跟俞仲尧保证过的事情说了,“不要有那么多顾虑,待你至此的人,我和你哥哥都想不到还有谁了。”

俞南烟在意的还是那一件事:“哥哥真的是打心底同意么?嫂嫂你可要跟我说实话。”

姜洛扬笑起来,“自然是啊,说到底,让你哥哥横看竖看都没瑕疵的人哪儿有啊。”

俞南烟这才笑了起来,“那倒是。他看自己都不大顺眼。”

事情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有了最明确的结果。

姜洛扬与俞仲尧说了,俞仲尧说那就如实禀明太后,让她和皇上两个看着办吧。

三日后,皇帝下旨:册封俞仲尧为当朝太子太傅,加卫国公爵。

这一次,俞仲尧没再婉言谢绝。

越五日,太后与皇帝亲自张罗着与俞府的亲事,皇室中的礼数一样都不落,甚是周到,一道又一道的旨意到了俞府。

礼部的人连忙请示皇帝大婚的吉日定在何时,皇帝只说明年入秋之后再提。

这样一件大事,很快传遍朝野,无人不知。就此只有上门道贺的,再没提亲求娶俞南烟的——谁敢与皇帝抢人?谁又敢打当朝太傅妹妹的主意?

萧家、贺家昭雪一案,一直不紧不慢地进行着。

皇帝首肯之后,案件交由三法司会审。

洪家绞尽脑汁地想法子打点三法司里的人,一家人忙得团团转。

这件事牵连甚广,并且是陈年旧事,实际施行起来,双方想要从速如愿都是不可能的,只能耐着性子照章程一步一步行事。

这些到底是男人的事,内宅女子一切如常。

这一日,姜洛扬进宫面见太后。

太后是记挂着俞南烟,“那孩子在家里怎样?有没有觉得闷?”

“太后娘娘放心。”姜洛扬答道,“南烟这段日子都在揣摩厨艺、绣艺。”说着取出两条帕子,“这是她要臣妾带来给太后娘娘的。”

内侍接过,送到太后手里。

太后看了,眉开眼笑的,“嗯,大有长进了。必是得了你的指点。”

“太后娘娘谬赞了。”

两人正说着话,有宫女进来通禀:洪太妃、洪夫人和宋雅柔来了。

太后不动声色,“请。”

稍后,三个人先后进门来。

洪太妃比太后年长十多岁的样子,年华已逝,可是风韵犹存,不难想见当初是个怎样的美人。

见礼之后,洪太妃笑着凝了姜洛扬一眼,“俞夫人时常来宫里陪伴太后么?”

不等姜洛扬回话,太后已将话接了过去,“是啊,哀家与俞夫人投缘,常唤她来宫里说说话。”

“这说起来,”洪太妃慢条斯理地道,“皇家和俞家日后是要结亲的,最迟明年冬日,皇帝便要大婚了。俞夫人手上的瑕疵…若如当初一般,只与皇家是君臣,倒也不需忌讳。眼下却是不同了。太后娘娘,您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忌讳?臣妾可是怕得不行,万一被克的与亲人生离多年,或是下场潦倒…总归是不好。”

“这是说的什么话?”太后和颜悦色地道,“细说起来,你我的运道何时好过?你一生都不曾为先帝开枝散叶,至今能够依仗的,不过是娘家人。哀家呢,虽说皇帝登基之后至今已是事事顺遂,到底还是早年丧夫。信那些莫须有的说法,未免可笑。”

洪太妃刚要搭话,太后已继续道:

“可你既然忌讳,哀家也不勉强你。那就这样吧,日后少来慈宁宫里走动——正是忙于筹备皇帝大婚的时候,哀家与俞夫人少不得经常相见。真该忌讳什么,不该忌讳什么,哀家心里清楚得很。往后你留在宫里就好,不需来请安了——许多年你也没来请安,眼下破例了,哀家反倒不习惯,每日多应承一个人也实在是觉着辛苦。”

