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谁让盈盈失去了记忆了呢?谁让他欠了她呢?

薛夫人呵呵笑:“真是好孩子,姨母就知道你肯定能劝好了纪琅,把这幅画带来给姨母看的。”

“纪琅你别担心,这幅画我家里也有一副,我就是想看看,两幅画是不是真的一模一样。等我看过了,就还给你,不会要你的。”

天气有些冷,北方烧地龙,南方烧炭盆,屋子里很暖和,薛夫人的话让纪琅放下心来。

“哎呦,竟然真的一模一样。”薛夫人捧了画看着,啧啧称赞,突然她一声咳嗽,手一抖,画卷就掉了下去,刚好落在炭盆里,轰地一下就燃起了火苗。

纪琅大惊失色,痛心地去火盆里拿,只拿到空空的一个轴,画瞬间就被烧得一干二净。

白怜儿倒是无所谓,不管她做了什么,纪琅总能原谅她的,她也不担心。

纪琅神色僵硬,握着画轴不说话,实在是痛心极了。

薛夫人抱歉道:“年纪大了,手就不稳了。好好的画,烧着了,真是可惜。幸好我这里还有一副一模一样的,要不然姨母今天就要食言了。”

纪琅立刻抬头去看薛夫人,只见薛夫人笑道:“我说了不要你的,却把画弄坏了,自然该陪你一副。”

“元郎。”薛夫人叫了自家儿子,吩咐道:“去跟纪琅一起到书房,把画取了给他。”

纪琅温润的脸上一扫刚才的痛心,笑着道:“多谢姨母。”

白怜儿暗暗沉了脸色。那个死人留下来的东西,他就这么珍惜?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值当他这样?

李元郎领着纪琅,沿着抄手游廊朝书房走,不远处的暖亭里,坐着两位小姐,正是薛锦棠与杜令宁。杜令宁一手执花,薛锦棠与她对面而坐,她面前摆着画架子,正在作画,看样子是要给杜令宁画肖像。

纪琅的脚步顿了一下,视线有些挪不开了。因为薛锦棠画画的样子,还有画架子摆放的方位,都给盈盈实在是太相似了。无数次出现的梦中的场景,突然出现在眼前,他有些恍惚了。

“走!”李元郎笑着说:“咱们过去看看。”

纪琅回过神来,道:“不用了,我们去书房取画吧。”

他意识到自己语气太生硬,就道:“薛小姐在作画,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

李元郎道:“棠妹妹画技高超,你真该去看看。”

纪琅笑了笑,朝书房走去。薛小姐这样的人,画技再高又有什么用?薛夫人也是…一言难尽,明知道她不是好人,欺负了盈盈,竟然还留她在威武将军府。

李元郎进了书房,就在书架上翻找画轴,纪琅在书房随意地踱步,突然看到屏风上挂着一幅画,登时错愕地呼出声来:“元郎!这幅画是谁画的?”

他揉了揉眼,不敢置信地走到屏风边,仔细辨认那幅画。这是盈盈的画,从画风到落笔的习惯,全部都是盈盈的风格,他绝不会认错。

这画上的人是李元郎,看颜色应该是近期才画的。难道盈盈她想起来如何绘画了?

李元郎把眉头一扬,笑得骄傲:“怎么样,跟我很像吧。是棠妹妹画的,她还给爹爹、娘都画了肖像呢,简直跟真人一样…”

纪琅如石破天惊一般,上前抓住了李元郎的肩膀:“你说的棠妹妹是…薛锦棠吗?”

李元郎点头:“是啊,就是棠妹妹啊…”

话还没说完,纪琅转身就跑了。不是走,而是跑,只是跑的时候脚步踉跄,撞到了座椅上,又撞到门上,险些跌倒,就那样如失了魂一般跌跌撞撞朝暖亭跑去。

李元郎咂咂嘴,叹了一口气,可惜,可惜!

