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女子果然什么都能豁得出去。

“来人,带薛小姐去沐浴更衣。”

薛锦棠没想到现在就针灸,她并没有带换洗的衣裳过来。可还是跟周嬷嬷一起去了隔壁的一间屋子,等她脱衣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衣服都汗透了。

怪不得赵见深让她洗澡,原来是她汗出了太多有味道了,看来的确要好好洗一洗才行。

她虽然不是大夫,却也知道人在舒适的状态下做事,跟难受的状态下做事是完全不同的。

赵见深这个大夫提供了治疗方案与场所,她这个患者就该把自己清洗的干干净净,没有异味,让赵见深在舒服放松的状态下给她治病。

其实她想多了。她身上自带一股含笑花的甜香味,只是她自己闻不到罢了。

沐浴之后,薛锦棠换上了宽大的衣袍,这衣袍柔软洁净,脖颈、袖口、裤脚都有束带,她穿好衣服,将束带扎好,除了手脚头面之外,其他地方的肌肤完全不会露出来。

一看就知道这衣服是专门设计给针灸的人用的。能设计出这样的衣服,赵见深果然很厉害。薛锦棠满怀信心去了另外一间屋子。

赵见深坐在椅子上,他左手边放着一张床,右手边是一张桌子,大白天的桌子上还点着灯。

“过来,躺下。”

薛锦棠依言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桌上摊着一个针灸包,里面长长短短的银针一字排开。最长的针有小孩胳膊那么长,最短的几不可见。一根根银针闪着冷冷的光芒,让薛锦棠后背发凉。

她定了定,等呼吸平稳了,才慢慢躺到床上。

不用怕,只是针灸而已,一定不疼。

她默默在心底给自己打气,见赵见深抽出一根针,先是在火上烤了烤,又用烧酒擦拭,然后对着她的脸落了下来。

她还是很害怕的,虽然不想承认,而且针扎在脸上,特别是刚刚扎下来的一瞬间是比较疼的。

她不敢再看,只把眼睛闭上。

赵见深冷笑,看她刚才的样子,还以为她胆子有多大,没想到一转眼就怂成这个样子。前世他就栽在这种怂货手里,说出去都丢人。

紧张成这个样子,全身的肉痉挛,穴道移位,扎下去不仅疼,还会没效果,只会白白浪费他的时间。

赵见深冷冷道:“听我的指挥。”

“是。”薛锦棠全身的肌肉都在抖,精神高度集中,闻言立刻回答。

“吸气,呼气。”

“吸气,呼气。”

随着她一呼一吸,胸前的饱满鼓起落下,十分的显眼。

她胖,女性特征的地方就格外的丰满。

赵见深定了一下,把视线移开,手轻轻放在她柔软温暖的小腹上。

薛锦棠身子一僵,肚子上的手掌就微微使了力气。

“跟着我的动作走。”赵见深声音沙哑低沉:“吸气的时候小腹鼓起顶我的手,呼气的时候肚子往里吸,挤压内脏。吸、呼,吸、呼。”

薛锦棠配合着他的口令手势,觉得呼吸越来越深远绵长,紧绷的身子在不知不觉中放的很松。

“好,不要睁眼,继续。”

赵见深拿了一根针,扎在她的脸上,薛锦棠只感觉到微微一刺,却并不怎么疼。这下子她才放了心,不知不觉露出一个微笑,笑的时候扯动脸上的肌肉有些疼,她赶紧收敛了笑容,不敢笑了。

赵见深竟然也忍不住勾了勾唇,只是眸中依然清冷。

薛锦棠像个刺猬一样趟了半个时辰,到了起针的时候就不那么疼了。

薛锦棠换回自己的衣服,来跟赵见深道谢:“多谢殿下救治,民女还要谢谢殿下的救命之恩。日后殿下若有差遣,民女一定奉命。”

虽然赵见深不说,但她受人恩惠却不能装作不知道。而且以她对赵见深的了解,他并非施恩不求报答的老好人。与其等他以后做出要求,倒不如她自己提出来。

“薛锦棠。”赵见深突然连名带姓称呼她,沙哑的声音低沉醇厚,好像他在她耳边说话一样:“你真不记得我了吗?”

