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氏一怔,见沈夫人和沈妱已经往外走了,不由手指微缩。

伤心糊涂?孟老太爷虽然为人可亲,却也不过是极少相处的公公罢了,又不是她自己的爹,有什么可伤心的?

她忍不住心里冷笑。不过又掩不住的好奇——

徐琰是个冷厉之人,据说极少对女儿家和颜悦色,这回他居然能捎带沈家母女上京,又特特的叫康嬷嬷借便送了好东西给沈妱,说他和沈妱全无瓜葛,打死都不信!

这事要搁在旁人身上,也未必留心。可陆氏知道崔太妃对自己嫡出妹妹的青睐,若是能探出徐琰对沈妱加以照拂的原因,探出徐琰的喜好,便能帮妹妹走进的眼中,那可就是帮了嫡母的大忙了!

文忠侯府上下,谁不盼着陆柔嘉能嫁入端王府?若能玉成此事,对她可是有数不尽的好处!

陆氏虽然也为沈夫人的态度不悦,站了一小会儿,却还是旁若无事的出去了。

这一天里宾客来往,着实将孟府众人忙得脚不沾地。

次日一早如常的忙碌着,沈妱和蒋蓁姐妹几个却依旧无事可做。

孟昕和孟旸都是嫡亲的孙女,不时要去灵堂,几个表兄弟更是不必说,自然要跪在灵前守着。表姐妹三个无事可做,加上外头天寒地冻,便都躲在屋子里,陪伴着郡王妃、蒋姨妈和沈夫人等。

等到出殡那日,天气总算是放晴,孟府内外哭声震天。

孟家兄弟爱重孟老太爷,念其病中困苦,半生沉浮,便在城外的四禅寺设安灵道场,而后安葬。一家子大小人口并族亲故旧一同送灵至四禅寺中,当晚就歇在四禅寺附近的庄院里。

这四禅寺居于京城北山脚下,沿着山脚往西走上两里路便是以景致清幽著称的天灵峰,山腰里有个道观,叫做天灵观。

因惠平帝崇信道教,这几年里道观日益兴盛,有朝臣们力谏劝阻,自然也有人刻意逢迎,大肆装潢排场,将个道观修得金碧辉煌。这天灵观就是受了这波风气兴盛起来的,由宁远侯府、南平郡王等几个公府皇亲供养着,十分奢靡华贵。

沈妱等人所居的庄院临近天灵峰脚下,站在院子里抬头望过去,便能瞧见山腰里的金碧辉煌和飞檐翘角。

这一日正是冬至,天灵观中做法会,吸引了无数京城中的豪门贵族前往,有些随孟家送殡队伍出来的故旧在四禅寺看完了安灵道场,便就近前往天灵观中,去瞧一瞧那里的法会。

蒋姨妈等人新丧慈父,自然是没有兴致前往的,等到送灵完毕,依旧启程回孟府中去。

谁知道这天后晌,便有件逸闻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这事儿就发生在天灵观的法会上,因为牵涉着三位有名的大人物,当日又有不少人见证,因此传得沸沸扬扬。涉事的三家分别是宁远侯府、内阁次辅齐阁老家、武川都指挥使秦雄家,所牵涉的自然是最容易成为谈资的儿女婚事。

秦雄的长女原本已跟齐阁老的长子齐策订了亲,这事儿在京城中有不少人知晓。月前秦夫人大张旗鼓的送女上京,将霍宗清送还蘅国公府后,秦夫人便带着儿子秦愈和长女秦霓住在了京城的别业之中,之后便十分热情的拜访了几家旧交亲戚,十分惹眼。

