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启程回庐陵,因为天气晴好,众人均是神清气爽。渐渐的靠近庐陵的城郭,一草一木莫不熟悉,沈妱瞧着那尚未恢复的腿伤,一路上积攒着的犹豫终于按压不住,掀帘向外道:“王爷,有件事想跟您商量商量。”

“什么?”徐琰放缓马速,靠近她的旁边。

沈妱将头探出去,笑嘻嘻的道:“我娘亲最经不得吓,要是知道我这一趟受了重伤,指不定要怎么担忧,恐怕我往后想出门也难。所以,殿下能不能先把我安顿在哪个客栈,等我不必伤势恢复一些,再回去?”

徐琰大概觉得意外,瞧着她没说话。

沈妱有点心虚,但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退缩,她的目光不躲不闪,十分诚挚。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她没说,那就是如果让母亲知道了她途中重伤的事情,等父亲沈平回府,必然会受一通狠狠的唠叨,能把他埋怨一年半载都说不定。

当然,在端王殿下跟前,沈妱是绝不会扫自己父亲面子的,只是露出点可怜兮兮的祈求之态,问道:“好不好?”

“客栈里并不方便。”徐琰说。

沈妱生怕他直接把她送回家里去,忙道:“没什么不方便,有石楠在,绝不会出差错。”

“就你们两个?”

呃…还得多找个人呀。沈妱想了想,若是通知了秦蓁,蒋姨妈第二天就能把话给传过去,陆玥儿那边更是爱莫能助,倒不如…沈妱立马想到了一人,举手保证道:“我让董叔谨帮着安排,绝不会有问题!他是我在书院的同窗,做事很靠得住。”

徐琰依旧侧头瞧着她,不置可否。就在沈妱心里愈来愈忐忑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不如住进留园吧,有人伺候,我也放心,不算辜负沈先生的托付。”说着,拍马走了,留下沈妱在那里目瞪口呆。

住进留园?

端王殿下是在开玩笑吗?

她跟这位王爷的交情,什么时候有这么好了?

然而事实证明,徐琰并没有开玩笑。

第25章 窥视

进了庐陵城,到达留园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

留园外寂静清冷,自打端王殿下离开庐陵后,园里的管事便闭门谢客,旁人也不敢再去打搅,到如今一月的时间过去,又恢复了最初门庭冷落的状态。然而院墙外绿荫蓬勃、鸟雀往来,反倒带出清幽趣味。

端王殿下回城时并未声张,只是钻进了马车里同沈妱一起坐着,等马车拐进留园门口,那管事却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迎众人进去。

沈妱坐在小肩舆上,打量院内的景致。

在留园荒废之前,沈妱也曾来过这里一两次,那时她也只有五六岁,却对这园中一步一景的布置极为叹服,如今见着那石径假山,便觉当初那幅妙景又到了眼前。

徐琰这次修缮留园时毕竟仓促,虽说也有能工巧匠出手,却也只恢复了当时七八分的景象。即便如此,这园里的景致也是叫人挪不开眼,雕窗小墙、垂花拱门、假山树荫,司空见惯的物事,却总能分割出别样天地。

沈妱一路走一路叹,到了徐琰为她安排的小院时,就见屋里整洁干净,就连她涂抹膏药用的物件也都备齐了。

从两人商定暂居留园到如今,也不过隔了一两个时辰,加上暗卫递信儿的时间…这些人的手脚倒真是快!

这一路车马劳顿,到得此时才算安定下来,沈妱的精神反倒一振,因为进城后不时的被各色食物的香气诱惑着,此时就有些犯馋,觉得腹中饥饿。想着徐琰此时必在书房议事,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便叫来屋里的小丫鬟,“有什么吃的没有?”

“厨下正在准备晚膳,这里有五芳斋的点心和新买的糟鸭掌,姑娘要不先垫垫?”