暖亭里,薛锦棠正认真作画,根本没意识到纪琅来了。

而纪琅本来跑得快,在快到暖亭的时候,竟然放慢了脚步。他是近乎痴迷地看着薛锦棠的背影,看着她画的那幅画。栩栩如生,比照镜子还要清晰。而薛锦棠执笔的方式,落笔的习惯,勾描的样子,分明就是盈盈。

纪琅不敢上前,怕眼前这一切也跟梦里一样,只要他上前说话,一切就都破碎了。

李元郎拿着一幅画过来了:“棠妹妹,刚才我娘把纪琅的画弄坏了,你照着这幅画给他画一个吧。”

薛锦棠接了画,略微看了两眼,就挥笔泼墨地画起来,没过多久,就画出了一副一模一样的出来。

到了此时,纪琅已经完完全全地肯定,薛锦棠就是盈盈。

他脸孔雪白,六神无主,整个人呆滞惶然。

李元郎把画交给他:“拿着吧。”

纪琅拿着薛锦棠刚画好的那幅画,一脚深一脚浅地走了。

薛锦棠没回头看他,还在给杜令宁画肖像呢,只是笔锋歪了,把杜令宁的嘴给画坏了。

杜令宁不依:“明明给其他人画都是一蹴而就,一点问题都没有,怎么到了我就画坏了?我不管,你重新给我画。”

薛锦棠笑了笑:“过两天吧,今天天气不太好。过几天晴光艳艳,画出来更漂亮些。”

她是笑着的,杜令宁却觉得她笑容没达眼底,也不敢闹她了,笑嘻嘻道:“你是画师,你说了算!”

纪琅急匆匆离开了威武将军府,上了马车,白怜儿搂着他的腰,把头靠在他怀里。

“纪琅,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是太想跟姨母和好了。现在画也算是完好无损了,你不会怪我吧。”

她柔柔的、自带可怜兮兮的声音听在纪琅耳中,只觉得异常刺耳。

她身上香味浓郁、头上戴着金饰、指甲上涂着蔻丹…

纪琅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画跟从前那一幅的确是一模一样,但却不是那一幅了,再像,也不是啊!

人亦然。

分明不是那个人,他怎么就没有分辨出来呢。

纪琅不顾白怜儿的询问呼唤,跳下了马车,急切地去了鸡鸣寺明灯殿,他记得薛锦棠来过这里,给薛夫人上香。

纪琅拿起薛夫人长明灯前的佛经,打开一看,果然是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

汝宁公主杀了薛姨,盈盈不知情,就避到别院为母守孝。等汝宁公主跟程濂出了新婚,盈盈才第一次来到公主府拜见汝宁。

然后第二天晚上,盈盈得了急症,被送往别院,紧跟着,盈盈一直在别院养病,他将近一年没见到盈盈。

五个月前,盈盈养好了病,他去别院接盈盈回来。那个时候,盈盈看他十分陌生,从前的事情,全然不记得了。

呵!

那个根本不是盈盈,盈盈在一年前就出事了,汝宁公主找了个假货来冒充盈盈。所以之前服侍盈盈的人才会消失的一干二净。

纪琅在薛氏长明灯前枯坐,一天一夜之后,他才离开鸡鸣寺。

回到家里,白怜儿红着眼圈迎上来:“纪琅,你去哪里了?”她十分娇柔。

纪琅垂下眼眸,冷冷一笑。盈盈是明艳飞扬如林间小鹿一样的女子,她骄傲她自信,她被宠坏了,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他难道眼瞎了吗?

她说的没错,他是需要大悲圣水来洗洗眼珠子了。

“我去查你之前被绑架的事情了。”纪琅脸上无悲无喜,平铺直述道:“有了新进展。”

白怜儿一慌,又赶紧冷静下来:“是什么进展?”

纪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薛小姐是无辜的,指使那些匪徒的另有其人。”

白怜儿见纪琅没生气,神色平静,就想着,他应该还没查到她头上,就道:“不会吧。你不是人赃并获,亲眼看到的吗?”

“是误会。”纪琅叹息:“我错怪了她。”

他声音里懊恼的意思,白怜儿听了心里更加紧张,她还没跟纪琅圆房呢,这个时候不能再出意外了。

而薛锦棠就是那个意外,她必须要把这个意外扼杀在摇篮里。

“我们请沈七公子帮忙吧。毕竟薛小姐是他从前的未婚妻,上次他来,听他的意思,他跟那位薛小姐应该很熟。”

白怜儿不欲纪琅单独跟薛锦棠见面,就说:“我们请他出面,把薛小姐请出来。当面跟薛小姐道歉。这件事情毕竟是因我而起,若真错怪了她,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纪琅想了想说:“好吧。”