薛锦棠愣了一下,听赵见深的意思,他们之前是见过而且认识的。可她这副身子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赵见深又是这么的气场强大,凌厉逼人。若是她跟他见过,她不会不记得这么一个厉害的人物。

她凝神想了一会,记忆中的确没有赵见深的印象:“殿下,民女不明白您的意思。”

“八年前,在潭拓寺我们有过一面之缘。”赵见深的记忆很清晰,他慢慢把自己脑海中的记忆说给薛锦棠听:“你给我了我一包糖。”

那一年皇祖父突然下旨,要各藩王送一名皇孙到京城承欢膝下。父皇舍不得庶长子赵见鸿,他一母同胞的弟弟还小,于是父王母妃决定送他去京城。

那年他十岁,在此之前从未离开过母妃。他不想去,却又不想惹母妃伤心。临行前,母妃来潭拓寺为他祈福,他偷偷跟来了,见母妃跪拜佛祖,他难过的哭了。

他遇到了薛锦棠,她把身上的一包糖给她吃,还让他不要伤心:“好歹你母亲疼你,我母亲连见都不愿意见我,对我冷冰冰的,一句话都不愿意跟我说。京城虽然远,但是你很快就会长大,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回燕京跟你母亲团聚。”

薛锦棠比他还小,他觉得很不好意思,想把糖还给她。她没有要,笑嘻嘻跑远了,还说等他从京城回来,带京城的糖还给她吧。

薛锦棠搜索记忆,想了一会不由低声惊呼:“你…你是哪个小胖子!”

八年前她的确给过一个人一包糖莲子,可那个人是个哭鼻子的小胖墩,她实在没办法跟眼前这个人联系在一起。

“对,我小时候很胖,又是父皇的嫡子,母妃觉得颜面无光,就限制我的饭量、不许我吃糖果点心。”

小孩子哪有不喜欢吃糖的,他怕母妃伤心,忍着馋不吃。后来薛锦棠给了他一包糖甜极了,他舍不得吃,偷偷放起来,打算慢慢吃。

“我带着你给的那包糖去京城,不料路上遇到伏击滚落山崖。虽然没有受致命的伤,但是人却被困在山底。五天五夜之后侍卫们才找到我,而那五天五夜,我就是靠着你给的那包糖撑下去的。”

“认真算起来,是你救了我一命。若没有那包糖,我无论如何也撑不到侍卫到来。”

薛锦棠惊讶不已,真没想到她跟赵见深还有这样的渊源。

“能救殿下一命,是民女之幸。”正是当初那小姑娘无意中的善举,才让她今天能有这样的福报。

赵见深点头:“的确是你的福气。你替我出主意,我给你治病。你救了我一命,这次我也将你从柴房救出。”

薛锦棠松了一口气:“那民女与殿下便扯平了。”

心头一块大石头放下,薛锦棠回去的路上一直心情很好。

赵见深却目光冰冷。

前世她给了他一包糖,救了他一命。他一直记着她的恩情,后来薛锦棠进京参加女官考试,他在名录上看到她的名字,见她籍贯的确是燕京,就知道他还欠她一命,想着以后有机会就要偿还他。

也是巧了,几个月后他听到几个小宫女说薛锦棠犯了错,受了廷杖,被关在某处等死,就叫范全带了太医给她治疗。

薛锦棠来道谢,他见她不记得之前的事情,就把糖莲子的事情说了一遍,还让她以后若遇到过不去的难关可以来找他。

那是他跟薛锦棠的第二次见面。

在接下来的一年,他跟薛锦棠都没有见过面,直到她被封为楚王世子妃半个月之后,那一天父皇夜宴百官,她突然找了个丫鬟来叫他,说有急事。

他前世心宽体胖,对人不设防备,听说她有急事就去了,根本没想到她会无端端陷害自己。他才到地方,就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迷晕过去。

他是被楚王世子打醒的,他未着寸缕躺在床上,薛锦棠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跪在地上哭,任谁看都是捉奸在床的样子。

他问薛锦棠怎么回事,薛锦棠却一口咬定是他奸|污了她。

他前世有隐疾,根本不能行人事,这事除了母后再无人知道。但当时那个时候,他却不能说出来自证,一个不能行人事的皇子,是不配做太子的。

他只说自己是清白的,没碰薛锦棠。徐贵妃叫了老嬷嬷来给薛锦棠验身,她已经失了清白,而且刚刚失去清白不久,身上还有残留的处子之血。

他百口莫辩。

他是嫡子,却不是长子,而且身体肥胖,为人单纯。父皇更喜欢徐贵妃所出的庶长子赵见鸿,并不太喜欢他。

但是他性子好,五官跟皇祖父有几分相似,又有宽厚慈和的好名声,朝中有很多大臣都十分爱戴他。因为这件事情,他被冠以乱伦悖逆,□□无德的罪名,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后来又在弹压叛乱的时候被人暗害。

