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见深道:“有事。”

人长得俊,声音也好听,临海大长公主大喜:“阿深,你能说话了?”

赵见深拱了拱手,笑道:“少许。道长,来了。”

“快传进来。”

天机道长身穿蓝色道袍,手拿佛尘,他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双目爽爽有神,仙姿飘飘。

“大长公主。”天机道长行了个道家礼:“世子殿下经贫道这段时间治疗,已经能开口说话,只是不能说长句,每次只能说两个字。”

“原来如此。”临海大长公主笑着说:“道长医术高明,令人佩服。接下来,还要有赖道长为阿深继续治疗了。”

“贫道的荣幸。”

天机道长微微点头,不待大长公主吩咐,就飘然离去。明明没有风,他却衣袂飘飘,仙姿出尘。

临海大长公主就问赵见深,是否跟薛锦棠碰着了。

赵见深看了薛锦棠一眼,又看了李凝仙一眼。

薛锦棠微微紧张,李凝仙跃跃越试。

赵见深心中冷笑,慢慢说:“是的。宜兴,追鹿。我们,遇到。郡主,不喜。呵斥,于我。”

薛锦棠微微抿着的嘴角松了,眼中浮出一抹浅浅的笑意。

李凝仙则是不敢置信,她控诉地看着赵见深,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还有薛锦棠,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得到他这样的维护!

临海大长公主见赵见深这般含着温情看着薛锦棠,心里就高兴。漂亮的小辈儿能娶个漂亮的媳妇儿,她心里也喜欢啊。

李凝仙突然跪了下来,她说:“大长公主,燕王世子殿下一直倾慕宜兴郡主,他为了讨宜兴郡主欢心,故意做伪证,欺骗您,也不是不可能。我…凝仙不信他!”

李凝仙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在滴血。

凭什么燕王世子对薛锦棠那么好啊,她不甘心啊。明明她先遇到燕王世子的,明明她才是第一才女,明明她处处都比薛锦棠强的。

谢紫薇吓了一大跳,她觉得李凝仙是疯了吗?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临海大长公主也没想到一向温和的李凝仙,竟然还会有这样紧咬不放的时候。

甘棠楼主的画毁了,她也气,也心疼,她也说了,一定要查。但这明显不是薛锦棠做的,她为什么非要泼薛锦棠的脏水呢?

小姑娘家家的,这样斤斤计较,实在不好。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临海大长公主声音冷了,眼神也冷了。

李凝仙一个激灵,恢复了理智,她刚才是怨恨上了赵见深,所以失去了冷静,才会那么冲动。

“凝仙失态了。”李凝仙眼圈一红,哭了,有点可怜:“师父他老人家以后可能都不会画了,就这么一副被毁了,凝仙心里难受,说话过激,请您责罚。”

临海大长公主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心里难受,我自然不会责怪。”

到底是甘棠楼主的弟子,又是她疼了好些日子的小姑娘,又没犯什么大错,她也舍不得罚。

“画虽然被毁了,也不是没有补救的办法,你把画临摹了,把这美人儿的头补上吧。”临海大长公主道:“虽然你还差点火候,但也有你师父三分□□了。”

李凝仙乖巧点头,破涕为笑:“大长公主,您对凝仙这么好,凝仙一定好好画,不让您跟师父他老人家失望。”

只要她是甘棠楼主的弟子,临海大长公主面前就会有她一席之地,这一点薛锦棠拍马也追不上。

李凝仙走到薛锦棠面前,福了福身,抱歉道:“刚才凝仙失礼了,望郡主海涵。”

她起身,伸手去拉薛锦棠的手:“从前凝仙有很多地方不对,以后都会改,郡主大人大量,不会怪凝仙的,对不对?”

