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他房门前,她略略顿足。不知他是否已经说到做到歇下了。念头一起,他的房门打开,她被他揽入室内。还未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已落入他温暖的怀抱。

“孟滟堂!”她受了小小的惊吓,语带不满。

“我在这儿。”他托起她的脸,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她别转脸,抬手掩住他的唇,“你再胡闹,我可就要把你撵到别的舱房去了。”

“我胡闹?”孟滟堂轻轻的笑,“先胡闹的好像是你吧?”

她恢复平静,语气老气横秋,“到了你我这地步,还有什么是胡闹,什么是消遣?”

“到了你我这地步,才知道什么该珍惜,什么该放下,才清楚谁是彼岸良缘。”孟滟堂板过她的脸,亲吻再度落下来,灼热,迫切。

贺汮心神恍惚间,只为一件事头疼:当真与他在那座岛屿上结成连理的时候,要如何对兄嫂说?难不成只说一句说来话长?

但也是真的说来话长。

几年光阴,已足够发生太多事。

第101章 不负责配角番外

翌日一大早,贺汮挣扎了一阵子,起身穿戴。

身边的那个人不肯放她走,展臂将她揽回怀里,吻了吻她额头,又拍了拍她的背,语气十分慵懒,“急什么。”

贺汮没好气地推开他,“等会儿俞太傅就到了,我们总不好形容狼狈地见他。”

为着“我们”二字,孟滟堂笑了笑,立刻起身穿戴。天色还太黑,他掌了灯。

贺汮此刻刚将底衣穿上,纤细柔美的身形,在灯光影里一览无余。自然,颈间等处的吻痕亦是清晰可见。

他细看了几眼,呼吸有点儿急了。

贺汮却是神色从容,逐一将中衣、裙衫穿上。

这女子如今就是这样,骨子里性情不羁,漠视任何不成文的规矩。估摸着能让她脸红扭捏的事情,这辈子也不会发生了。

孟滟堂强迫自己错转视线,利落地穿上中衣,罩上一件藏蓝色锦袍。

锦袍已经有些陈旧了,边缘有破损,一些地方已经洗的泛白。

之后,他才转到她面前,托起她的脸,凝眸看了看她颈部,“今日你得做男子打扮。”

贺汮不需看也知道,是衣衫盖不住颈部的吻痕。她剜了他一眼,看到他身上的锦袍,又微笑,“怎么总穿这件?”

“你又不给我做新的。”他说。

贺汮跟他没辙,回了自己的房间,洗漱一番,换上男子衣物。

那件锦袍,是她给他的。在船上的日子偶尔很是无聊,无聊到了她要做针线来打发时间。本来是给哥哥做的,做完之后,又核对一下尺寸,才知道锦袍做得长了一些,懒得改。恰好那次他来找她下棋,她打量着他比哥哥略高一些,便让他试试。

他穿着正好,她便说送你吧。

就是在那件事之后,他和她之间的关系变得不伦不类——如常来往着,她又不能阻止他前来,自己只以对待友人的态度对他;他对她却不似以往,多了男女之情才会有的关心、尊重、呵护,甚至担忧。

她一点儿法子都没有。正如他说的,是她先胡闹,是她先招惹他的。

稀里糊涂过了这几年,到了这地步。

随他去吧。

贴身丫鬟来禀,俞仲尧将至,她去了甲板上观望。

中型船只趋近,她看到了俞仲尧。

俞仲尧身着一袭随处可见的玄色粗布深衣,在甲板上临风而立,身边萦绕的竟是几名朝廷大员。

他眉宇间不见疲惫,但是面色有着整夜未眠的苍白。

容颜未改,风华不减。

比起上一次相见的清朗平和,他此刻是一身的肃冷杀气。

发生在此地的要案,她听说了,涉及贪污受贿、官匪勾结,他来这一趟,惩处了牵连其中的十几名官员。惩戒容易,善后难,一个不小心,便会引起地方大乱。不为此,他也不会亲自走这一趟。

她看着自己曾痴恋数年的男子登船,举步上去相迎。

俞仲尧见她一身男子装扮,气色极好,比之以往,神色柔和了几分,因此抿唇微笑,“还好?”

“还好。”贺汮回以清浅一笑,随后转身带路,去了待客的中厅。

“廉王也在,”俞仲尧边走边道,“你命人请他去我船上与那几名官员细说原委。”

贺汮吩咐下去。

到了中厅,她问他:“用过饭了没有?”

