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曾被当做替身、后来追封皇贵妃的曲东莺,也只徒有躯壳,而无神魂。

也是从那时起,惠平帝开始痴迷于道教,寻求轮回之法。他曾经听说有人能用阴阳鱼之力回到过去,重活一次,那么他呢,是否能够回到十六岁那年,找回曾经遗失的珍宝?

惠平帝缓缓驻足,眼前是庄重威仪的皇宫,金砖铺了满地,却不见半个人影。天上依稀飘起了雪花,落在地上转瞬即融,只留下一点点潮湿的印记,风掠过时萧瑟冷清,仿佛他是孤身站在荒原里,天地间满满的都是凄清。

忽然想起那年她转身离开时的情形,他也这样独自站着,觉得天地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尔时今日,不同的季候,不同的情境,却是同样的寥落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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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妱等人走出暖阁时天色已经擦黑,孟老夫人吩咐人在外摆了饭,除了留几个人守着孟老太爷之外,其他人都在梢间里一处用饭。

除了孟老夫人、沈妱母女、蒋姨妈母女之外,在场的还有大舅母田氏带着儿媳韩氏、已经出嫁的大表姐孟昕,二舅母陆氏带着才六岁的表妹孟旸。

沈妱对两位舅母的记忆不算深,刚才赶着去瞧孟老太爷未及拜见,这会儿便有丫鬟规规矩矩的摆上蒲团子,沈妱先是拜见了孟老夫人,而后问候两位舅母。

大舅母已是四十五岁,一身秋香色掐花对襟外裳,因为这两天孟老太爷病着,头上除了两支素净的玉簪外并不见别的金银之物,然而那云鬓堆叠,眉目和善,依旧可见其年轻时的姿色。

二舅母则只二十七岁,正是风韵最好的时候,姣好的脸上薄施脂粉,耳边垂着珍珠耳珰,以一支精巧的乌木簪挽住满头青丝,配上点翠祥云串珠凤尾簪,依旧是素净的颜色,只是珍珠柔润、凤尾精致,别显姝丽风姿。

因孟老太爷病情垂危,两位舅母也不敢说笑,只是夸了几句沈妱的灵动妙丽,每人送了一双精致的镯子,倒像是约好了似的。

只是大舅母田氏举止端方,二舅母陆氏虽然年轻漂亮,打量沈妱的时候,眼中却流露出着异样的目光。

第69章

沈妱对这位二舅母的印象不深,虽然觉得奇怪,如今记挂这孟老太爷,自然也无心去详细计较,只行礼谢过便罢。

表嫂韩氏是前几年才娶的,举止贤淑有度,却总透着点冷淡。至于表姐孟昕,沈妱幼时来京,跟她相处过几个月的时光,虽然小姑娘家也有过争吵,却也只是小姑娘家脾气不和罢了,如今长大了,却反增亲厚。

表妹孟旸年纪尚幼,玉雪可爱的一张脸,胖嘟嘟的甚是娇憨。

一顿饭吃得甚是安静,沈妱和蒋蓁并肩坐在一处,各自攒了许多话想说,如今却不是时候。

吃完了饭,孟老夫人漱口擦手完了,这才问道:“瑞香阁的东厢房都收拾出来了?”

“前儿就叫人去收拾了,只是最近事忙,那窗上还是桃红的纱,不是三妹妹最喜欢的天青色。”田氏瞧了沈夫人一眼,嘴角噙着一丝和善的笑意,“三妹妹先将就着住下,这阵子库房里忙不过来,等明儿得空,就给换了。”

“不必这样麻烦。”孟老夫人叹了口气,“小姝哪里还有心思在乎这些,只是住进以前常住的屋子,能习惯些罢了。这两日天冷,该多添些炭过去,阿妱身子又单薄,受不得寒。”

