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池不算沈家正经的客厅,沈妱母女过去的时候,沈平和朱筠就对坐在池边的八角亭中,桌上摆着两碟子蜜饯、两碟糖糕、两碟时蔬,他们一人手中一杯茶,言笑晏晏。瞧那架势,应是在客厅中坐了会儿,就搬到这儿来了。

朱筠一见了沈夫人就忙见礼,而后含笑望向沈妱,道:“几年不见,阿妱可真长成个大姑娘了。”他这一去几年,相貌和声音更趋成熟,毕竟为官几载,行止也端方了些,单看其仪表相貌,也算是个谦谦君子。可他的眼神却没有太多变化,望向沈妱的时候,是和从前一样的打趣。

他本就生了双桃花眼,从前下套子逗沈妱的时候也是这样含笑眯眼,叫人觉得像狐狸。

真是一点都没变!沈妱心中暗骂,却还是施礼道:“朱世兄别来无恙。”

朱筠眼中笑意未散,等沈夫人落座后他才坐下。

因他幼年就常与沈家来往,那时候他跟沈明的交情又好,十几年相处下来,沈平夫妇是拿他当儿子看的,又有师徒名分放在那里,倒不必刻意避嫌。

沈夫人痛失爱子之后,有一阵子就是朱筠在想办法哄她高兴,对他也是格外的疼爱,一面让他尝尝家里新制的蜜饯,一面又问他在京中的境况。

朱筠答得很是详细,他的口才其实很不错,说话抑扬顿挫,将种种经历和趣事讲来,连沈妱这个心怀芥蒂的都被他吸引住了。

沈平听完也是满意而笑,“你这一趟上京扬眉吐气,不像以前那样调皮,朱兄总该放心了。他盐政上事务繁忙,虽有你兄长扶持,到底年纪大了容易劳累,上回在衙署见着他,他还抱怨腰疼,有你在,多少能帮他分忧了。”

“师父高见,父亲也这样夸我。”朱筠笑得有点“恬不知耻”的味道,“我看夫子近来劳累得很,想是征书上事务繁忙。陆叔叔叫我帮着做征书的事情,往后也能为您分忧了。”

其实按他的官位品级,庐陵书院的院长都得听他的调派,根本谈不上什么帮沈平分忧。

沈平自然明白这一点,不过他本就无心仕途,这书院的副院长还是为了方便做事才挂上的,自然不会计较这些高低,倒是很感欣慰,将一口酒饮尽,叹道:“不辜负朱兄多年培养啊!”

也不辜负我多年教导!他的脸上春风得意。

沈妱已经许久没在沈平脸上见着这般笑容了,想着朱筠能叫她宽慰,也是极好的事,对他的芥蒂少了几分,便问道:“朱世兄,京城那边征书的事你也参与过么?”

“这倒没有。”朱筠摇了摇头,“此次征书由端王殿下总理,内阁中两位阁老辅助,翰林院的学士们也都被调过去,又有国子监中众人,倒是跟京兆衙门没多大关系。听说阿妱最近帮着整理书籍,功劳不小啊?”

沈妱在朱筠面前,基本没有过“自谦”和“害羞”之说,将脸儿一扬,“消息很灵通嘛!”

“过奖过奖。”朱筠显然也不知自谦为何物,帮着沈平夫妇斟满了酒,其乐融融。

朱筠这回过来,除了给沈平备了一份极厚的礼物之外,给沈夫人和沈妱也都有礼盒相赠。

沈妱送走了他,回来玲珑山馆拆开时,就见里面是一摞极漂亮的十色松花笺、一方松烟墨、一方端砚、一支令陶笔。这些可都是好东西,十色的松花笺问世不久,在京城中还方便找寻,在庐陵就难求了,至于那笔、墨、砚台,都是出自名家之手,价值不下千两。

朱筠出手如此阔绰,东西又都挑得甚合沈妱心意,沈妱慢慢把玩着,喜笑颜开。想起一件事时,那笑意就瞬间冻住了——

朱筠在家排行第三,朱家与沈家又是世交,朱筠依旧有意招入沈家为婿!而且看今日沈平对他那亲近的态度,难道是他师徒俩已经商议过此事,并且有个愉快的结果了?