俞仲尧颔首。

贺汮便命人奉上果馔和一壶梨花白,斟酒时笑道:“放心,只请你喝三杯。”将酒杯递到他手边时又道,“当年无人不知俞三爷嗜酒,千杯不醉;如今则是无人不知俞三爷不喜饮酒,只喝三杯。”

“的确是。”俞仲尧轻轻一笑,“再好的酒,多喝也无益处。”

贺汮又道:“去年听说俞府又添了一名男丁,当真是可喜可贺。尊夫人与孩子都好?”

“都好。”俞仲尧不自主地想到了洛扬煞是疼爱小儿子,让他没少吃儿子的醋,心里便泛起了温柔的涟漪。

提起妻儿,他目光在一刹那温柔似水,神色变得清朗柔软。贺汮怎么可能没留意到,由衷地笑了,“真为你高兴。”

“多谢。”俞仲尧对她举杯,饮尽杯中酒,随后问道,“决定要去烟霞岛定居?”

“对。”

“好事。常年在水上,你哥哥不放心。”俞仲尧道,“前两年他曾数次写信给我,问我能否把你的船只查封。”

贺汮轻笑出声,“怪我,这几年是闹得不成样子。”

“站在朋友的立场,你高兴就好。若站在兄长的立场,换了我也会担心。”

“明白。日后应该会安稳下来。”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还是要善待自己。”俞仲尧又对她举杯,喝完酒却道,“往后酒要少喝,廉王亦是。”

两个在水上浪迹天涯的人,都曾有过一段嗜酒如命的日子。

“说的是,往后真要戒酒了。”孟滟堂施施然走进来。

俞仲尧侧头看他一眼,“交代清楚了?”

孟滟堂颔首,“把折子给他们了。几句话的事情而已。”随后却道,“你居然还活着。”

俞仲尧轻轻一笑,“让你失望了。”

贺汮失笑,起身给孟滟堂倒了一杯酒。

孟滟堂落座,与俞仲尧碰杯,“这几年,多谢你帮衬。”

“没有的事。”

两个男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多少话,都在酒中,能说出口的,不过三言两语。

只是贺汮看得出,昔日的对手,今日已是一笑泯却恩怨。

三杯酒喝完,俞仲尧起身,“公务在身,不能久留。有缘再聚。”

贺汮与孟滟堂起身相送。心里都为有缘再聚那一句话有所感触。

他俞仲尧从来如此,言简意赅,滴水不漏。日后若再相逢,必如今日一般是机缘巧合。谁若刻意,他恐怕不会迁就。

但若再聚,真的是有缘才可。来日隔着浩瀚烟波,如何能再见。

亦无需再见。

多年来,贺汮与孟滟堂的岁月被俞仲尧影响或牵制,该结束了。

日后,他们有新天新地新生涯。

船上的宾客,有些人起得早,站在甲板上看风景,恰好看了这一幕。

待俞仲尧离开大船,登上自己的船只,人们才反应过来,他是何许人。部分女子再看一看相伴于贺汮身侧的孟滟堂,满心艳羡。

女子生涯如她,此生已无憾了吧。

接下来的日子,为着去烟霞岛的行程,孟滟堂与贺汮很是忙碌了一段日子。

作为局外人冷眼旁观的蒋圻发现,贺汮整个人变得轻松下来,她仿佛是放下了心头最重的一个包袱,眉宇平宁,唇角时时逸出不自觉地惬意笑容。

赏心悦目。

蒋圻并未对她生出儿女之情,但是也清楚,之后多年,自己将因为这个女子在生涯中的惊鸿一瞥,无法对别的女子侧目、倾心。

出众又特立独行的女子,是寻常男子可遇不可求亦不敢高攀的,不敢不顾一切地交出情意。而越是这样的女子,越是容易让人一生铭记,很难会觉得别人比她更出色,不论样貌、才情,还是那份洒脱不羁。

**

夏日,贺汮到了孟滟堂的大船上,一同去往烟霞岛。

船上的赌坊已撤掉,再没慕名前来的宾客,只有他们、几个十来岁的少男少女和一众随行。

这一日,贺汮问过海面情形,命船工放下一条小船,独自撑船去了远处。

总是有这样的时刻,她想一个人独处,想独自领略这天地之间令人动容的美。

孟滟堂即刻闻讯,亲自撑船追寻而去。

湛蓝色天空中星光璀璨,宛若一颗颗晶莹的泪滴。美得叫人伤感。

上弦月与星光辉映,让无垠的海面波光粼粼。

人置身于这样的环境之中,会觉得自己分外渺小,心胸则会愈发开阔,将名利淡薄,将恩怨看淡。

谁在心里最重,会看得分外清楚。

毋庸置疑,如今他看得最重的,是贺汮。

正如贺汮曾说过的,在一定的经历、阅历之后,部分人会觉得情缘之于一生,不过是一部分,得之是幸,不得是命。放下心中牵绊,还有太多事值得付诸精力去谋取去享受。

他满心认可,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放下了那份求而不得的怅然,开始专心观摩星象,专心琢磨商道,最多的时间,是埋头研读诗书礼仪,遍览可以收集到的游记,前所未有的充实。

