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菜摆好,薛嬷嬷笑吟吟过来,把一碗面条放在薛夫人面前:“表小姐孝顺,特意做的面条,就是要给您一个惊喜。”

薛夫人慈爱地看着白怜儿:“你这孩子从前碰都不碰锅碗瓢盆,现在也知道做饭了,若是你母亲在,必然欣慰。”

白怜儿抿嘴笑,一脸期待:“姨母快尝尝味道如何?”

薛夫人吃了一口,夸赞说好吃,面条劲道,汤头鲜美。

众人都夸白怜儿,只有纪琅眼中有疑惑,他把这疑惑压在了心底。

饭后午休,白怜儿主动要跟薛夫人睡:“姨母,我给您捏肩。”

她笑盈盈的过来抱住薛夫人的胳膊,薛夫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她没有把手抽出来,而是笑着答应了。

自打知道白怜儿是假货之后,薛夫人越来越腻味她,要不是怕惊动汝宁公主不能报仇,薛夫人早就将她身份昭告天下了。

不过薛夫人也不是一味忍耐的人,已经设下了计谋,要让白怜儿永世无法登将军府的门。

李元郎下午约了朋友,他让人领纪琅去客房,就离开了。

纪琅在去客房的路上遇到了薛锦棠。客房的院子前头中了小小的一片竹子,薛锦棠就站在竹下。风吹得竹林沙沙作响,也吹动她裙摆飘荡、发丝清扬,她明艳的脸、精致的五官,在青竹的映衬下更添清丽之色。

“薛小姐。”纪琅微微点头示意,就要进客房院子,突然听到身后薛锦棠说:“纪琅,西街卖糖人的,今天摆摊了吗?”

纪琅立住脚,几乎是本能地扬起一个笑脸,眸中的温柔都要溢出来:“当然摆摊了,盈盈你今天想去吗?”

他笑着转过身来,见身后站着的是另外一个明艳的女孩儿,不是他的盈盈。

纪琅皱起了眉头。

那一年,他七岁,盈盈四岁,她要上街买糖人吃,大人不同意,他带着她偷偷跑了,想去街上买糖人。糖人买到了,他们也忘记了回家的路,差点走丢。从那之后,只要她想出去玩,就会问他西街卖糖人的有没有摆摊。

这是他跟盈盈之间约定的暗号,她怎么会知道?

纪琅走回来,温润如玉的脸庞此刻十分严肃:“薛小姐,你刚才说什么?”

薛锦棠重复道:“西街卖糖人的,今天摆摊了吗?”

纪琅盯着她看,薛锦棠坦荡与他对视。

她的眼神、她看他的样子,说话的语气,太像盈盈了。

“你是谁?”纪琅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声音里不复昔日的谦朗,只有着急与探究答案的迫切:“这句话你是从哪里听到的?你怎么会知道?”

薛锦棠正欲说话,白怜儿的丫鬟小翠急急忙忙跑了过来:“纪公子,我们小姐出了点事,你快来。”

纪琅一惊,松开手就要走,薛锦棠反而抓住了他的衣袖,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明天,未时中,你来望月亭。”

纪琅目露惊诧。

望月亭也是他跟盈盈之前经常相约去玩耍的地方,她怎么会知道?

纪琅与薛锦棠对视,看着她清澈如溪流的双眸,神差鬼使地点了点头,说了一句从前常说的话:“好,不见不散。”

纪琅赶到的时候,白怜儿正跪在地上哀哀痛哭呢。

她泪流满面,声音哽咽:“姨母,盈盈知错了,您原谅盈盈吧。”

薛夫人面色不虞、威武将军沉着脸,杜令宁站在薛夫人身后,目光犀利。看着,竟有三堂会审的样子。

纪琅不知发生什么事,上前扶住白怜儿肩膀,要扶她起来。白怜儿一把抓了他的手:“纪琅,你快帮我求求姨母,求姨母原谅我。姨母不原谅,我不敢起来。”

纪琅只能跟着她一起跪下:“薛夫人,盈盈就算做错了,也请您念在她失去记忆,身体不好的份上原谅她。或者骂她也好,教训她也好,不要用这种方式罚她,她身子没好利索,实在不宜久跪。”

