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就在手边,却仿佛有千钧之重,她倒了一杯走过去,僵直着胳膊递给沈妱。

沈妱这时候腿上隐隐作痛,正攒着满肚子的火呢,拿指尖碰了碰茶杯,道:“要滚烫的。”薛凝没办法,只好另倒了一杯滚烫的热水,沈妱便伸手作势去接,等薛凝那里刚刚松手,她却将手指松开,那滚热的茶水当即跌落,尽数洒在薛凝的脚面。

如今五月天气,薛凝脚上只有薄绸面的绣鞋,那烫水泼在脚上,登时又烫又痛,叫她忍不住痛呼着蹲身抱住脚面。她自然知道沈妱这是故意的,抬起头来时,满目怒火。

沈妱斜眼觑着她,挑衅的目光几乎能将她穿透,闲闲的道:“失手了。”

若是放在从前,薛凝此时必然已经爆了,可如今的情形,她哪里还能反抗?好半天,薛凝的神色目光才软和下来,耷拉着脑袋站起身来,烫伤的脚不敢着地,侧身扶住旁边的栏杆。

沈妱嗤笑一声,继续躺回榻上,指了指旁边桌上放着的瓷碗,道:“那些药能治伤,只是还不够黏,薛姑娘若想敷药,就找来药杵好好捣一捣,顺便再送些给孟姑娘用吧。”

那碗里面黑乎乎的一团膏药黏在一起,散着淡淡的腥味,据说对沈妱和孟娴的腿伤有奇效。

薛凝僵硬着站了半天,最终却是默默的转身,拿着那碗出去了。那眼泪滴滴答答的顺着腮边落下来,打湿了胸前的衣裳。

沈妱瞧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勾了勾唇角。

咎由自取,半点都不值得可怜!

若是孟娴能早点醒来也就罢了,若是孟娴醒不来,她薛凝以后的日子可就不止是屈辱那么简单了!

孟晋虽说比薛万荣官位低,可孟娴的母亲却是有些来头的,孟娴又是两夫妻的心头肉,真个伤到了孟娴的性命,两家争执起来,孟晋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薛万荣膝下并不是只有薛凝这一个女儿,到时候薛万荣会如何选择,恐怕只有老天爷知道。

到晚饭的时候,沈平过来陪着沈妱说了会儿话,又叮嘱她一些伤后要注意的事情,便十分不舍的走了——虽说沈妱受了伤,沈平肩上的职责却还在,耽误了这两天,后头要拜访的藏书家还不少,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沈妱这里吃完了饭,又抹了些膏药,便靠在软枕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发呆。

将近入夜的时候,石楠将屋里各处的烛台都点亮,去关门的时候却咦了一声,而后探头望外。

沈妱所住的是孟家的客院,并没有闲杂人来往,因为有石楠在身边,沈妱也不像麻烦孟家的人为她分神,便只在院里留了石楠。

这会儿夜色黑沉沉的,淅淅沥沥的雨落下来,院中连只猫影子都没有。石楠看着那门边的黑影,揉了揉眼睛,那是个人吗?可为何站在门边上不进来呢?她壮着胆子往外走了两步,终于辨清了那个撑伞静立的人影,惊讶道:“秦…”

毕竟是客居别处,石楠立马住口,抄过旁边的伞走过去,到了秦愈跟前时才小声道:“秦公子怎么不进去?”

黑暗中看不太清楚秦愈的神色,他像是刚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问道:“阿妱怎样了?”

“敷了药,在那边听雨发呆呢,公子要不要进去瞧瞧?”

“方便吗?”

“方便。”石楠点头。深夜放男子入女儿家的住处本是大忌,不过凡事总有例外,沈妱这时候衣冠严整,是寻常会客的打扮,且秦愈算是她的至交好友,重伤之下前来探望,只要别惊动了外人,老爷和姑娘…应该不会介意吧。

秦愈闻言便也放心,跟着石楠走入屋中。

沈妱这时候也发现了石楠的不对劲,正好奇的瞧着门口,待见到秦愈时,甚感意外。她如今是伸长了腿座在床榻上,姿态有点不大雅观,好在衣衫都是严整的,客房中又不似闺房那样隐秘,倒也不觉得什么。

“这还下着雨呢,益之兄怎么来了。”沈妱请他坐,叫石楠去倒茶。

秦愈却没有坐下,他的目光落在沈妱被木夹板绑得严严实实的腿上,站了片刻,道:“阿妱,对不起。”

第22章 同行

沈妱闻言笑了笑,对秦愈的言下之意心知肚明,心底里却半点都没有纠结,反而笑道:“我等了一天,还想着薛凝能说出这句话呢,谁知道却是益之兄。 薛凝使坏,若是董叔谨帮她道歉也就是了,益之兄却也把过错往自己头上揽,难道是帮董叔谨背黑锅背习惯了?”