猜是猜不透的,只能留待日后探问。

沈妱不是个藏宝的性子,有好东西就要用嘛,当下研磨铺纸,拿那方松花笺写了一首小诗塞进灯笼里,取个吉利的意思。

当晚饭毕,庐陵城各处便次第挑起了各色精致的灯笼。

中秋之夜,这里有燃灯以助月色的风俗,将灯笼做成鱼虫、鸟兽等诸般有趣的形状,糊上彩纸,内里或写点祈求吉利的话,或是放一首小诗,等夜色.降临时便挑在竹竿上,或是垂在房檐下,一家人就着灯笼赏月欢饮,实为趣事。

待得戌时将半,满城满巷都是华丽精巧的灯笼,就着月色星光,恍若琉璃世界。

沈平文雅之人,自有一群好友相聚吟诗,沈夫人则带着沈妱观灯去了。

其实庐陵书院的学子们也有这风气的,像秦愈、董叔谨等人,也大多会在家中赏月完后便去观灯作诗,还邀请过沈妱几次。不过沈家的规矩,沈妱白日里跟同窗们来往均是无碍,但是入夜后就不得再去参加他们的活动了。

好在除了那些同窗,沈妱还有蒋蓁、陆玥儿等好友。

她跟着沈夫人行了一程,途中撞见正在猜灯谜的蒋蓁等人,便兴高采烈的加入其中。沈夫人那头也跟蒋姨妈有约,便嘱咐他们猜完灯谜尽早回去,留下石楠和一个得力的妈妈跟着沈妱,放心去了。

这晚的花灯仅次于元夕之盛,灯谜也是花样百出,又有各色奇趣的小礼物相赠,自然招来少女们的喜爱。

一伙人行了一程,收获颇丰,再往前就是白鹤楼了,他家的灯谜最是难猜,赠品也最是丰富,这时候已经吸引了好多少男少女。

蒋蓁兴致高昂,拉着沈妱的手边凑了过去,一行四位少女,外加跟着的丫鬟和婆子,倒是浩浩荡荡。

这白鹤楼的规矩,猜出灯谜后并不说出来,只拿字条写上,递给守着灯谜的人。若是答对了,对方便给一方小牌子,凭着小牌子可以兑换礼物,也有猜下一盏灯谜的资格,这灯谜自是越来越难,四层的阁楼里自下而上布了四十余盏灯谜,目下也只有五六个人能走到三层去,剩下的大多数都还在一层徘徊。

一伙儿人里若有人能猜中,同行的倒可以跟着上去试试灯谜,只是没有赠品罢了。

这时候的一层已经围了两三百号人,白鹤楼平时瞧着宽敞,到底空间有限,塞下这些人后便有些拥挤。

沈妱同蒋蓁等人猜了十余个,就有人在旁边摇头叹息道:“这等难题,猜十个都是费力,也不知上头那些人是如何猜到的。”

“上头那是文曲星,如何能猜不中。”旁边有人答话。

“就是秦大人家的二公子?”

“是啊,其实就他一人能猜中,不过他还带着京城来的表兄妹,看上去人就多了。”

那人便叹道:“不愧是文曲星啊,佩服佩服!”

沈妱在旁听得讶异,往年秦愈都是要去书院文会的,怎么这会儿却来猜灯谜了?不过想想也是了然,往年他是孤身一人,今年有霍宗渊兄妹前来,怕是不得不陪着,顺便捎带上家里那两位姑娘了。

这么想着,蒋蓁又猜中的几个,沈妱跟着走过去,已是在二楼的拐角了。

正熙熙攘攘的热闹呢,忽然外面一声喧闹吵嚷,接着门口就乱了起来,靠近门口的人急匆匆的往外走。沈妱觉得奇怪,忽闻鼻端传来些烟味,猛地反应过来——不会是起火了吧!