孟老夫人本姓卫,家中本也有个伯位,只是后来家道没落,才甘为继室。不过她自幼家教极好,论其性情才华,半点不输先室魏氏,进门几年之后,夫妻感情十分融洽。

她虽是继室,对子女却都是一视同仁,孟应时幼时多受她照顾,母子感情虽算不上多亲厚,却也和气。且她又费尽心思的筹划,将先室的长女孟姃嫁给郡王之尊,如了孟姃之愿,膝下又有孟应阙这个亲儿子,在府里地位十分尊崇。

田氏进门之前,这府里便是孟老夫人主持中馈,这些年里老夫人虽然不大管事了,但偶尔吩咐上几句,又都是无关紧要的家常琐事,田氏自然极力奉承,莫敢不从。

这回蒋姨妈和沈夫人回京,原本是想住到蒋家在京城的一处别居里,不过孟老夫人舍不得爱女,且孟老太爷又是性命垂危,随时都可能驾鹤西去,便安排她们住在府中,田氏对此也挺上心,安排得颇周到。

如今老夫人有命,田氏便应了声“是”,记在心里。

孟老夫人便又向沈妱道:“阿妱脸色不大好,想必是途中劳累了,待会小姝留在这里陪着,阿妱先回去歇着吧。瞧你这眼圈儿,都能瞧出青色来了。”

沈妱的目光与满头银发的老夫人相触,清晰的看到了其中的担忧关心。这也是个慈祥的老人,竭力善待每一个孩子,虽然不会像孟老太爷那样宠爱孙辈的孩子,也曾十分疼爱沈妱。

沈妱抿了抿唇,轻轻摇头。

她这一路确实歇得不好,月事加上车马颠簸,几天路程折腾下来,这时候浑身都透着无力。只是她还舍不得离开,孟老太爷已是病入膏肓,看那模样,恐怕朝不保夕,原先还有一口气吊着,如今心愿已了,谁知道他还能清醒多久?

“我想多陪陪外祖父。”沈妱语含恳请。

“先去歇着吧,这里有我,若是有事,就遣人去叫你。”旁边沈夫人开口了,因为伤心过度,这会儿嗓音有些沙哑。她又拍了拍蒋蓁的手背,“蓁儿也一同回去歇着吧。”

表姐孟昕便也应和道:“瑞香阁和我那里靠的近,我待会陪着表妹们过去,两位姑母也该抽空歇歇。”

——孟昕嫁的是大理寺右寺丞,也是个年轻有为的男子,自打孟老太爷病重后就时常来探望,这两天老太爷已至弥留,他那里事务缠身走不脱,便让孟昕住在娘家时常陪伴。

蒋姨妈自然点头,抚着蒋蓁的头发,“阿妱初到京城未必习惯,今晚你们姐妹俩一处睡吧。”

事情就此议定。

沈夫人进了孟府后就一直陪在孟老太爷榻前,如今总算得空,二舅母陆氏便闲谈起来,“三姐姐这一路过来,路上可顺利么?前儿我听说京郊落了场厚雪,车马都不通。”

“是有好厚的雪,冷得很。”沈夫人这会儿才有空,叫随行的婆子把备好的礼物送进来。

旁边田氏便道:“三妹妹该送个信儿来,好叫我们去接你的,老夫人一直念叨着,怕你…”她低低叹了口气,拿着帕子擦了擦眼睛,道:“妹夫那里一切都好么?“

沈夫人便道:“实在是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送信。原本他也要来看望父母亲,拜会大哥和三弟的,只是征书的事情绊住了脚。”

“我听说,三姐姐这一路是端王殿下护送过来的?”陆氏目光微微闪烁。

沈夫人有些诧异,按说她来之前没递信儿,入了京城后便和端王殿下分道扬镳,这满府的人里,也就她随行的那几个人知晓内情。可是这位弟妹深居内宅,怎么就这么快知道了?

