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执走在前面,薛锦棠慢慢跟在他身后。

郑执每走十来步就停下来等她,约莫她快到了,才继续走,甩开她一段距离,又停下来。

薛锦棠苦笑。

难为郑执了,他明明很讨厌她,却碍于舅母之命,不得不陪着她出来。

为了不让郑执等太久,薛锦棠加快了脚步。

可是她现在太胖了,走快了就拼命地喘起来。艰难地走到台阶旁,她不得不停下来喘气休息。

身体颤颤巍巍的,汗也出了很多。她数了数,台阶有六个。

真没想到她竟然会有被六个台阶难倒的这一天,要是有个拐杖给她拄着就好了,薛锦棠忍不住想。

没有拐杖,有树枝扶一下也行。薛锦棠环顾四周,树枝没找到,看到郑执一脸不耐烦地回头找她来了。

薛锦棠有些不好意思,正想说点什么,手却一把被郑执牵住了。

薛锦棠呆若木鸡,连郑执对她说小心台阶,慢慢下,她都没听见。

郑执轻轻拉了薛锦棠一下,见她一动不动,便皱了眉头,在她面前蹲下来。

这个姿势薛锦棠不陌生,她小的时候,外祖父经常这样蹲下来,背着她走。

薛锦棠心里泛起难言的滋味。

原来她痴傻的这两年,郑执是这样照顾她的,怪不得他牵她的手那么自然随意。

郑执等了一会,见薛锦棠没反应,就朝后退了退,背着手朝后伸,去抱薛锦棠的腿,动作十分的娴熟。

薛锦棠慢慢后退一步,轻声喊了一声:“郑表哥。”

郑执脊背一僵,猛然意识到薛锦棠已经清醒了,不是之前那个需要他牵着、背着、照顾着的小傻子了。

郑执顿了顿才站起来,一只手托着她的胳膊下台阶。六级台阶走完,薛锦棠刚一站稳,郑执便收回手,大步朝前走,一路走到湖边的长凳边。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停下来等她。

那是昨天她被薛锦莹推落水的地方,他特意带她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薛锦棠走到长凳边坐下,郑执打开食盒,放在薛锦棠旁边,他自己则站着。

秋日的下午,阳光尚好,湖水泛波,枫叶火红,景色十分怡人。

“锦棠。”郑执低声说:“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

昨天的事情有很多,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件。

薛锦棠笑了笑:“是我该谢谢你才是,这两年来,辛苦你照顾我了。”

薛锦棠的感谢是真心的,照顾一个自己厌恶的人两年,他当得起这一声谢。

郑执想起昨天跟郑太太的承诺,他没有接薛锦棠的话,只是问她:“之前的事情,你还记不记得?”

他问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薛锦棠。

“我痴傻的这两年,没有记忆。这两年之前的事,我大部分都是记得的。”

郑执错开脸,神色变了变。

也就是说,薛锦棠定亲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她也还记得。

沈薛两家结亲,薛锦棠订了沈七公子,整个薛家都欢喜非常,他虽然不是薛家人,但也不能板着脸色,就跟薛家隔房的几位少爷喝了几杯酒,闹到很晚。

他回房的时候,发现房间里黑漆漆的,还以为是小厮偷懒,刚进屋他就感觉到有人朝自己所在的门口扑了过来。

他还以为是进了贼,本能地就去捉住对方,不料对方不是要逃,而是扑进了他的怀里。

夏季轻薄衣料下柔软的身体,清甜馥郁的花香味,让他第一时间就确定对方是个年轻的女孩子。

他以为是薛家少爷们的玩笑,正准备出言呵斥,不料怀中的少女突然哽咽出声:“郑表哥,我喜欢你,不喜欢沈七公子,你带我走,我们远走高飞。”

他大吃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薛锦棠。

他一向不喜欢这个骄纵跋扈的表妹,薛锦棠对他也总是欺辱挑衅,她怎么会喜欢他?

