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蠢蠢欲动、满怀期待,偏巧这日天气晴朗,偶有清风助兴,沈妱的心情灿烂到无以复加。一路骑马行过,但觉那道旁的绿柳都多了几分婆娑的美态。

妙峰山下的佛寺外已经停了一溜的马车,沈平扶着沈夫人下了车子,后面车上跟着的几个丫鬟便忙赶上来伺候。

沈妱得意忘形,便一蹦一跳的跟在沈夫人后面,被沈夫人瞧见,板起脸教训道:“好好走路!”

“哦。”沈妱一缩脖子,连忙卖乖。

沈平看得忍俊不禁,立马猜到了沈妱的心思,“你们今儿又要在这里烤野味吃是不是?”

“哎呀,爹爹料事如神!”沈妱做鬼脸。

“不许吃多了,也不许上蹿下跳的没个正形,都是大姑娘了,也该学着安静些。”沈平一反常态的唠叨起来,又道:“朱筠今日兴许会去那里凑热闹,到时候乖些,不许闹事。”

——朱筠以前也是庐陵书院出来的,虽然隔了三四年,跟庐陵城的少年们却也有相识的,这次也不知是谁邀请的他。

沈妱一听就不大乐意了,想到以前朱筠在妙峰山捉弄她的事情就来气,噘嘴道:“他来做什么呀!堂堂的同知大人,就该跟爹爹您去高雅的文会嘛。”

“你还知道他是同知大人。”沈夫人一嗔,面上却是笑容满满。

沈平道:“他也只是过去叙会儿旧,你别闹腾就是。”

三个人说话间已到了山门外,沈夫人虽没在家设佛龛礼佛,对神佛却十分敬重,到了这里也不敢再有轻慢之心了,于是整衣敛容,步入其中。沈妱虽然闹腾,却也不是没眼色的,知道母亲为何诚心事佛,便收了嬉笑之态。

佛寺中有不少贵妇往来,大多都是由夫君陪着的,沈夫人瞧见,难免寒暄几句,而后入正殿中,潜心跪拜。再按着规矩依次拜过去,丝毫没有马虎,就连沈平都比平时多了些端肃之姿,跟着沈夫人一同跪拜,也不觉突兀。

沈妱跟着拜了几处,渐渐的有些胡思乱想。

自打八年前兄长失踪,父母便养成了拜佛的习惯,这些年诚心跪拜、一丝不苟,也都是祈祷着沈明能平安归来。

佛前静跪的夫妻二人都是合掌暗祷,在庄严肃穆的大佛脚下显得卑微而虔诚。

沈妱以前依赖家人,总觉得他们无所不能,可以顶得住任何风浪,此时看着那背影才觉得,爹娘看来竟如此渺小,仿佛只是十方世界里的一粒微尘飘摇。

她默然跟在沈平后面,离得太近,抬头时猛然有一丝白发落入眼中。

他竟然已生了白发!沈妱有一瞬的惊愕,继而觉得心酸。爹爹独自支撑着沈家,安慰娇妻的丧子之痛,将爱女护在羽翼之下,他平时都是宽厚温文、端方尔雅,心里也是有很多苦楚吧。

兄长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未竟之志、难言之隐,那些都比陪伴双亲的天伦之乐重要吗?

沈妱想不明白。跪在佛前的时候,倒忘了祈祷暗祝,反而瞧着那静穆的佛像出神。

跪拜后夫妇俩照例去求签,却是个喻示大吉的上上签,叫一家三口高兴了好半天。

既是重阳登高的风俗,出了寺门后几个人也不再乘车,慢慢的赏景步行,往浣花山庄而去。当然车马是不会留在这里的,免得夫人们下山时还要受累步行,那官府也会做事,避开优雅风景,单独修了宽敞的山路通往几处赏景的山庄别院,车马全部从那里过去,倒不会打搅登山人的雅兴。

