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鹤龄顿了顿:“走,我们先去买点狱中能用到的东西,先去看望了纪琅,再想想营救的办法。”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薛锦棠嗯了一声。

赵见深从范全那里已经知道了薛锦棠的行踪了。

先见了程青,两人有说有笑,她上马车,程青给她撩车帘;又去翰林院找沈鹤龄,让好些人看到了,两人同坐一辆马车,一起去买了东西,又朝刑部去了。

呵!

她可真是忙得很呐。

赵见深冷笑:“你去一趟刑部,纪家人不许任何人探视。”

他脸色阴沉,能刮下一层寒霜,范全不敢怠慢,立刻去安排了。

范全前脚刚离开,赵见深也板着脸出门,径直去了刑部。

大牢门口,沈鹤龄正跟牢头商量:“我们进去看看就出来,这些东西就不带进去了,望您通融一二。”

他说着,将一个荷包塞到牢头手里,牢头不敢收,正推着,赵见深来了。

“沈大人。”赵见深声音清冷低沉,眼角眉梢都是冷意:“都说沈大人与纪公子交情颇深,我原不信,今天倒是信了。你身为朝廷命官,为了区区一个纪琅,贿赂牢头,明知故犯,这份兄弟之情,令人动容。”

沈鹤龄上前行礼:“殿下言重了,微臣是请这位牢头大哥喝酒,并无他意。”

赵见深视线从他脸上刮过,又看了薛锦棠一眼,漫不经心、略带嘲讽道:“既然没有其他意思,沈大人且退下吧。翰林院的人都清贵,不适合来大牢这种地方。”

“多谢殿下好意告知。”沈鹤龄不卑不亢:“不知探视纪家人需要什么手续?”

“呵!”赵见深像听到笑话一般:“没什么手续,端看本世子心情。”

沈鹤龄只能点头退到一边:“微臣明白。”

“走吧。”他对薛锦棠道:“我们过几日再来。”

薛锦棠想了想:“你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进去吧。”

“那怎么行?”

沈鹤龄皱了眉头:“不行,我们先回去。”

她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精神也很差,万一里面纪琅受了大刑,她如何能支撑得住?

两人低声说话,赵见深看着,背在身后的手青筋都出来了。

他知道自己喜欢她,却没想到他会喜欢到连她跟其他男人说话他都承受不了的地步。

“不要紧。”薛锦棠下定了决心要进去:“早点争取时间吧。”

沈鹤龄知道她主意定了劝不动,也习惯了事事依着她,就点点头,目送她进去。

除了赵见深刚出现时,薛锦棠跟沈鹤龄一起行礼外,薛锦棠再没跟他说一句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径直朝里走,视赵见深若无物。

赵见深气得心头都在抖,他压着怒火,压着声音,低低冷冷问:“宜兴郡主,你要进去探视,问过本世子了吗?”

他声音不大,反而刻意压制着,脸色却非常骇人,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平静下暗潮汹涌,下一刻就可以将一切淹没。

范全从未见过这样的赵见深,他吓得不敢说话。沈鹤龄也被镇住,他觉得应该拦住薛锦棠,不能再让她朝前走了。

“殿下。”薛锦棠说:“本朝有律,只要不是死刑,宗室县主以上爵位都可以不受限制探监。这里是刑部大牢,不是锦衣卫的诏狱,本郡主自然有探视的权力。”

她声音也很冷,冷中带静,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在她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看赵见深一眼。

赵见深勃然大怒,大步跨到薛锦棠面前,抓了她的胳膊,冷笑:“薛锦棠,你跟我摆郡主的架子?”

他在冷笑,在质问、也在嘲讽。

沈鹤龄大骇,忙上前:“殿下,郡主不是这个意思…”

“出去!”赵见深一声厉喝,打断了他的劝说。

范全没辙,只好抓了沈鹤龄带他出去了。范全有功夫,沈鹤龄不是他的对手,只能被他拖出去。

“范首领,你快进去。锦棠、宜兴郡主内心特别骄傲,世子那样说,她怕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的,你快进去吧。”

范全担忧地朝里看了一眼,虽然心惊肉跳,却无可奈何。

你家宜兴郡主骄傲,难道我们主子就不骄傲吗?

这下子,怕是不妙啊!

“殿下有话直说就是,何必动手动脚!”

薛锦棠依然是平平静静的模样,波澜不起。

“哦?”赵见深挑了眉,捏住她下巴:“动手动脚又如何?当初我动手动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是谁搂着我…”

“啪!”