薛锦棠把她的手推开,不让她拉,摇了摇头,笑了:“李小姐此言差矣,我心里怪你,很怪你。”

李凝仙幽幽叹气,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看向大长公主,愧疚道:“凝仙是真的知错了,您替我说说话吧。您是郡主最敬佩的人,您的话,她一定会听的。”

临海大长公主也不希望身边陪伴的小姑娘太过针锋相对,既然李凝仙知错了,她也就和稀泥了。

“宜兴,这事情就过去吧,你别计较了。”

“是啊,郡主,都过去了。”李凝仙道:“我以后都听郡主的。”

薛锦棠笑了笑,陷害她、挑拨大长公主收拾她,她自己露出了马脚,就想全身而退,真真是一本好账。

只可惜,她这个“为师”不想看李凝仙这个“徒弟”在眼前蹦跶了,今天,她要清理门户。

“大长公主,宜兴有话要说。”薛锦棠说:“李小姐根本不是甘棠楼主的弟子,却打着她的名号招摇撞骗,欺骗大长公主,也欺骗了大家。”

“我给她机会,暗示她、警告她,希望她能改邪归正,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不料她执迷不悟,不知悔改。我也不必再给她机会了,今天我就要揭穿她的真面目,她在撒谎,她根本不认识甘棠楼主,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谎言。”

临海大长公主没说话,李凝仙反倒笑了:“郡主,您不喜欢我,何必说这样的笑话!”

甘棠楼主从不露面,其人十分神秘,谁也不知他是谁。市面上,仿他笔迹的人特别多,他从不追究。很多痴迷他丹青的富贵子弟花高价打探他的消息,却踪迹全无。还有很多人赏识他,要推荐他做官,做御用画师,他也不干。

大长公主喜欢他的画,想要提携他,他也不露头。

这样的人,分明视功名利禄为粪土。要不就是有什么隐疾,不能见人。所以她才敢打着甘棠楼主弟子的旗号出来做事。

薛锦棠想从这件事情上打击她,她真是太天真了。

“你错了,这不是笑话。”薛锦棠道:“你喜欢没有证据就胡乱攀咬人,污蔑人,便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吗?我敢这么说,是因为我有证据。”

李凝仙问:“不知郡主有什么证据?”

薛锦棠笑了笑:“因为我认识甘棠楼主。”

众人皆变色。

有人欢喜,比如临海大长公主,比如那八个辅助画画的小姑娘,比如赵见深。有人忧惧,比如李凝仙。有人怀疑,比如谢紫薇。

谢紫薇从未怀疑过李凝仙会是假的。

李凝仙撒谎次数太多,效果相当于催眠,骗着骗着把自己也骗了。现在被戳穿,她才开始后怕。这个薛锦棠,不会真的认识甘棠楼主吧。她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不,她不信。薛锦棠一定在撒谎。她不能慌,不能中计。李凝仙的手死死攥成拳头,全身紧绷。

那八个小姑娘几乎立刻就相信了薛锦棠的话,是啊,宜兴郡主的画技这么高超,她一定是甘棠楼主的弟子。她不会撒谎的。要不然她一个燕地来的、商户出身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么高超的画技,这么良好的礼仪姿态呢。

赵见深嘴角含笑,目光灼灼看着她。

她意气风发,却又十分平静,两只眼睛比明星还亮,让他怦然心动。

他就喜欢这样的她。

美得一塌糊涂!

临海大长公主从椅子上站起来了,语气不敢置信:“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临海大长公主眼睛一睁,语气迫切:“那甘棠楼主人在何处?”

薛锦棠笑了一下,行了礼:“不才在下便是甘棠楼主,见过大长公主。”

“是你?”临海大长公主道:“怎么是你?甘棠楼主不是已经快四十岁了吗?”

临海大长公主不信,其他人也不信啊,太不可思议了,那样炉火纯青、几可乱真的画技,怎么可能会出于一个小姑娘的手呢。

这绝不可能。

李凝仙从害怕从脱离出来,重重松了一口气,几乎要笑出来。

她以为薛锦棠有什么妙招呢,弄了半天是跟她一样作假啊。只不过薛锦棠比她更夸张、胆子更肥。

她是冒充甘棠楼主的弟子,薛锦棠直接冒充上甘棠楼主了。

薛锦棠道:“大长公主,我并未说过我四十岁啊,那样清新华丽的画风,把美人儿画得那么好,岂会是几十岁的父辈叔辈能画出来的?您不信吗?”

临海大长公主的确有些不信。谁信啊,换谁谁也不能信。

薛锦棠也知道众人不信,毕竟这事的确有些突然,有些惊悚,市面上都说她好几十岁了,她本人也没有澄清过。之前沈鹤龄跟纪琅还打趣她:“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必然眼珠子都要惊得掉出来了。”

众人的怀疑,不仅没让她生气,反而让她越发想要证明自己的身份:“是真是假,光靠嘴说很难让人信服,您准备笔墨吧,我这就画给您看。”

不一会,笔墨准备好了,赵见深主动过来替薛锦棠磨墨。

女子娇如海棠,美貌动人;男子挺拔英俊,深情款款。这样俊男美女的组合人看了实在赏心悦目。

李凝仙看着,心头血都要怄出来了。她眼圈微微发酸,不敢看了,怕自己失态。

一开始,大家看人,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就落到画上了。

薛锦棠笔走游龙,落笔迅速,不一会就把人给画出来了。

众人脸色大变,临海大长公主立刻道:“快,把那幅画展开!”