她跟沈七公子定亲了,却跑到他这里,若是被人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他又惊又怒,又不敢声张,只能低声呵斥,让她放手。

薛锦棠却越抱越紧,两只胳膊如藤蔓一样死死箍着他的腰,他费了很大的力气,不仅没有掰开她的手,反而把自己弄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薛锦棠把头埋进他的胸口,声音颤抖:“表哥,你要了我吧,我们做夫妻,我不要嫁给沈七公子。”

她嘴里说的话越来越不像样,郑执没办法,只得出手打晕了她,趁着夜色将她抱回了房。

他怕薛锦棠醒来纠缠,一大早就去燕王府当值,一个多月都没有回来。

再次见薛锦棠,便是她与人打马球跌落摔伤,因为薛锦棠骑的是他的坐骑追风,薛老太爷大发雷霆,要杀死追风出气,他不得不含泪将追风送人。

薛锦棠摔成痴傻,他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这个表妹生性骄纵,目中无人,欺负他便罢了,还将他的奶娘从台阶上推下,害得奶娘不治身亡。

对于薛锦棠,他只有厌恶,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欢。

只是没想到她痴傻了,他反而要照顾她,还因此蹉跎了两年的时间,眼睁睁看着其他人步步高升,他只能在原地踏步。

他曾经问过自己,在照顾痴傻的薛锦棠与被骄纵的薛锦棠纠缠之间选择哪一个,他考虑再三,最终还是觉得他宁愿照顾痴傻的薛锦棠,也不要跟薛锦棠有纠葛。

可是现在,薛锦棠醒了。不仅醒了,还记得之前的事情。

郑执心里一阵烦躁,他不该跟薛锦棠一起出来的。她简直是他的噩梦。

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他还有些事情需要问清楚。

“锦棠,我有件事情,想跟你问清楚,希望你能认真回答我,不要撒谎。”

薛锦棠偏头看他,郑执并不与她对视,他只是望着湖面。

薛锦棠垂了眼皮,淡淡道:“我答应你,你只管问就是。”

郑执这才盯着薛锦棠:“昨天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锦棠低着头,并不抬起来:“我说了,你就信吗?”

郑执呼吸重了一下:“我自然是信的。”

薛锦棠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又很快消失不见,好似蜻蜓点水,几乎不曾有涟漪。郑执却觉得那笑容意味难明,好像带了几许无奈与嘲讽。

“真相跟你昨天看到的并不完全一样。”

郑执眼皮一跳,目光变得郑重,他就知道,薛锦莹不是那样的人,他就知道一定还有内情。

薛锦棠抬头,正好捕捉到他的眸色,她淡淡道:“真相是,薛锦莹推我落水,然后倒打一耙污蔑我。你昨天看到的,只是薛锦莹污蔑我的那部分。”

她反问郑执:“这就是真相,你信吗?”

郑执默然,不再看薛锦棠的双眼。

他当然不信,薛锦莹不是那种人。

父亲战死的时候,他还小,他与母亲依附薛家。寄人篱下,他没少受薛家少爷的白眼与言语轻辱。薛锦莹那时候不过是个不得宠的庶女,时常被薛锦棠欺负,他们同病相怜,互相安慰,就像两只受伤的小兽,互相舔舐伤口,情分自然与旁人不一样。

后来有一次,他们在假山下面说话,不知是人为还是意外,假山上竟然跌落一块石头,薛锦莹用力将他推开,她自己却被石头砸伤,肩膀上留了疤痕。

那次之后,他就认她为妹,她也认他为兄长。

他们不是亲生兄妹,却胜似亲生。

他跟薛锦莹一起长大,互相扶持,互相了解。薛锦莹善良温柔,处处退让,便是被薛锦棠欺负了,也只是默默哭泣忍让罢了,她又怎么会主动招惹陷害薛锦棠呢?

他绝对不信的。

薛锦棠再次笑了笑:“你不信,你觉得我撒谎污蔑薛锦莹。既然你觉得薛锦莹是无辜的,为什么还要来问我呢?”

这一次郑执看清楚了,薛锦棠的笑容的的确确是嘲讽。

郑执觉得刺眼,心头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甚。

薛锦棠一抬胳膊,从手腕上捋下一串珊瑚珠的手串:“这个东西,你总认得吧?”

郑执当然认得。

薛锦莹有一串心爱的珊瑚珠手串,坐卧不离身,可手串怎么会在薛锦棠手里?

郑执看着那手串,眼神越来越郑重。

薛锦棠缓缓道:“这是薛锦莹推我落水的时候,我从她手腕上扯下来的。”

“这不可能!”郑执矢口否认,可证据就在眼前,让他无法再替薛锦莹辩驳。

薛锦棠没有撒谎,撒谎的是薛锦莹。

他的脸色变了变,呼吸也急促了一下,显然在忍耐着什么。

薛锦棠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怎么能不配合呢?

