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财进宝像是能听懂,乖乖地跟在他身侧,翘着尾巴跟着他回房。到了寝室门前,自觉地停了下来——俞仲尧为了避免意外,从不让它们进到寝室去。

俞仲尧进门后换了衣服,知道妻子还没回来。大抵是转去了姜府,陪母亲说话吧?

招财进宝在门外嗷呜不停。

俞仲尧走出门去,捞起了招财,“看到我就没别的事,不是吃就是玩儿。”

进宝不高兴了,立起身形,扒着他的锦袍,眼巴巴地看着,摇着尾巴。

俞仲尧又笑着将进宝捞起来,走出门去,吩咐小厨房给它们准备饭食,随后去了后花园。一面看着招财进宝在草地上嬉戏,一面交代白管事:“去问问姜夫人,看她往后是愿意住在俞府东院,还是愿意住在就近的宅院。问清楚之后,你从速打理。”

白管事称是而去。

洛扬的产期在秋季,到时候需得仔细照看。

俞仲尧起初是想替岳母做主,往后就住在一起。时至今日再想想,还是多给出一个选择更好。毕竟每个人的性情不一样。虽然说有些人住在同一屋檐下都可以多年不来往,但是同在一个府邸给人的感觉并不同。岳母也有自己的日子要打理,还结识了不少投缘的朋友,万一担心他会横加干涉她与谁来往,反倒不好。何况,他在外是出了名的跋扈,对待岳母也曾这样行事,兴许拉开一点点距离更好。

这也是洛扬让他想通的一件事。

洛扬对待生身母亲的态度,绝对不同于寻常做女儿的。她是只报喜不报忧的方式,只关乎她自己的病痛烦恼,从不肯告知母亲。母女两个一同分担的,都是可能连他一并影响到的事——需要这样的前提,洛扬才肯找母亲商量、分担。

到底,有些事不是能够轻易释怀的。

原谅真的不意味着释然,有些时候意味的是刻意忽略不计。

要怎样,洛扬才能打开这个心结?他全无头绪。也许真要等到孩子出生之后,才能理解并宽恕一切。

**

洪府的事情已成定局,算是里应外合,更多的则是大势所趋——若非如此,俞仲尧不可能在当时便有决定。

洪家所有算是主人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一直被洪兆南当棋子摆布的宋雅柔,下场最是凄惨。凄惨之处,不仅仅是要遭受腰斩之刑的惩处——

姜洛扬等人离开洪府之际,宋雅柔声嘶力竭地祈求锦衣卫,让她见一见洪兆南,容她见夫君最后一面。

而洪兆南被锦衣卫缉拿的时候,只有一个要求:“烦请知会萧夫人,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锦衣卫言简意赅地告诉了宋雅柔。

宋雅柔当时的眼神复杂之至,有伤心、失落、懊悔,更多的则是绝望。

的确是,没有什么事,能比这样的情形更叫人绝望。

让自己败坏卑劣到最为人不齿的地步,在形式上与想要得到的男子结为连理,而结果,是那男子丝毫也不在意她,即使料到不日即将踏入法场,最想见的还是少年时爱过、伤过的那女子。

错了不要紧,谁能一生不言悔、不犯错?

有人会及时放手,阻止自己再犯错。

有人却会执迷不悟,拼尽一切,到最后落得双手空空。

没错,有魄力的人,会让人看到、明白且承认:错的起,错到最后可以扭转局面,无人敢非议。但是这样的情形,可以是权势、财势中的特立独行,但不会与儿女情长有关。

这世间最不容人算计、糟蹋的,是感情——亲情、友情、爱情,皆如此。

**

高进今日亲自到了洪府,听闻洪兆南的要求,亲自去问贺涛:“见不见?这人还有七日可活。”

贺涛毫不犹豫地摇头,“不见。已无必要。”

“是么?”高进笑意温缓,“到底是旧相识,有些话不妨说开,免得以后为一个不值得的人怅然。”