他死后没去阴曹地府,一睁眼他回到了十岁滚落山崖的地方,到京城之后,他利用前世的预知,找了一个不出世的大神医学习医术。

原来他不是吃太多肥胖,而是被人下了毒。还有他不能行人事,也是中毒所致。

他学习医术,让自己瘦下来,又学习武术兵法,在宫中奉承皇祖父。十三岁那年,他知道皇祖父狩猎会遇险,就提前准备,与皇祖父一起杀死猛虎,还因为保护皇祖父受了重伤。

从那之后,他就成为皇祖父最疼爱的皇孙。

前世他一心只读圣贤书,做老好人,却落得那样一个下场。这一世他看清楚了,做好人无用。他要做一个手中有权,令人惧怕的人。

两年前他自告奋勇回到燕地戍边,在几场战役中杀得鞑靼溃不成军,不用再仰人鼻息。

只是这远远不够,一日没登上那个位子,他就一日不算成功。

前世的仇,他会一个一个的报。

薛锦棠前世救了她一命,恩情他前世已经还了。

这一世,她想跟他扯平,做梦!

自重生以来,薛锦棠今天才算真正放开了心怀。

先瘦下来,接着去女学,回京城参加女官考试,进宫手刃仇人,给母亲、弟弟还有她自己报仇。

来的时候太过紧张,她竟然没注意赵见深的别院跟薛家的别院其实离的并不远。

她撩着帘子看路两边的庄稼地,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辆牛车上,坐着一个熟人。

她让马车放慢速度,等着那牛车过来,果然她没看错,这人正是薛家别院的副管事王福。这个王福油腔滑调、花言巧语,在别院的时候没少巴结薛锦莹,也算得上是薛锦莹的人。

因为薛锦莹的关系,别院大管家薛富贵每个月进城向老太太汇报事情的时候,会把王福也带着。算算日子,还没到汇报事情的时候,他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

他身后的还有一个包袱、鼓鼓囊囊的装了不少东西。

薛锦棠决定跟着王福,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王福一路来到城中一家当铺,他拎着包袱进去,出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很明显是把东西当掉了。

薛锦棠没有自己下车,她让燕王府的人帮忙去问问刚才当的是什么东西。得知是一些花瓶瓷器,而且是死当,薛锦棠就察觉到问题了。

这不对。

别院清闲,下人是另买的,月例银子少,也没什么油水可捞,王福哪有钱去买花瓶瓷器呢?

再说了,王福是个粗人,他就是有钱也不会买瓷器这种文雅的东西。

这极有可能是王福偷了东西来当,说不定背后还有薛锦莹的手笔。

薛锦棠当机立断,她叫了燕王府的侍卫:“去旁边的笔墨铺子买纸笔来,再跟老板买一点墨水。”

侍卫应声而去,很快就买了东西回来,薛锦棠想着王福的容貌,三下两下画了一张画像交给侍卫。

“你进去告诉当铺老板,就说这画像上的人是偷了主家东西的逃奴,主家正报了官要捉拿逃奴。刚才他卖的都是脏物,让老板不许私自把东西卖出去,否则就会招来祸患。让他把东西收好,过几日官府抓到了人,还要过来让他去作证。”

侍卫见薛锦棠画技高超,栩栩如生,在心里暗叹。他将薛锦棠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见薛锦棠说没问题才进去办事。

听说是脏物,当铺老板吓坏了,连连承诺绝不敢卖。

薛锦棠放了心,让车夫赶路回薛家。

没走多远马车就停了,侍卫说后面有人尾随。

薛锦棠还以为是薛锦莹安排的人,就冷着脸说:“把那个人捉过来。”

燕王府的马车也敢尾随,薛锦莹的胆子实在是太大。

“四小姐,您是四小姐吗?”车外被捉住的那个人声音着急:“我,我是杏儿,不是歹人。”

杏儿?

不就是傻大姐的妹妹吗?

薛锦棠撩了帘子,杏儿正焦急万分地看着她。

先是王福,接着是杏儿,她立马就推断出别院出事了。

“你先上来。”

杏儿上了马车,立刻就跪下了,她哽咽道:“四小姐,我姐姐死了。”

“啊?”

薛锦棠大惊失色:“傻大姐她去世了,是怎么回事?”