薛锦棠站起来道:“我晒好了,我们回去吧。”

送了薛锦棠回去,郑执立刻就握着手串去找薛锦莹,他要问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6.瘦身

薛锦莹没想到郑执会来,她由两个丫鬟搀扶着,急道:“这都下午了,你怎么还没有回城?会不会耽误你今天晚上到燕王府当值?”

郑执是燕王府三等侍卫,每五天休沐两天,休沐第二天的晚上是要赶回燕王府的。

“锦棠怎么样了?我听说她发了高烧,是真的吗?好端端的,怎么会发烧了呢?”

郑执怒气冲冲而来,开门见山地质问:“薛锦棠为什么会发烧你难道不知道吗?她发烧应该正合你意,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薛锦莹脸色一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郑表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或许是因为疼痛,或许是因为难堪,她的声音有些打颤。

郑执顿了一下,复又硬起心肠,冷声道:“你为什么要推薛锦棠落水?为什么又要倒打一耙?你千算万算却漏算了鞋子,更没算到你会留下证据。”

他将那串珊瑚珠的手串重重放在桌上,眼睛直直盯着薛锦莹,希望她给出解释。

薛锦莹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两只眼圈却红了,她张了张嘴,想解释,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郑执失望地闭上了眼睛,他不相信薛锦莹会做这种事情,可这一次却不得不信。

“真没想到,你现在会变成这样!”郑执痛心看了薛锦莹一眼,然后转身而去。

薛锦莹的丫鬟荷叶却突然跪着拦在郑执面前:“郑表少爷,你错怪小姐了,不是小姐害了四小姐,是四小姐不安好心…”

薛锦莹立刻大声呵斥她:“荷叶,你住口!”

荷叶双眼淌泪,哭着说:“奴婢要说,便是拼着被小姐责罚奴婢也要说出真相。昨天小姐落水之后,因怕老太太担心,换了衣服就立刻去老太太院中了。奴婢正给小姐洗换下的衣裳鞋子,不料三小姐院中的杏红姐姐来了,她说来帮奴婢洗鞋子,奴婢就答应了。”

“我以为她是来帮我,却没想到她不安好心,其实是来偷小姐的鞋子的。”荷叶情绪激动,愧疚道:“原来她早就算计好了,想要陷害我们小姐。都怪我轻信了别人,害了我们小姐。”

郑执心中动摇,脸上却只做不信:“她帮你洗鞋,然后偷走了鞋,那你呢?你就由着她偷不成?”

“小姐走的时候,只穿了单衣,我怕小姐着凉,急着去给小姐送披风。谁知道,就这样中了她的圈套。”

郑执想了想,昨天荷叶的确也在老太太院中,当时她手上好像是拿了一件衣裳。

荷叶哭着说:“郑表少爷,这都是四小姐的阴谋诡计,她向来欺负我们小姐,她病了这两年,我们小姐的日子才稍稍好过一些。她病一好,见我们小姐讨老太太欢心,更不会放过我们小姐了。你跟我们小姐相处这么久,难道还不知我家小姐是什么样的人吗?从来都是四小姐欺负我们小姐,我们小姐何曾欺负过别人?”

郑执默然。是啊,从来都是薛锦棠欺负莹表妹,莹表妹只有帮人的,从未欺负过人。

可这串珊瑚珠又是怎么回事呢?他望向薛锦莹。

薛锦莹泫然欲泣:“荷叶,你何必说这么多?郑表哥到底是锦棠妹妹嫡亲的表哥,我…我虽然叫他一声表哥,其实不过是沾了锦棠妹妹的光。锦棠是我妹妹,你这样说她,我以后又如何面对她呢?”

她说着,就艰难地转身,要回房去。

郑执知道自己错怪了她,焦急地拦住了她:“莹表妹,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明明知道,我把你当亲妹妹的。”

薛锦莹垂泪道:“就因为你把我当亲妹妹,我更不能让你为难。既然锦棠说是我做的,那便是我做的吧。你知道的,她的脾气就是那样,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莫说是一串珊瑚珠,便是我的生母姚姨娘,还不是她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吗?她一贯是孩子心性,我又岂会跟她计较。”

郑执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是薛锦棠把你的珊瑚珠抢走的,是不是?”

