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她也有勉强南烟的时候。

南烟精通医术,亦是满腹经纶,对合账的事情却总是兴致缺缺。要她看着账册守着算盘超过一个时辰,一定会叫苦不迭,千方百计地找借口偷懒。

每到这种时候,姜洛扬就会老生常谈:“南烟,你往后要打理的可是整个后宫,虽说偷懒不会有人说你什么,但是太后娘娘少不得继续劳神帮着你,你哥哥要是知道了,得怎么想啊?是要他再给你预备个比账房先生还精明的陪嫁丫鬟么?这种人,男子容易找,女子着实太少…”

俞南烟每到这时候,看着嫂嫂慢条斯理却一本正经地念经给她听,就笑得不行,也败下阵来,“好啦,我听你的还不成么?”

见小妮子上心了,姜洛扬才如实道:“习惯就好了。我当初也是赶鸭子上架似的,比你还头疼,现在却知晓了账册里面也有不少趣事。”

俞南烟不可能不相信,由此兴趣更浓。

俞仲尧得知后,笑。这大抵就是一物降一物吧?他敲打南烟多少次都没奏效,洛扬的话她就能听进去。

**

沈云荞在入冬之后,变得慵懒起来。平日只喜欢窝在暖烘烘的大炕上,料理完家事、铺子里的事,能睡就睡。

“大冷的天,四处跑又何苦呢?我可跟自己没仇。”她如是说。

但是并没因为自己的慵懒就忽略寻常琐事,让落翘、府里得力的管事变成自己的眼睛,留意诸事。

一日,落翘唤醒她,禀道:“世子爷这一段,见了宋雅杭两次。”

沈云荞懵懵懂懂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宋雅杭是哪个东西?”

落翘失笑,“就是宋雅柔的二妹——宋雅柔是洪兆南的夫人。”

“嗯。”沈云荞伸了个懒腰,“多大年纪了?我是说,姐妹两个都多大年纪了?”只知道宋雅柔可恶的很,却没留意过细节。

落翘道:“宋雅柔以往因着宋志江的缘故,到了十九岁才嫁的。宋雅杭今年十八岁。”

沈云荞盘算了一下,“宋雅杭是世子爷的表妹,两个人以前就相识吧?”

“是。”

“两个欠打的东西。”沈云荞扯了扯嘴角。

落翘笑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沈云荞问道:“是在何处相见的?”

落翘如实道:“第一次是在路上遇到的,第二次是在一个茶馆。”

沈云荞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宋雅杭样貌还不错吧?”

落翘想了想,很中肯地道:“比宋雅柔要出挑许多。”夫人不怕话刺耳,只怕话模棱两可。

沈云荞吩咐道:“他们要是再见面,记得及时告诉我。”

“是。”

“再有,了解一下两个人的渊源。”

“是。”

沈云荞倒不是一听高进见别的女子就吃醋,她介意的是高进见宋家姐妹。宋雅柔那个嘴巴犯贱的东西,一度四处跟人散播洛扬的是非,她的妹妹能好到哪儿去?高进根本就不该理会她们。

转过天来,落翘来回话:“世子爷和宋志江十多岁的时候,相处得还不错,两个人对宋家姐妹都很好,是兄妹一般的情分。宋志江第一次娶妻之后,您也清楚是个什么情形,世子爷很久不与他来往,与宋家姐妹两个偶尔遇见,客套几句而已。”

既然是这样,眼下见宋雅杭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呢?

得了空,沈云荞有意无意地问高进:“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高进没正形,反问道:“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嗯,的确是想问你,有没有想偷偷摸摸给我脸上抹黑。”沈云荞也跟他耍花腔,想着兴许是自己多心了,没跟他把话挑明。

他与沈云荞的心思正相反,疑心她是记挂着简西禾,却总是不知如何问起。

从回京之后,她再没提过简西禾这个人。

分明是相识的,并且很熟稔,眼下却像是有意将那男子忽略一样。

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劲。一点点都不介意的话,何必如此?

简西禾去了风溪,他已知情。那人的决然远走,固然是因着弟兄的事心灰意冷,可云荞也一定是原因之一。

她呢?南烟有没有告诉过她?是不是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才一改往日活泼好动的性情,整日闷在家里闭门不出?