秦愈闻言一怔,瞧了眼正在倒茶的石楠,自悔失言,只好道:“我白练了几年功夫,当时却没能及时救你,叫你受这等重伤,总觉得愧疚。”

沈妱便朗然一笑,翻过这一页不提,指了指腿上的木夹板,道:“说起来,后面那些藏书楼我是无缘再去了,益之兄去拜访的时候,记得帮我好好瞧瞧其中的门道,回头也叫我长长见识。”

她这般态度,倒叫秦愈觉得自己先前那番纠结显得太过儿女情长了些,不由一笑道:“那是自然。”

“听说明儿你们要去的翟家藏着一把铁琴,我可是一直都期待着,这下可惜了。”沈妱惋惜的摇了摇头。

秦愈便道:“这回征书、选书、抄书怕是得有两三年的功夫,往后不愁没有来嘉义的机会,到时候再找时间瞧瞧也不迟。你这腿伤还严重么?”

“郎中说是将养一个月也就是了,想来并不严重,就是有点疼。”沈妱撇了撇嘴,“最苦的就是要一直坐着不动,外面那样好的景色,怕是没法细看了。”

“受了伤还不安生。”秦愈失笑。

沈妱便嘿嘿笑着,“还有件事情想求益之兄。嘉义的蒙家刻书也很出名,据说他家里也在刻木活字,到时候你们去他家的藏书楼,兴许还能瞧见刻书的…”

“好吧,帮你带回来两块就是。”秦愈立马猜到了她的打算。

沈妱大喜,坐在那里抱拳作揖,“还是益之兄爽快!等我那套版的画谱印出来了,头一个就送你一本!”

提起这个,秦愈倒是想起了先前那本套印书。

那本书在不少人手里流传,新奇美观之余,又有人提了些改进的建议,秦愈觉着可行,便跟沈妱说起此事。而后又说阴雨天气负伤后要格外留神,免得落下毛病,以后逢雨便疼云云。

两人说了好半天,秦愈怕累着沈妱,影响她养伤,便告辞走了。

第二天沈妱腿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她又叫人用春凳把她抬到隔壁院子去,就见孟娴安安静静的睡在床榻上,脸色依旧苍白。她的鼻息倒是正常,只是据说一直昏睡着没醒来,家里人怕她饿着,已经灌了好几次汤。

好在孟娴虽昏睡,却也没到水米不进的地步。旁边孟夫人哭得两眼红肿,扫向薛凝的眼神里都带着刀子。

薛凝应是受过些训诫,这时候比昨天乖顺多了,一直垂首站在那里,不发一语。

沈妱对医道是一窍不通,所能做的也不过是宽慰孟夫人罢了。孟夫人对沈妱没有恶感,然而看着沈妱,难免想起女儿如此重伤的原因,虽然知道错在薛凝,怨不得沈妱,心头却也难免不快。

沈妱也不是傻子,见孟夫人心绪欠佳,不敢多呆着戳她的眼睛,只好回去修养。

是夜沈平来看她时带了不少药膏,据说是端王殿下帮忙找来的,又把其中大半送给了孟家。

到了第三天早晨,孟娴已经迷迷糊糊的醒过几次了。只是每回醒来的时间都极短,意识也是模糊不清,不过性命总算是无忧了。

而一直陪伴在侧的薛凝明显迅速消瘦了下去,两个眼圈儿都泛出了青色,见着沈妱时除了无力而怨恨的眼神之外,连话都没敢多说一句,可见孟夫人调理人的手段还是很厉害。

沈妱在孟家叨扰了许久,养了两天后也不怕搬动了,便将孟娴重重谢过,搬回客栈居住。

沈平感激孟娴当时的善念,因想着“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心里难免歉疚非常,这些天里寻了不少药材和方子送去,也是聊表歉意。