到得浣花山庄时已是晌午,沈平绕个弯儿继续前行,沈妱则跟着沈夫人进了那道别致的垂花门。

这座山庄已经有了近两百年的历史,期间几回翻修,既能有新屋的雕饰华丽,有些地方也恰当的保留了旧时的古朴姿态,印刻岁月的痕迹。沈妱来这里的次数不少,跟沈夫人先入正院,见过蒋姨妈等人,便又拐到后头的小院里,去寻蒋蓁。

山庄依山势而建,一层一层的交叠上去,奇巧别致。

花厅里,菊花酒、菊花糕、茱萸香囊等物都是齐备的,沈妱和蒋蓁、陆玥儿、韩真、卫嫣等人玩了一阵子,又有另一波贵女到来。沈妱瞧了瞧天色,便将蒋蓁拉到旁边,邀她一同前往。

蒋蓁如今备嫁侯门,那性子是越来越沉静了,虽说有点好奇那就地烤来的斑鸠是什么味道,到底是没有跟着沈妱骑马过去的勇气,依旧回去跟陆玥儿等人玩闹去了。

沈妱便叫石楠去牵马过来,打发个丫鬟往沈夫人那里递了个信儿,带着石楠,一人一马往留仙别居而行。

从浣花山庄到留仙别居,中间虽隔着山头,距离自然不近,不过骑马不比步行,两柱香的时间便到了那里。

别居门口自然是有人伺候马匹的,沈妱带着石楠走进里面去,就见一众同窗已然聚齐,董叔谨就攥在人堆里,正在做那道最拿手的烤斑鸠。

香气扑鼻而来,沈妱正想着凑过去,就听一道声音斜刺里传了过来,“小阿妱!”

“朱…世兄!”沈妱有些戒备的看着他。

在众多学子面前,朱筠倒是懂得矜持端方的,那狐狸般的眼睛眯起来往沈妱身上一扫,道:“你跟我过来,有个东西给你瞧。”

“不要,我要等着吃斑鸠!”沈妱想也不想的拒绝,就往董叔谨跟前凑。董叔谨也不愧是沈妱的好朋友,当下就接过了话头,“阿妱你可算是来了,就等你啦!再坐一会儿啊,马上就好。”

沈妱偷空扫了朱筠一眼,见他还有上前的意思,连忙跟董叔谨搭话,“你这上头都撒了些什么啊,这么香!”董叔谨本来就得意呢,哪还经得起夸,当下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朱筠站在后头哭笑不得,他确实是有好东西给她看啊,可沈妱明显是避之不及的态度,难道还记着以前他捉弄她的事情,总想着避开?还是怕他变成老虎,会吃了她?

唔,吃了她。朱筠这么一想,眉头顿时舒展开来,目光含笑,转身往旁边叙旧去了。

这头沈妱吃完了斑鸠,又有其他同窗烤的美味果腹,一时间只觉得神清气爽,扭头一瞧那千里秋色,顿时觉得心旷神怡,忍不住扶栏驻足,远观群山。

朱筠见缝插针,不着痕迹的踱步到她跟前,拦住了退路,“小阿妱。”

“朱世兄?”沈妱回头一见退路被挡住了,便暗暗腹诽此人真是贼精不减。

“嗯?”朱筠含笑瞧着她,笑容戏谑。

“朱兄…”沈妱退了半步。

“嗯?”朱筠依旧不满意。这丫头,打小看着她长大,眼泪鼻涕都帮她擦过,十来年的交情,如今不过三四年而已,竟然也客气起来了?

沈妱没办法,只得无奈道:“三哥,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嗯!”朱筠这才满意,道:“跟我过来,给你瞧个东西。”

沈妱心里有点狐疑,不过再躲下去未免太刻意,只好跟着他走过去。其实朱筠这人虽然爱捉弄她,对她还是很不错的,沈妱以前虽然有时候也恨得他牙痒痒,却极少像现在这般如鼠避猫,只是在那年朱筠跑到沈平跟前突兀提起亲事之后,才开始有意躲避。

这留仙别居虽不像浣花山庄那般华美,却别有奇趣幽致的味道,沿着抄手游廊而行,远山近水入目,自是叫人心旷神怡。

朱筠引着她行了片刻,便闲聊起来,“听子珍所言,这三年你进益不少啊?”