不过这会儿她一心扑在孟老太爷身上,实在没心思来猜陆氏的心思,只是淡淡道:“正好端王殿下要回京,蒋家姐夫便拜托他捎上了我们。”

——因陆氏这话问得奇怪,沈夫人便也瞒下了沈家跟端王殿下的关系。

蒋文英是主政一方的大员,能请动端王殿下,也勉强说得过去。

旁边陆氏张了张口想要再说什么,孟老夫人便已站起身来,“我先到里面坐坐,昕丫头,你带着蓁儿和阿妱、旸丫头回去歇着吧。”

她这一起身,田氏、陆氏和韩氏以及蒋姨妈、沈夫人等人自然得起身来伺候着,便也按下了话题。陆氏却是柔柔的一笑,道:“天已经黑了,外头又飘起了雪沫子,几个孩子都还小,不如我送她们回去吧?”

孟老夫人瞧了她一眼,眼底的不悦一闪而过,却还是道:“那你先去安顿好旸丫头罢。”

陆氏应声,招呼着几位姑娘出门,外头果然不知何时飘起了雪沫子,地上已经全然白了。

如今正是隆冬时节,京城中比庐陵还要冷上几分,白日里有日头照着还好,这会子冷风刀子一样刮过来,卷着雪沫子钻进颈间,冰凉得令人打颤。

沈妱自石楠手中接过银红羽纱面兔毛里子昭君兜的裘衣,将那丝带紧紧的系上,却还是觉得哪里漏着风,身上凉飕飕的。院子里甬道上铺的是青石砖,这会子落了薄薄的一层雪,脚下便有些打滑,沈妱和蒋蓁将手儿挽在一起,两侧丫鬟打着雪伞,慢慢的走。

夜色中看不清周围的景致,只有雪沫子掠过昏黄的六角琉璃灯,晶莹闪烁。

陆氏原本是走在最前头的,到了中途,却慢慢的靠到了沈妱身边,含笑道:“阿妱久在庐陵,怕是不习惯京城的寒冷吧?瞧你这衣裳也单薄,明儿我叫人送件大氅过去,你当心别着凉了。”

“住上两天就好了,多谢舅母记挂。”沈妱微微笑着,态度谦逊。

“瞧你这脸色,必是路上颠簸坏了,端王殿下是军旅之人,怕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只顾着赶路,没叫你受委屈吧?”

这话问得就奇怪了,沈妱不由生出戒心。

她对这位舅母没多少了解,更不知道她和徐琰有什么瓜葛,便道:“娘亲和我都记挂着外祖父,恨不能插翅飞过来,自然是走得越快越好。再说端王殿下能捎带我们已是大幸,我们感激尚且来不及呢,哪敢说受委屈。”

陆氏便是握着唇儿一笑。她方才在明院时还满脸的沉痛,为孟老太爷的病情祈祷张罗,这会子却不知哪里来的闲谈兴头,续道:“久闻端王殿下冷厉凶悍,阿妱这一路相处,觉得其为人如何?”

这话问得更是突兀了。

沈妱摸不透陆氏的目的,只得敷衍道:“这一路虽是与端王殿下同行,却也不过是借便而已,不曾有什么接触,倒是不敢妄评其为人。”

陆氏闻言,侧头瞧向沈妱,灯笼微弱的昏光下,但见她肌肤细腻如玉,如画的眉眼嵌在绒白的兔毛里,表情淡然无波,态度谦恭谨慎。

倒是小瞧了这个姑娘,她心内暗笑了一句。

京城中贵女如云,有几个不曾对端王徐琰有过幻想?虽然徐琰冷厉嗜杀之名在外,但他的品貌风姿摆在那里,又有“战神”之称,是当今圣上最宠的亲王,不知是多少贵女的春闺梦里人。以沈妱这样的布衣身份,能得端王照拂,就算是自矜,也该露出些得意才是,她怎么倒如此淡然?