这回天灵观做法会,秦夫人自然带着秦霓前去凑热闹了,与之同行的,还有蘅国公府的当家女主人华真长公主,及其爱女霍宗清。

法会之上有贵妇贵女,自然也有京城的诸多贵家公子前去。

秦霓的那位未婚夫齐策正是贪玩爱交游的时候,这一日便约了宁远侯府的崔衍、徐国公府的韩玄等交好人家的几位公子,一起前往天灵观中。

天灵观中的法会虽说有一日,最热闹的也就那几个时辰,秦霓和霍宗清看了一阵子,听说道观后头有一片早开的梅花极美,表姐妹两个一商议,便兴冲冲的带着丫鬟赏梅去了。

法会之上男女之别讲究得不是那么严格,另一头齐策等人自然也只是凑个热闹,等到兴头过了,便也往后头去赏梅花。

因为连日降雪,这天灵观又处在山腰,那积雪不容易化掉,便积了厚厚的一层,加之山势有所起伏,极易跌滑。

据说当时秦霓和霍宗清恰好走至一陡峭之处,秦霓脚下打滑,恰恰雪地里又窜出个什么动物来,秦霓惊吓之下,当即滑到在地,顺着陡坡便往下滑。

当时齐策等人就在附近,那几个儿郎里头,武安侯府的崔衍幼乘家学、武功不弱,当即纵身扑过去相救。

因为山势陡峭,加上积雪太厚,崔衍的武功又只是平平,因此虽然拉住了秦霓的手,却还是被她带着往下滑。于是两个人的姿势便成了相拥着滚落雪坡,几乎自山腰一直滚到天灵峰底,叫当时赏梅的人惊叹不已。

后面的情节就更妙了,据说秦霓滚落雪坡时多处受伤,被崔衍抱着回到了天灵观中,满面羞红的缩在崔衍怀里,身子都软得站不住了,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的。

当时霍宗清和齐策等人就在那里等着,齐策仗着父亲是次辅,平日里就是个混世魔王,见状顿时就不干了——清清白白的未婚妻跟另一个男人相拥滚下山坡,周围又有那么多人看着,他齐家丢不起这个人!

另一旁秦霓满面绯红的默然不语,崔衍原本就有风流之名,当时虽辩解了几句,却全是维护秦霓的,让齐策愈发不悦,几乎跟他动手。

这件事孰是孰非姑且不论,单这样巧合的发展就叫人开了眼界,于是消息瞬间就散播开来,不过一顿晚饭的功夫,几乎传遍京城的每个角落。

渐渐的传言改变,连说秦霓和崔衍在梅坡里一见钟情,私定终身的都有。

久未碰见什么新鲜大事的京城百姓终于有了新的谈资,纷纷猜测,也不知那秦霓跟崔衍暗生情愫之后,到底会继续跟齐家结亲,还是退了齐家的婚事,嫁入宁远侯府当继室。

——崔衍今年二十岁,两年前娶过一房妻子,可惜没半年就病逝了。他是个风流的人,身边丫鬟通房就有三四个,在外头花街柳巷中更是有不少相好的,平素爱处处留情,据说那前妻就是被他这风流活生生给气死的。

如今秦霓被他一抱,焉知不是芳心暗许呢?

这则热闹传到了刚办完丧事的孟家,自然也传到了端王府中。

徐琰倒不是对这些儿女纠葛的八卦感兴趣,只是这事儿牵扯的三家实在不同寻常,由不得他不多想。

秦霓和齐策的婚事是两年前就说定的。秦雄和齐阁老都是太子的臂膀,会结成姻亲也不算奇怪。惠平帝对当今这位庸碌的太子有着异乎寻常的偏爱,太子幼时丧母,便记在正妃名下,后来惠平帝一登基,当即立他为太子。