薛夫人幽幽叹了一口气,想说话,说不出来,难过地把脸转到一边去。

“纪公子,你说什么呢?”杜令宁横眉冷对:“是表小姐自己要跪,谁也没有罚她!她吃里扒外,不安好心,干娘一句重话都没说。你最好弄清楚事情经过再说话吧!亏你还是大家公子,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白怜儿一把抓住纪琅的手阻止他:“纪琅别说了,杜小姐说的对,的确是我做错了。姨母没罚我,是我自己愿意跪的。如果姨母不原谅我,我宁愿跪到死。”

“姨母。”白怜儿哭着求薛夫人:“盈盈真的知错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盈盈再也不敢了。”

薛夫人不说话,连看都不看白怜儿一眼。

杜令宁的蛮横,白怜儿的柔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纪琅的心不由自主就偏到白怜儿身上。

他想起之前白怜儿说过,薛锦棠要把一切都抢走,本来不信,现在也信了几分。

“杜小姐请慎言。”纪琅不客气道:“说到底这是薛家的家事,杜小姐请旁观就好。”

“纪公子这话说得不错。”纪琅身后传来薛锦棠的声音:“这是薛家的家事,纪公子请旁观就好。”

“我跟阿宁说到底也是干娘的女儿,纪公子是客,在一边听听看吧。”

薛锦棠眉眼严峻,冷艳逼人:“先别急着下定论,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说。”

纪琅又是一怔。

她清冷冷的双眼,冷峻傲然的样子,实在是像盈盈。

而地上跪着的,哭哭啼啼的盈盈,实在像陌生人。

纪琅心中情绪复杂,他低声安慰白怜儿:“盈盈别怕,我在旁边陪着你。”

两人四只手紧紧交握,薛锦棠抿了抿唇,道:“干娘,干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威武将军冷笑道:“我家里屡次发生消息被泄露之事,一连几次都被政敌捷足先登。纪公子,你也是世家子弟,当知道这事情有多严重吧?”

纪琅神色一变,缓缓点头。

“我这几天并未上朝,一直潜伏在书房,就是想看看究竟是谁来偷我的信息,不料今天人赃并获。”

威武将军一声冷哼,威严逼人:“表小姐潜入书房,誊抄我写的奏章,十分熟练。若非亲眼所见,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竟然是她!夫人疼她爱她,视若亲生,她这样做,说一句吃里扒外,并不过分!”

“若依着我,自然军法处置,夫人苦苦哀求,让我网开一面。”威武将军道:“我李峻虽然为人严苛,却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既然夫人相求,我便不计较了。只是,以后再不许表小姐来我李家,我将军府不欢迎这样恩将仇报之人。”

纪琅不敢置信地看着白怜儿:“盈盈,李将军说的是真的?”

威武将军又是一声冷笑:“纪公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堂堂将军府竟然污蔑她不成?”

纪琅忙道:“将军严重了,琅只是不敢相信,所以再确认一下,绝无怀疑将军的意思。”

他只是本能地相信白怜儿,不,应该说他相信的是薛锦棠,是跟他一起长大的盈盈。

“姨母,姨父,我也不想这么做的,是公主,她逼着盈盈,盈盈没办法拒绝啊。”

白怜儿哭着跪地行走,扯住了薛夫人的衣裙:“姨母,您原谅盈盈吧。”

薛夫人看她就觉得恶心,连跟她说话都不耐烦。她听了这话,惊讶道:“竟然是汝宁公主!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过分。你之前跟我说她很疼你,对你很好,难道都是假的吗?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虐待你?”

“走,我跟你去一趟公主府,找汝宁公主理论!”

白怜儿大惊。汝宁公主找了她来,就是想让她稳住薛夫人的,若是薛夫人去找汝宁公主,汝宁公主一定不会放过她。说不定俩家撕破了脸皮,汝宁公主就揭穿她的身份,那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姨母。盈盈说错了。”白怜儿惊慌失措,拦住了薛夫人:“是盈盈想讨好公主,才这么做的,不是公主逼迫。盈盈以后不敢了。”

薛夫人失望之极:“竟然是这样!盈盈,你太让我伤心了!”她站起来,由杜令宁扶着,去了内室。

白怜儿慌张地喊着她,薛夫人头也不回。

“来人!”威武将军冷喝道:“送表小姐出去!”