“总不能太给我爹丢脸。”沈妱侧仰着头瞧他,含笑打趣,“怎比得上朱大人金榜题名,功成名就,我爹爹提起来,满口都是夸赞,都要把我贬得一无是处了!”

“我当真有这么好?”

“有啊!”沈妱嘿嘿一笑,那眼神却是在说,根本没有!

“当真?”朱筠却无视了她眼中的戏谑,脚步一顿,就势躬身认真问她。

沈妱哈哈一笑,往后退了半步,开始胡扯,“朱大人英明神武,风姿卓绝,名冠庐陵,才绝武川…”

“我跟师父说了,想娶你。”朱筠突然打断她。

“文武双绝…神勇无…”沈妱还在胡扯,听见他这句话,那个“敌”字却卡在了喉咙,旋即她就被自己给呛住了,用力的咳嗽起来。过了片刻,她才咳得满脸通红的抬起头来,心里有些失措,妄想继续鬼扯来掩饰尴尬,“那个还有什么夸人的词儿来着?”

“阿妱!”朱筠有些无奈,“家父家母都同意了此事,都在准备提亲了,就等师父和师娘首肯。”他难得的脸皮薄了一回,有那么点忐忑的问道:“你呢,有异议吗?”

沈妱呆愣楞的看着他,有点没反应过来。

这是什么情况啊?虽然朱筠这厮爱捉弄她,两个人的交情确实也很深,大多数时候都言笑无忌,但是…他这么突然、这么毫不掩饰的提起婚事是什么意思!

她还不想出嫁呢!

“有”字卡在喉咙,沈妱却发现没有足够的力量吐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如果非要招婿,那朱筠真的是绝无二话的人选了,不管是两家的交情、两人的交情、他的才能等等所有要考虑的方面,他都是很合适的人选。

可是在那一瞬,沈妱却突然想起了徐琰。

那张人前端肃冷硬,却偶尔会对她绽出笑容的脸,忽然就浮上了心间。

他曾在那个骤雨疾风的午后,握紧了她的手腕,说“嫁给我吧?”

他也曾在夕阳下的原野里驻足,躬身贴近她的脸颊,呼吸可闻之间,仿佛叹息般问她“嫁给我好不好?”

可那是当朝亲王啊,身份悬殊太大,如何能够认真。沈妱心中自嘲,忽然勾了勾唇角。

朱筠觉得有些奇怪,不太明白沈妱这一笑的意思,他伸手指在沈妱面前晃了晃,“小阿妱?”

沈妱“啊”了一声,刚才稍稍恢复的脸蛋猛然又红了起来,那双黑漆漆的眸子里陡然添了几分慌乱。

她其实有些把不准目下的心思,虽说朱筠这人有时候可恶了些,可理智来讲,他确实算是不二人选,哪怕将来沈明归来,沈妱不必招婿,嫁给这样一个知根知底的人,也要安心许多。

可是心底隐隐的,却仿佛有另一种种声音挣扎着破土而出。

沈妱深吸口气抬头,目光却忽然落在另一道人影上面,登时便如胶住了,呆在那里。

朱筠觉得诧异,顺着她的目光瞧过去,就见端王殿下一袭墨灰色暗纹披风在身,就站在游廊外的斜坡上,瞧着他俩。山风鼓起他的衣袍,因为站的地势偏高,从这里瞧过去,愈发显得他身姿英伟、丰神俊朗,只是那神色阴沉,无形的气势压过来,叫人敬畏。