纪琅写信给沈鹤龄,很快就收到回信,说明天几人在鸡鸣寺后山的凉亭里见面。

75.打架

沈鹤龄陪着薛锦棠去见纪琅。

到了鸡鸣寺后山脚下, 沈鹤龄当先下了车, 然后扶了薛锦棠下车。

金陵的冬天又湿又冷,山下风又大,从温暖的马车里下来,猛然站在风里吹, 薛锦棠忍不住跺了跺脚。

沈鹤龄见她小巧的鼻头红红的,白皙娇软的耳朵也成了绯红色,像晶莹的粉色宝石一样可爱,心头软了一下, 又好笑又觉得心疼。

他探身从车里拿出一个八角雕喜鹊登梅枝的手炉,塞给薛锦棠让她抱着。

薛锦棠笑着抱在怀里, 立刻暖和了很多:“谢谢阿鹤哥哥。”

她笑,沈鹤龄也微微一笑,却没有走,而是再次探身又从车里拿出一件青碧色绣白兔毛的披风。展开抖了抖,给薛锦棠披上。

沈鹤龄很仔细,先把帽子给她兜上,又给她系上披风的带子。

以前都是纪琅为她做这些事情, 他不知道有多羡慕。今天他也存了私心,先拿了手炉让她抱着, 这样她没办法把手腾出来穿披风, 只能乖乖由着他给她穿。

这样近距离看她, 更漂亮了。一双水灵灵的杏眼, 像溪水般清澈, 又像揉碎了天上的星光,实在是无法不心折。

想着纪琅就在不远处看着,沈鹤龄系不紧不慢的。他一直用自己的身体当着薛锦棠的视线,她看不到纪琅。

“走吧。”沈鹤龄收了手,淡淡笑了笑:“我们上山去。”

两人才转身准备上山,就见纪琅在台阶上看着呢。

“纪琅。”沈鹤龄上前,半真半假地抱怨:“你看到我们怎么不出声?”

纪琅早就来了,他在风里吹了半天,沈鹤龄与薛锦棠刚才的亲近他也看了个一清二楚。

从前三人一起玩,沈鹤龄跟盈盈的确很亲近,那是大哥哥呵护小妹妹的亲近。可是刚才,沈鹤龄帮盈盈穿披风,他觉得很刺眼,心里头特别不舒服。

“我也是刚到。”纪琅脸皮白净,视线落在薛锦棠身上,双眸炽热:“台阶抖,你小心点。”

他声音温柔一如往昔,薛锦棠垂下眼眸,低声“嗯”了一句。

她淡淡的,还有些冷,与刚才面对沈鹤龄时带着笑容判若两人,可就简简单单的一个回应,就让纪琅心头一热,像见到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欣喜地笑了。

“今天风很大,我出门就后悔了,不该约你到这里来吹风,你最怕冷了。”

“还好山上有人修建的暖阁,是一家酒楼,现在已经开门做生意了,我定了雅间。”

“这家酒楼的糖醋里脊味道非常好,酸酸甜甜,你一定会喜欢。”

他站在薛锦棠身边,侧着走,一方面是太高兴了,眼睛不错地看着她,另一方面是为了给她挡风。

他如母鸡护崽一般看着薛锦棠,让沈鹤龄心头发闷。

到了山上,几人进了雅间,白怜儿在里头坐着呢。见薛锦棠来了,她立刻起身,微笑着迎上来,握住了薛锦棠的手:“薛小姐,好久不见了。”

她笑容亲切,声音温柔:“我们两个真的很有缘分,同名同姓,我是姨母的外甥女,你是姨母的干女儿。算起来,我们是姐妹。”

她目光在沈鹤龄身上打了个圈,笑容里带了几分揶揄打趣:“我们俩估计要从姐妹便妯娌了。”

她的意思是说,纪琅跟沈鹤龄是好兄弟,而薛锦棠是要嫁给沈鹤龄的。

薛锦棠淡淡一笑,把自己的手,从白怜儿的手里抽出来:“姨娘请慎言,我跟沈公子早就不是未婚夫妻了。即便还是,你我依然做不成妯娌的。”

这话说得有点狠。就差没明说你是妾,是奴婢,没资格跟我称姐道妹了。

白怜儿感觉自己像被人扇了一个耳光,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好一会才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是盈盈不懂事,说错话了,请薛小姐不要跟我一般见识。”