这时候已经是五月二十,嘉义的藏书家拜访了个七七八八,按照计划,二十三的时候众人就该启程往另一州去了。

沈平瞧着沈妱那腿伤,愁眉不展——

这一趟计划有两三个月的行程,如今也才走了二十多天,后面的事儿还多着呢,总不能一直带着沈妱。嘉义这里又没有沈家的亲戚好友,沈平自然不放心把女儿独自留在这里,可若是要送回庐陵去…

沈平是很难抽身回去的,薛万荣那伙人根本指望不上,剩下个秦愈虽然也能顶事,可毕竟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就在沈平一筹莫展的时候,端王殿下徐琰及时的出现了。

按照他的说法,这一趟从庐陵到嘉义,他跟着见过不少藏书楼,最初也觉得新奇有趣,到了后来,那些东西对他而言是千篇一律,也没兴趣再继续跟下去了。正好他回庐陵还有事情要做,倒是乐意帮沈平个忙,把沈妱捎带回去。

沈平简直要感激涕零,特特的到沈妱那里去叮嘱。

“虽说端王殿下客气,你也不能骄纵了,这一路上不许多事,想吃想玩的都忍一忍,等你回了家,没什么是做不得的。”沈平对女儿的性情了如指掌,最怕沈妱路上忍不住贪玩贪吃,惹得端王不快,“说话行事也要注意,他是圣上亲弟,当朝亲王。他乐意照拂咱们,那是他的恩惠,你万万不可得意忘形,若是说话不慎开罪了他,咱们承担不起。”

“女儿晓得啦,这一路上一定夹着尾巴做人,绝对不给端王殿下添麻烦!”沈妱觉得有点头晕。

她记得小时候沈平没这么唠叨啊,难道是这些年被娘亲影响的?

沈平被她这说法逗得一笑,又叮嘱石楠,“这一路上你也要时常规劝。”

石楠连忙应命,又忙着去准备沈妱路上要用的药膏等物。

沈妱这一路过来都是悠然自得的骑马而行,端王殿下也是轻骑简装,两人手边倒是没有马车。那孟晋也是个机灵人,当下就备了车马软褥送到徐琰跟前。

等孟晋离开后不久,徐琰就又下了道命令——薛万荣离开庐陵已久,那头征书也是琐事杂多,他作为学政大人要主持大局,不宜继续远行,叫他即日返回庐陵。

薛万荣哪里还能抗命?

端王徐琰是此次编纂《四库大典》的总调度,在京城时行事或许还得征求皇帝的意见,到了武川这一带,却是有着事急从权、指挥调度的大权。

这命令下得合情合理,薛万荣虽然晓得这背后另有用意,却也不得不立时返程。

不过他也不是逆来顺受之人,虽然明面上不能违拗,暗里却写了封信叫人送往京城——

皇长子魏王殿下素来有礼贤下士之名,甚得一众文官的推崇,这回钦命担任副调度,主持京中的征书事宜,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就在皇帝身边呆着,许多事上自然能说得上话。

薛万荣撼不动端王这尊大佛,也只能指望魏王殿下出手相助,变个法儿把徐琰召回京城,免得自己日日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提心吊胆。

且不论这封信到底有没有顺利送往京城,沈妱在得知薛万荣被赶回去的消息时,顿时大乐——薛万荣这一走,薛凝可就真是孤苦伶仃的留在这儿了,到时候就算吃苦头,恐怕也没处说去。

因她毕竟是新伤,车马劳顿不利于伤口恢复,徐琰便容她在客栈多休养几日,到三十的那天才启程返回庐陵。

回城的人也就四个,徐琰和顾安依旧骑马,沈妱乘车,石楠则扮作小厮来驾车。

因这期间徐琰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着几天没见踪影,到出发的时候见着徐琰,沈妱竟恍然生出种阔别太久的错觉。

嘉义地处武川偏南的地方,虽没有梅雨之说,但从五月末开始,却也容易阴雨连绵。四个人出发的时候天就阴沉欲雨,出了嘉义城没多久,就下起了小雨。

徐琰最初还不甚在意的冒雨而行,到后头衣衫越来越湿,难免惹人生恼。

沈妱晓得自己拖累了他和顾安赶路的速度,也觉得很不好意思,掀帘问道:“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不能停,殿下要不要在车中避避?”