若此时他身旁有匹战马,那可就更衬战神之名了。

第4章 .12

徐琰是京城里排得上号的人物,朱筠哪能装不认识,只好转身见礼,“见过端王殿下。 ”

徐琰对他并没有印象,只是“嗯”了一声,向沈妱招手道:“过来。”

“我?”沈妱的声音很低,见着那阴沉的神色时,竟也有些不敢上前。

徐琰点了点头,见沈妱没有动身的意思,只好补充道:“跟你说书馆的事情。”

沈妱这才想起,上次徐琰答应考虑拿薛万荣的藏书开书馆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回音,这会儿难道是他同意了?虽然觉得徐琰那阴沉的脸色和迫人的气势委实有点怕人,不过想到书馆,沈妱还是乐呵呵的向朱筠道声“失陪”,而后举步就要往徐琰那头去。

朱筠觉得有点乱——看这样子,端王殿下和小阿妱认识?

不行啊!端王殿下冷厉沉肃,这会儿脸色阴郁得能滴出水来,显然是心情不佳,小阿妱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他,岂不是要吃亏?

他立马往前一步,不着痕迹的将沈妱护在身后,如同母鸡护崽,口中干笑一声,客气道:“今日师父托我照顾阿妱,不知殿下要带她去往何处?”

徐琰眸光一沉,利刃般压在朱筠身上。嘴角却挑起一抹冷笑,那意思,跟你有关系?

朱筠再怎么青年才俊,历练毕竟有限,虽然他也习武强身,却极少跟人交手,平日里接触的也都是学子和文官,又哪里比得上徐琰沙场中历练出来的冷硬?哪里比得上徐琰常年身居高位而培养出来的气势?

这目光一落过来,无形中便叫人觉得紧张。

朱筠强自镇定,护在沈妱跟前不肯挪步。

还是沈妱先站出来打破这个尴尬,脸上扯出个笑容,向朱筠道:“端王殿下只是说说书馆的事情,朱世兄请放心。”

“什么书馆?”朱筠低头看她。

“一时半刻说不清,你问我爹爹吧。”沈妱瞧了徐琰一眼,悄悄的往那边挪了两步,当着外人又不好教朱筠尴尬,便笑眯眯的补充道:“若是爹爹问起,你就说我跟殿下有事商议,他不会担心的。”说着几步溜过去,人已到了徐琰近前。

朱筠心里大不是滋味,只好怏怏的向徐琰行礼道:“山中风大,阿妱的身子又弱,还请殿下早点送回。”

徐琰敷衍着“嗯”了一声,便带着沈妱走了。

留仙别居里屋宇亭台依山势错落分布,过了游廊拐上几步,便是个独立的观景小屋。这地方本就僻静,加上学子们这时候正围着烤炉子腥膻大嚼,附近便没半点人影。

徐琰脚步加快,远远的一掌挥出去,那单扇的小木门吱呀打开,他往门口侧身一站,看向沈妱,颇有点请君入瓮的架势。

沈妱觉得徐琰有点不大对劲,却还是缩了缩脖子,钻进屋中。

还没站稳脚跟呢,就听背后门扇倏然关上,旋即整个人凌空一转,回过神时已是背靠门扇,徐琰眯着眼躬身站在她跟前,双目灼灼的盯着她。

沈妱没料到徐琰会来这手,被这阵势吓得有点发傻,结巴道:“殿下说的书馆…”

“你们刚才在谈什么?”徐琰果断拦住她的话,“他想娶你?”

“只是想而已,还没答应…”

“不是说令尊令堂已经答应了?”徐琰欺身更近,几乎是将她箍在怀里的姿势。

沈妱原本对他已经没有敬畏之心了,这时候被他浑身压力一迫,自身气势就又矮了三分。她背后是门板,两侧是徐琰的手臂,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之下,猛然生出一股勇气,回道:“那也是我爹娘定的,你逼问我做什么!”

“你不知情?”徐琰眯着眼瞧她。

“不知情!”