她下意识的拉起蒋蓁和石楠往外走,果然就听外面有人大叫道:“着火啦,快救火呀!”

可这白鹤楼里如今挤满了人,那门口还不足六尺宽,慌乱之下又是踩踏拥挤,哪能那么快就让人出去的?

沈妱没走两步,二楼已经有些人冲了下来,前面的人又堵着出不去,顿时挤做一团。

石楠最是护主,跟那位妈妈一起站在沈妱背后,努力抵挡着后面的压力,又将手臂伸到前面护着,免得沈妱被人挤开。

一时间四处乱嚷,众人慌乱,那火似乎是从顶上烧起来的,这时候已渐渐蔓延下来,浓烟中夹杂着刺鼻的气味,竟是跟郑训*书楼那日的味道相似。

白鹤楼里有火油,这火是有人故意放的!

沈妱心中惊讶无比,不过也无暇考虑这些,努力的往前挪着,又要尽快出去,又要防止被挤倒,甚是艰难。好在一楼火势目下还不算太旺,有人情急之下拆了门窗往外跳,倒是渐渐疏通开了,虽然楼里已满是呛鼻的烟味儿,沈妱好歹是挤到了门口。

她左右瞧了瞧,蒋蓁和陆玥儿等人虽然被隔开,却都是无恙,这才松了口气。

等她摆脱刚才的拥挤,站到街上猛喘了几口粗气,抬头一瞧时,几乎给吓傻了。

只见那火是从二楼烧起,浓烟卷着火舌不断往上舔,已将三层和四层包围住。这白鹤楼原本油漆彩画十分华美,此事尽数烧得焦黑,想是里面引火的东西不少,就这么一会子,已有窗梁烧断了砸下来,惊得路人纷纷避让。

这些天来未曾降雨,天气稍稍有些干燥,今夜又偶尔能起点小风,这时候旁边相连的阁楼也都被波及,迅速的蔓延开,噼噼啪啪烧得十分热闹,火势连绵映亮半边天空,灼目吓人。

街上自然也是乱作一团,原本这里就是十分热闹的缩在,这瞬间大波的人涌出来,火梁乱跳,浓烟直往鼻子里窜,不足两丈的街上人流如潮,纷纷惊慌着往外逃窜。

拥挤的人群里哪由得沈妱自主,眼瞧着蒋蓁就在四五步外,她挤了挤想要靠过去一起逃,谁知道眼前一个大胖子猛然被挤过来,慌乱的人群中她被人推搡着,等绕开那大胖子时,蒋蓁那边早已被挤得不见了踪影。

再一回头,别说是蒋蓁了,这一个晃神之间,就连石楠都不见了!

第40章

沈妱虽然也惧怕这火势,却也没有太过慌乱,左右瞧了瞧不见石楠,人群吵嚷着淹没她的声音,她已经被人流带着往前走了好几步,想要找回石楠是更难了。

她也不是个胆小的,当务之急是离开这烈火危险之地,反正众人都逃了出来,到时候再聚首也不难。

这么一想,便咬牙稳住身形,跟着人流往前走了一阵,便拣一条人相对较少的巷子钻了进去。

巷子里有不少逃窜的人,不过比刚才明显疏松了许多,沈妱进了巷子稍微等一会儿,依旧不见石楠,便也不再傻等。

出了这条巷子,便是一条宽敞的街,两边也都是商铺和连着的人家,此时见着后面那里的大火,有些人就开始慌忙的收灯笼,生怕一个不慎再起场火灾。

沈妱此时倒是已经镇定下来了,理了理衣衫,所幸她去得晚,虽然被当时被浓烟呛得眼泪横流,倒是没有烧伤,只是拥挤中被人磕碰了几下,这时候胸前、后背和腿上都隐隐作痛。

她辨了辨方位,沈夫人和蒋姨妈赏灯的那酒楼在湄水边上,若要去那边未免远了。况且石楠不知道那地方,沈夫人若得知白鹤楼这里的变故,或许也会早早回家,自己不如也回家去。

主意已定,沈妱垂着头刚走了一段,猛然瞧见前面有个熟悉的人正摇着扇子慢慢赏灯过来,那骚包的姿势、怡然自得的神态,不是朱筠是谁?