徐琰侧头扫了她一眼。因为要赶路,沈妱今日又是束发长衫的打扮,他也不再去忌讳什么男女同车,将缰绳往旁边顾安手里一甩,便踩着车辕,掀帘进入车中。

孟晋准备的这辆车倒是宽敞,沈妱往角落里一让,徐琰钻进去的时候也不显得拥挤。他将被雨打湿的披风解下,也没多说什么,靠着开始车厢闭目养神。

第23章 纵容

徐琰闭目养神,沈妱反而觉得身上压力小了许多,觉得闲坐无聊,便掀起侧面的小帘子看马车外的雨景。

看得久了犯困,沈妱也不敢贪睡小憩,便随手取了旁边的一本书,打点精神读起来。这是一本讲校勘的书籍,沈妱一向有在书上做标记的习惯,路途中不便用毛笔,就把那画眉的笔削尖,权当铅笔来使。

勾勾画画之间,渐渐觉得心神不定。

这本书还是上次跟徐琰一起去郑家的时候,郑训送给她的,其中涉及的很多内容,老先生以前还曾给她讲过。沈妱不由想起那个青布衣衫的清癯老者,想起他执拗不肯屈服的姿态,想起在郑家藏书楼里扑窜出来的那只灰貂——不知道郑训现在处境如何呢?

这回薛凝被留在嘉义,薛万荣被提前赶回庐陵,他心里必定是怀恨的,会不会把气撒到郑训的头上?虽然端王殿下曾说会照拂郑训,可他这样心怀天下的尊贵皇亲,放在郑训这等升斗小民的上的心思又能有多少呢?

想着想着,沈妱不由得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一直闭目养神的徐琰突兀开口,却将沈妱吓了一跳,忙诧异的扭头看他。不过她脑子转得也不算太慢,当即答道:“想着腿上的伤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这才发愁。”

徐琰抬起眼皮扫了眼沈妱手里的书,唇角微动似乎欲言又止,又掀帘看着车外淅沥不止的雨丝,问道:“会下棋吗?”

“会一点。”

“那里面有棋盘,拿出来摆上。”

这是要跟她对弈了?沈妱连忙推辞道:“我下棋是书院里出名的臭,还是别在殿下跟前献丑了。”

徐琰含笑瞧了她一眼,“反正途中无聊,姑且看看。”

沈妱没办法,只好放下手里的书卷,搬了随车携带的小矮桌过来,又摆好棋盘。两人下了片刻,徐琰毫不客气的道:“果然臭。”

沈妱倒也没觉得脸红,手指一顿,却还是继续落子。徐琰也没再说什么,轻轻松松的将她杀得丢盔弃甲,然后摆阵再战。

连战三局,沈妱虽说都是满盘皆输,但每一局都能有点进步。

她平日里对棋艺虽不热衷,却也难免有好胜求进之心,心里存了斗不过徐琰的念头,见每回都有进步时反而觉得欣喜,渐渐的兴头上来,倒是越来越入神。

一旦全神贯注的扑在棋盘上,她也察觉不到腿上的伤了,左手支颐对着棋盘苦思,不时的皱眉摇头,咬唇谋划。好容易想到一步好棋,斟酌良久落了下去,正有点沾沾自喜时,谁知徐琰拈起一子轻松落下,登时扭转了局面,叫她陷入颓势。

却原来这厮奸诈,闷声不响的给她下了个圈套,还诱着她往里钻。

沈妱如何舍得就这般落入败局,顿时大急,连忙伸手取回那枚棋子,耍赖道:“不行不行!手一抖走错了!”