“那就好。”徐琰周身的气势骤然一松,缓缓向后退开一点点,道:“明日我去府上提亲。”

沈妱刚要松口气呢,被他这话一搅,险些又被呛住。

情绪大起大落之下,她的脑子里也不像平常那样清楚,反应有点迟钝。瞧着徐琰那认认真真的脸,心中顿感不妙,便干笑道:“殿下说笑了。那书馆的事情,殿下如何安排?”

“没有说笑。”徐琰仿佛也察觉了刚才的失态,往后退了两步,就着那后头的太师椅坐下,目光灼灼的盯着沈妱,“明日我会去贵府提亲。”

“殿下!”沈妱急了。

朱筠的出现本来就够让人头大的了,他要是再掺和进来,岂不是添乱?爹娘本来就很想把朱筠招进来,沈夫人那里又多次让她避着徐琰,若是徐琰上门一折腾,依沈夫人的性子,不立马定下跟朱筠的亲事才怪!

她心中迅速的权衡着,眼中一道道流光掠过,背靠门板的姿势显得柔弱无依,叫人心生爱怜。

这般姿态落入严重,徐琰叹了口气,“你还要在那里站着?”

沈妱这才反应过来,理了理衣衫,挪到窗户边上去,紧贴着窗边的绣锦圆凳坐下,却是离得徐琰远远的。

窗口处有山风吹进来,叫人神清气爽。她脑袋里思路清晰了些,觉得不能激徐琰,得好好跟他讲道理。

“殿下,沈家的事情你也清楚,自从我兄长八年前失踪之后,爹娘就打算叫我招婿,好守着家业。”她的眸光自徐琰脸上掠过,声音有点忐忑,“民女确实感激殿下的照拂,不过这件事,还请殿下不要儿戏。”

“沈明总会回到沈家,你自然不必招婿。”

“可我兄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一年、两年、三年,还是更久?”

徐琰心中失笑。娇美的姑娘就坐在窗畔,背后有无边的秋色,那满坡渐渐转红的枫叶已化为衬托,映衬出腻白的脸颊、柔嫩的唇瓣。徐琰几乎想要将沈明的归期道出,到底是忍住了。

“不会太久,总能在你出嫁之前。”他到底说了个时限。

出嫁之前,那也就两三年的时间了,看来兄长归期不远。

沈妱心里有了数,渐渐镇定下来,心中在悄悄权衡——建书馆的事情固然重要,却也不是离了徐琰就不行,没必要为了不得罪他,把终身大事搭进去吧?她小心猜度着。

何况徐琰并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应该不至于随意迁怒。她揣着这点期待,尽力让声音平静,“殿下知道沈家不过一介平民,爹娘对我的期望,无非是安稳此生,不起风浪。”

徐琰眉目一挑,听她继续说下去,刚才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已消失无踪,无形的压力蔓延开,竟让人觉得这屋子太过逼仄。

沈妱将手藏在袖中,暗暗的握拳,声音终究有了波澜,“殿下身份尊贵,地位尊崇,沈妱自认微渺,不敢攀附。家父无意仕途,也不愿我离开庐陵,还请殿下收回刚才的话,莫叫家父为难。”

“哦?朱筠不也是官场中人?”

“朱筠与殿下自是不同,身份地位又岂敢与殿下相较。”

徐琰默不作声。他哪里能不明白沈妱的意思?

当初将沈明纳入麾下之前,他就已查过沈家的背景。沈平的祖父官至尚书,却在入阁前急流勇退,想必是为了躲开宦海中的沉浮恩怨,其父沈磐也是当年名躁一时的才子,却终身不仕。

到了沈平头上,才学悟性更甚乃父,却依旧退守家中,毫无科举之念。沈妱的母亲孟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其父也曾入阁,声望甚重,如今孟家两子均在朝堂,沈平若有功名之念头,成就恐怕不会比蒋文英低。

可他们却守着布衣之身,怡然自得。

沈平对沈妱的疼爱,徐琰早有目睹,以他这避朝堂如避瘟疫的态度,恐怕真是未必愿意让沈妱嫁入皇家。

可那又如何?