“那就有劳了。”沈妱笑眯眯的。五芳斋是庐陵城里最好的点心铺,确实叫她思念甚久呢。

那丫鬟屈膝道了声“姑娘客气”便出门去了,屋里另一个小姑娘便搬了高脚的圆桌过来,放在沈妱面前,又泡了茶水端来。

沈妱虽说是“垫垫肚子”,但是一开了头就停不下来,把那两盘精致的点心消灭了大半,又用些糟鸭掌,心满意足之余,已经饱了。等到晚膳时分,她面对着那满桌菜肴,虽说色香诱人,奈何腹中没了空地儿,只能抱憾。

次日一早,徐琰就过来了,身后还带着个老头。

这个老头沈妱有印象,就是徐琰初到庐陵时坐在马车里的那位,原本还好奇这人是个什么来头,竟叫徐琰那般厚待,等见着他身后的药箱时,她才隐约明白。

据徐琰说,这位童郎中原是漠北的老军医,出身杏林之家,却立志沙场征战保家卫国,可惜后来被敌人砍断了腿,没法再上阵杀敌,便转而成了军医。从二十多岁到如今的年近花甲,他留在漠北军中,挽救了无数将士的性命。

如今他老而思乡,徐琰便趁着这次征书的机会将他带了回来,也算感念他对将士之恩。据说童郎中最会治筋骨之伤,连京城里那一堆老太医都难以相比。

沈妱得此殊遇,受宠若惊。

徐琰想是有事缠身,交代了几句便走了,剩下个童郎中隔着衣衫诊了她的腿伤,又详细问了些事情,将那途中所用的药膏看过,掀须道:“伤势恢复得还算不错,依着老夫的法子调理,不出一月,就能行走无恙了。”

“当真?”沈妱喜出望外。

最初在嘉义时,那郎中说要将养三四个月才能无恙,让她发愁了好些天,如今这时间骤然缩短,沈妱自然是喜不自胜,于是愈发恭敬的听童郎中叮嘱,按时服药抹膏,又拄着拐杖四处练练,倒把这留园的景致赏了个遍。

期间打发石楠瞧瞧去探了探郑训那边的情形,谁知郑训家里的瞳儿早已被逐了出去,郑家的大门紧锁着,石楠什么消息都没能探到。

不过据邻里说,郑家最近似乎也没出什么事情,沈妱勉强放心。

如是七八天过去,沈妱虽客居留园,除了有两晚徐琰抽空过来探望外,倒是没多见着他的人影。她也乐得自在,心情一好,隐隐觉得那腿伤好得极快。

这一日她依旧柱了拐杖,蹦跳着往园里去锻炼,累了的时候便在亭中的矮榻上休息。

如今孟夏时节,却反倒比盛夏时还要酷热几分,亭子里一侧是挡风的竹帘,另外三面通透,被游廊花树环绕。桌上的瓷碗里铺了一片小小的荷叶,上面酥酪堆叠,顶上摆了两粒鲜润的樱桃,实是消暑佳品。

沈妱乐滋滋的拿了小勺慢慢儿吃,想着在这亭中看会儿书也不错,且她出来时忘了带扇子,便叫石楠回去取。

晌午最热的时候也最能让人犯困,沈妱本就是爱偷懒打盹儿的性子,这会儿哪里还撑得住,便取了小迎枕摆好,正好靠着眯会儿。

正睡得迷迷糊糊呢,猛然间心思又清醒起来,像是有人盯着她一般。沈妱懒得睁眼,心里觉得奇怪,难道是端王殿下旧病复发,又玩起了吓人的把戏?可那感觉分明又有所不同,隐隐约约的,沈妱甚至觉得那人给她的感觉有些熟悉。

直觉这东西最是难以捉摸,沈妱心里惊异,猛然睁开眼仰头,恰恰瞧见了一个人影。

那人站在迤逦的矮墙后面,只露出上半身在外面,乍一眼看过去,便觉如青松挺拔峭立。他的脸上覆着一张薄金的面具,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两人之间不过两丈的距离,沈妱鬼使神差的就对上了他的眼神。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沈妱说不清楚,正想探究时,那人却也在电光火石之间反应过来,猛然退后,如飞的去了。

沈妱依旧瞪眼瞧着那里,心中有些震惊,又有些迷茫。

直到石楠取了东西赶回来的时候,沈妱还保持着最先的姿势,瞪着矮墙发呆。石楠觉得奇怪,上前问道:“姑娘瞧什么呢?”

