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啊。”贺汮问他,“你呢?真想在海上漂泊终生?”

“再说。”孟滟堂眯了眯眸子,“日后,我要尽力去做一些少年人生涯中的贵人,改变他们的际遇,给他们一条流光溢彩的路。”

“最好是能在这期间,得遇一个红颜知己。”贺汮半真半假地笑道,“我也有这打算。”

“红颜知己?”孟滟堂轻轻一笑,“那起码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

这尘世哪里有那么多锦绣良缘,又哪里有那么多值得人付诸满腔情意的人。

有些人,离得越远,看得越清楚,越是难忘。

记得那女孩为了友人才会显露锋芒,记得她在路途上的沉默、韧性,记得她以由衷的原谅换取母女团聚。

看起来是善良到了不知责怪怨怼的地步,其实她比谁都通透,她明白有些事情与其计较,不如忽略不计,只要最好的那个结果。

又何尝不是冷漠到了骨子里?譬如对待他,始终疏离淡漠,始终留给他一道无法逾越的悬崖。

但是没关系,这些并不妨碍他看到她的转变、成长。

真的没关系,还要谢谢她,让他曾经冲动莽撞如无知的少年,想来汗颜,但是值得。

**

转眼到了四月。洪夫人寿宴的请帖一早送至俞府,送帖子的是洪府有头有脸的管事妈妈。这也就罢了,宋雅柔还亲自来过一趟,专程邀请姜洛扬前去,大有“你不去我们就不开席恭候大驾光临”的意思。

沈云荞和贺涛各自的情形亦然。

除去她们三人,不少门第也得到了这样的盛情邀请。

俞仲尧听说了,第一反应是:“这是知道要大难临头了?”说话的时候,拿着牛角梳子,在给招财进宝梳毛。

招财进宝乖乖地坐在他身侧,微微闭着眼睛,特别享受。

“才怪,洪家是想让我们大难临头才真。”宋雅杭寻机亲自来过一趟,告诉了她一些事。

俞仲尧也清楚她指的是什么事,“那就别去了。”

“还是去看看吧。连翘、珊瑚都会跟着我,娘也会去,不怕她们耍花招。”姜洛扬笑微微得说着话,视线不离招财进宝,“京城这些名门贵妇,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她们都会前去,难道我们要为了她们不出家门了?那岂不是怕了她们?”

“那就去。”

她忍俊不禁,“你倒是好说话。”

他放下牛角梳子,拍拍招财进宝的小脑瓜,示意它们可以出去玩儿了,这才道:“我总不能连夫人的气魄都没有吧?”

招财进宝并没跳下地出门,反而同时跳到他膝上。

两个小家伙吃得好睡的香,现在身长都快到二尺了,全往俞仲尧怀里蹭,自然是有些勉强。

招财前爪和头并用,煞有其事地叫着,想要把玩伴拱下去。

姜洛扬哈哈地笑起来,“看你把招财惯成了什么样。”

“嗯,踩了它那一脚,就总觉得欠了它什么似的。”俞仲尧没辙地拎起怀里两个过分闹腾的小家伙,放到地上,正色道,“出去。”

招财进宝这才不情不愿地出门。

还好。该听的话还听,不然一日不知要闹多少笑话。

**

洪夫人寿辰那一日,姜氏、姜洛扬、沈云荞和贺涛掐算着时间,在半路汇合,一同去了洪府。

坐着青帷小油车去往内宅待客的花厅的路上,洪兆南迎面而来。

他问过一名下人,径自到了贺涛近前,打手势拦下她的去路,“就说几句话,萧夫人有空么?”

萧夫人三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

余下三人见这情形,俱是发话让婆子停下来,站到一旁观望。

前来迎客的宋雅柔没看到这一幕似的,先一步去了内宅。

贺涛下车来,从容地看着洪兆南,“世子有何赐教?”

洪兆南看着近前那张艳若桃李的容颜,牵了牵唇角,“我还以为你会装作不识得我。”

“为你做戏?”贺涛红唇微抿,“那多累。谁一辈子不会犯一两次的傻。我早已原谅自己。”

“如今在你眼里,我已一文不值。”

贺涛微笑,“从来也没金贵到哪儿去。”

“我眼里的你,从没变过。”

“的确。”

一直没变过,分量也一直没变过。从来是他能够为了家族、前程决然放弃的一个人。一如他在想要得到的时候那样决然。

他知道她的未尽之言,眼里因此有了些许笑意。“今日,当心些。”

“你更要当心。”

“若是还能再见,但愿你能听我解释。”

“不必了。”贺涛笑靥如花,侧身道,“世子繁忙,妾身不耽搁您了。”

洪兆南欲言又止,终是举步走远。

贺涛望着他的背影,片刻失神。

姜洛扬走过去,“怎么了?”