薛锦棠没有痴傻之前,薛锦棠与薛锦莹过着天差地别的生活,一个如掌上明珠,一个比丫鬟也好不到哪里去。薛锦棠日日以欺负人为乐,他与薛锦莹都是她的出气筒。

她有很多绫罗绸缎衣裳,却偏要抢薛锦莹身上那一件,抢不到就拿了剪刀直接在薛锦莹身上剪。薛锦莹的生母姚姨娘护女心切,说了薛锦棠几句,薛锦棠就对薛老太爷说姚姨娘冲撞她,要打死姚姨娘。

最终薛家将姚姨娘送到庄子上,姚姨娘命苦,到庄子上就染上了时疫,没能抢救回来。

薛锦莹的东西,薛锦棠向来是想抢就抢的。之前她只是蛮横霸道,没想到现在她竟然还学会构陷诬赖了。

薛锦莹轻轻地摇头:“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锦棠那样的性格,若真的被我推落水中,在祖母面前又怎么会闭口不谈?她为何单单只说给表哥听?”

郑执没有继续问,因为他已经相信薛锦莹是无辜的了。薛锦棠那种人,若真的落了水,必然会叫嚷得人尽皆知。

她不跟别人说,单单跟他说,只因为莹表妹跟他走得近。

说来说去,莹表妹不过是受了他的牵连。

薛锦棠心思如此龌龊,可笑他竟然真的信了她的花言巧语,差点冤枉了莹表妹。

郑执胸膛起伏的厉害,气薛锦棠的同时,又为冤枉了薛锦莹而后悔:“莹表妹,这件事情…”

“你是要跟我道歉吗?”薛锦莹善解人意道:“我们俩个一起长大的情分,何必说这样生分的话?”

她望着外面的天色,催郑执离开:“不早了,再不走,城门关闭,会耽误你回燕王府的。”

她一向替别人考虑,郑执也就不再多说:“一切等我五天后回来再说。”他不能让莹表妹白白受了冤枉。

郑执走了之后,荷叶不服道:“小姐,你怎么不劝郑表少爷给你讨回公道。他就这样走了,岂不是便宜了薛锦棠。”

“你懂什么?”薛锦莹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讨回公道并不急于眼前这一时半刻。”

她越是退让,郑执越是愧疚,就越会讨厌薛锦棠,他甚至会让薛锦棠向她道歉。薛锦棠骄纵任性,爱慕郑执,又怎么能受得了郑执的冤枉?

她什么都不用做,郑执自会替她伸张正义,主持公道,她只需等着就好。

薛锦棠养了两天,自觉身上松快多了,便开始节食。

她不讨厌胖子,可她现在已经是病态的肥胖了,稍微走点路就汗出如浆,气喘如牛,这个样子连生活都不能自理,还谈何报仇?

郑太太心疼她:“便是要减肥,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你身子还没有养好,这样节食会损伤身体的,还是慢慢来。”

郑太太想了想,委婉地劝道:“要不,等我们回了燕京再少吃点?”

太.祖平定天下之后,本欲将前朝大都燕京城定为京畿,只因太.祖原配圣慈皇后难舍故土,太.祖为迁就圣慈皇后,便将京城定在了金陵。燕京更名北平府,取“北方安宁平定”之意。因其之前名曰燕京,很多人并未改口,依然以燕京城称之。

薛锦棠当然不同意,她恨不能立刻瘦下来,回到京城手刃仇人。

心里焦急,脸上却带着笑容:“舅母放心,我有分寸,不会饿着自己的。”

她从前是个骄纵、说一不二的性子,如今愿意听自己的话,愿意跟自己解释,郑太太只有高兴的份:“好,都依你。”

薛锦棠又说:“舅母,我想从明天开始,每天沿着别院走一圈。这样可以锻炼身体,强健体魄,也能让我瘦得更快一些。”

“很该如此。”郑太太一口答应:“你每天就沿着这半边别院走一遍。”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笑着说:“瞧我忘了,你现在已经清醒了,不用只守着这半边了,应该让你跟从前一样自由才对,我这就去跟王石斛家的说。”

她起身就走,竟是迫不及待的样子。

薛锦棠不由轻轻皱了眉头,她浑浑噩噩的这两年,薛家是将她隔离开的吗?怎么她连出门的自由都没有吗?还需要王石斛家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