沈妱对这位仁兄总有些“避之不及”的心理,尤其现在她被人群挤得头发都有些散乱了,形象不佳,必然遭他打趣,于是想也不想,闪身进了旁边的一道小巷,藏在一丛翠竹之后。

这地方隐蔽,她等着朱筠过去了,这才想探身出去。谁知道刚要动身,身后却蓦然传来一道突兀的声音,“你在躲谁?”

“啊——”沈妱刚刚惊呼出口,又急忙下意识的捂住了嘴,只留个余音绕身。

她惊慌着个心转过头去,就见徐琰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正闲闲的靠后面人家的门扇上,低头觑着她。

沈妱被他吓得太狠,刚才那心都快要跳出腔子了,神经乍紧乍松,脱口就骂道:“你吓鬼啊!”好歹留了一丝理智,记着眼前这位再怎么可恶都是她得罪不起的王爷。若对方是董叔谨,恐怕一顿恶狠狠的粉拳早已招呼了过去。

徐琰皱了皱眉,“你没听见我的脚步吗?”

沈妱本想再骂两句,可是顾着小命儿哪敢太过造次,便强忍怒气冷嘲道:“殿下走路比猫还轻,比鬼的动静还小,民女哪能发现。”她草草的施了个礼,转身就想走,“殿下慢慢赏灯吧,民女有事,先告退了。”

“你就这副模样走出去,不怕人家看见了说沈家姑娘不顾仪容?”徐琰倒是没恼。

“仪容?”沈妱有些迟疑,掏出随身带着的菱花小镜,借着街上明亮的花灯光芒一瞧,就见头上一缕头发已经松了,那发钗斜斜的挂着,雀儿口中所衔的珍珠在她耳边晃荡,几乎就要掉下来。

她不由有些懊恼,从白鹤楼挤出来的时候发髻本就松了,好歹勉强能见人,刚才匆忙躲在竹丛后,谁知道那头发被竹枝一勾,竟彻底的松了?

沈妱身上并没带什么整理发髻的物事,想把这发髻好好梳回去是有点难了。可这副仪容确实不宜大摇大摆的走出去,不由迟疑道:“这条小巷能走通吧?我专挑小路走好了。”

徐琰却忽然笑了一下,朦胧花灯映照之下,那笑容竟有夺目之彩。

“等着吧。”他丢下这么一句,大步走出了小巷。

沈妱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却还是乖乖等着了。过了片刻,就见徐琰大步走来,手里竟拎着个长长的帷帽。他的身材本就高挺,执剑纵马时气势逼人,如今拎着个帷帽,那长长的绣花纱巾拖在手边,怎么看怎么怪异。

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有路经的姑娘瞧见他,那眼神登时就黏住了,虽然不至于惊呼或是挥手帕,却有好几个都停下了脚步,拿手中的团扇遮住微张的樱口。

徐琰大抵也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手臂一挥,将那长纱卷在手臂上,几步就进了小巷。

矫健的身影靠近,沈妱仿佛看见了救星。她如何能不明白他的打算,当下大喜,屈膝道:“多谢殿下相助!”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他说得面不红耳不赤,甚至伸手帮沈妱理了理发髻,小心的将那帷帽给她戴上。