沈妱那里没反应,石楠更是疑惑,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也只看到矮墙花篱。可沈妱那直勾勾的眼神就落在那儿,脸上又是一片茫然,石楠早就听人说这留园邪气,这会儿只当沈妱是魔怔了,心里不免慌乱,连忙拍着她的肩膀,唤道:“姑娘,姑娘快醒醒!”

“嗯?”沈妱总算回过神,瞧着石楠,又是一脸的茫然。

石楠拍着胸口喃喃,“吓死奴婢了。这园子里人不多,姑娘还是别在这里睡了。”

——免得碰见邪祟。

沈妱却不知道石楠所指,只是道:“无妨。东西取来了?”

石楠便将书取过来,又不放心的问:“姑娘,要不咱们还是回屋去?”

“就在这吧,有风,也清爽。”沈妱拉过迎枕靠着,翻了两页书后却还是心神不定。刚才那副景象像是牢牢的刻在了,那个挺拔的身影,那道复杂的目光,还有用以遮挡容颜的薄金面具。

那个人,和在客栈里瞧她的人会是同一个人吗?他又是什么人?

端王殿下周围暗卫不少,在留园碰见这样戴面具的也算不上太稀奇,可是那个人,他为何要盯着自己呢?而且直觉高告诉她,那人并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沈妱苦思无解,也只能将满腹疑惑藏着。

不过她的腿倒是好得飞快,到了六月二十的时候请童郎中诊过,老先生便笑道:“不出七八天,也就能慢慢的走路了,只是不能心急,每日循序渐进,到七月中必然无事了。”

沈妱闻之大喜。

她在留园已经住了有十几天了,这里距离沈府也就一条巷子的距离,每天叫她躲在园中不得出门、不得回家,终归是有些闷的。想着七八天后就能回家去,哪能不高兴?

当天后晌徐琰来看她的时候,就见沈妱喜气洋洋坐在檐下,正在逗一只小红狐狸。

沈妱也不知道那红狐狸是怎么来的,只是这些天她每回午睡醒来,在檐下纳凉的时候总能瞧见这只红狐狸爬过院墙窜进来。小狐狸身子已经不小了,行动之间十分利落,一点儿也不怕人,沈妱逗了它两次,竟也渐渐熟悉起来了。

那小红狐狸也像是同她有缘,最初还不太敢过分亲近,如今却已经能趴在她怀里撒娇了。

徐琰站在院外瞧了片刻,忍不住便勾起唇角,上前道:“喜欢这只狐狸?”

沈妱眼中亮晶晶的,供认不讳,又问道:“这是王爷府上养的吗?”

“是顾安救回来的,这里没人养它,倒是可惜了。”

沈妱跟徐琰相处愈久,那警惕畏惧之心就愈淡,此时便顺着杆子往上爬,笑嘻嘻道:“既然没人照顾,不如王爷就把它交给我吧?保证将它照顾得妥妥帖帖。”她脸上笑容明丽,被那红狐狸一衬,更显娇艳。

徐琰破天荒的伸手去抚着那狐狸毛,道:“也好。”

眼神落在红狐狸身上,看到她嫩白的指甲嵌在狐狸毛里,徐琰的手指游弋着,徘徊靠近,在几乎能碰到她的时候,终究是缩回了手,转而问道:“你可认识霍宗渊?”

第26章 夜游

沈妱没想到再次听见霍宗渊的名字,竟是从端王殿下的嘴里。 她有一瞬的犹豫,却还是点头道:“是那位国舅府上的小公爷吗?”

“国舅府的小公爷…”徐琰念着这个称呼,眼中掠过一丝哂笑,道:“是他。”

“算是认识吧。”沈妱抬头看着他,“王爷怎么问起了这个?”

徐琰慢慢的踱步往屋里走,沈妱便也一蹦一蹦的跟进去,只听他说道:“昨儿回来的时候见他往你府上去,看那样子,倒是熟门熟路的。”

可不就是熟门熟路!沈妱心里把霍宗渊暗骂了一句,那厮是个十足的无赖纨绔,去年折腾得沈家胆战心惊,这回再来庐陵,莫不是又打起了坏主意?