这要换成了娘家里的柔嘉妹妹,怕是要开心坏了吧。

若是换成了宁远侯府的那个人,恐怕更是激动难抑…

陆氏敛住思绪,不免又将沈妱细细打量。

前头的孟昕已经在一处院落门前驻足了,回身道:“这就是瑞香阁,表妹小心脚下的石阶。”继而向陆氏道:“两位表妹这里有我,婶子不如先送妹妹回去吧?她年纪小,身子又弱,别受寒了。”

沈妱与蒋蓁心有灵犀,闻言便异口同声的同陆氏道别。

陆氏略觉踟蹰,想要多从沈妱那里套几句话,可又怕孟旸真的受了寒,略一权衡,便嘱咐她们好生歇息,带着孟旸走了。

第70章

这里沈妱跟着孟昕和蒋蓁入院,姐妹三个小时候就相处过,虽然闹过几次,如今性子都沉稳了,倒是亲近。

孟昕将沈妱送入东厢房中,道:“这院子以前就是三姑姑住着的,里头还有几箱她以前用过的小玩意儿,这些年都没变多少。二姑姑来得早,祖母便安排住在了正屋,如今你和三姑姑住在东厢房,可别嫌拥挤才是。”

沈妱忍不住微微一笑道:“我正想和表姐多说说话呢,只会想同住一屋,才不会觉得拥挤。”

孟昕以前有个小名叫“阿娴”,正是蒋蓁以前提过的“娴表姐”。她和蒋蓁小时候都是不肯吃亏的性子,吵架拌嘴闹了好几回,这回蒋蓁上京,两人一接触,各自懂事后倒是相处的融洽了。

蒋蓁也拉着孟昕的手,进屋后一同凑在火盆旁边取暖,道:“今晚我和阿妱同榻说话儿,表姐要一起么?”

“我明儿还得早起回家一趟,等日后有空再来。”孟昕将屋子环视一圈儿,便叫来小丫鬟,吩咐道:“换上两床厚些的被子,夜里警醒些,多添几次炭火。”

她虽是已经出阁的姑娘,但因这些年田氏管着家,孟昕从旁协助了不少,这些丫鬟们对她的话自然也是敬奉着的,闻言连忙应下。

姐妹三个说了会儿话,孟昕便带着丫鬟走了。

这里沈妱和蒋蓁各自盥洗完毕,被窝里已经拿汤婆子焐得暖热。沈妱穿一件象牙色交领撒花的寝衣钻进被窝里去,因为这一路劳顿,加上后晌情绪起伏激动,这会子便已经犯困,眯着眼打起盹儿来。

正迷迷糊糊的,忽听旁边锦被悉悉索索,晓得是蒋蓁来了。

果不其然,蒋蓁在她肩上搡了搡,道:“都还没说话呢,就困成这样了?”

“打个盹罢了,养养精神。”沈妱翻身过来,姐妹俩都拿锦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把脸蛋儿和青丝露在外头,面对面的说话。

层层软帐纱罗已经垂下,狭小的空间里最适宜说体己话,沈妱心头存着疑惑,不好跟孟昕说,对蒋蓁却是没防备的,问道:“这位二舅母是怎么回事,统共没说几句话,却句句不离端王殿下。”

蒋蓁撇了撇嘴,道:“二舅母出身侯府,你也知道吧?”

陆氏确实是侯府出身,便是只有名分而无威仪的文忠侯府。不过她的父亲不是嫡长、不管家事,她本身又是个庶出,两层算下来,才没能巴望到公府皇亲,而是嫁给了官位不算太高的孟应阙。

蒋蓁便续道:“她的嫡母姓王,跟宁远侯府的二夫人是亲姐妹,那位二夫人膝下有个姑娘叫崔文鸳,是当今崔太妃的娘家侄女,我听说那位崔姑娘曾跟端王殿下议亲了呢。”

跟徐琰议亲?这消息让沈妱一怔,就听蒋蓁续道:“据说当时是先太后张罗着的,就只差着礼部安排了。谁知道亲事还没定下,先太后就薨了,等端王殿下过了孝期,这事情没人再提,就揭了过去。”

“那后来呢,那位姑娘一直未嫁么?”沈妱记得先太后薨逝是在四年前,当时徐琰十七岁,崔文鸳应该也差不太多,如今四年过去,她怎么也得年过十八了吧?