徐琰这二十年来还从未碰见过跟他悔棋的人,见状不由一愣。再一瞧沈妱那眼神胶在棋盘上急切耍赖的模样,嘴角抽了抽,默默的把刚才那枚棋子也收了回来。

沈妱才没有不能悔棋的觉悟,见徐琰没说什么,就又对着棋盘苦思,小心翼翼的避开他设的圈套,顽强的纠缠了许久才落败。

这下她兴致更高了,满是笑意的取过在嘉义时买的蜜杏摆在桌上,兴致盎然,“殿下,再来一局?”徐琰挑起帘子瞧着外面连绵不绝的雨丝,心里叹了口气。

算了,虽然棋艺很臭,好歹也能消磨途中无聊,就再陪她玩一会吧。

这场雨自打下起来就始终没停,是夜四个人寻了客栈住宿时,那雨势更大了。

这趟回来时徐琰并没再摆王爷的身份,只以寻常客商的身份住下,开了三间客房——徐琰和顾安一左一右,将沈妱和石楠安排在中间,倒有点守护她安全的意思。

次日清晨时雨倒是停了,只是那天气依旧阴沉着,凉风里偶尔夹杂着一两点雨丝,濛濛的雾气罩在官道两旁的农田青山上,倒是别有趣味。

沈妱独自霸占着宽敞的马车,挑起帘子观景发呆,倒是自在得很。

不过这样阴沉的天气对她的伤口似乎不大好,赶了一天的路,晚间下榻在客栈的时候,那受伤的小腿便隐隐作痛起来。

沈妱先前就听秦愈提醒过,说腿骨受伤后碰见阴雨天气,若不好生护着,往后可能会落下毛病。她也不敢托大,用晚饭的时候就跟徐琰提了一句,徐琰便叫顾安请了个郎中过来给她瞧瞧,大夏天的,还在她屋里笼了个火盆,又备了手炉子,好在途中取暖。

沈妱简直感激涕零,默默的将他谢了上百遍,然后裹着厚厚的锦被歇下。

夜里辗转反侧,心神总觉得不大安定,有一阵子,她甚至觉得有人在瞧她。那感觉持续了没多久就又消失了,她心里又渐渐安定下来,沉沉入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洗漱,却听石楠道:“姑娘你说怪不怪,这客栈也是城里最好的了,谁知道窗户纸上竟然还有窟窿!”

“窟窿?”沈妱诧异,“在哪里?”

“就在这边。”石楠伸手一指,引着沈妱走过去,便见那窗户纸上果然有个圆圆的窟窿,约有鸽子蛋大小。沈妱猛然想起什么,站在那里回头一瞧,正对着的就是她的床榻。

所以昨晚觉得有人窥视…那不是错觉?

可是她这一路上并没招惹过谁,为何有人会窥视她呢?而左右两侧住着徐琰和顾安两位高手,竟然也没发觉?

沈妱一头雾水。

这一天在路上她便格外留心,不过却没再有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了。这里离庐陵也就只剩两三天的路程,因为天气放晴,道旁的农田青山在雨洗后的晴空下倒又有新的意趣。晚间早早的寻了客栈住下,用了晚饭后坐在客栈的凉亭里,瞧着晚风下婆娑朦胧的景致,心神皆畅。

徐琰那里似乎是碰上了什么事情,第二天一早不见踪影,只留了个顾安照顾她,说是徐琰今日有事要做,叫沈妱歇上一天,明早再动身回庐陵,耽误了行程,叫沈妱别介意。

所谓客随主便,沈妱当然不敢介意,连忙陪着笑脸说无妨无妨,凡事以王爷方便为上。

这客栈离城墙不远,门面对着热闹繁华的市肆,后头却是个僻静雅致的小园林,园林外是个大户人家的府第,再往后就是巍峨城墙和城郭外起伏连绵的远山。

沈妱如今虽然恢复了许多,却也不敢妄动,嫌屋里闷得慌,便拄着两根拐杖,一跳一跳的到后面的池边去瞧鲤鱼。

六月风光,自是不同,潋滟的水波倒映出边上的婀娜柳丝,池中荷叶擎擎如盖,虽说没有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景致,却也有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曼妙了。她瞧着红莲下游动的鲤鱼,过了会儿抬目瞧那远山,远远的瞧见个白白的塔尖,与天上的云朵映衬。

那是这附近鼎鼎大名的寒山舍利塔,据说塔里藏着佛骨真身舍利,有得道高僧住持其中,寺里的藏经阁传承数百年,内有许多少见的佛经典籍。

沈妱以前曾跟着沈平去过那里,虽没见着佛骨舍利,却有幸进入藏经阁内瞻仰。那倒还在其次,最叫沈妱念念不忘的,是寺庙后头那方圆几亩的合欢花丛。

这时节应该正是合欢花开的时候,那成片的合欢拱着中间浓密茂盛的相思树,夏日的天光里,定是美不胜收吧!