沈家可没有得罪这位爷的资本,秦愈那头纵然相助,也是有限,至于蒋文英…虽说能勉强镇得住,但霍宗渊真个犯起浑来的时候,他也未必有什么良策吧。

沈妱有些头疼,瞄了徐琰一眼,忽然福至心灵,抱紧了怀里的小狐狸。

既然狐狸对付不了那只狼,试着借借虎的威势又有何妨?

主意既定,沈妱便苦着脸道:“可不是嘛。”

徐琰转头瞧了她一眼,伸手拿了桌上茶水,徐徐道:“我听说,她是去你府上求亲的?”

…王爷您都已经查清楚了,还问我干嘛!沈妱蹦过去在椅子上坐好了,垂头丧气的点了点头,“去年可把我们家折腾坏了,要不是父亲死扛着,谁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形呢。”说着便是愁眉苦脸,“他这回又上门来,可巧父亲不在,该怎么办呐。”

“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值得你这样怕他?”

“王爷您身份高贵,哪里晓得我们的苦楚。咱们家安安分分的建了几十年的藏书楼,那书坊里的雕版也都攒了几屋子了,虽算不上什么稀奇的宝贝,可也都算是传家之宝。霍宗渊倒好,动不动就扬言要烧了书坊,有一次还真烧了我几篓子活字和新书,要不是救得快,恐怕那书坊早就不在了!”

不止如此,霍宗渊那时候没事就来沈家晃荡,软磨硬泡的“求亲”,无赖手段轮番用,居然还明目张胆的带了人想要抢亲,要不是蒋文英和秦愈出现,谁能拦得住他?

那厮就像是只打不死的臭虫,没闹出过太大的动静,所以官府只会睁只眼闭只眼,哪怕沈家真要报官,放到公堂上也算不上太大的事情。

可他又始终阴魂不散,三天两头的上门搅扰,让人烦厌无比。

徐琰皱眉道:“他竟敢这样放肆?”

“他有什么不敢的,这满庐陵城里,哪一个能制得住他!”沈妱想起旧事,难免恨恨。

徐琰侧头瞧着她,小姑娘埋首抠着桌面,虽然语调还算克制,那抠桌面的手指却是十分用力。当初霍宗渊闹事,左邻右舍多多少少都知道,徐琰不费多少工夫就打听清楚了。他瞧着小姑娘极力克制的模样,心里竟然泛出些酸涩的味道。

如果沈明还在沈家,处境会不会好很多?

霍宗渊那样的孩子,最怕的也就是硬碰硬、无赖对无赖,若是谁能出手狠狠揍他几顿,他恐怕也就老实了。

沈明…想起那个倔强坚韧的身影,徐琰竟平白生出些愧疚。

“我来收拾他。”徐琰断然道,“你安心住着,若是他再敢生事,即刻派人来回我。”

沈妱没料到徐琰竟是如此好心,一时有些讶异,抬头看他时,徐琰却已起身道:“闷了好些天,出去逛逛?”

“好啊!”沈妱大喜,请徐琰先回,她换了身简便装束赶过去。

两人依旧乘车出门,只是沈妱怕碰见熟人,戴了顶围着黑纱的斗笠。

徐琰回到庐陵的消息早已传开,他也不去掩藏行踪,如常的行在街市,沈妱紧跟在他身边,倒像是个负伤的小厮。不过她毕竟身姿纤秀,步履轻盈,看在有心人眼中,不免怀疑这位端王殿下是不是有养娈童之癖。

沈妱才不会注意到这些,只是欢快的左顾右盼。

自打在嘉义负伤,至今也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最初她躺在榻上养伤,一路回来时也只能在马车中呆着,回庐陵后又在留园困了二十多天,实在是闷了太久,如今真是有些金雀出笼的喜悦了。

两人沿街逛了许久,徐琰兴致竟也不错,说是要亲自给疼爱的公主侄女挑些有趣的礼物带去,叫沈妱帮忙掌眼。沈妱也不客气,若是挑适宜公主身份的华贵钗簪脂粉,她还未必有那等眼光,但说起有趣的玩意儿来…这六年的市肆可不是白混的!