是,还是只要有机会便赚取银钱。他到底没修炼到做无慾无求的苦行僧的地步,所处环境也需要银钱支持,能够随心所欲地度日。

大俗大雅,何尝不能集于一身。

不知是何时开始的,他与贺汮的书信来往变得频繁,他甚至乔装改扮到她船上,为的不过是得空与她对弈,闲来相对小酌几杯,畅谈所思所想所得所失。

是因彼此清楚,相仿的经历,让他们成了最了解彼此的知己。

也是这样一个月光醉人星光灿烂的夜,贺汮邀他弃大船,撑着小船远走别处,避开船上的喧嚣。

小船上有酒,任小船随波沉浮的期间,他们随意卧在船头,说了很多话,喝了很多酒。

后来,她纤细的手指抚上他面容,水光潋滟的眼睛含着笑意凝视他,“真是奇怪,近来所思所想,十之七八与你相关,剩下的三两分,不外乎俗事琐事。”

他就笑,“这倒与我相同。”

“孟滟堂,”她绝美的容颜趋近他,清脆的语声变得低柔,“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遗憾?例如不知肌肤相亲的感受,例如不知拥人入怀的感受——我偶尔会觉得遗憾。那是烟火幸福,而我从未得到,哪怕片刻。”

一句话说到了他心底。他明白,她要说的是难以再重头开始,他又何尝不是如此。

来不及给出答复,她已离他更近,“现在最遗憾的是,我居然看着你越来越顺眼了。若是与你尝一尝那般感受,我愿意。”

他闻言挑眉,心说什么叫“居然”看着他越来越顺眼了?只是还没说出口,她的唇已落到了他唇上。

轻如花瓣,柔软,带着清甜馥郁的香。

唇碰到逸出,感受妙不可言,他的心分明战栗起来。

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便是因此,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变被动为主动。

那晚他与她回到豆蔻年华一般,冲动,放纵,却又有着一份近乎可怕的清醒。

她在他身下化作柔水一般,无丝毫扭捏羞涩,仿佛一早已打定主意,亦笃定他的反应。

那样的美,比这海上繁盛的夜色更勾人心魂。

他知道自己为何要她,在那一刻确信无疑,他余生的选择是什么。若说有缺憾,便是她先一步将自己的心里话用吊儿郎当的方式说了出来,又以不着调的方式与他无缝相融。

所谓红颜知己,于他,这辈子其实是不可能存在的。愿意走近的人,便是因着一份自己不曾察觉的被吸引。能与他常来常往的女子,这些年来只得她一个。也曾有人每日出现在他面前,却只是萍水相逢,仅此而已。过后兴许记得,但不会牵挂。

事后,原路返回时,她冷静到了近乎冷酷的地步,对他轻声道:“你也知道,我从来不是爱惜身体的人。今日事情过了就过了,你当做自己一段风流韵事讲给别人听也无妨。我虽然未嫁,便已断了生儿育女的路。而你想要的——我记得你说过,是妻子相伴,生几个孩子。是以,今日于我,不过是来日回忆中的旧事。谢谢你。”

他当时心里啼笑皆非,挑眉道:“当初你想要的,到今时今日怕是早已改变。我亦如此。有人常伴身边,已是莫大福分,如何能够再求更多。”

她沉默下去,没再说话。

他日再相聚,她只把他当成寻常朋友。

他耐心等着,得空就陪在她身边,点点滴滴中有意无意让她明白,他已非旧日的孟滟堂,他对子嗣的想法早已是可有可无。

有生之年,膝下有儿女承欢,自然是好,可若心存大爱,哪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都可当做自己的孩子来善待。

他与她一样,收留了孤苦无依但有慧根的少年人在身边,悉心教导。

诸如此类的事,他们并没相约,但是做法相同。

能够这般默契,想法相同,又对彼此另眼相待——他不相信没有最美结局。只是清楚,不可莽撞,不可再犯曾经犯过的错,对她更需耐心守候、呵护。

便这样度过了三两年。她装糊涂,他一再唤醒她的记忆,让她无所回避。

她的才情、性情,她与他契合的唇、默契十足的身体,是她不自知的握在手里的两根线,不需抓紧,他便已被她牢牢握在手中。

这是不需尝试便可笃定的事。

终于到了这一日,她肯相随、相伴。

远远的,孟滟堂看到贺汮所在的小舟停下来,她坐在船头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