“纪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纪琅神色复杂,说:“盈盈,为什么你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我实在有些认不出你了。”

白怜儿脸色一白,紧紧攥住了双手。

她以为这已经是最坏的消息,不料还有更坏的消息等着她,那就是纪琅要跟薛锦棠在望月亭见面。

“主子,已经把纪公子要薛小姐见面的消息告诉白怜儿的丫鬟了。”

赵见深点了点头,英俊的脸庞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再多做一道防备,如果白怜儿没能拦住纪琅,就制造意外。总之今天,绝不能让纪琅去望月亭。”

“是。”范全恭敬道:“我这就去安排。”

望月亭在玄武湖边,是薛锦棠之前经常跟纪琅、沈鹤龄聚会的地方。

她提前出发,因为纪琅从前会提前两刻钟在这里等她,她觉得这次应该也是一样。到的时候,亭中并没有人,纪琅还没有来。

薛锦棠并不失望,因为她跟纪琅还未相认,纪琅不会提前来,也很正常。纪琅并不是个失信的人,他很守时,既然说了不见不散,就一定会来的。

可是这次她猜错了,纪琅被白怜儿绊住了脚,他没办法来了。

就在要出门的时候,小翠说白怜儿有急事找他,纪琅把盈盈放在第一位,早就养成了只要盈盈有需要,其他事情都往后推的习惯。

听说白怜儿有事,他本能地就找白怜儿,看看她有什么需要。一进门,白怜儿正在哭,脸上泪珠滚滚,伤心不已。

“盈盈,你这是怎么了?”

“纪琅,那个薛小姐很漂亮,你很喜欢她是不是?小翠都看见了,你跟她单独说话。以前你只喜欢我一个,现在你不喜欢我了,要喜欢别人了。”

纪琅忙解释:“你胡说什么!我心里只有你个,绝不会喜欢别人。”

白怜儿抽抽搭搭,哭着扑进纪琅怀里:“纪琅,我好想母亲。要是母亲还活着,我就不会这么害怕了。因为我只有你了,所以才会怕你被别人抢走。纪琅,你不要变心,我只有你了。”

纪琅脸色一僵,抱住了白怜儿。

白怜儿感觉到到纪琅抱着她,顿时放心地闭上眼睛装晕。

只要她提起母亲,纪琅就有求必应。这一次也不例外。

薛锦棠她再厉害,再漂亮又如何,纪琅还不是会为了她留下来。

不过她必须要想办法让纪琅娶了她,因为她可以阻拦纪琅一次、两次,却不能次次都用这个方法。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嫁给纪琅,成为纪琅的女人。

白怜儿晕了,纪琅不敢离开,叫人请大夫之后,他一直守着白怜儿。直到掌灯时分,离开了薛家,才想起今天跟薛锦棠的约定。

“少爷,我们还要去望月亭吗?”

“不去了。”纪琅自嘲地笑了笑。那位薛小姐的确长得漂亮,他不否认,他也的确被她身上类似盈盈的气质所吸引。

他真是昏了头了,竟然会去见别的女子。明明盈盈就在他身边,那个人再像,也不过是模仿盈盈而已。

真是个有心机的女子。他竟然差点被蒙蔽了双眼。

“走吧,我们回家。”

纪夫人听说纪琅回来了,赶紧迎了出来,连灯笼都没有提。

“阿琅,你吃饭了没?娘让人给你做碗面来?”

纪琅并不回答,纪夫人又道:“你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娘昨天送的新棉衣你穿了吗?尺寸是否合适?”

纪琅充耳不闻,径直朝自己院中走去。

昔日乖巧听话、温润孝顺的儿子现在对自己漠不关心,视若无睹,纪夫人心里如刀割一般,她追着纪琅来到屋里,一把抓住了纪琅的手:“阿琅,娘错了,你原谅娘吧。你是我十月怀胎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竟要为了旁人恨娘一辈子吗?”

纪琅心潮起伏,冷眼看着纪夫人:“原来薛姨在母亲眼里,竟然是旁人?怪不得您能不顾情分做出那样的事来?”