徐琰忽然起身,踱步走到沈妱跟前。他浑身的那股威压早已收敛殆尽,这回也不像方才那般咄咄逼人,只是往窗口一站,侧头问道:“那么沈妱,你呢?”

“我?”沈妱不明白。

“你自己心里怎么想?”

“民女只想投身藏书楼中,不问外界之事。”

她的声音如水波滑过心头,漾起圈圈涟漪,徐琰蓦然躬身,盯住小姑娘的眼睛。

沈妱诧异,不明白他这是想要做什么,一时间躲避不及,便和他对视。他的眸子幽深,仿佛深潭古井,叫人看不到底,然而那平静的表象下,似乎又有东西在蠢蠢欲动。

沈妱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影子,就在他的眼中。

目光被困其中,愈陷愈深,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凑近他,触及陌生的体温。

她惊异于这样的想法,忍不住往后靠了靠,想要挣扎出这种束缚。忽然觉得脸上一阵温热,竟是徐琰的手指抚上了她的脸颊,轻轻的摩挲流连。

“沈妱,你明明不是这样想的。”他说。

沈妱往后缩了缩,只觉得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脑子里有些发热,她生怕说错话,只管闭口不答。她应该不是这样想的吧,可如果她不这么想,又能怎么想呢?

她的心事,其实连她自己尚且看不清楚、理不透彻,徐琰又如何能知道呢?

徐琰也不逼她,将她看了良久,才开口道:“今日找你过来,是要说什么?对了,是书馆。”

他的话锋转得太快,又是主动提起这茬,沈妱愣了片刻,好歹是回神过来。

她理了理心绪,努力按捺住小鹿般乱撞的心跳,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心态,甚至牵出一抹笑意,抬头问道:“上回民女提议用薛万荣的那些藏书尝试建一处书馆,不知殿下如何打算?”

“目下还没什么打算。”徐琰答得干脆,觑着她笑了笑,目光中有一丝促狭。

沈妱愕然,不明白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待读懂了那一抹促狭时,心里登时有些薄怒——他这是小肚鸡肠吗!就因为她不愿答应他去提亲的事,故意卡着书馆?

这个人真是…白白担着个战神的虚名,原来也就这点气量!

怒归怒,该办的事儿还是得办的,尤其书馆的事上是她有求于徐琰,少不得软和了语气,试图说服他公私分明。

她扬起脸来,一派严肃认真的模样,“殿下,书馆是为了造福百姓,民女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呀。”

她声音软软的,落在耳中十分悦耳。

奈何徐琰只是笑了笑,“本王只管行军打仗,对这些事不大懂,得认真想想。这事也不急,且放放吧。”他的态度虽然也柔和了,但唇角的那一抹促狭尚未消去,显然是堂而皇之的承认了这份“小肚鸡肠”。

沈妱拿他没辙了。

要想服软吧,刚才还态度坚决的拒绝了人家呢,而且也不能为着薛万荣那点藏书就真的把自个儿卖出去;要想说得再直白点,使个激将之法吧,人家可是当朝亲王,这会儿又存心跟她小姑娘过不去,谁知道惹毛了他会是什么下场?