等向晚时分两人寻了酒楼用饭时,后面顾安手中已拎满了大小盒子。

徐琰意犹未尽,暮色中街上灯笼一盏盏亮起,穿城而过的湄水畔柳丝婀娜,一盏盏灯笼映着波光,丝竹笙箫响起,倒是满满的温软富贵气象。

他看向沈妱,“有胆子夜游湄水吗?”

沈妱跃跃欲试。湄水的夜色她早就听董叔谨夸过无数遍,只是无缘亲游。这几年虽说沈平管得宽松,却也不会容她夜不回府,除了有限的几次因事晚归外,平常她都是用了晚饭后就再不出府门半步的。

她有点犹豫,在家规和美景之间权衡摇摆,天人交战了半天之后,终究咬牙道:“好!”

徐琰闻言朗然一笑,举杯递给她。

这一晚沈妱很开心,湄水的夜色媚丽迷人,听着丝竹笙箫飘在河面,看那满天星子落在水中摇曳生光,靠在舟中喝茶闲谈的时候,那份自由悦然是暌违了多年的。

闲谈之间,徐琰提起了漠北的夜色,说那里开阔辽远,风吹草浪,盛夏的夜里幕天席地,叫人心神高旷明远。

那是沈妱久远记忆里的景致,她此生虽说跟着沈平走了不少地方,却不出武川、真定、泰宁三省,就连京城都还没去过,更别说是漠北了。

聊到后来,沈妱竟觉得有些依依不舍,生出期盼眷恋。

如果她不用守着家业,如果父亲能够允许,未来的某天,是不是可以前往漠北,看看那里和记忆是否相似呢?

子夜时兴尽而归,第二天沈妱不出意外的睡到了日头高照。

起来后心神皆畅,高高兴兴的用过早点,石楠那里却总有些神不守舍。这倒是稀奇得很,沈妱不免问起,石楠搪塞推脱了片刻,终究抵不过沈妱逼问,便欲言又止,“奴婢…昨日偷空去了趟郑家…”

“郑老先生,他出事了?”

“没有没有!”石楠连忙摇头,“他的宅子依旧锁着,没什么事情,只不过周围的邻里说,已经半月没见里面有动静了。哎呀,姑娘你别着急!”她一把按住意欲起身的沈妱,宽慰道:“也只是邻里这么说,里面如何没人知道,何况你不是说端王殿下会护着他吗,兴许没什么事呢。”

“没什么事的话郑老先生能半个月足不出户吗?”沈妱发急,“王爷虽然答应看顾,可哪里能时时周全。不行,我不放心!”

沈妱自然是不好自个儿跑去再确认一遍了,只好一蹦一跳的往徐琰的书房里面去,想从他那里问问消息。可惜徐琰并不在府里,只留了个随驾而来的长史在此,这位只管府里的内务,其他事情上是绝不会张口露信儿的。

沈妱心急如焚,郑训那可是沈平的至交,若是他出了岔子,沈平回来后如何能好受?

她也顾不得了什么了,想着腿伤已是无碍,便戴了斗笠黑纱,想亲自去郑家瞧瞧。

还没风风火火的蹦到留园门口呢,徐琰却是骑马回来了,见她不顾石楠的阻拦,兔子一样往外跳着,忍不住浮起笑容,问道:“去哪里?”

“王爷!”沈妱仿佛看到了救星,“郑先生那里最近有消息么?”

徐琰面上笑意一僵,道:“已经半个月没消息了。”

“怎么会?王爷不是说会看顾他吗!”沈妱大急。

“他出去买东西却失了踪迹,我派人四处去找,了无音讯。”徐琰面色微沉,“应是被谁藏起来了。”

“还能是谁,肯定是薛万荣啊!”沈妱急切之下脱口而出,“他害死了玄诚真人,几番逼迫郑先生,以前也曾为了夺藏书迫得人家破人亡,王爷,郑先生在他手里定是凶多吉少,您难道打算放任他不管吗?”