蒋蓁摇了摇头,蹭得锦被悉索作响,“我听人说,她如今还是待字闺中,那念头一直没消下去,还瞧着端王殿下呢。”

沈妱便是一笑,“我记得你定的是宁远侯府长房那位叫崔澈的,算起来,她往后便是你堂姐了?”

“是啊,不知道等我嫁进去的时候,她会不会依旧是个老姑娘。”蒋蓁也是一笑。

沈妱便又打趣道:“你才来京城几天,这消息你都能知道。”

“这事儿京城中人尽皆知,想不听说都难。”

沈妱有些无语。姑娘家爱慕徐琰这样的人物也无可厚非,可把事情闹到人尽皆知,那位崔文鸳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已经提过的亲事被揭过去,显见得徐琰不想娶她,她却不改旧心,留成了老姑娘,又是这样张扬的,难道还觉得有一日徐琰能转了心意接受她?

沈妱只知道徐琰至今未曾娶亲,却不知道他身后还有这样一段韵事,倒是觉得好奇。

不过这事儿也只是好奇而已,沈妱瞧着蒋蓁那张越见消瘦的脸蛋,问道:“你上京城的这些日子,可都顺利么?”

“也算顺利吧。”蒋蓁咬了咬唇,“我们原先住在外面的别居里,后来外祖父病重,就搬来了这里。母亲说年节里走动的多,想带我各处走走,如今瞧外祖父这个情形,怕是不会有多少走动了。总归姐姐也还在京里,在这儿住的日子久了,倒也不像以前那样担心了。”

“苓表姐那里都好吧?”

“姐姐怀着身子,说是快要临盆了,这个冬天都在家里养胎呢。”蒋蓁眨了眨眼睛,“我那回去瞧她,姐姐身子也很好,徐国公府的那位老夫人肯照料她,也没受什么委屈,倒是很称心的。”

“这样便好了,姐夫虽不袭爵,如今身在翰林院中,将来必有前途,表姐也能顺心如意。”沈妱这时候困劲儿又来了,掩着嘴儿打个哈欠。

蒋蓁便是一嗔,“罢了,还想跟你彻夜说话呢,瞧你这样子也说不成了,先睡吧。也不知道外祖父能不能撑到明儿,他老人家若是…”声音一低,蒋蓁垂眸瞧了瞧那撒花帐子,悄悄的叹了口气。

姐妹俩幼时对孟老太爷印象太深,即便数年来两地相隔,感情也是不薄的。想起病榻上那位憔悴的老人,不免各自黯然。

黯然着,黯然着,也就深深睡了过去。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呢,便有丫鬟匆匆进屋来,轻轻的叫醒她们,道:“老太爷那边夜里殡天了,明院那边刚递来的信儿。老夫人吩咐两位姑娘不必即刻过去,只是要早点起身,先用些饭食。”

沈妱和蒋蓁闻言,皆是怔在那里。

昨夜沈妱因为疲累,睡得很沉,一晚上都没听见外面的动静。蒋蓁倒是在物业梦回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外头的云板声,只是当时睡得迷糊,只当是在梦里的幻觉,并未留心,谁知道竟真的是老太爷去了?

姐妹俩哭也哭了,心中知道老太爷挺不过这几日,如今闻听噩耗,心中悲痛,倒是没有哭出来。

两个人早已备了素服,如今将衣服换了,简简单单的用了两碗清粥小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往明院而来。

明院外早已是人头攒动,来往匆忙。白色的帐幔长垂,廊下每隔几步便是一盏苍白的灯笼,那醒目的红色都拿白色或蓝色的布匹包裹住,乍一眼看上去,满目凄然。

不过这里临近内院,养病时偶有外人来探望自是不妨事,丧事上人来人往就多有不便了。孟老夫人和孟应阙一合计,便将灵柩停在了外头的苍烟阁。

孟老太爷缠绵病榻多日,丧事所用的物件一应都是齐备的,这事儿半夜里就张罗起来了,如今满府上下,已是筹备妥当了。男丁和婆子们都在外头张罗,明院里则坐着满面泪痕的孟老夫人和蒋姨妈、沈夫人。