这样一对比,薛锦棠画的,分明就是甘棠楼主那幅画。她画的真快啊,轮廓眨眼就出来了,连美人儿的头都没落下。

然后是填色,颜色跟那幅画上的颜色并不一样,却能看出来是一个人的笔墨。

薛锦棠不仅画了揽镜自照的女子,还在后头的珠帘后画了一个年幼的美人儿,那美人大眼睛含笑正躲在珠帘后,蹑手蹑脚过来,分明想吓持镜的美人儿一跳。

其实薛锦棠本来原画就想画两人的,后来心情不好,就没画了,今天把人给补齐了,自己也觉得画得不错。

随着她慢慢把画画出来,众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惊叹,那几个小姑娘几乎要立刻跪地叫师父了。

她们这么有福气啊,竟然跟甘棠楼主在一起共事这么久,还得到她老人家的指点,说出去腰杆都能挺直了。不、不对,甘棠楼主可不是老人家,人家是小姑娘,大美人儿。

临海大长公主是甘棠楼主的画迷,她对甘棠楼主的画了如指掌,所以,薛锦棠才把轮廓勾出来她就知道薛锦棠就是甘棠楼主了。

她扶着桌子站着,一直看着薛锦棠落笔画画,神色震撼痴迷。

等薛锦棠画好很久之后,她老人家才回过神。临海大长公主拉住了薛锦棠的手:“好,好孩子。你很好,很好。”

真是一颗玲珑心,一双天工手。她有生之年亲眼见到甘棠楼主作画,也心满意足了。

薛锦棠眨了眨眼:“这回您相信能把女子画得这么美的人,也是个女子了吧。”

“不仅是个女子,还是个比画中人物还美的仙女儿。”大长公主现在看薛锦棠真是哪儿哪儿都好,没有一处不好的。

李凝仙犹如大冬天站在冰天雪地里吹寒风,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她心里只有两个字,凉了,她凉了。

可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

薛锦棠一定不会是甘棠楼主,一定是她临摹甘棠楼主太久,几可乱真了,所以她一定是冒充的。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突然见薛锦棠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章,盖在那画上。

薛锦棠竟然真的是甘棠楼主。

李凝仙瞪大眼睛,两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欺君之罪,她如何承担得起啊!

临海大长公主是脾气好,但不代表她没脾气,被人欺骗了这么久,几乎被当猴耍,还差点冤枉了真的甘棠楼主,她的公主之怒也就涌上来了。

“翰林画院你不许再进了,以后宫里也不许再进了。回去好好背背女诫女则吧。”临海大长公主冷淡道:“至于欺君之罪,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圆吧。”

李凝仙失魂落魄被人架了出去,她吓瘫了,不能走了。临海大长公主就让李家来接人。

李凝仙的爹吓得不敢出头,她祖父李老爷子得知此事,气得拿拐杖狠狠敲了儿子一顿,然后亲自进宫接人。

人接回去了,就罚李凝仙跪在院子里,由烈日晒着,背女诫女则。让李家其他女孩儿都在走廊下看着,好好吸取教训。李凝仙羞愤欲死,从前她是家里的明珠,父母的宝贝,姐妹们羡慕的对象,人人都要让着她。如今她成了笑柄。

她想晕,却不能晕。因为这是大长公主的吩咐,是祖父的吩咐,若是晕了,祖父一定会送她去家庙,再也不许她出门的。

她只能忍着,忍着羞辱继续背。

“我不过几年不管家,你就给我弄出这样的事来!”李老爷子怒斥儿子:“你也给我跪祠堂去。”

“爹!儿子愿意跪祠堂。”堂堂五品京官,这会子跟丧家之犬一样:“可是欺君之罪该咋办啊?皇上眼瞅着就要回来了!”