贺涛认真地思忖片刻,对他定颜一笑,“多谢。既然如此,我见见他。”

高进颔首。

锦衣卫并没刁难洪兆南,没让他狼狈的出现在贺涛面前。

贺涛走进那所院落,静静地看着洪兆南:“是你要见我,想说什么只管说吧,我洗耳恭听。”

洪兆南凝视着她,最先说出口的,并不在贺涛意料之中:“今日的事,是我吩咐宋雅柔,让她串通宋雅杭,在席间下药给你和俞夫人、高夫人,你死了也罢了,另外两个却是一尸两命。”

贺涛眉梢微扬,“我知道,俞夫人、高夫人也知道。”她笑,“不然的话,你以为内侍怎么会愿意留在洪府?是俞夫人得知太后要给洪夫人赏赐,才找到内侍商量了一番。不是这样,我们才不会来,便是来了,也是道贺之后便离开。”

“大抵也清楚了。”

“镇国将军府是将门,在今日也无用武之地,锦衣卫和金吾卫就在府外待命,你们便是用强,想用我们做人质,都是妄想。”贺涛微笑,“太傅要你们父子回京,不是要将你们这种不安生的货色放在眼前,他是要除掉你们,到眼下,也该明白了吧?”

洪兆南轻轻一笑,全然是认赌服输的样子,“不说这些,说说你我。”

“你说。”

“当初我抛下你,是形势所迫,也是认定我还有再挽回的机会——我以为你会一直等我。”洪兆南的神色变得愈发舒缓,“眼下我也清楚,我在你眼里就是个败类,但是,对你的情意,不是假的。”

贺涛笑了笑,不予置评。

“再有,我抛下你的时候,是因为知道了一件小事——你去了一间玉石铺子,要打造一对儿戒指。我后来去看过,那枚男戒,尺寸不对。”

贺涛笑起来,“看起来,今日是我给你一个说法,而不是你给我解释。”她细说由来,“那时我已知晓家中将有大起落,可是无计可施——我所识得的能帮我们一把的人,只得一个你,可你对我避而不见,这就不需我说了。那时每日郁郁寡欢,是爹爹与娘亲要我出去散散心,说这些家财怕是迟早要被清查充公,就当做不花白不花吧。是这样,我常去茶馆、戏园子散心。那日看了一场戏,是郎才女貌、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看了之后难免失落,但是我相信,这时间有真情。便是这样,我去了那间玉石铺子,要掌柜的帮我打造一对儿戒指,至于尺寸,则是胡乱写的。我那时是清楚,怕是不能够亲自取回了,敢于买下这对儿戒指的人,定能得到良缘——我都凄惨到那地步了,心心念念的还是儿女情长,还是相信有如山似海的深情,这祝福祈盼算得真挚。便是天意灭我,我这心愿不该落空。”

“…”洪兆南看着她,是有些惊讶的。他从没想过,竟是这般情形。

贺涛笑起来,笑容很是愉悦,“你一定猜不到是谁买下了那对儿戒指并且得遇良缘——是俞夫人。眼下太傅与俞夫人每日将那对儿戒指戴在手上——尺寸正好。你看,天亦有情。”

洪兆南已有些恍惚了。

贺涛语气真挚:“我不否认,在当初,我对太傅、萧衍诸多误解,我打心底畏惧他们这种杀人如麻的人。经历这些年,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愿与否都要做。而在当初对你,我以为你是一身正气心地纯良做派大气之辈,后来不需我说,你自己清楚。杀人如麻的,从不欺凌弱小,而你呢?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将前途看得最重。我一度对你另眼相看,无可否认,可也仅此而已。”

洪兆南笑意逐渐隐退,伤感怅惘无从忽视。

“我有萧衍了,我余生会过得很好。”贺涛语气真挚,“不是要与你炫耀,是真的感激你,感激你当初没有百般哄骗,让我为你耽误一生之久。”她欠一欠身,“我走了。”