沈妱还未走进屋内,就已听到里里面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一时间勾起伤怀,不由也掉下泪来。

孟老太爷的丧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起那些公府侯门来,孟家自然是不敢大摆排场的,可老太爷到底是从内阁里退下来的人,门生里有不少人官至高位,且两个儿子也都在官场之中,往来吊唁的人不少,丧事自然也不能简薄。

府里的事情如今都是田氏管着,她这些天在病榻跟前伺候,连着几夜没休息好,精神自是不济。好在有韩氏在旁帮衬,又有孟老夫人坐镇,按着往常的分工将丧事安排下去,倒也勉强算有条不紊。

这一日将讣告都送出去,那位嫁入郡王府的孟姃便也来了。

次日办起丧事来,从府门口到苍烟阁,沿途所见皆是白色帐幔,府中僧道往来,哀婉之声传遍,于这冷峭冬日里倍增凄清。

蒋姨妈和沈夫人、郡王妃均是出嫁的女儿,沈妱和蒋蓁,还有郡王府的那位县主表姐都算是外姓之女,虽然伤怀追思,哭过灵之后也没她们什么事,又见田氏、陆氏、韩氏等人都忙着招呼前来吊唁的女客,她们怕添麻烦,便在明院的一处小暖阁里带着。

县主封号柔音,人如其名,声音婉转动人,性子柔和可亲。

她知道蒋蓁来年要嫁入宁远侯府的事,这时候姐妹几个围坐在窗边儿,柔音县主便将来客一一指给蒋蓁认识,“这位是徐国公的夫人,苓表姐的婆母…这位是江阁老的夫人,跟外祖母是旧交…这位是文忠侯府的夫人,那是工部尚书的夫人,那是齐家的…”

蒋蓁上京前,蒋姨妈就已跟她说过京城中大致跟孟家和蒋家有关的人,这会子经柔音县主一指,便也能对上号了。

三个人正瞧着呢,柔音县主忽然咦了一声,道:“怎么端王叔也派人来了?”

第71章

徐琰成年时孟老太爷早已退出内阁,不问政事,徐琰与孟老太爷几乎不曾有过交集,而孟应阙和孟应时兄弟两个官位又不算惹眼,因此两家在朝堂上没有半点交情,而且徐琰向来跟朝臣来往不多,这回他忽然派人来此吊唁,委实奇怪。

柔音县主觉得诧异,沈妱却是心知肚明——

这一路上徐琰很清楚孟老太爷病危的事情,他既然有心要与沈家结亲,这回孟老太爷逝世,他派人过来吊唁也不算奇怪。

旁边蒋蓁隐约知道徐琰曾照拂于沈家,却不知道两家已经论起了亲事,此时也诧异道:“外祖家似乎跟端王殿下没什么来往啊。”

“所以才觉得奇怪呢。”柔音县主想了想,没想出个合适的由头来。倒是旁边的蒋蓁好奇,问道:“刚才那位过去的老太太,就是端王殿下府上的吗?”

“嗯,那位是康嬷嬷,是端王殿下的奶娘。这些年端王府里没有女主人,一应内务往来都是康嬷嬷出来走动的,她是宫里的老人儿,当年也曾在崔太妃跟前伺候过,也有体面,大家都会礼让几分。”

沈妱闻言,不由将目光落向那位老太太。

她的身高也只中等,一身秋香色团花暗纹的织锦衣裳,头发在脑后团做圆髻,点缀着鎏金印百花蔓草如意头大发簪,虽然不像往来的命妇夫人那般气派,但是宫里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那身板儿挺得笔直,瞧着就比旁人有精神头。

康嬷嬷毕竟是王府的人,孟老夫人也不敢怠慢,叫田氏亲自迎了过来,掀起帘子进了厅内。

沈妱的视线没法跟进去,有些意犹未尽,目光收回,蓦然看见一位装饰极为华美的妇人。

那妇人约莫四十岁,披着一件妆缎狐肷褶子大氅,发间簪着累丝珠钗并一套发蓝镶金花细,身后跟着两个丫鬟两个婆子,乍一眼看过去,颇有些趾高气昂的模样。

待她走近了,才看清那双微微上翘的丹凤眼,嘴唇略显单薄,一眼扫过来时,隐隐中如有刀锋。

柔音县主戳了戳蒋蓁,道:“瞧,你将来的婶母来了。”

“婶…”蒋蓁一怔,立马反应过来,“这位是宁远侯府的?”