“纪琅。”白怜儿走到他身边,咬着唇,负屈含冤道:“我是不是不该来?薛小姐她…对我有很深的误会。要不,我回去吧。她到底是沈公子带来的,不能因为我,让你们起了龃龉。”

她说话声音很小,只有纪琅能听到。其实也是在告状,希望纪琅能呵斥薛锦棠。

“也好。”纪琅神色淡淡:“那你就回去吧。”

白怜儿脸色一僵,又很快恢复平静,她低声说:“那好吧,我先回去。不过我还要先跟薛小姐道了歉再走,要不然白来这一趟了。”

她双手用力,指甲把手心都抓破了。心里越发厌恶薛锦棠,只要有薛锦棠在,纪琅对她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薛小姐,我这就回去了,你送送我吧。”

薛锦棠自然不想去,纪琅却道:“去吧,我也有些话想跟阿鹤说,你不方便听。”

两女走了,沈鹤龄问:“你想说什么?”

纪琅的神色有些冷:“没什么,带你看戏而已。”

原来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后面竟然是一扇窗,窗户正对着鸡鸣寺后山,推开窗户,就看到薛锦棠与白怜儿并没有下山,而是在离酒楼不远处的一个平台上说话。

白怜儿靠着平台的栏杆,神态闲适。

薛锦棠怕高,所以不敢靠近栏杆,离白怜儿有两三步远。

“薛锦棠,我奉劝你离纪琅远一些,他与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十几年的感情,绝不是你能插足得了的。”

薛锦棠微微一笑:“你错了,青梅竹马也好,两小无猜也罢,这世上最容易变的就是人心。”

白怜儿眉头一挑,眼底闪过一抹戒备:“你什么意思?”

薛锦棠没搭理她,转身要走,白怜儿朝栏杆下看了一眼。下面并不高,是个小山坳,底下有一根红色的丝带异常显眼。

她跟小翠约定好的,布置好之后,就系上丝带作为记号。但是她依然不放心,用眼神询问小翠。石块都搬走了吗?底下铺东西了吗?

小翠点了点头,小姐,您放下吧,底下就安排好了。

白怜儿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只可惜,她没注意到小翠脸色有些僵硬,点头之后就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白怜儿突然惊声尖叫:“薛小姐,不要,不要推我…”然后身子朝后一仰,整个人摔了下去。

薛锦棠脸色一变,本能就要跑到栏杆那里看,才走了两步又赶紧退回来。

外祖父从小就教育过她,一人不进庙,二人不观井。因为小庙不像正轨寺院,一个人进去容易被谋财害命;两个人的时候,不能看井,因为你看井的时候,说不定身后那个人会把你推下去。

其实是教育她防人之心无可无,要时时刻刻以自己的安全为上。

她退回来转头去看小翠,小翠站着没动,两人对视,小翠神色很诡异。

“你!”小翠脸色苍白,指着薛锦棠:“我家姨娘好心找你说话,你竟然推了我家姨娘下去,我…我去告诉少爷,你这个害人的凶手。”

她拔腿就朝酒楼跑。

薛锦棠弄明白了,原来白怜儿主仆是要设计陷害她。跟上次的绑架事件一样。白怜儿必然在下面做了安全措施,要不然她的丫鬟也不会跑着去告状,而不是先救人了。

不知纪琅这回还会不会听信白怜儿的。

小翠跑回到酒楼,惶恐不安道:“少爷,您吩咐的都办好了,现在要怎么办?”

纪琅冷着脸,目露寒光:“你到下面去,人若是死了,就报官。要是没死,就抬回去,按我昨天吩咐的做。”

小翠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昨晚,少爷知道姨娘的计谋之后,就让她今天不要做任何布置。还说如果姨娘活着,就挑断姨娘一个脚筋,刮花她的脸…

沈鹤龄目露沉思:“你打算怎么做?”

纪琅脸色沉郁:“没什么,不过是不想再让她冒名顶替盈盈了而已。”

薛锦棠回来了,一进门就看到那窗户了:“看来你已经知道她是自己跳下去的了。”

“盈盈。”纪琅温柔地唤了她一声,声音有些抖了:“你骗得我好苦!”

他上前来,抓了薛锦棠的胳膊,想像从前那样将她搂在怀里。薛锦棠后退一步,挣开了他的手。

纪琅再次上前,“盈盈!”他语气比刚才焦急了很多。

沈鹤龄站到薛锦棠面前,拦住了纪琅:“你先别急,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