她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好撇了撇嘴,别过头去不说话。

徐琰却仿佛比较满意,过去将那屋门打开,随口道:“时辰也不早了,看看风景就回吧。”说着便出门去了。

沈妱心里有气,故意站在那里不动,只四处打量风景。

过了半天,她估摸着徐琰应该已经走了,这才脚步轻快的出门,谁知道出了门一瞧,徐琰竟然还在那游廊边站着!而且看那安然赏景的姿态,分明是不等她过去就不离开的意思。

沈妱退无可退,只好腆着脸过去打个招呼,跟徐琰往众人烤肉的地方去了。

好在这一路徐琰没多说什么,沈妱刚才被他逼得羞窘,回去后一见着董叔谨便如同见了救星,围在那火炉旁边再也不肯挪半步。

朱筠好几次想问她刚才的事情,都没找着机会。

就连众人从留仙别居撤离的时候,沈妱都是一直在跟董叔谨说话。董叔谨确实也够仗义,瞧着沈妱今日十分黏他,似乎是在躲避什么人的样子,索性把她送到了浣花山庄门口。

沈妱简直要对董叔谨感激涕零,不愧是相交多年的好友啊,关键时刻靠得住!

书院的学子们从留仙别居出来后便分了几路,往这浣花山庄跟过来的还有五六个,其中就有朱筠。

沈妱就算存了躲着朱筠的心思,总不能做得太过分,便策马到他跟前道别,然后也不等朱筠详细发问,便溜进山庄去了。

剩下个朱筠在那里一脸不解——他这次回庐陵,并没有丝毫得罪沈妱的地方啊,难道是以前对她逗得太狠了?怎么隔了几年,她还是这副避之不及的态度呢?

唉,前路漫漫啊!

他瞧着那兔子般跑进山庄的背影,叹息着摇头。

沈妱当然不晓得朱筠的心思,一进了浣花山庄的门,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她也没有立马去找沈夫人,而是就着门口的石凳子坐了会儿,觉得今日真是流年不利,先来个朱筠,后来个徐琰,说的话题却左右不离她的婚事,叫人头疼,难道就不能叫她安心的赏景吗!

好在如今总算逃脱了,晚上回去可得叫石榴多做些好吃的,压压惊。

这一日游山自是劳累,等沈夫人等人散的时候也是后晌了,家丁们已将马车备好,沈妱精神之倦胜过身体的劳累,这会儿是动都不想动了,更是无心骑马颠簸,便同沈夫人同乘车中,母女俩赏玩秋景,倒也高兴。

沈夫人问及今日在留仙别居的事情,沈妱便绝口不提徐琰二字,只把董叔谨的手艺夸得天上仅有、地下难寻,最后交沈夫人都有些好奇——

董家那孩子的手艺当真有那么好?

母女俩回府时沈平尚未归来,想必是今晚与友人有约,便也没等他,先用了晚饭。

沈妱回到玲珑山馆时已是十分疲累,此时天色已很晚了,她便也没再折腾石榴,盥洗之后换上绸质柔软的衣裳,往那床榻间一躺,没多久便进了梦乡。

第二天醒来时神清气爽,沈妱给双亲请安后往园子里溜达了一圈,秋景自是清爽宜人。石榴那里正在做糕点,沈妱得了空,便寻思着该做点什么。

她虽是书院的常客,也有书院的冠服,却不必像其他学子一样每日按照安排的课业去书院,前几年她还会去听些有意思的内容,这几年里董叔谨他们所学的都是科举应试文章,沈妱对此没什么兴趣,去书院的时候最常往藏书楼里跑,倒是很少再去听课了。

今日沈平休沐,不必去书院,沈妱想了想,便往外面的书肆去了。

书肆里客人不少,各自安静的选了个角落挑选书籍,沈妱转了转,可巧碰上董叔谨挑买书,两人闲聊了几句,董叔谨便道:“昨日我又去看望益之兄,他身上的伤倒是好了些,只是还没利落起来,听他说,秦大人过两天就要送他上京城呢。”

“怎么又要去京城了?霍家兄妹不是还在秦家养伤吗?”沈妱觉得意外。

“兴许是秦大人想让益之兄在明年的秋试上一展拳脚,据说那边已经说好了,等益之兄上京后就进国子监去,安心读书。”

“可是…”沈妱瞧着书肆里人多,便带他自那拐角处的小门进去,绕过小小的绿松白鹤影壁,便是一段抄手游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