她没有如以往一般客气地道一声珍重。

不需要了。

已是诀别。

几日后,便是生死相隔、人鬼殊途。

洪兆南转过身形,看着她的背影。浮现在脑海的,是当初那个美艳绝伦的少女,站在梨花树下,对他嫣然一笑。

一笑之间,便已夺去他心魂。

一笑之后,他走向她,决意携手。

只是他将仕途看得太重,以为唯有权势才能让自己过得更好,才能让她变得更好。

曾是那样的在意那样的深爱,到了如今,在她眼里,怕是只是个笑话。

的确是笑话。

若深爱,是不顾一切拼尽全力去守护,绝非远离、狠心放弃。便是只有朝夕,也已嫌太长,更何况是隔了几年之久。

谁若是先明了,又怎会在千帆过尽之后才明白,最重要的不过是与意中人常相伴。

他明白的太晚,悔悟的太迟。

从始至终,错在他。

一早已注定,他要输去全部。

**

洪家之事尘埃落定,全部获罪之后,宋府又出了一档子丧事——

宋志江没了差事在身,清闲度日,恶习不改,又强行掳了良家子弟到府里。这一次的人是个狠角色,到了宋府第二日,便发狠将宋志江杀了。

杀人之后不待武安侯夫妇追究,自尽而亡。

武安侯夫妇白发人送黑发人,险些一夜之间白头。

自此,宋家走到了末路。

宋志江的死,外人真没几个觉得惋惜。

俞仲尧更是道:“杀掉那厮的怎么就自尽了?要是逃出来去官府多好,日后我定会叫人关照一二,给他一条坦途。”

高进闻讯之后的第一反应是:“死了也好,省得再祸害良家子弟和无辜女子。”

姜洛扬和沈云荞听了,不予置评,打心底倒是认可的。不约而同的,她们想到了章兰婷。要是章兰婷还活着,听到这消息,该是最高兴的那一个。

俞仲尧等人忙着给萧家、贺家昭雪,还要惩处与洪家过从甚密的封疆大吏,很是忙了一阵子。

那些事情,姜洛扬全无兴趣,说到底,是不该她过问的,便是想帮忙都无处下手。

夏日到来时,连翘禀道:“章府的事情已经结了,眼下章府的府邸、田庄都放了出来,价钱不高。”

姜洛扬道:“别的不需理会,把那所府邸买下来。”

连翘称是而去,几日后又来回话:府邸已经到手。她询问姜洛扬想要如何布置。

姜洛扬只是道:“找一些人手去打理,一切维持原貌即可。”

姜氏时不时前来看望女儿,听闻后不由挑眉,自是不赞同的:“你要那所宅子做什么呢?”

姜洛扬并没如以往一般当即改主意,而是道:“益处很多。这件事您就别管了。”

第95章

 姜氏费解地看着姜洛扬,“留着那所宅子又是何苦来?谁不知道,你在那里过得并不舒心。”

“可到底是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姜洛扬神色坦然,“难道那个地方属于别人了,或者我将那里夷为平地,就能否决掉我曾是章大小姐的事实?”

姜氏语气变得分外温和:“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想你睹物伤情。”

“我不会。”姜洛扬笑了笑,“我就是要自己记得当初是什么模样,始终都要记得。甚至于,在有些时候要提醒自己。”她握了握母亲的手,“原本,我自己都没想过如今的光景。正是因为要惜福,我更要记得过往。那些人不在了,可是记忆还在。您也不希望我以后变成一个恃宠生娇、惹人厌弃的人吧?”