这些年太子虽然庸碌无为,甚至做过不少错事,惠平帝全都宽仁原谅,甚至连太子结党的事情都默许了。

这样的情形下,虽然长子魏王有夺嫡之势,但大多数人还是觉得,一旦惠平帝驾崩,这皇位是稳稳妥妥要落入太子手中的,所以齐阁老和秦雄结姻,徐琰也不觉得意外。

可是这其中搅进了武安侯府,那可就不同了——

当初白鹤楼一场大火,几乎让霍宗清兄妹、秦家兄妹几个葬身火海,徐琰当时查探,那是有人故意为之,目标便是霍宗渊。

而当时劝霍宗渊南下庐陵的,不是别人,正是今儿在天灵观救美的英雄,崔衍。

这么一想,徐琰就觉得今日的种种巧合略显得刻意了。

他这两天都在主持《四库大典》征书的事情,说是主持,其实也不过是吓唬吓唬那几个意见不合的文人,叫他们乖乖听话罢了,真正要他亲自动手的事几乎没有。

五麟教那边的事情他已经有了安排,有些小事托付给卫嵘,他也放心。

这会儿他独坐在书房之中,品咂着这则逸闻,索性猜了猜——白鹤楼一场大火,秦雄自然也能查到纵火的源头。他是霍宗渊的舅舅,想要问出霍宗渊南下的原因自是易如反掌,那么,他不会对宁远侯府起疑么?

秦雄能坐到如今的位子,能被皇帝默许辅助太子,不止是因为他的战绩,不止因为他是霍家的女婿,还是因为当年昭明太子案中,他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参与其中的人,总是比外人更加敏感谨慎。秦雄由此对武安侯府生出戒心,想要一探虚实,那是极有可能的事情。

那么按照正常的计划,这事儿传遍京城之后,秦家就该因惭愧而退了齐家的亲事,转而感念崔家的恩德,把秦霓塞到宁远侯府做继室了。

说起来,崔家还是徐琰的舅家,只是崔太妃避嫌,不叫他与崔家来往过来,故而交情平平而已。

若是他猜得没错,那么等秦霓嫁进武安侯府,事情恐怕就更有意思了。

只是——五麟教那边都事情一发作,秦霓能不能嫁入其中,还真是两说。

这头正猜度着,却有人来回报道:“殿下,礼部尚书求见。”

“是什么事?”

“说是关于殿下您娶妃之事。”

徐琰闻言立马来了精神,当即道:“请进来。”

第73章

徐琰跟礼部尚书严屏走进承乾殿的时候,惠平帝刚批完折子,正靠在椅中闭目养神。 贴身伺候他的大太监段保跪在旁边,正拿手慢慢的捶着他的手臂大腿,疏散疲劳。

听见沙沙的脚步声,惠平帝抬起眼皮瞧了一眼。

若来的仅仅是徐琰,他兴许会保持这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毕竟是亲自教养大的弟弟,许多时候不必太注重外在。

不过有礼部尚书在场,惠平帝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坐得端正些,继而问道:“严卿此来是为何事?”

严屏再度行了礼,回禀道:“圣上命臣筹备端王殿下大婚之事,臣已草拟了仪程,请圣上过目。”说着,便双手奉上文书,送呈皇帝御览。

——徐琰是亲王之尊,娶妻生子都是要入宗室谱牒的。尤其是他已经明确了要娶沈妱做正妃,惠平帝又不反对,这程序自然愈发严格。皇室重要人物的婚事都是交由礼部筹备,严从“六礼”的程序,比寻常人家要繁琐许多。

惠平帝粗略看过文书,问道:“太妃那里怎么说?”

徐琰想起了那日他与崔太妃的争论。

崔太妃显然不太想让布衣出身的沈妱做正妃,说了许多关于世家门第的话。大意是沈妱出身蓬门荜户,比不上京中闺秀的识大体、懂进退,作为侧妃或许无碍,但若居于正妃之位,恐怕还不能够。

奈何徐琰实在太固执,虽然崔太妃劝说的话堆了一箩筐,他却是什么道理都不讲,只是撂下了一句话——

若是娶妃,必以沈妱为正妃;若不是沈妱,他宁可终身不娶,打一辈子光棍。

崔太妃说了好半天,却是鸡同鸭讲,半点作用都没有,最后气得只丢下了一句话,就再也不想理他了。

她说:“既是你娶媳妇,就自己看着办吧,不必再来回我!”