薛锦棠给了他一耳光。

赵见深抓了她另外一只手,将她抵在墙上,他神色冷如寒冬,声音如夜风般无情:“没错,你是宜兴郡主,是进了翰林画院,可这一切都是我给的。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才这么为所欲为罢了。”

薛锦棠耳中轰隆隆作响。

有被看穿的狼狈,被伤害的痛苦,却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地位不对等,他们之间,看着是他很喜欢她,处处顺着她,哄着她,说到底,她永远都是被动的那一方。

他把她捧起来,捧在手里,一旦他松手,等待她的就是粉身碎骨。

她想哭,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她跟纪琅青梅竹马,早早就定下婚约,是众人看好的神仙眷侣。当外祖父过世,纪家立刻翻脸退亲。

因为她不再是户部尚书薛计相的外孙女,她不配。

她早就看清,不对等的地位,永远都是被动的。赵见深亦不例外。他哄着她,认为他伏低做小,她就该听他的。有朝一日,她没有听他的,就像宠物竟然对主子伸爪子露出獠牙,他就立刻翻脸。

说到底,这份感情里,他是高高在上的,认为他给了她垂怜,她就该感恩戴德地接受。

如果这个时候,她撒撒娇,亲亲他,道歉,主动抱他,她相信,他立刻会给她笑脸,她让他把纪琅放出来,他也一定会答应。她会成为人人羡慕的燕王世子妃,或许以后还会有更高的地位。

可不该是这样。

如果不是发自内心的尊重,这份感情,她不要!

他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薛锦棠闭上眼睛,深深吸气,把心里的难受、不甘、各种复杂的情绪压下去,等自尊心与理智浮上来,她再睁开眼睛已经是一片清明了。

“殿下说得没错。”薛锦棠道:“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仗着你喜欢我。那又怎么样,不是你说会为我做任何事的吗?汝宁、萧淑妃倒了,吴王倒了,我大仇已报,殿下对我已经没什么用了。”

她表情冷静,唇瓣微动,香气铺面,这一切对他都是致命的吸引。可现在,她残忍的拿刀戳他心口,还在里面搅动,疼得他理智全失。

“薛锦棠,你好,好得很!”

“是你说的,我亲亲你,你就替我处理杜令宁的事。那时候你就把弱点交给我了,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了。”

薛锦棠一声叹息:“我就要跟郑将军下西洋了,让你看清楚我的真面目也没什么不好。”

薛锦棠弯腰从他腋下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见深捂着心口,看着她毫不留恋地身影,身子不受控制地摇了摇。

“走吧。”薛锦棠对沈鹤龄道:“纪琅的事,我们另外想办法。”

她很平静,范全看不出什么端倪,赶紧朝里面跑。

“主子!”范全大惊,哆嗦着看着他:“您…您吐血了…”

赵见深立刻制止他,他已经够丢人的了,再让她知道他吐血,他还有什么脸!

工部忙着给下西洋的舰队修补舰船,户部拨了银子,国库拿出不少宝货,还有茶叶、瓷器、丝绸、字画等物,陆陆续续搬上了大船。

一切准备妥当,钦天监算出出行的日子,郑宝将军决定于当月十五清晨启程。

十四这天皇帝携百官举办送行宴,燕王世子赵见深赫然在列,这段时间他忙着下西洋的事,清减了不少,脸孔轮廓分明,形容举止越发的冷,让人不敢靠近。

是夜,回到燕王府,范全道:“主子,今晚月亮皎洁,夜色很好,不如不练剑了,我陪您出府走走吧。”

主子得了相思病,不练剑睡不着,他这个陪练武艺也精进了不少。陪练苦啊,他却不觉得累,只是心疼主子。

明天宜兴郡主就要走了,主子心里是舍不得吧。

赵见深已经瘦了一柄刀子,他定了半晌,最终决定出门。

主仆二人格外有默契,一路朝威武将军府去了。

薛锦棠已经睡下了,突然听到门开了,她刚坐起身,就看到有人进来了。

那人各自很高,站在她卧室门口没动。

薛锦棠也就不动了。

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放倒外面服侍的人,她已经猜到是谁了。

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两个多月没见面了。她刻意避着,他也避着。没想到,他会来。可她又隐隐感觉到,她走之前,她们还会再见一面。

房间里十分安静,只能听到呼吸声。

薛锦棠最终起身,去点灯。

“别动。”赵见深声音低低的:“就这样吧。”

许是夜太深,许是太久没见面,黑暗中,他的声音竟然有种落寞的温柔。

薛锦棠一怔,坐了回去。

对,就这样吧。这样也好,看不见彼此的表情,也更自在些。

赵见深的声音再次响起:“我来,是想问你一句话?”

薛锦棠心头一跳,忍不住抓紧了被子,他要问什么,她已经知道了。

“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或者某个瞬间?”

薛锦棠捂住胸口,不让自己声音发抖:“你觉得呢?”