沈妱的脸却是悄悄的红了。

街上人流依旧如织,这小巷里一隅独静,沈妱的身材还未完全长开,这时候身高还不及徐琰的肩头,他倾身过来时,沈妱莫名就想到了那日西山夕阳下的事情。她掩藏在帷帽之下,有些无措的理了理鬓边乱发,又低头道:“多谢殿下。”

“走吧,我送你回去。”

沈妱有些迟疑。

花灯节赏灯是个什么习俗,她心知肚明。朦胧月色、琉璃花灯装点出缤纷世界,总衬得美人更娇,儿郎愈俊,从前这一年两度的灯节可是促成了不少有情人啊。徐琰这头本就对她有那么点意思,这一路踏着花灯走过去,会不会很尴尬?

尤其是想起那天他突兀的亲吻,沈妱简直想假装不认识徐琰,将这些尴尬通通避开。

徐琰却不知道这些胡思乱想,只当沈妱想要避嫌,不愿深夜孤男寡女的同行。她局促的模样落入眼中,愈见可爱,便忍不住笑道:“人贩子趁灯节捉人的事你不会没听过吧?白鹤楼那边刚出事,这里正是他们下手的好地方。”

额…好吧,徐琰君子襟怀坦荡荡,倒是她想多了。

沈妱有些自惭,便道:“殿下请。”

两人便出了小巷,同往沈家而行。徐琰本就丰神俊朗,常年沙场征战练就一股冷厉气质,穿行在人群中十分惹眼,沈妱虽不露面容,那窈窕身段藏在帷帽长纱之下,夜风中更见婀娜。

刚才赏灯的朱筠绕了一圈后竟又跟两人打上照面。

他当然认得这位名冠京华的端王殿下,此时瞧他气宇非凡,旁边的姑娘身姿玲珑,远胜街上众人,不由生出名将美人之慨。

等师父答应了婚事,他把小阿妱带到这灯市同行,想来能与这位姑娘不相上下吧?

他鬼使神差的驻足看了片刻,觉得那姑娘走路的身形跟沈妱有些相似。想了想又觉得不可能,沈夫人虽把阿妱当儿郎教养,却也不会放任她深夜与陌生男子独行。

更何况,端王殿下悍武冷厉之人,平常都板着个棺材板一样的脸,气势又威压迫人,才拐不到阿妱这样娇美的姑娘呢!

哎呀,果然是自己太想再见见阿妱了吗?朱筠啧啧叹了两声,缓步走了。

这头徐琰将她到分岔路口,眼瞧着她进了府门,这才转身回留园去了。

第二天,白鹤楼失火的事情就传遍了庐陵。

昨晚在白鹤楼猜灯谜的人不少,大多数人都闻到了那股刺鼻的气味,加之火势格外旺盛,由不得人揣测万端。据说那白鹤楼的魏老板昨儿晚上失火时就不见了踪影,至今音信皆无,于是众人都猜测是他故意纵火,而后畏罪逃走。

可他为何要纵火呢?那白鹤楼可是庐陵城里最负盛名的酒楼,平日里银子跟流水一样淌进来,那魏老板是脑子被水泡了吗,竟然舍得烧了这样的摇钱树?又或者他这事被人给坑害了,这时候正一肚子苦水?

城里众人揣测纷纷,扼腕叹息者有之,旁观笑话者有之,唾骂鄙弃者亦有之——白鹤楼一场大火,可是毁了附近的好多商铺宅屋。

而在都指挥使秦府内,秦雄的一张脸寒如腊月冰霜,几乎咬碎一口钢牙。

他一面派人通知官府,一面却又派人去调查那魏老板的底细,叫人暗中搜寻捉拿。

秦雄生气的原因很简单,昨夜一场大火,虽然也有不少人被波及,那火场中受伤最重的却是秦家的几个孩子!而且看那情形,这大火分明就是冲着秦愈等人来的!