柔音县主便点头道:“是啊,京城里有名的厉害角色。”

——柔音县主所谓的厉害,并不是说她手段有多高、能力有多强,而是说她的泼辣强悍。王氏虽然也是出自高门,却自小练就一副厉害的性子,养在闺中时尚且没几个人领教,等嫁入宁远侯府,那厉害的性子便慢慢显露出来。能追着眠花宿柳的丈夫痛骂怒斥,闹得府里人人知晓,这份泼辣劲儿,不是寻常人能够有的。

得亏她上头的大嫂是乐阳长公主,不论身份还是气势都能镇得住她,这若是换了旁人,还不知道宁远侯府如今是什么样子呢。

蒋蓁以前也曾听蒋姨妈说起过这位未来的婶母,如今一见,才觉闻名不如见面。她将崔二夫人目送进了屋,这才幽幽叹了口气。

这位婶母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自家的婆婆又是出身皇家的长公主,上头还有个郡主嫂嫂,将来等她嫁进宁远侯府去,那可是强者环伺,半步都错不得呢。

三个人正瞧着,忽见孟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玉穗掀帘走了进来,朝沈妱道:“表姑娘,老夫人请你过去说话儿呢。”

孟老夫人请她过去?沈妱觉得意外。

她对京城可谓人生地不熟,除了外祖这一家子,根本没有熟人。如今正是府里招待女客忙碌的时候,怎么却反而叫她过去?难道是…

某个疑惑浮上心头,沈妱跟着玉穗到了正屋之中,就见满厅坐满了华贵夫人,丫鬟们有条不紊的换茶奉果,因为人多,且屋里又笼着炭盆,这时候便稍显燥热。

今日是为孟老太爷祭奠,来客们自然不好太过穿红披绿,选衣裳时多以素净或是宝蓝等沉稳的颜色为主,饶是如此,一眼扫过去,那满目的绫罗锦绣、金钗银簪也是看得人眼花缭乱。

孟老夫人就坐在上首的花梨木短榻上,后头是一架硬木围屏。她今日想必是累了,这会子半靠着迎枕同身边的人说话,因她是上了年纪的人,能够强打精神陪客也是难得,倒也不算失礼。

沈妱上前跟孟老夫人行了个礼,柔声道:“外祖母唤我么?”

孟老夫人便点点头儿,朝旁边的康嬷嬷道:“这就是我的外孙女儿,沈家的阿妱。”说着便朝沈妱道:“这位是端王府上的康嬷嬷,快行礼。”

沈妱此时心中已经明了,便忙行礼拜见,口称“康嬷嬷好”。

康嬷嬷就坐在花梨藤心大方杌上,她是代端王殿下而来,自然受得住这礼,便微微一笑道:“可真是个灵秀的人儿,难怪能想出那些妙法子。”说着便叫后头的丫鬟奉上一个锦盒,要送给沈妱。

那锦盒约有尺许宽窄,沈妱不敢就接,婉转辞谢了一句,拿眼睛往孟老夫人那里请示。

孟老夫人便笑道:“既是殿下的赏赐,就接了谢恩吧。”

沈妱这才伸手捧住那锦盒谢恩,转而交在旁边玉穗手上。

康嬷嬷便道:“这里头是打漠北带来的绒毯,名字听着厚实,其实质地轻薄。这都是拿狐狸、灰鼠、山羊等动物的细绒压出来的,柔软又保暖。京城不比庐陵,入了腊月更是寒冷,姑娘不拘做个什么贴身穿着,最能防寒。”