**

隆冬时节,贺汮随兄长贺宸抵达京城。兄妹两个住在客栈,先去给贺涛的父母请过安,随后分别去旧相识家中做客团聚。

贺汮并没给俞府下拜帖,这日黄昏,马车走到俞府附近,便临时决定去看看。

白管事事先得了吩咐,又识得贺汮,当即禀明姜洛扬。

姜洛扬说声请,却看了看阴沉的天色。

眼看着就要下雪了,这实在不是串门的好时候。

贺汮没坐青帷小油车,一路从外院步行到内宅。

甬路两旁皆是四季常青的树木,散落着一些花朵盛开的梅花树。

府里的氛围安静,但是并不让人觉着压抑,沿途遇到的下人俱是挂着得体的笑容鞠躬行礼。

这是俞太傅的府邸,这是俞仲尧的家。

她以往从不曾来过,以后也不会再有几次机会踏进。

思绪不自觉地回到了当年。

那年有幸被太后召入宫中,得以见到了俞仲尧。

她从没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子。

凭借着还算不错的棋艺,她偶尔有机会与他相对而坐,对弈三两局。

那时他嗜酒的名声还没传得满朝皆知,但是每次相见,他身上总有着淡淡的酒味。但是从来是头脑清醒,气势摄人,让人一见便会觉出压迫感,甚至会让人觉得在他面前无从遁形。

他手里不是随意把玩着一柄柳叶小刀,便是握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酒壶。

真的是惜字如金的男子。他的一句话,要当做寻常人的十句话来琢磨。

对他侧目倾心,是多容易的事。哪怕他另一面是嗜血的魔,还是会情愿地沦陷,情愿溺毙在他那双叫人甘愿沉沦永世不醒的眸子里。

下棋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偶尔能与他在棋局上势均力敌,若要赢,总要颇费一番心思。

那段出入宫里的日子里,她从哥哥口中得知两家亲友落难——他们这一支,与贺涛所在的贺家父辈不合,在官场上渐行渐远,立场不同,站队的位置也不同。

哥哥就说,要是再晚一些下决心,家里怕是要落难,必须要有个取舍,不如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她面上说跟着家人走,心里又如何能够情愿呢?

京城是她出生成长的地方。

京城有她一见倾心的男子。

随后,哥哥因为公事与俞仲尧相识,两个人竟是很投缘。男子的友情,有些人需要日久年深的磨砺才见人心,有些人不需如此,几次交集便能认可对方。

哥哥如何看不透她的心思,但只是说,你要是有心,要是与他有缘,随你。虽然他俞仲尧现在也是遍地凶险,每一日都似在刀尖上行走。

但是俞仲尧对她没那份心思,她看得出。

每一次与她对弈,他其实都是漫不经心的,脑子里一定在思忖着别的事情。

那样的漫不经心,甚至叫她怀疑,他都不记得她的样子。

最后一次对弈,父亲、哥哥自请贬职外放到外地的事情就快尘埃落定。

她就对俞仲尧说,心不在焉地打发了我很多次,这一次不妨专心些,我也会拼尽全力。

俞仲尧看了她一眼,大抵是到那一刻,他才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眼。他唇畔眼中都无一丝笑意,语气浅淡地说,不论是谁,输的样子都不好看。

她说输得再难看也值得。

他颔首,凝神对弈,中途忽然想起来了,问她:你是贺宸的妹妹?

她失笑,点头。

近前服侍的人见两人居然说起话来,便有意退到别处去。

俞仲尧说,你家里的去向,我已知晓。很好。

她鼓起勇气,抬眼看着他,问:那你知不知道,我想要的去处是哪里?

他摇头,说怎么可能知道。

她抬手指了指他心口,笑得应该是极为苦涩,你甚至不会记得我,注定是我的奢望。

他没说话,好看的手把玩着棋子。

她问,要怎样的女子才能入他的眼。

他说没时间想这些,可以确定的是,不是你。

她追问,永无无能是?