当时白鹤楼中客人虽多,却只有秦愈猜中了三十余个灯谜,登上了三层的阁楼,同行的霍宗渊兄妹、秦霓姐妹也都跟过去凑趣。那场大火是从二楼烧将起来的,三楼和四楼都放了引火之物,那些木质的楼梯不过转瞬便烧为灰烬,教他们退无可退。

秦愈若是孤身一人,自是不惧这火场,可同行的都是娇气之人,他哪能照顾得了四个人?

火场中据说还窜出了两个蒙面的灰衣人,挥剑舞刀直取霍家兄妹,竟是要下杀手的意思。秦愈当然要奋力以抗,可他被二人缠住,又哪能有余力救护众人逃出?

霍家兄妹和秦霓姐妹都是娇生惯养的孩子,本就被浓烟呛得慌乱无比,更别提想办法逃离其中,只能被困火场逃脱不得,等待人来救。

据说兵马司和秦家护卫赶到的时候,里面三个姑娘都已昏迷在地,霍宗渊和秦愈都身负重伤,摇摇欲坠。若是再晚上一时半刻,恐怕霍家兄妹和秦霓姐妹的命都得交代在那里。

灰衣人武功不怎样,轻功却是卓绝,见有救兵赶到,个个逃得比兔子还快,竟叫秦雄手下的护卫们毫无所获。

这会儿秦府上下人来去匆匆,十余位郎中守着秦愈等五人,个个额头见汗。

秦愈虽身负重伤,可他自幼习武身子强健,处理了伤口将养个把月也就是了。霍宗渊也是伤得不轻,不过他毕竟是个儿郎,这些年为非作歹上蹿下跳,也是会那么点三脚猫功夫的,虽然被人刺伤,又被浓烟熏得昏迷,倒是没被火苗烧伤。

剩下三个姑娘可就惨了。

秦霓的头发烧了大半,衣衫也都残破,颇多灼伤之处。

霍宗清也好不到哪里去,同样的衣衫残破,那后颈中像是被火梁砸过,血肉模糊中皮肉又显出焦黑,一直蔓延到耳根,几乎就破了姑娘家的皮相,看上去触目惊心。

最惨的是秦霏。她年纪最小,也最惊慌,当时秦愈抽空照拂着秦霓、霍宗渊尽力照顾霍宗清,剩下她无人过问,没能闪开火星断梁,后背和小腿上都有大片的灼伤,脸上似乎是被热炭烫着了,有几个大小不一的伤处,破了面容。

这还只是目下能看到的。虽然官兵救护得及时,可被那样的浓烟熏着,谁知道醒来后会不会坏了嗓子?更甚者,会不会坏了脑子?

哪怕一切都完好无损,这火场里的伤痕对女儿家又会有多严重的影响!

秦霓和秦霏都是自家女儿,好生调养也有恢复之望,亲事上也有转圜的余地。可霍宗清呢?那是长公主和皇后的宝贝啊,哪怕她将来能恢复如初,如今这般伤痕若被她们得知,该有多气怒!

更别说霍宗渊了,若他有个三长两短,恐怕自己这仕途也该转入下坡了。

秦雄恨不得把那魏老板捉来碎尸万段!

那人到底是恨霍家兄妹,还是恨他秦雄啊?

秦雄位高权重,要调用官府里的各项文书案卷也不是难事,从白鹤楼那里入手,很快就有了线索——

这位魏老板名叫魏正,是泰宁省人氏,家里原本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在当地算是个中等人家,膝下有个儿子叫魏清,曾科举入仕,当了京官儿,谁知道十二年前不知道卷进了什么事,被削职流放了。

也是从那时候起,魏正开始拼命赚钱,四五年时间里家产翻了几十倍,可称暴富。然后有一天,他忽然将家产变卖殆尽,孤身来到庐陵,开了这家白鹤楼。

秦雄在庐陵为官多年,对此也有些印象,那白鹤楼最初默默无闻,后来魏正打着两个灯节猜字谜的旗子,渐渐有了名声,加上里面菜品、环境无不上佳,这两年里渐渐兴盛。

如今想来,他孤注一掷建立白鹤楼,当初办起这猜灯谜的事情,难道就是为了今日的这一场大火?