贺涛怅然一笑,“只是清楚,这个人,我再不会见到。”

姜洛扬清楚,这是贺涛过往中的纠葛,不好多说多问,笑着岔开话题,“我们进去吧。”

几个人到了花厅,寒暄一番,刚刚落座,便听得下人高声通禀:内侍前来宣太后懿旨。

原来是太后得知今日是洪夫人生辰,命内侍来锦上添花,赏玉如意一柄。

内侍宣旨之后,洪夫人少不得客气几句,请内侍稍坐片刻再走。

内侍并没循常理推辞,爽快地应下,道:“太后娘娘有段日子没见到洪夫人了,特地交代过,要我与您好好儿说说话,念叨念叨近来一些事。还有一些夫人也是如此,当叙谈几句。”

就这样,内侍带着几名随行的太监、宫女去了花厅落座。

宋雅柔作为世子夫人,亲自给门第显赫的诸位夫人奉上茶点,忙碌之余,笑吟吟吩咐宋雅杭:“也不是外人,你帮我好生服侍俞夫人、萧夫人和高夫人。”

宋雅杭称是,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盏,分别送到姜洛扬、沈云荞和贺涛手里。给姜洛扬和沈云荞准备的是热腾腾的羊奶。

到了贺涛面前的时候,递了个眼色。

贺涛不动声色,接过茶盏之后,用盖碗抚着茶水,闻了闻味道,继而眉峰一挑,看住宋雅杭,“宋二小姐,这茶里是不是加了东西?”

宋雅杭面色一变,踉跄后退,连声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宋雅柔看得眉梢一挑,比任何人都要惊讶。她不记得自己要宋雅杭在茶点里做手脚。

第94章

贺涛也不多说,径自去了内侍面前,恭敬行礼。

内侍即刻问道:“萧夫人这话是因何而起?”

贺涛回道:“观茶色、品茶香,便知茶汤有异。自然,只凭这些,并不能认定洪家要毒害妾身,妾身方才察觉到镇国将军世子夫人和宋二小姐言行有异,更看到了宋二小姐往茶盏里放了点儿东西,这才有方才的疑问。”

“哦?”内侍挑眉,神色变得冷峻,目光凉飕飕地在宋雅柔、宋雅杭脸上梭巡。

宋雅柔刚要出声辩解,宋雅杭已抢步上前,跪倒在内侍面前,“公公明鉴,妾身也是不得已,是妾身长姐一再相逼,妾身才敢斗胆做出毒害人命的事。”

内侍的反应有点儿奇怪——他起身踱步到了姜洛扬近前,拱手道:“俞夫人,依您之见——”

宋雅柔知道,自己今日是得不着好了。

姜洛扬慢条斯理地端起手边的杯子。

内侍连忙摆手,“夫人小心,万一这杯里也被人下了药——”

姜洛扬敛目看着杯里的羊奶,闻了闻味道,放下杯子的时候才对内侍感激地一笑,“您放心,妾身只是看看有无不妥。依妾身看来,这杯里也加了东西,颜色味道也不对。”顿了顿,起身对内侍行礼,“还请公公命人请太医来验看。”

“对对对,是该如此。”内侍频频点头,继而唤人到近前来,低声吩咐几句。

洪夫人已是冷汗频频,怎么看,这内侍都像是和姜洛扬商量好了来唱这一出戏。

宋雅柔则快步到了宋雅杭身边,甩手便是一耳光,“好你这个…”

“好大的胆子!”内侍怒声呵斥,抬手指着宋雅柔,“你最好安生些,否则,休怪咱家对你不客气!”

宋雅柔满腔的恨意、怒火,都只能自己消化。

姜洛扬则吩咐连翘扶着宋雅杭去一旁落座。

**

太医过来之后,将姜洛扬、沈云荞、贺涛的杯盏逐一验看,恭声禀道:“里面都被下了毒。”

内侍问道:“是哪种毒药?”

太医笃定地回道:“鹤顶红。”

姜洛扬看向宋雅杭。在这样的情形下,即便是先前没有商议,到此刻也已有了默契。宋雅杭点一点头,用眼神告诉她,若是按照宋雅柔的打算,这鹤顶红迟早会派上用场。

洪夫人垂死挣扎,指着太医责难:“你胡说!你是哪里来的庸医?拿什么证明毒药是鹤顶红?!”

姜洛扬轻笑,“这样说来,洪夫人不相信?你又凭什么不信?你敢不敢亲身试毒?”