奈何这回是跟端王殿下同行,沈平早就交代过不许贪吃贪玩,她也承诺了要夹着尾巴做人,自然是不能花上半天的时间去那里游玩一圈了。

可惜啊可惜…沈妱瞧着那远山白塔,不无遗憾的摇头。

谁知道后头竟又响起了徐琰轻飘飘的声音,“又叹什么气?”

沈妱的魂儿简直要被他吓出来!她有些悲愤的扭头看着徐琰,几乎有咬牙切齿的冲动,“王爷总爱这样无声无息的出现吗?”当初在庐陵书院的时候他就吓得他魂飞魄散,谁知道如今还是爱在她出神的时候突兀发话,叫人猝不及防之下受惊心颤。

徐琰负手站在那里,似笑非笑,“你听不见脚步声,怪得了谁?”

…不就是仗着身上有轻功吗。沈妱暗暗的垂头撇嘴,却听徐琰道:“那是寒山上的舍利塔吧,听说藏着佛骨舍利,你想去看看?”

“可以吗?”沈妱克制住陡然升起的激动,小心翼翼的问。

“明日天气应当不错,不妨一游。”

“多谢王爷!”沈妱喜笑颜开。这可是端王殿下自己提出来的,不怪她贪玩呀!

第24章 合欢

这一带山势大多平缓,寒山舍利塔就坐落在山腰的一处平缓地带,塔后翠峰环绕,塔前平湖如镜,湖光塔影、翠峰天光,天然成趣。

端王虽说是带着沈妱来瞻仰那佛骨舍利的,到底还是没能见着,他又不是拿身份逼迫住持的人,只好遗憾作罢。

不过沈妱依旧兴致盎然,反正她对佛骨舍利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今日一心奔着那合欢花丛而来,待徐琰在塔下随便转了一圈,她便提议道:“这寺庙后头有一片长坡,说是景色极美,殿下要不要去瞧瞧?”

徐琰低头瞧一瞧她那裹得跟粽子一样的小腿,“吹风太多,不利于伤口恢复。”

“无妨无妨。”沈妱哪里还会顾忌这点小事儿,又指了指后头那个肩舆,笑道:“不是还有他们嘛。”

说起来这位端王殿下不愧战神称号,做事前思虑得格外周全——

答应沈妱游山之后,他便顾安去找了一副肩舆,又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两个脚程快的青年,叫他们抬着沈妱上山。是以沈妱虽然腿上有伤,这一路却是安安稳稳的坐在肩舆里头,腿上盖了软毯挡风,那俩青年似乎还会轻功,走路稳稳当当、不疾不徐,沈妱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徐琰倒是没什么不耐烦,见她意犹未尽,便道:“那就走吧。”

沈妱依旧到肩舆上坐了,指挥着那俩青年绕过平湖佛寺,拐进一条山间小路,从山腰横插过去。

没走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山脚下农田桑陌、树丛丘陵如棋盘般纵横交织,中间流水人家相绕,开阔明朗。

往远处看是起伏连绵的城郭山峦,往近处看,那山坡平缓延伸,入目的是大片大片的合欢花树。这时节里合欢花开得正好,绿叶之间花朵连绵成簇,如同一把把缎面羽扇立在其间,整片山坡上像是泼开了满盒的胭脂,点点洒落,娇艳无比。

成片的合欢花拱卫着中间一棵极高壮、极茂盛的菩提树,树冠如伞舒展,底下枝叶层层叠叠,上面缀着许多祈福的香囊丝带,在风里微微晃着,别具情致。

沈妱下得肩舆,自石楠手中接过那副拐杖,笑嘻嘻的向徐琰道了声“请”,便一跳一跳的往那合欢花丛里走。

徐琰跟随在后,抬手止住了后面的石楠,极目展望这满坡风景时,心中倒也甚为赞叹。

这时候的顾安又玩起了时隐时现的把戏,剩下个石楠不敢去搅扰端王殿下,只好跟那两个抬肩舆的青年等着。

沈妱却是浑然不觉。世间奇花异草无数,各有其娇艳动人之处,其中最叫沈妱喜欢的便是这合欢花了。合欢的寓意自是叫人心生欢喜,那丝丝娇艳的绒花在风中微颤时绰约纤秀,妙丽的风姿更能深入心间——