秦雄脸色阴沉,可是看魏正经历,与霍家、秦家并无半点干系,断不至于如此草蛇灰线、隐忍筹谋,再燃起那场疯狂的大火。

是白鹤楼被人利用,还是…他猛然醒悟,拍案道:“去查魏清的卷宗!”

魏清的流放是十二年前的事情,那时候秦雄官位已是不低,自然不会在意那么一两个小官员的生死。手头的资料有限,只好派人传信给京城那边细查。

在秦雄查出结果之前,徐琰却更早探到了结果。

“昭明太子案?”徐琰虽然多经风浪,闻言却是悚然一惊,“怎么会跟这个有关!”

“属下也觉得奇怪。”顾安将那几张抄来的信笺奉上,“当时魏清身在詹事府中,虽然官位低微,却也被牵连,流放两千里。结果横死途中,尸骨无存。”

“昭明太子案…”徐琰咀嚼着这几个字,难掩震惊。

“昭明太子”四个字如有千钧之重,哪怕就这么念出来,也是幽暗而沉重。十二年前徐琰还不足十岁,他很清楚的记得那桩案子中的天翻地覆,可是此案虽曾掀起泼天巨浪,却在惠平帝登基后,再无人敢提起。

原因无他,昭明太子是惠平帝心头最阴暗的过往,是扎得最深的利刺,任何人一触即死。

哪怕是徐琰这样在惠平帝的照顾下长大,兄弟感情亲厚的人,这十年来,也不敢提关于此案的半个字。

可是如今,白鹤楼的这场大火,竟然是跟昭明太子有关?

顾安极少见到徐琰将眉头皱得那么紧,只好退到旁边静候。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徐琰依旧保持着最初的姿势,只是眼神越来越变幻莫测,似有无数疑问涌出。

诚然,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复仇,若要解释得简单浅显些,也未为不可——

当初昭明太子案是惠平帝、霍太傅和华真长公主联手的杰作,霍皇后这些年虽不得宠,却后位稳固,多少也与此有关。魏正的儿子死于此案,他要怨恨霍家也是理所应当。

他一介平民,想要跟惠平帝做对自是难比登天,只好将仇恨转移到霍家。

他失去了儿子,便想让华真长公主也尝尝失去儿子的滋味。

于是他蓄谋多年,有了白鹤楼的这场大火。猜灯谜的答案最是难说,若他有意如此,不管秦愈猜得是否正确,都能叫他顺利上去,同时把其他无关人都卡在后面。那场大火来得突然,火势猛烈,若不是官兵救护及时,恐怕他真的能如愿以偿,教霍宗渊命丧火场。

可是,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理不清楚的地方?

比如魏正原本家道平常,为何能在几年之间暴富?以徐琰所掌握的资料,魏正此人并无特殊才能,只有守成之才。可他来到庐陵不过几年时间,就能将白鹤楼经营得风生水起,比起他前几十年中的庸碌无闻,实在叫人诧异。

而魏正能暗中在白鹤楼布置火油,叫人绝无察觉,起火后立马消失无踪,至今杳无音信,让秦雄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他,委实奇怪。

再比如,霍家跟秦家虽然是亲戚,霍宗渊跟这位姑父的关系实在算不上多亲近,去年他来这里也许是一时兴起,今年怎么又来了这里?还偏偏逗留很久,赶上了这场中秋的灯谜会?

徐琰一直呆坐到深夜,然后叫人去打探霍宗渊这回前来庐陵的原因。

第4章 .11

这事儿倒是有点难,不过很快也就有了消息——霍宗渊这番兴冲冲的来庐陵,竟然是被宁远候府那位小公子怂恿的!