旁边孟老夫人道:“多谢您惦记着,等出了孝,就叫她谢恩去。”

“沈姑娘对咱们殿下有恩,这算是谢礼,不必客气。”康嬷嬷道。

旁边沈妱听得一头雾水,她对徐琰有恩?自打徐琰驾临庐陵,她倒是求着徐琰帮了不少的忙,如今怎的倒过来说了?想了一想,兴许是徐琰找不着借口,便随口说了这句话,才换得康嬷嬷对她如此态度。

沈妱惭愧之余,心里倒也觉得暖和——她来了这两天,确实觉得京城格外寒冷,徐琰送的这东西确实是合心意。

这里事情完了,康嬷嬷抿着嘴笑看沈妱几眼,便告辞离去,旁边田氏亲自送她出去。

沈妱一转眼,便瞧见沈夫人正跟一位美妇人坐在一处说话,眼眶红红的,不由心里一揪。

孟老夫人便拍拍她的手,“这锦盒我先叫人送到瑞香阁,去陪陪你母亲吧。”

沈妱眼含担忧,道:“外祖母,你的身子…”

“我撑得住,放心。”孟老夫人语气慈和。旁边有人过来同她道哀,沈妱不好在这里杵着添麻烦,便往沈夫人那里去了。

沈夫人自打入京后就不知哭了多少回,这会儿眼圈红红的,见了沈妱时才强收悲伤,道:“这是你卫家姨妈。”

沈妱并不认得这位“卫家姨妈”,不过想来是母亲幼时的玩伴了,便忙见礼问候。那位卫姨妈便牵着她手儿宽慰了几句,正巧蒋姨妈过来,便又安慰起她来。

这里沈妱紧贴在沈夫人跟前,母女俩双手交握,不必言语,自有安慰的意思,温暖彼此的手心。

沈夫人大抵也有些累了,她是已经出嫁的女儿,不像田氏、陆氏那般必须陪客,便带着沈妱往内室走。谁知道刚掀起软帘,迎面陆氏走了出来,见了是她们母女两个,倒是步子一退,道:“三姐姐想是累了?且先歇歇吧。”说着,便同母女二人回到内室。

沈夫人便也道:“弟妹连日操劳辛苦,我这里不碍事。”

她其实是想由内室转入旁边洗洗手的,谁知道陆氏紧跟着不放,也同她入内擦手,随口道:“三姐姐可真是好福气,我瞧刚才康嬷嬷专门叫阿妱过来说话,满口的夸她,咱们旸儿要是能这样伶俐就好了。”

沈夫人明知她是想把话题往端王身上引,却偏偏不应,只是微微一笑道:“旸儿年纪还小,如今便聪慧可爱,还怕长大了不能叫弟妹称心么?”

陆氏只是一笑,“话虽如此,可阿妱能得康嬷嬷青睐,哪里是旸儿能比的。”说着朝沈妱道,“听说是阿妱对端王殿下有恩,那可是有名的战神,天底下有什么事他不能的。想来,必是咱们阿妱必有过人之处,才会博得青睐了,真真是好福气。”

沈夫人微微不悦。

她深知父母亲教子之道,家里的两个兄弟虽然才能不算出众,但都是人品端贵的人,娶了个田氏,也是举止端方、进退有度,只是这个陆氏…

虽然才貌没得说,可品格上实在欠妥了些。

如今孟老太爷新丧,她身为孟家的儿媳,不将心思放在正事上,从头至尾,却总盯着沈家和徐琰的那点来往不放。前番从沈妱那儿打听也就算了,今儿倒好,老太爷的灵柩还在那里停着,康嬷嬷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兴致勃勃的打听起这些私事来,当真是闲到这个地步了?

沈夫人不喜欢拿话呛人,只淡淡看了陆氏一眼,道:“这话奇怪。弟妹想是这两天伤心糊涂了?”说罢,也不等陆氏发话,便带着沈妱掀帘出去了。

第7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