妙手仙姝织锦绣,细品恍惚如梦。脉脉抽丹,纤纤铺翠,风韵由天定。

手指触碰着那绒绒花丝时,心底都能软和起来。

徐琰不远不近的跟着她,瞧见她娇嫩腻白的脸颊轻轻擦过合欢,那唇色比起胭脂般的花也并不逊色,勾唇微笑时带起曼妙弧线,更有柔软*的况味。

心里某个混沌的地方仿佛瞬间有些清明,这样暖融融的景致像是能融化在漠北堆积起的坚冰,他有些不明所以,目光落在沈妱身上,随手摘了朵合欢放在指尖,呵气一吹,便盈盈飘走了。

沈妱却已回身向他跳了过来,玉冠束发,锦衣精干。

她的手掌托着几朵合欢,脸上笑容未散,“你带着荷包吗?放几朵合欢进去,宁神静气十分有用。”——此时人多眼杂,她自然是不敢以“王爷”称呼的。

徐琰瞧着她柔腻的掌心,却是一笑,“我从不用这些东西,你多采些吧。”说着,径自朝那棵菩提树走过去。

沈妱也没在意,拿了荷包出来,小心翼翼的把合欢装进去。转头一看,徐琰走得忒快,竟然已经到了那菩提树下。

她下意识的就想过去,跳了两跳,见徐琰瞧着那树上的祈福香袋出神,又想起什么,连忙顿住脚步。

那棵菩提树因是被合欢围绕,便被唤作相思树,上头的香囊丝带多是求姻缘的。徐琰年满二十却从未娶妻,此时对着相思树出神,沈妱便自然而然的以为是他心里藏了事情,被这相思合欢勾起了情思,因此没敢过去打搅,依旧赏她的合欢去了。

而相思树下,徐琰的心思其实很简单——

佛家讲求无欲无求,常念□□,空即是色,一入佛门,便斩断了俗世尘缘,自是不再有情思。而这里却又种着寓意男女情爱的合欢花、相思树,还引得那么女儿家来树下祈求姻缘,细想起来,倒是有些“进可胭脂红妆、退则青灯古佛”的意味了。

徐琰心中哂笑,忍不住向合欢丛中搜寻沈妱的身影,等瞧见了她,目光却又久久未动。

回到客栈用晚饭的时候两人闲谈,徐琰无意间说了这茬,却险些被沈妱嗤之以鼻。

当然,沈妱也只敢在内心嗤笑,态度却还是恭敬的,还带着笑意道:“佛寺种相思树有什么好奇怪的,经历过才能大彻大悟、舍得放下,自然是跟常人有不同的见解。殿下难道没听说过石桥的故事吗?”

“什么石桥的故事?”

“就是阿难出家前的故事啊,佛家叫做石桥禅的。”沈妱提醒。

徐琰明显有些茫然,想来并不曾听过这个故事。

沈妱见状,只好打了个哈哈,没有细讲——

阿难在出家前,曾路遇一女子,心甚爱之。他对佛祖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佛祖问你有多喜欢这个女子?阿难说,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谁知道徐琰却追着不放,又问道:“什么石桥禅?”

沈妱虽说这些年在外面混惯了,跟同窗们谈天说地之间甚少顾忌,却还没有跟这位王爷探讨堪破情缘的胆子,只得笑着道:“我胡诌的。”说着便又拿了荔枝来慢慢剥着吃。

纤细嫩白的手指头剥着红色的荔枝,露出里头晶莹的果肉来,与那指双手相映成趣。对面的徐琰忽然盯着她的手背笑了笑。

沈妱有些莫名所以,问道:“王爷笑什么?”

徐琰摇了摇头,笑着没回答。沈妱十分不解,将手翻来覆去的看了会儿,没什么伤痕,也没沾什么东西,难道是…她的目光蓦然落在指根处那两个浅浅的小肉窝上。

“像个孩子似的。”徐琰笑着留下这儿一句,起身走了。

沈妱没想到堂堂端王殿下竟然还会这般拿她取笑,一时忘了回话,等徐琰的身影消失了,才狠狠的一口咬住刚剥好的荔枝。

你才像个孩子!她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