这自然是她赌气之下的话,徐琰却奉为圣令,此时便回道:“太妃那里没说什么。”

惠平帝不作他想,便道:“既是如此,就按照这个仪程来办。只是婚期定的有些紧了,从纳彩到大婚,仅四五个多月的时间么?”

徐琰坦然一笑,“臣弟年纪也不小了,婚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惠平帝听了,忍不住笑道:“这话你如今倒是想起来了,先前那几年,可就不见你着急。”他固然是天下之主,却也是个深深体会过情字的人,晓得爱欲于人如有魔力,徐琰以前冷淡婚事,这会子突然热情起来,那只能说明他确实是喜欢那个姑娘。

孟姝的女儿自然是极好的,弟弟这般爱慕,惠平帝一点都不意外。

这份文书上自然有关于沈家家世的简略介绍,惠平帝随意再翻,目光凝在“孟姝”两个字上,动弹不得。

底下徐琰和严屏站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徐琰只好探问道:“皇兄?”

“嗯。”惠平帝立马回神,将那文书放在案上,“这个我再细看看,礼部就按这上头的筹备。只是庐陵距京城太远,往来的路上要多加小心。”

严屏和徐琰依命而退,惠平帝独坐在御岸之前,对着“孟姝”两个字瞧了许久。

那是曾经默默写过无数遍的名字,像是有魔力似的,轻易勾起过往的记忆。身处威仪的皇宫,坐在至尊的龙椅上,却总有奇异的孤独和茫然如影附形,愈发显得旧时记忆轻快明亮,他终究是按捺不住心里的情绪起伏,起身往崔太妃的永福宫去了。

-

孟家的气氛倒是渐渐缓过来了。

老太爷病情垂危的那段日子固然人人忧心伤怀,待丧事上的大悲大恸过去,便仿佛所有的情绪终于找到口子释放了出去,大多数人胸中悲伤抑郁之气散尽,倒渐渐的能听见一两声笑语了。

沈夫人八年未回京城,自然是攒了好些的话想跟母亲说。

先前因为有孟老太爷的事情在,府里众人各自悲恸忙碌着,不能畅快的说话叙怀,这两天正好天寒地冻,人人蛰伏在屋内靠着炭盆过冬,正宜围炉共话。

明院之中的白色帐幔已尽皆撤去,虽然还有挽联贴在廊柱之上,丧事的气氛到底是日渐淡了。屋内的火盆烧得正旺,旁边供着几瓶新剪来的红梅,香气经那炭火一熏,便窜入屋中的每个角落。

孟老夫人还是坐在常用的黄花梨短榻上,旁边放着檀香色的软枕被褥,她这些天委实劳累,身子有些吃不消,这时候便是靠在软枕上,说话歇息。

底下依次坐着陆氏和韩氏,并蒋姨妈、沈夫人、蒋蓁、沈妱和玉雪可爱的孟旸小姑娘。田氏那里忙着丧事收尾的事情,这些天依旧是脚不沾地,郡王妃自送了灵之后依旧回郡王府去,孟昕也自回府去了。

壶中的水晾得刚好,沈夫人冲茶的技艺绝佳,此时便冲了一壶君山银针,给众人各呈一杯。

难免说起这些年蒋家和沈家在庐陵的境况,说起京城里的种种事情,正说着呢,却见一位老妈妈走进门来,道:“老夫人,宫里派了人过来,说是传太妃娘娘的口谕,老爷那里已经接进客厅去了,说是也请您过去呢。”