“咋办?还能咋办!”李老爷子一拐杖打在儿子腿上:“当然是把假的弄成真的,你明天跟我一起到威武将军府去,给宜兴郡主磕头,求她如论如何也要收了凝仙为徒。”

89.回京

当着临海大长公主的面, 赵见深说:“我送, 郡主,回去。”

那表情、那眼神,分明是坠入爱河的小青年。

临海大长公主就笑,也是, 人长得美,画又画的这么好,她要是男子,她也会喜欢这样漂亮、聪明的小姑娘的。

“也好, 你送宜兴回去吧。”临海大长公主慈爱地眨了眨眼,用眼神告诉赵见深, 好好把握机会。

赵见深笑着点了点头,与薛锦棠双双离宫。

这还是两人头一次正大光明在宫中一起行走,赵见深心里很高兴,嘴角就忍不住翘了一下。被宫人看到了,顿觉惊艳。没想到燕王世子这张千年冰山脸也有冰雪融化的时候,而且还这么好看,这么温暖。

上了马车, 赵见深握住了薛锦棠的手。

天气很暖,她手指凉凉的, 像上好玉器一样, 握在手里, 手感好极了。他给她调理过身子, 知道她底子还可以, 这几天也不是特殊时期,手会这么凉,很显然是吓着了。

他想起他出现时,棠棠眼中的担忧紧张,虽然只有那么一瞬间,可还是被他捕捉到了。

赵见深心疼了,亲了亲她的手:“对不住,之前在芳华女学,我不该赌气不给你作证。”现在都给她留下心理阴影了。

“你知道错了就好。”薛锦棠道:“再有下次,我可不会原谅你。”

“当然不会有下次。”他干脆抱了她放在膝头上:“我会那么做,还不是被你气的,你这个坏东西,忒没良心,气得我理智都没有了。”

薛锦棠睥睨着他,慢悠悠道:“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太笨,连怎么对待喜欢的人都不知道?燕王世子不是很聪明,很厉害的吗?”

他从前干的那些事,的确很混蛋,他一直觉得是耻辱,不愿意回想。如今被她嘲笑,赵见深就恼羞成怒了:“是啊,我就是不聪明,不知道怎么对待喜欢的人。不比某人,不仅有青梅竹马的纪琅小哥哥,还有一个未婚夫沈鹤龄。”

薛锦棠捂住鼻子:“好酸,好酸,谁家的醋缸被打翻了。”

竟然敢嘲笑他!

赵见深故作生气,狠狠咬了下她的耳垂:“一想到纪琅这样亲你,抱你,我就恨自己没有早点遇到你。”

薛锦棠脸一红,气道:“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般没羞没臊。纪琅他温润懂礼,是谦谦君子,我们最多就只拉拉手而已,他才不会像你这样!”

赵见深听着,心里一甜。但他还是做了吃醋的样子说:“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没羞没臊、不君子!”

他早就渴慕她了。她的手,那样的小,那样的软,滑滑的,柔柔的,白皙如奶酪,细腻如上好的瓷器。手都这么好看了,身上其他地方该有多美啊,他真想啊。

一顿亲亲之后,他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没成亲,有蛊毒…再忍一忍,等解决了吴王,他说什么也要把她娶回家,然后这样,那样,把他之前想的那些不君子的事,通通做一遍。

马车到了威武将军府,赵见深没让薛锦棠下车,直接带着她去了燕王府:“今天难得有空,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薛锦棠低头看看,自己还穿着翰林画院的官服,赵见深也穿着藩王世子的蟒袍,他们俩这样出现在大街上,是会被围观的。

不过薛锦棠想多了,赵见深在燕王府里养的有易容的高手,虽然还没有达到变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那种效果,却也可以稍微盖头换面一番。

一炷香后,街市上就出现了一对青年男女。

女子虽然不是十分美貌,但也有一二分动人姿色,比街市上大半少女稍微漂亮那么一点点。

男子身材挺拔,个子高大,长得却十分普通,只能算中人之姿。

两人走在一起,看着十分谐调般配。

范全带着护卫穿着便衣,混迹在百姓中,暗中保护着两人的安全。当然,主要是保护赵见深,毕竟他是燕王世子。

两人在街市上走着,越走薛锦棠越觉得眼熟:“我们去哪里?”

赵见深把手一指:“当然是去买糖人。”

薛锦棠哑然失笑:“你怎么这么幼稚?”她跟纪琅早就是过去的事情了,他怎么还惦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