洪太妃闻音知雅,虽说不情愿,还是笑着称是,倒是并没即刻离开的意思,抬手指了指洪夫人与宋雅柔,“太后娘娘的话,臣妾记下了。今日前来,是带着两人来给您请个安。说起来,洪家新进门的儿媳妇,您还没见过呢。”

洪夫人与宋雅柔上前两步,再次行礼问安。

太后并未如先前一般叫两人即刻平身,而是淡漠地瞥了一眼,冷漠地笑了笑,“哀家虽说久居深宫,该知道的事情还是知道的。就是这两个人,在诸多宴席上散布关于俞夫人的谣言。明知皇家将与俞家联姻,还出言诋毁来日皇后的至亲,安的是什么心?”

洪夫人与宋雅柔垂下头去,别说无从辩驳,便是占理,也不敢反驳太后的话。于理不合。

洪太妃却道:“太后娘娘多虑了,她们也只是随意说起了一些听闻过的事情,是无心…”

“你既然清楚,都不加以阻拦?”太后忽然变脸,目光寒凉地看住洪太妃,“还将这样的货色带到哀家面前请安?出去!日后别再让哀家看到你们!”

洪太妃顾忌着礼数,只得当即起身行礼告罪,随后退下。离开之前,冷冷地凝了姜洛扬一眼。

姜洛扬只当做没看到。

太后招手示意她到近前,“这些风言风语,是不可避免的,别放在心上。”

“臣妾晓得。”姜洛扬感激地一笑。

太后拍拍她的手,“来,坐下来,尝尝宫里做的桂花糕如何。”

姜洛扬逗留至午后才告退。

到了宫门口,宋雅柔在等着她。

姜洛扬没下马车,但是也没叫随从将人撵走。

宋雅柔到了她近前,行礼后低声道:“俞夫人,我知道,在您看来,我只是个不自量力开罪你两次的小人。可我也是没法子才说那些违心的话的。公婆夫君都压着,我能怎样呢?”

姜洛扬细细地看了她两眼,“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求您谅解我的处境,来日给我一条生路。”宋雅柔上前两步,语声更低,“只要您肯成全,我可以告诉您一些洪家的罪行,并且能将证据给您,帮太傅整治洪家。”

姜洛扬沉吟片刻,笑了,“你有这份心思的话,将罪证交给武安侯就行了。再说了,你开罪我可不是一次两次,是我只亲眼见到两次而已。”语毕命车夫赶路回府。

路上,她不由怀疑,自己的容貌是不是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以肆意哄骗。最起码宋雅柔甚至洪家都是想把她当成傻子来摆布了。

这门亲事,宋雅柔要不是满心认可,在出嫁甚至定亲之前,都有太多的机会告诉武安侯甚至宋志江,那样的话,亲事成不了。

已经嫁到了洪家,不遗余力地帮忙诋毁了她这么久,到了现在才跟她说是被逼无奈,实在是可笑。

思及此,她吩咐车夫:“改道去姜府。”她有必要亲口问问章兰婷,到底跟宋雅柔说过些什么,便是得不到答案,也要看看章兰婷现在是何打算。

第87章

章兰婷跟着婆子走出柴房,明媚的阳光很是刺目,她抬手遮挡,好一阵子才适应。

婆子带她进到一所院落,走到东面花树下。

章兰婷看到了姜洛扬。

这儿是姜洛扬出嫁前住的院落。此刻她已换了家常的衫裙,在花树下的躺椅上喝茶。

婆子先一步禀道:“最初闹腾过一阵子,近来很是安生。外面的事,奴婢几个并没瞒她,发生什么都如实相告。”

姜洛扬颔首,瞥一眼神色木然的章兰婷,啜了口茶。

章兰婷抿了抿唇,“将我关到这里,是不是你的主意?”太久不说话了,她的语声黯哑,语速很慢。

“没错。”姜洛扬微笑,“事实证明,我这样做是对的。”

“那又如何?”章兰婷笑容恶毒,“凭宋雅柔那张嘴,凭我告诉她的那些事,足够你被半数京城人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姜洛扬摩挲着茶盅上的翠竹图案,“这些不难想见,便是没有你们,也有别人。凭谁议论,我都不在意,只是不想再受到你干扰。”她凝视着章兰婷,“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如此?明明和离之后可以守着你娘,平宁度日。”