“呵!”赵见深自嘲地笑笑:“我明白了。”

他走了,一切又恢复平静。

薛锦棠心头刺痛,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她当然是喜欢他的,可是他那样羞辱她,难道要她乞求他回来吗?难道要她说,她愿意像从前那样被他捧着,接受他给予她的一切吗?

她做不到。

所以,她才把主动权交给他。如果他信她,他能体会到她的情意,那就有。如果他不信,他觉得没有,那就没有。

薛锦棠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

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一个男人吗?她跟纪琅退亲都挺过来了,这次连亲都没定,她会走出来的更快的。

夜色越来越浓了,范全看着在屋顶上舞剑的赵见深,忍不住叹气。

难道又要舞一夜了吗?

不料赵见深突然从屋顶跃下,去了药房,取药丸吃了。

那是吃了能让人沉睡四个时辰的药,范全掐指算了算,四个时辰之后,郑将军的船已经走远了。

主子这是不想去送行,怕自己要把人抢回来吧。

范全心里酸溜溜的,明明被抛弃的是主子,不是他啊,怎么他这个外人反倒哭了呢。

真是,越来越没出息了。

100.离开

郑太太与程石山一家送薛锦棠走。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 可郑太太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薛锦棠从未离开过她, 这一去就要好几年,她如何能舍得?

郑太太拉着薛锦棠的手, 事无巨细地叮嘱,薛锦棠含笑听着, 一一点头答应。

“舅母, 您就放心吧!”薛锦棠抱了抱郑太太:“我是大人了,我会照顾自己的。”

郑太太放心不下,依依不舍地松了手,目送薛锦棠带着两个丫鬟登船。

堪堪快要上船, 薛锦棠突然停下来, 对杏枝说:“你不要去了。”

杏枝愕然, 然后笑了:“小姐, 都这个时候您还开玩笑。我这么能干, 你不让我去, 锦绣一个人怎么能应付得过来?”

“我不是开玩笑。”

薛锦棠脸色很平静,眼中却没有了昔日的温和, 说出来的话更是让杏枝大惊失色:“我身边的人, 并不用特别能干, 只要忠心就行了。”

杏枝猛然变色,不敢置信地看着薛锦棠:“小姐, 您…您知道了?”

薛锦棠神色不变, 语气淡然, 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对,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你我主仆缘尽于此。”

“小姐。”杏枝慌了:“我、你不能不要奴婢。自打我到您身边之后,除了世子殿下的吩咐,我从未做过对不起您的事…”

在燕王府像她这样有功夫、能辩药的人很多,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她来到小姐身边,小姐对她信任有加,从不将她当做奴仆随意使唤,在心里,她已经将小姐当成了家人。

小姐不要她了,她该怎么办呢?

杏枝真是万念俱灰,眼泪也流出来了:“小姐,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跟您上了船,就没办法跟世子爷联系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原谅我,给我一次机会,等我们回来,我就去求世子爷,让他放我自由。我以后跟在您身边,绝无二心,您信我一次好不好?”

她不想被抛弃啊。这次出去万里迢迢,危机四伏,她不在,小姐若是遇到危险了该怎么办?

杏枝跪下来,扯住薛锦棠的裙子,泪流不止。

薛锦棠心里也不好受。不过她已经决定切断与赵见深所有的联系,就不会再更改念头。

她深吸了一口气,冷漠道:“你不必来了,我没有登记你的名字,你没办法上船的。”

说完,薛锦棠就上船了,留下杏枝失魂落魄地跪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上了船。

杏枝想了一会,猛然从地上爬起来,擦了一把眼泪,拔腿就往回跑。

赵见深才刚醒,范全服侍他用早饭,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范全眉头一皱,谁这么没规矩?不知道世子爷心情不好,大家连大气都不敢出,走路走小心翼翼的吗?

不待赵见深开口,范全就冷脸撩了帘子出去,厉声呵斥:“谁这么没规矩?”

这句话出口,下一句就是惊呼:“杏枝,怎么是你?你不是跟着郡主出海了吗?”

赵见深握着筷子的手一定,身子也凝固了。

杏枝已经进来了,她“噗通”一声跪下,哭着说:“主子,小姐知道了,她知道我是您派过去的。就在临行前,她突然不让我跟着了。这一去好几年,没有解药,该怎么办…”

她还没说完,赵见深已经越过她,大步出去了。

他走得非常快,范全跑着才能堪堪跟上,眼看着赵见深骑上马跑了,范全心惊肉跳地惊呼:“主子,城内不能跑马?”

只可惜,赵见深对他的呼喊置之不理。

范全咬咬牙,也骑上马追了上去。受罚就受罚吧,主子这个样子,跟得了失心疯一样,他宁愿受罚,也不能让主子有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