宁远候府?徐琰眉头再次皱起。

那府里如今的候夫人,可不就是昭明太子嫡亲的姐姐乐阳长公主吗!

宁远候府人丁兴旺,在京城中姻亲遍布,跟朝廷重臣多有往来,像秦雄、蒋文英据说也都有与之结亲之意。京城侯门贵户姻亲错杂,这也不是怪事,所以徐琰这么多年还真没特别留意过这个。

如今看来,这位乐阳长公主难道在图谋什么?

可若是她在图谋什么,必然是大事,又怎会为了霍宗渊这等孩子就露出马脚?这场白鹤楼的大火,倒像是儿戏!

徐琰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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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庐陵城都对白鹤楼的这场大火纷传不息,沈家却是一隅静好。

当初的惊异和好奇过去,沈平夫妇对此并无太多想法,只是关心秦愈的境况。沈妱当然也记挂这位相交多年的好友,只是她和秦霓姐妹素来不睦,便托董叔谨前去探望,得知秦愈并无大碍时,这才放心。

据董叔谨说,霍宗渊和那三位姑娘也都伤得不轻,不过秦雄看管得严,他又不关心那些人,便也没有太多的消息。

对沈妱而言,霍宗渊兄妹俩倒霉,其实跟她关系不深,无需伤心,这两天她的头等大事只有整理图书。

《四库大典》征书的事情进行得有条不紊,沈平那里得了空,父女俩便加紧了挑选书楼中的藏书,打算赶在重阳节前送到书院里去——按照计划,九月里要做一次全面的清查,将三省征书所得的书单呈报到京城去,供那边挑选整理。

这些天她们父女二人都埋首书楼,倒是对外面的传说纷纭一无所知。

到了九月初七的时候,大功终于告成。

沈家藏书如今已有十二万余卷,最后父女俩挑选出三千余卷,单独摆在了靠近书楼门口的书架上。

这些书只是他们初步甄选的,若是直接送到书院去,兴许会跟已征到的书重叠不少,于是沈平跟书院那头一商量,决定到时候过来几个人再筛选一次,登记入册后帮着搬运过去。因为隔日就是重阳,便把时间定在了九月十五。

沈妱这些天整日困在书楼,这会儿站在玲珑山馆外舒展着筋骨,瞧那天高云淡,只觉心神皆畅。

到了九月初九重阳节那天,阖家出游。

重阳登高的习俗流传已久,庐陵城外山峰群峦秀丽奇绝,值此艳艳秋日更是蔚然成画。

困于深闺的姑娘们平时难得有机会出游,有这样的大好时机怎会错过,是以这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街巷间的人影就比往常要多,等到巳时过半,各家各户蜂拥而出,一辆辆锦绣的马车在城门口排了长长的队伍。

沈妱一家子出发得早,在众人还为了何时能挤出城门而苦恼的时候,沈妱已经在马上怡然赏景了。极目送远,还能隐约看见妙峰山奇绝的身姿。

今日的事情排了不少,前晌由沈平带着妻女去妙峰山脚下的佛寺进香,而后把她们送到山腰的浣花山庄里,留下沈妱母女二人和蒋姨妈等人赏秋,他却要继续登往顶峰,去与一众文友相会。

沈妱当然也不想乖乖的留在浣花山庄。

那里固然有蒋蓁这位好姐妹,不过到了后晌的时候,书院的学子们会在浣花山庄隔壁山头的留仙别居里烤野味吃。沈妱对那味道也是惦记好久了——

妙峰山的风景冠绝庐陵,值此人人争着登峰赏景之时,这座山峰便成了达官富室的地盘,若是没有秦愈好在前就出面预定,书院还拿不到留仙别具那样的好地方呢!

只可惜秦愈这时候负伤在家,是到不了这等聚会了。

沈妱唏嘘了一阵,想起上次董叔谨烤的那道斑鸠,沈妱简直想要流口水,啧啧,一年中难得有这般自由的机会,不容错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