徐琰目光一冷,猛然瞧向沈妱,一改之前的平易之态,就连周身气势都瞬时威压起来。

沈妱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倒是被他吓住了,剩下的话哽在喉头。

“回去歇着!”徐琰肃容吩咐,“我会找回郑训,你别折腾。”

沈妱呆呆的看着他,对这句话的可信度保持怀疑。徐琰见她不动,颇有要继续出门的意思,竟是二话不说,伸手揽住她的腰身,直接把她带回小院儿里去了。

第27章 温柔

沈妱觉得很郁闷,回屋后就坐在书桌跟前,闷声不语的坐了一整个后晌。

石楠好几次端了甜点来哄她,却是徒劳无功,只能劝道:“姑娘你别生端王殿下的气了,他说了会找回郑先生,应该能找回来的。”

“我哪有资格生气,横竖是我有求于他,他帮了是情分,不帮的话,我也怨不得他。”沈妱赌气,“我是暗恨自己无能,想要帮助郑先生,自己却半点本事都没有!”

“姑娘已经很尽心了。”石楠剥了荔枝往沈妱嘴边送,“以前郑先生那里有个大病小灾的,不都是您和老爷帮着照料吗,寻常有人捣乱,也都是咱们帮衬着。这回碰上的是学政大人,说实话,咱们又哪有能耐跟他对抗呢?”

沈妱闻言,鼻子一酸。她的姨父蒋文英是政客,即便能压制薛万荣,却绝不会为了郑训这等无关紧要的人大动干戈,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徐琰,他贵为亲王,明明能把薛万荣绳之以法,却总是按住不动,还不是跟蒋文英一样的心思?

怪只怪沈家人微言轻,自己没本事,又有什么资格怨别人不帮助呢?

沈妱低头咬着荔枝,过了好半天,又闷闷的道:“再说了,他把我捉回来是什么意思?”

石楠想起端王强行把沈妱带回来时的模样,虽然当时也愤愤不平,过后想来却又觉得有趣,只好强忍着笑意。

过了会儿,又听沈妱喃喃自语,“算了,他已经帮我们很多了。”

晚饭时徐琰也没来这边,沈妱虽然心情低落,该用饭的时候却还是不含糊,吃饱后在院里转了会儿,便回屋里坐着看书。可今日之事萦在心头,怎么都是心神不定,她索性起身取了一枝拐杖拄着出门去了,只说想去散心整理思绪,也没叫人跟着。

夏末的夜晚,繁星漫天,澄澈清明。

她沿着花间小径慢行,渐渐的到了荷塘旁边,远远的见那八角亭里坐着个人,不免奇怪。留园虽不是正经的王府,但守卫却是极严的,沈妱也不担心那是什么坏人,往近处走了走,才看清那是徐琰。

夜深人静的,他独自坐在亭中,周围没有半个人影,也不见半点灯烛,只有月光倾泻下来,照亮荷塘,洒满小亭。他像是在出神,不时的拎起酒坛喝一口,而后又是半天不动,仿若雕塑。

沈妱看得一愣,正犹豫是否要上前时,那头徐琰却仿佛有感应般转过头来,见了是她,便招招手。

月光将他的面孔照得清楚,沈妱走到跟前时,就见他眼神已经有些迷蒙,显然是喝了不少。

沈妱在另一侧的鹅颈靠椅上坐定,打量了徐琰几眼,却没说话。

徐琰也打量着她,问道:“还在怨我?”

“民女不敢。”沈妱扭头去瞧那荷塘,“殿下已经很照顾我了,民女感激不尽。”

徐琰看了她片刻,兀自一笑。两个人静静的坐了会儿,徐琰又道:“现在还不能碰薛万荣,你得学会忍耐。”

沈妱诧异的看着他,徐琰便起身踱步过来,坐在她的旁边,“薛万荣明知道我盯上了他,却还敢害了玄诚真人、捉走郑训,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他…”沈妱一时语塞。当时光想着端王殿下位高权重,薛万荣的罪行又无可抵赖,只要出手就能制住薛万荣,她倒还真是没想到这茬。

她不由探究的看向徐琰,徐琰却放佛有些感叹,“说你笨吧,你却也机灵。可要说你机灵…这一路回来,半夜的客栈外从没消停过,你怕是不知道吧?”