孟老夫人大感意外。

自打孟老太爷退出内阁之后,孟家就不曾接过什么圣旨了,后宫里娘娘们的口谕更是跟孟家无关。如今陡然听闻太妃娘娘传谕,倒叫她诧异。

不过孟老夫人身上有诰命在,一年里偶尔也能有一两次入宫去赴宴,虽然从不是主角,但多少也习惯这些场面。

接口谕自然用不着着诰命的冠服,她叫丫鬟取了罩衣来穿着,便起身往客厅去。陆氏和韩氏自然是陪伴在后,一路送她过去。

薛姨妈和沈夫人却是不必动的,毕竟那是孟家的事情,她们客居此处,陪着老太太散散心也就罢了,家务事情上却是不好参与。姐妹坐在一处,蒋姨妈是何等敏锐之人,在庐陵时见识过端王殿下对沈家的照拂,来京城后又看到康嬷嬷给沈妱送了礼物,这时候稍稍一猜,便有了点头绪。

“该不会是为了阿妱的事情吧?”蒋姨妈搁下手中的茶杯,微露欣喜。

沈夫人对蒋姨妈一向不怎么隐瞒事情,想了一想,按照徐琰那个态度和性子,兴许还真有可能一回京就提起婚事,那么崔太妃会传口谕过来,也就不算奇怪了。

不过毕竟是不确定的事情,沈夫人只是道:“兴许是吧,谁知道呢。”

蒋姨妈却犯了老毛病,先前被丧父之痛困扰,这会子总算碰见了能叫人高兴的事情,当即道:“端王殿下他还真的…”

沈夫人无奈点头道:“他确曾提起过此事,不过还没定论,自然不能张扬。”

蒋姨妈自然也晓得这些,闻言甚是欣慰。等了两盏茶的功夫,就见孟老夫人带着陆氏和韩氏回来,脸上颇有困惑不解之色。

老夫人进门后就把目光黏在了沈妱身上,问道:“阿妱在家的时候,做过什么套印书?”

沈妱觉得意外,承认道:“确实做过这个,雕版印制的时候拿朱红的颜色把批注标出来,所以叫了套印。”

孟老夫人便点头,“难怪。也不知太妃是从哪里听见了这个,说是十分好奇,想召你进宫细问,还说是叫我和你母亲陪着一同进去。”

这话一出,沈妱母女和蒋姨妈母女自是了然——千里迢迢的,谁能把套印书送到太妃跟前,那自然是徐琰,没跑了!

旁边陆氏听得此言,自然也想到了端王殿下那里,打量沈妱的目光不由又添了些戒备。徐琰照拂沈家,那没什么,但他居然把沈家的东西荐到太妃跟前,惹得太妃亲自召见沈妱,这打得是什么算盘?

陆氏正想开口呢,孟老夫人已经发话了,“今儿也累了,你们且先回去。姝儿和阿妱留下,你们没进过宫,有些话我得叮嘱你们。”

既是老夫人开口,陆氏也只好依从,和田氏等人出去后各自忙碌。

众人一走,屋里就显得空荡了些。孟老夫人这一趟也费了些心神,便带着沈妱母女往内室里去,靠在罗汉床上,叫丫鬟拿了美人榻来捶腿,脸上忧色甚浓,“姝儿,这回太妃召见,你是去还是不去?”

沈夫人低垂着头,半晌才定下了主意,道:“就说我伤心过度,卧床不起,请太妃见谅吧?”她跟母亲商议,“总归太妃想见的是阿妱,我去不去的,并不打紧。”

当年沈夫人和惠平帝的事情,旁人或许不知,孟老夫人和老太爷却是知道的,否则也不会轻易纵容沈夫人远嫁庐陵。如今沈夫人不想进宫徒惹是非,孟老夫人自然明白,只是有一件事情叫她疑惑——

“好端端的,怎么却惊动了太妃?”