“我为何如此?”章兰婷目光恍惚起来,“我中意的人,一生也无法得到,他甚至对我弃若敝屣。我嫁的是宋志江那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胆量重头开始?不过一两年光景,你和沈云荞让我的生涯天翻地覆。我娘有她的看法,认定一切是我们咎由自取,甚至认为你已够宽容大度。”她轻哼一声,“你宽容大度的话,为何在最初不让俞仲尧把章远东发落到外地为官?为何要将他逼入绝境?他要是不陷入绝境,我们至于沦落到这地步?他至于不顾我的死活?”

姜洛扬听了,并无意外。章兰婷是这样的,谁都欠她,谁做到什么地步都不够。又想了想,隐约记得章兰婷钟情的似乎是哪家的世子。

“章远东一定是死了吧?”章兰婷定定地看着姜洛扬,“与宋志江和离之前,我就总是梦到他。很奇怪,梦里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他宠爱我,对你不闻不问,满脸嫌弃。前几日开始,梦境就不同了,醒来总是很难受,我知道,他一定是死了。你们怎么肯让他活着。”

姜洛扬险些发笑。口口声声希望看到章远东下场凄惨的是章兰婷,现在咬定别人不肯放过章远东的也是她。

“我总算是想明白了。他对你,多多少少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就因为你一再施压,他才让我自食其果,明知我经常被拳打脚踢还要我回去。”章兰婷语声有些飘忽不定了,“那么多年,他那么疼爱我,要不是被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怎么肯那样对待我?”

这算是良心发现了?还是走火入魔了?姜洛扬简直要佩服章兰婷了,想法一时一变,总是责怪怨恨别人,不是谁都可以做到。

章兰婷收敛了情绪,审视着姜洛扬,“看看,你现在与以往,简直是判若两人。老天爷真是不开眼,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好歹被章府养育了十几年,到如今一家人死的死,出家的出家,为奴的为奴,都是因你而起。谁敢说你不是章家的丧门星?”

“这番话,恰好也是我要对你说的。可是好像没必要,你已听不进人话。”姜洛扬知道,这个人已经没救了,问章兰婷,“你到如今还有何心愿?若是合情理,我可以成全。”

姜洛扬指的是大夫人。大夫人那个人半生的对错,她不予评价,但是为章兰婷做过的一些事,真正是一番慈母心。人固然说不上是好人,但真应了那句虎毒不食子。

“你成全我?要我求你?”章兰婷切齿道,“你做梦!”

姜洛扬失笑,吩咐婆子,“去知会夫人,安排人手,将她处置了吧。”

婆子称是而去。

章兰婷竟是不以为意,“看你现在多厉害啊,三言两语便能将人处死。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木讷的章洛扬,会变成今日这模样。”

“是啊,我也没想到。”姜洛扬也不恼,“正如你当初固然可恨,变成今日这般失了人性的模样,亦是我不曾想到的。”

“死就死,没什么大不了,解脱了。”章兰婷讽刺地笑道,“你就不同了,你余生都要小心翼翼地活着,要盼着你娘长命百岁,要祈求你夫君一直身体康健权倾天下,要祷告与你亲近的人都要安生度日。哪一个出了岔子,都是你这断掌克的!”

“这种话我已听说过。”

章兰婷继续道:“你和你娘多年未见,真就能如寻常母女一般亲近无嫌隙?你就不曾担心过,有了儿女之后,他们也是断掌又该如何?你夫君把你宠上了天,你就没有于心不安受之有愧的时候?”