他颔首,永无可能。

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让唇角上扬,说你这样回绝一个女子,太直接,太无情。

他却是一脸无辜,说我对你已是最客气。

之后他们不再说话,专心对弈。

她尽了全力,还是一次次满盘皆输。一如与他那一场短暂的缘分。

三局之后,他起身离开,神色间已经透着说不出的冷漠。

很明显,他厌烦应承对他倾心的女子,将之视为负担。或者,一切不能让他倾心的女子,他都不耐烦应承。

后来他再不应付这类事。

她一面观望着家里准备离京,一面如常奉太后之命进宫,随即称病一段时日,与亲人离开,就此与他山高水远。

这些年家里的事情不少,哥哥娶妻,双亲先后病故。

她一直没有谈婚论嫁。

她没有为了俞仲尧等待,她只是确定,再也不能遇见比他更出色的男子。

兄嫂也不勉强她,说配得上的人,在这荒蛮之地的确是不好找,没关系的,我们养你一辈子。你何时遇到了想嫁的人,告诉我们就好。

和俞仲尧在生命中再有交集,是生意上的一些往来。

俞仲尧和哥哥都在大周一些地方开了马场,骏马的归处或是军中或是爱马之人。

她到了青海之后,性情中飞扬的一面显露,常扮成男装,代替哥哥四处走走,查看马场的情况,观摩着何处适合建新的马场。

一次,她与俞仲尧的手下都看中了一个草木茂盛土地肥沃的地方,相争不下。

哥哥与俞仲尧闻讯后,分别发话:让给对方。

就这样,好好儿的一个地方,忽然间没人要了,最后便宜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回到贺园之后,想起来啼笑皆非的,带着几分戏谑的心思,写信给俞仲尧,抱怨了两句,落款只写了个贺字。

俞仲尧应该是百忙之中看过信件,问了问手下,让人将地方重新弄到手,送给了贺家。回信不过三言两语地交代了一下。

这个人的处事方式真是叫她开了眼界,随即要考虑的自然是现实的问题,她和哥哥总不能平白地讨这样大一个便宜,便又命专人将她的信件和相应数额的银票送到了俞府。

俞仲尧没收,回信开玩笑说哪日落魄了,会去贺园投靠,混口饱饭吃。

她觉着不对劲,怀疑他误以为是哥哥叫人代笔给写的信,便写信说了说,问他是不是如此。

果然就是这样。他倒是没当回事,言语简练,语气随意。

她写了一首打油诗揶揄他居然也有大意犯糊涂的时候。

他没回信,可见只是一笑置之。

到底是等于他送了一块地给家里,她每年会亲自去马场看看,挑选几匹好马,或是刻意寻觅宝马,在年节时命人送到俞府。

他煞风景,说真打定主意送他好马的话,就只给他挑选些真正脚力好的,那些只是看着好看又娇气的马就别送了,俞府养不起那样的马,弟兄们也真伺候不了它们。

她笑得不行,回信数落了他几句,却也依了他的心思,只送骏马,不送宝马。

便这样来来往往了几年,他通过信件、管事和哥哥的去信中,对她算是很熟悉了。他跟哥哥提过一次,说看着一个后生不错,让那后生去青海一趟,当面相看相看?

哥哥哭笑不得,说不用。转头告诉了她。

她当然知道俞仲尧的用意,是用这件事为由表明态度,不想让她多思多虑,让别人传出闲话。那男子,有些事,任由天下人误解,有些事,是绝不肯卷入是非圈的。

她只当这件事没发生,随着种种生意拓宽门路,常与俞府的管事打交道,偶尔被刁钻的俞府人气得胃疼,真会跟俞仲尧告状。

他因着与哥哥的交情,每次都会亲自吩咐管事对她客气礼让一些。

他去年出行,她知晓他会途经贺园。

赶得不巧,兄嫂去了北方游山玩水。她写信给他,说可以在贺园落脚,贺园的人可以帮他打理一些小事,算是答谢他这些年来在生意上的帮衬。

他回信说一行人有男有女,诸多不便。

她说没关系,我去别处住一段时日,你到了贺园,贺园便是你的地盘。若是连这番好意都不接受,那么日后也不需再给贺家行方便了。

他回信只得三个字:好。多谢。

他在贺园住下,直到离开,她一直住在别院,足不出户。等他离开之后,她回到贺园那日,他的一名手下在等着她,交给了她一封信,信里只有数额不菲的几张银票。

神仙跟他这种人也没辙。神仙都会被他气死。这要是换了哥哥出面,他一定会欣然接受,只要跟她沾边儿的事,他就划分得清清楚楚。

听得他有佳人相伴的时候,她第一反应是他那个别扭脾气,要怎样的人才忍受得了。

对他的感情,是很复杂的。知道注定得不到,但是伤心落寞时很少,并且盼着他能遇到意中人,过得更好。

她么,只要依然能够隔着黑山白水关心他、关注他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