姜氏听了,沉默下去,若有所悟。

**

宋雅杭的去处,是姜洛扬一直比较关注的。

盛夏时节,有了结果。

宋府二老爷外放去江南,宋二夫人随行。

宋雅杭则是另有打算。

这日下午,宋雅杭来到俞府。

姜洛扬已是大腹便便,这女子也算得熟人,便命连翘将人请到东次间说话。

宋雅杭进门来,觉出室内清爽宜人,空气里有着淡淡的花香。

姜洛扬斜倚着大迎枕,歉然笑道:“夏日里很是倦怠,便不下地招呼你了。你也不必拘礼,快坐。”

连翘笑着附和,给宋雅杭搬来一把椅子。

宋雅杭屈膝行礼,道谢后才落座。

姜洛扬命连翘去给客人备一碗酸梅汤,之后和声道:“你家里的事,我已有耳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宋雅杭轻声道:“妾身想去寺里,余生青灯古佛。”

姜洛扬听了,觉得虽然是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你双亲同意么?”

“同意了。”宋雅杭抿唇笑了笑,“事情到这地步,有些事情我已无从隐瞒,对长辈据实相告。我是不孝,可也已没有别的法子。能保住双亲的前程、性命,已是我能做到的极限。”

姜洛扬明白过来。

俞仲尧和高进都说过,还要帮宋雅杭一些私事。这私事,指的便是宋府二房夫妇两个的前程。

做到其实并不容易,但他们还是做到了。

宋府这些年来,与廉王党羽纠缠不清,如今的纷扰,很难撇清关系。值得庆幸的是,武安侯素来知道自家与高家是亲戚,这些年在关乎真正站队、与俞仲尧作对的事情上,并不敢介入太深。虽有牵扯,但是有意给他们洗脱的话,费一番周折之后,到底是办到了。

“不论是在何处,都要珍重。”姜洛扬由衷地对宋雅杭道,“并且,在何处都有出路。”

出家人也分三六九等,也要看有没有慧根、佛缘。有意谋取的话,一些年之后,也能成为德高望重的人。

宋雅杭起身行礼,“多谢夫人教诲,妾身定当谨记。”

宋雅杭道辞之后,姜洛扬吩咐连翘:“看她在哪一家寺庙落足,每年从我账上划三百两银子,送到寺里。还有,大夫人那边也是一样。”

连翘称是,明白夫人的意思。千帆过尽之后,大夫人和宋雅杭之类的人,最是可怜。不能再与她们认真计较她们过往中的对错了,到如今该让她们相对的过得好一些,给予宽容和力所能及的扶持。

转过天来,贺涛来了,姜洛扬跟她说了说宋雅杭的事。

贺涛会心一笑,“你倒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我也是这样吩咐了下人,每年给她日后落足的寺庙送去香火钱。以往对或错,她都已还清了。”

“那就好。今日你便是不来,我也要专程去找你一趟,担心你与我想的不同,疑心我在打什么小算盘。”

贺涛笑意更浓,“瞧瞧,这可就是看不起我了。”

“胡说。”姜洛扬笑着掐了掐贺涛的脸,“我能看到听到的,都是眼前的事,以往那些是非我又不清楚。可不就要担心你多心?”

“不会多心的。”贺涛亲亲热热地搂了搂姜洛扬,“你便是看不上我,也会考虑到萧衍,我都清楚。”

“说起来,我有很久没见到萧大人了,他还好么?”

“好得很,只是繁忙了一些。”贺涛笑道,“他跟我说,比起当初太傅繁忙的光景,自己已算很清闲,知足了。对了,也是记挂你和南烟,才要我上门来看看的。”

“我当然是好得很,你们只管放心。”姜洛扬笑着说起俞南烟:“南烟这一段忙着作画,还要绣一个屏风,晚间还要观星。都是累眼耗神的事情,我也说不动她,每次都是阳奉阴违。”

“你就随她去吧。”贺涛笑道,“横竖也任性不了多久了。”

“唉,这倒是。”今年,南烟就要嫁了。姜洛扬惆怅地蹙了蹙眉,“一想到她要出嫁,便很是不舍。”

“但你也要多想想,今年秋日,孩子就要出生了。”贺涛轻轻地抚了抚姜洛扬的腹部,“这是多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