若是平常故去,杏儿绝不会从别院偷着跑出来,这里面必然有缘故。

“我姐姐跟别的丫鬟一起出去挖冬笋走丢了,大家找了两天两夜,等找到的时候她身子都被野兽咬烂了。”

杏儿眼圈红肿,身子发抖:“我姐姐虽然调皮,但胆子特别小,从不敢到外面去,那天却背着我跑出去,这里面分明有问题。我偷偷调查,让人给我姐姐验尸,副管事王福却诬赖我偷东西,将我关了起来。”

“我是夜里偷偷跑出来的。”杏儿咬牙切齿:“四小姐,你要当心三小姐,副管事王福是她的人,我怀疑我姐姐的死跟王福脱不了干系。”

薛锦棠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薛锦莹之前推她落水,即胆大包天又心狠手辣,但薛锦莹杀她是为了取而代之,傻大姐对薛锦莹并无妨害,按说薛锦莹根本没有对傻大姐下手的必要。

还有一个可能,因为傻大姐之前救了她一命,薛锦莹迁怒傻大姐,所以取她性命。若真是这样,那薛锦莹的心肠未免太狠毒了些。

杏儿道:“我跟姐姐相依为命,姐姐不在了,王福又处处针对我,我只能离开薛家。好歹我身上有些拳脚功夫,出去也饿不死。我这就走了。”

薛锦棠能听出来她并不是想走,而是被逼无奈不得不走。傻大姐之前救过她一命,于情于理这件事情他都不能袖手旁观。

薛锦棠说:“现在情况未明,你这样一走了之也不是办法。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杏儿猛然抬头,又缓缓低下头,沮丧道:“我自然想留在四小姐身边,只是王福陷害我偷东西,我若是到您身边,一定会给您带来麻烦。”

“不用担心,我既然留你,必然会有万全之策。”薛锦棠缓缓道:“若王福真是受了薛锦莹的指使谋害傻大姐,谁找谁的麻烦还不一定呢。”

她目光在杏儿身上一转:“我带你去成衣铺子,你先换一身衣裳。”

薛锦莹正在看账本,看的烦躁不安。她是庶女,之前一直没有启蒙,还是两年前薛锦棠不顶用了薛老太爷才开始重视她,让她学东西。

临摹薛锦棠的字还行,可是让她算账简直难上加难。她根本不喜欢算账,十回里头有九回是让东府的薛锦瑶帮她算的。这几天薛锦瑶忙了,没办法帮她,她自己算账,算得头都大了。

偏偏别院的王福还跑来了,让她更加烦躁。

薛锦莹没去见王福,让丫鬟荷叶出去应付他。

过了好一会,荷叶才回来。

薛锦莹气急败坏问:“怎么样?人打发走了吗?”

“奴婢已经把王福打发走了,也告诫他以后不要再来了。”荷叶收了王福的钱,就替他说好话:“其实王福也是太想向您表忠心了,说起来他也算是我们的人,若是王福做上别院的大管家,以后为小姐办事也方便些。”

“哼。”薛锦莹怒道:“这种蠢货,只会给我添麻烦。”

别院现如今的大管家薛富贵是薛老太爷的奶哥哥,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就想要退下来养老。副管事王福与孙喜两人为了别院大管家的位置整的头破血流。

之前王福在别院替薛锦莹办了不少事,自诩为薛锦莹的人,薛锦莹之前跟他承诺过会替他争取大管家之职。

后来薛锦棠跟薛锦莹都回了城里,薛锦棠的身份大白,以后也不会再去别院了,薛锦莹想着王福没用了,就不再替他谋划。

王福心里着急,跑过来求薛锦莹,薛锦莹一直被打压心情很不爽,当时就随口说:“别院的傻大姐对我很不恭敬,你替我好好教训她。”

王福如得了圣旨一般回去就把傻大姐给弄死了。

薛锦莹不过是想要傻大姐吃苦头,没想到王福这么狠,出手就要了傻大姐的命。

“小姐,王福说他没想要杀人,他之前也没杀过人,他就是把傻大姐骗进山里,想吓唬吓唬她,谁知道跟着跟着人就丢了。”

“行了,行了。”薛锦莹没好气道:“以后不许王福再来,我也不会再见他。”

为了替他遮掩,她废了好大的力气。虽然现在证据都被抹平了,任谁也查不出什么,但是她到底烦透了王福,打定主意以后不会再跟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来往。

“是。”荷叶心里暗暗叹气,想着以后有机会再替王福说情,她把人都支开,低声道:“我刚才在门房看到四小姐回来,她还带了一个丫鬟。”

薛锦莹脸色一落,“啪”地一下把账册摔在桌子上:“是什么丫鬟,燕王府赏给她使唤的丫鬟吗?”

“不是,穿的是衣裳跟我们家三等丫鬟的衣裳是一样,只不过颜色不一样,是别院那边的丫鬟。”

荷叶踟蹰道:“看样子,好像是傻大姐的妹妹叫什么杏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