姜洛扬轻轻一笑,“真是没看出来,你替我想的这样周全。你娘那边,我就不命人给她报信了,省得她每日为你超度——死之前只顾着恩怨不顾及她的女儿,实在不值得她费心。”

章兰婷面色变了,沉默下去。

姜洛扬摆一摆手,唤人把章兰婷带走。忽然间生出说不出的疲惫,她阖了眼睑,闭目假寐。

过了些时候,连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给她搭上一条毯子。

她抿唇笑了笑,任由睡意袭来,沉沉睡去。

日头西斜时,连翘担心她着凉,轻声唤她醒来。

姜洛扬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笑,“时候不早了。”

“是。”连翘服侍着她去室内重新洗漱着装,“夫人来看过您几次。”

“等会儿去陪她说说话。”

回俞府的路上,姜洛扬坐在打头的马车,连翘和珊瑚坐在后面一辆马车上。

珊瑚见连翘神思恍惚,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因为章兰婷的事?”当时她们都在院中,全程目睹。

“不。”连翘苦笑,“我只是在琢磨章兰婷说过一句话,居然觉得不无道理。”

“怎么说?”

“咱们夫人和姜夫人,细想起来,其实有些不对劲。”

珊瑚睁大了眼睛,“怎么不对劲了?什么事都是一样,母女两个为对方着想,从来不曾为什么事起过争执。这可是真正的母慈女孝。”

“但是母女之间是这样的么?甚至于亲人之间是这样的么?”连翘怅然叹息,“不说你我,只说三爷和大小姐,兄妹两个是大事上为对方着想,而在小事上,大小姐揶揄三爷、央求着三爷答应她什么事的情形不少见吧?亲人之间,怎么可能毫无所求呢?表象太过圆满,反倒反常。”

“…这么一说,好像有点儿道理。夫人和姜夫人大抵是团聚的时间还短吧?”

“但愿如此。我只是怕夫人有些心结并没真正打开。”连翘目光有些黯然,“夫人何尝没将章兰婷那些话听到心里去?”

“嗯,夫人今日是有些反常。”珊瑚宽慰道,“你也别跟着犯愁了,母女两个迟早会和寻常的母女一样。”

回到俞府,姜洛扬下了马车,见俞仲尧等在垂花门的石阶上,忙笑盈盈紧走几步,与他并肩返回正房。

俞仲尧问道:“去做什么了?”

姜洛扬如实道:“去见了见章兰婷,她已无药可救,便请娘亲将她处置了。”

“何必亲自走一趟呢?”

“她有些话,我应该听一听。”姜洛扬笑道,“每日只与待我和善的人来往,听的都是顺心的话,长此以往,不免放松下来,完全忽略一些事。我也总要提防着自己变得面目可憎才是。”

俞仲尧失笑,“你才没那个本事。”

姜洛扬轻笑出声,“我也但愿自己永远没那个本事。”

晚间,俞仲尧去了书房院,唤南烟来说说话。与皇家的亲事定下来之后,他一直是甩手不管,到了今日,该说道几句了。

俞南烟走进门来,“哥,有什么吩咐?我现在很忙的,你可别再派差事给我了。”

俞仲尧斜睨她一眼,“嗯,我们南烟是天下头号大忙人,我怎么好意思再给你派差事。”随后一笑,“宫里那个,却是天下头号闲人。”

俞南烟听得他提起皇帝,有点儿不自在了,落座后端了茶盏,敛目细看,仿佛没见过似的。

俞仲尧也由着她,只是提醒道:“估摸着你明年就要嫁过去了。往后怕是少不得劳心劳力的时候,这也是我想让你方方面面都有涉猎的缘故,艺不压身。这些你都细想过吧?要是觉得太过疲惫,反悔也未尝不可。”

“可是,”俞南烟怯生生地抬眼看他,“什么事不是都有你么?我嫁人之后你就不管我了?那可不行啊,我之所以这么心安,就是因为我的哥哥是俞仲尧,天塌下来有他顶着呢。难道不是这样的?”

俞仲尧:“…”

“往后几十年,宫里宫外两份日子,都要你做主。”俞南烟说着说着,眉飞色舞起来,“我呢,只管孝顺太后,在宫里弄个只属于自己的药膳局,专门调教些人,帮你们调理好身体。”

“…”几句话,就把他余生安排好了。

“不高兴也没用,你可不能不管我。”

俞仲尧按了按眉心,“行了,我知道了。你回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