还有这等事?沈妱惊异的瞧着他,想了半天,心中愈来愈震惊。

当初徐琰以征书之名来到庐陵时,她还狐疑呢,不明白怎么让这位战神来做征书的事情。现在想来,这征书之事恐怕只是个幌子,徐琰驾临庐陵,应当是有别的要事。

敢于半夜在徐琰下榻的客栈外闹腾,那些人想必来头不小,是薛万荣的人吗?他能有那样的能耐?又或者是秦雄?

可他们都是朝臣,怎么敢这般去挠徐琰这位亲王的老虎毛?除非是背后还有人支持!

是太子?魏王?甚至…那位据说十分疼爱徐琰的皇上?

毕竟有蒋文英这样一位姨父,沈妱对太子与魏王夺嫡之事已有耳闻,徐琰是战功赫赫的亲王,虽然向来都是功成身退,却还是有着旁人难及的号召力。如此分量,若是他稍稍偏向了哪边,会招来麻烦并不奇怪。

沈妱越想越是惊异,到最后竟问道:“那王爷在这里不会有危险吧?”

徐琰失笑,却昂首道:“漠北几十万大军都奈何不了我,些许小贼,不足挂齿。”声音中倒有激昂傲然之意。

沈妱闻言,不由一笑。是啊,他是赫赫有名的战神,岂会被这些小事奈何?

心中不知怎的就霍然开朗,对于郑训的那些许纠结也不翼而飞,她瞧着当空朗照的明月,莞尔笑道:“是我想得太窄了。殿下勇武之名让漠北敌军闻风丧胆,又哪里会被这些人影响。”忍不住就想象他身着铠甲,率军杀敌的英姿,想起关于他的那些传说故事。

“听说殿下曾孤身陷入敌军,一个人杀了七八百的敌军?”

“没那么夸张,百十来号吧。”徐琰拎过酒坛,喝了一口。

“据说殿下还养着一头狼?”

徐琰点头,“是啊,一只小公狼,现在已经被训成了战狼。”他有些出神的靠着朱漆画柱,“它小的时候怯弱胆小,只会躲在窝里发抖,现在却勇猛无比。”

就像他自己,小的时候只会躲藏在皇兄的身后,现在却能统领千军万马,意气风发。

沈妱侧头瞧着他,觉得这场景有些不真实。纵横漠北的战神、皇帝最宠的亲王,在她最初听到端王要来庐陵的时候,她是怎样刻画他形象的?那时候只觉得他端贵威仪,何曾料到会有这样闲坐喝酒的时候?

想起最初被他吓得魂飞魄散的样子,沈妱又觉得好笑,闲谈道:“出征在外,一定很艰险吧?我听童郎中说,有一次他们被困在深山十多天,连只能抓来吃的野兔都没有。”

“也有有趣的事情…”

沈妱不知道她是怎样睡着的,只是听着徐琰讲漠北的故事,想象着沙场上的壮烈、军伍中的意气,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望无际的旷野。

功名尘与土,征路云和月。他心中怀的是家国,隐忍谋划、艰险向前,所求的无非魏国百姓的安居乐业。相比起来,一人一姓的生死,似乎太过渺小。哪怕盯上薛万荣,也是为了朝纲安定,盛世太平。

他说,“万千将士用满腔热血换来的清平,绝不容阴暗权谋践踏。”

那些事情离沈妱似乎太远,她却还是听得热血沸腾,第二天清晨醒来的时候,竟还能清晰记得昨晚的所有场景。甚至隐约记得,她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有人在轻抚她的脸颊唇瓣,流连徘徊,眷恋轻柔。微凉的指尖有些粗粝,像是常年执剑后生出的茧子。

那不会是端王殿下吧?额…一定是她出现幻觉了!

沈妱没再闹腾,安安分分的在留园住了几天,到七月初的时候已经能慢慢走路了,便提出想回家去,徐琰自然没有阻拦。

从留园往沈家的路并不远,沈妱决定直接走回去。临出门的时候想了想,还是随手把那用惯了的拐杖拿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