“…”洪夫人哽了哽,对上姜洛扬那双目光清寒、冷冽的眸子,未尽之言没能说出。那双眼里的寒意太重,已是近似于杀气。

那太医也是个妙人,笑眯眯颔首,“下官愚钝,的确是没有好法子。洪夫人若是愿意,不妨依俞夫人之见,亲身或是找人试毒。”

回宫去传话的其中一个小太监回来之后,到了内侍面前,附耳低语几句。

内侍笑了笑,扬声道:“洪家意图谋害朝廷重臣的家眷,此事非同小可,必当追究到底。锦衣卫已到洪府。与洪家走动不多的各位夫人,烦请移步离开,与洪家过从甚密之人,留下来等候发落。”末了抬手指了指宋雅杭,“宋二小姐,你随咱家进宫,去太后面前回话。”

宋雅杭恭声称是。

**

俞仲尧吩咐内阁:“镇国将军世子夫人,屡犯口舌,暗藏祸心,处腰斩。”

首辅险些抹汗。腰斩,是酷刑之一。暗藏祸心,指的自然是今日之事,至于犯口舌,自然是宣扬俞夫人断掌并且屡次诋毁的行径。

俞仲尧将一份名单拍在岸上,“洪家及其亲朋,结党营私,意图谋反,七日后问斩。”

首辅真的抹汗了,“七日?怕是来不及将所有罪行整理在册昭告天下。”

俞仲尧眯了眯眸子,“五日。”

“…”首辅连忙保证,“七日!七日一定办妥!”心里直骂自己哪里来的胆色,居然跟这个妖魔讨价还价。

俞仲尧去了御书房。

皇帝正在看内阁送上来的一众候补官员的名单,见到俞仲尧,逸出开心的笑容,“太傅,这名单你看过了没有?”

“看过了。”

“那就是都能用了?”皇帝实在是懒得挨个儿翻履历。

“谁说的?”

“…”皇帝叹气,把名单推给他,“我翻完这些候缺的人的履历,得是半个月以后了,绝对来不及。你看着安排就行了。交给我做主有什么好处?全部都让他们上任,出了岔子还要你费心发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你是越来越会讲歪理了。”俞仲尧摇了摇头,落座后一面翻官员履历,一面问道,“这几日忙什么呢?”

皇帝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在练习骑射,母后说别的指望不上我,我活得久一些、身体康健一些总是不难办到。我想想也是,每日都在习武,最喜欢的还是骑射。”

俞仲尧轻轻地笑开来,“适度就好。”

“我明白!”皇帝更开心了,“我还养了两条小狗,是一身纯白的那种狮子犬——南烟喜欢那种。她说你的招财进宝太淘气了,而且只认你和俞夫人两个,她要那种一见她就喜欢她的。对了,我们给它们取名是踏雪、团绒。”

俞仲尧挑了挑眉,这一听就是南烟取的,“一见南烟就喜欢,见别人也是一样吧?”

“是啊。”皇帝有点儿没精打采的,“见谁都一个样,这点儿真不好。幸亏我是皇帝,不然没两天就给人拐走了。”

俞仲尧笑了笑,“其实都一样,打心底喜欢的话,日子久了,对你们自然更亲厚。”

“是吗?那就行啊,不然我总是想去看看你的招财进宝呢。”说到这儿,皇帝顿了顿,“太傅啊,你是不是手里缺钱了啊?不然怎么会取这种名字的?”

“没。随口取的。”

“哦,我还以为,你这两年又是娶妻,又要送南烟出嫁,手里拮据了。”

俞仲尧凝了皇帝一眼,“我真没给南烟准备多少嫁妆。”

“没事。”皇帝挥了挥手,“你的我的还不是一样?一家人。大不了我贴补你一些。”他凑到俞仲尧近前,低声道,“说起来,我自己的小库房,今年又有不少进项,分你一半儿怎么样?”

俞仲尧拧眉,一个“滚”字差点儿就脱口而出。谁家会让人接济着嫁妹妹?

皇帝已开怀地笑起来,“我没别的意思,你不稀罕就算了,往后我给南烟。”

俞仲尧推开一旁那张灿烂灼人眼眸的少年郎的脸,说起方才的决定,“你要是无异议的话,就行行好,命人从速拟旨。”

“还找人做什么?”皇帝立刻回去端端正正坐好,“这件事我要亲自下旨!”

俞仲尧又笑起来。这样一个活宝,神仙也没辙。

两个人一时说闲话一时说正事,不知不觉忙到了日头西斜。皇帝看看天色,催促俞仲尧赶紧回府去。已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能再动辄许久不回家。再说了,累坏了太傅,往后他指着谁混日子落得逍遥自在?

由此,俞仲尧比平时早了半个时辰回到家中。

远远的,招财进宝一溜烟儿地跑了过来。

他笑着弯腰,两手分别拍了拍它们的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