听着儿子毫不留情面的指责,纪夫人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了:“娘也没办法啊,你祖父、你爹、汝宁公主一起逼迫,娘不答应也不行啊。我跟盈盈娘,十几年的交情,说是亲若姐妹也不为过,我怎么会帮着汝宁公主与程濂暗度陈仓,还不是汝宁公主所逼?”

“所以,你就顺水推舟?害死了薛姨?”

“阿琅!”纪夫人慌了:“你怎么骂我都行,但是我绝没有害死你薛姨。我怎么也没想到,汝宁公主竟然想要跟程濂做长久夫妻,明明她一开始不是这么说的。你祖父、父亲都来逼迫我,我要是不答应,他们都不会放过我。你原谅娘吧。”

回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

天渐渐黑了,热闹的玄武湖边,人越来越少。

薛锦棠一开始还时不时站起来眺望,随着时间的流逝,站在眺望的次数越来越少,以至于现在,她连起身都不起了。

杏枝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天色,小心翼翼道:“小姐,咱们回去吧。”

小姐没说话,也没有刻意冷着脸,但是她能感觉到小姐心情不太好。

也是,等了整整一个下午,就算人不来,也该派个人通传一声的吧。连一个消息都没有,实在太失礼了。

薛锦棠扯了扯唇,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

虽然不想承认,可事实就是,纪琅变了。

昨天不分青红皂白帮着白怜儿,那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之前纪琅也那样帮过她。只不过,她从来不做亏理的事情,难道纪琅看不出来吗?

她是薛锦棠,她怎么会做那种吃里扒外的事情?她怎么会为了讨好公主伤害姨母?更别提手段不光彩,竟然去偷东西了。

还有今天,无故失信,实在不像纪琅的作风。

难道纪琅出事了吗?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啊。

薛锦棠立刻站起来,说:“走,我们回去。”要快点回去,让姨母查查是不是纪琅遇到什么事情了。

她刚站起来,突然一阵响亮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杏枝一喜:“小姐,你等得人来了。”

薛锦棠也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她提着裙子快步出了望月亭,去迎接纪琅。

马车停下,帘子掀开,里面坐的不是纪琅,而是赵见深。

薛锦棠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了,比之前更大的失望漫上了心头,她立刻又扬起一个笑容:“见过殿下。”

赵见深冷哼。

她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殊不知,他早就把她看透了。

这算什么,等会还有让她更失望的事情呢。

“上来!”赵见深声音低沉,眼神却十分凌厉:“我有话跟你说。”

薛锦棠心头一顿,自打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之后,赵见深对她一直客气和气,他已经很久没用这种生冷的语气跟她说话了。

或许他是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

薛锦棠不敢招惹他,老老实实上马车。手才扶上去,就被赵见深抓住手腕,提进车里了。

他看着她,开门见山道:“我的人查到,程濂与汝宁公主苟且,纪琅早就知道。”

“这不可能!”

薛锦棠大吃一惊,毫不犹豫反驳:“若是纪琅知道,他一定会告诉我的。”

“纪琅应该告诉你,但是他为什么没有告诉你?你说,这会是什么原因?”

赵见深神色郑重:“我不信你想不到。”

薛锦棠脑中嗡嗡作响,纪琅没来,她很失望。纪琅被白怜儿蒙蔽,她也很伤心。可她心里其实并没有怪纪琅,因为白怜儿实在跟她长得太像了,分辨不出来,不是纪琅的错。

可是赵见深说,纪琅早就知道程濂与汝宁牵扯不清…她无法相信,也不愿意相信。

薛锦棠死死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开始回忆之前的事情。

外祖父过世,父亲在家守孝,他根本没有外出接触汝宁的时机。那段时间,他经常去纪家,说是跟闲赋在家的纪三老爷下棋,而且一去就是大半天,有时候甚至在纪家过夜。

与此同时,汝宁公主新丧了驸马…

难道,程濂跟汝宁真的是在纪家勾搭上的。所以纪琅不说?

薛锦棠脸色变了又变,一会的功夫已经大汗淋漓了。

“纪琅不敢说,他怕说了,你会怨恨纪家,与纪家撕破脸皮,不愿意嫁给他。所以,他隐瞒了。”

“至于后来,令堂被汝宁害死,纪家有没有插手,纪琅又知道几分,这就要问薛家守坟的老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