“大概是端王殿下觉着阿妱做的套印书有趣,这才荐给了太妃娘娘。”

“端王殿下?”孟老夫人一怔。

那一日康嬷嬷亲自给沈妱送礼物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时她心里就存了疑惑,不晓得端王怎会对沈妱垂爱赠礼,只是那时候一门心思都在老太爷的丧事上,未做多想。

如今旧话重提,孟老夫人才觉得奇怪——当年惠平帝曾痴迷于女儿,这回端王殿下不会又对沈妱动了心思吧?

第74章

这般猜测让孟老夫人忍不住的心惊,便细问起来,“端王殿下此去庐陵,跟阿妱打过交道么?”

“殿下管着征书的事情,阿妱又在书院里帮忙,这才认识的。 ”沈夫人决定坦白,“许是两个人投缘,殿下欣赏阿妱,也帮了我们许多的忙。我们原想着给阿妱招婿的,谁知道端王殿下却凭空掺了进来,说是…想娶阿妱。”

“他想娶阿妱!”猜测被证实,孟老夫人十分意外。

女儿被惠平帝看上也就算了,毕竟那是两人都在京城,又是幼时相识过,不算突兀。可外孙女远在庐陵,徐琰常年来往于京城和漠北,这回偶然去了趟庐陵,竟然就…

真不愧是一个母妃养大的兄弟。

孟老夫人缓了好半晌才接受了这个消息。她知道孟姝和沈平夫妇的性情,知道他们对沈妱的宝贝程度,而今看孟姝这样子,怕是夫妻俩已经应了此事。

徐琰的名声孟老夫人当然是听过的,凶神恶煞、冷厉嗜杀的战神,那是坊间最常见的传言。纵然凶神恶煞有失偏颇,但能统领千军万马杀得漠北敌军肝胆俱寒,又岂是等闲角色?

孟老夫人不由再次打量沈妱,娇美的面容、玲珑的身姿,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纯澈干净,笑起来时却盈盈若水,诱人深陷。她继承了孟姝的美貌,却更增几分灵秀的神魂,且比娇养在深闺金丝笼中的女儿多了些飒然的性情。

“也罢,明日我便带阿妱入宫去,至于后面会怎样,全看你们了。”

沈夫人便“嗯”了一声,“阿妱的机遇与我不同,还是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她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听得沈妱满头雾水。

不过大概也能理出个头绪来——沈夫人明明身子完好无损,却要称病不肯入宫,必然是宫里有什么不想见、或是不能见的人。母亲这些年不肯回京,是因为那个人吗?那时候徐琰初次造访沈家,母亲叫她不许跟徐琰走得近,也是这个原因吗?

难道是母亲跟太妃有什么纠葛?

可是想想也不对,听说太妃是年近四十才剩下的徐琰,想必年龄跟外祖母相当,母亲出生时恐怕她已经进宫去了,能有什么纠葛?可若不是太妃,又会是谁呢?

满腔疑惑藏在心里,沈妱实在憋不住了,小心翼翼的问道:“娘,你为何不进宫呢?“

沈夫人笑了笑,抚着她的发髻,没有回答。

陈年旧事而已,她这里避忌着,兴许旁人早已忘了呢?她不肯入宫,只是想让他们忘得更干净彻底而已。

最好所有人都能忘记,从此各自安稳。

-

临近腊月,天气渐渐寒冷,经了这几场雪,更是寒气逼人。

宫道上的积雪早已扫净,红墙琉璃瓦静悄悄的立在日头底下,有种苍白静寂的况味。惠平帝今日退朝后便去了雍和殿,草草翻了几页书,却是心神不宁,于是往御花园里走了一圈,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慢慢的踱步往永福宫走。

他的脚步很慢,像是犹疑,像是踟蹰。

宫廊交错纵横,隔着几重覆着明黄琉璃瓦的小门,可以看到永福宫的门口。

抬头看一眼天色,苍白的日头已近头顶,将人的影子缩得极短,仿佛影子也变得胆小,只敢紧紧的缩成一团。惠平帝身上是明黄的衣袍,那大氅也是明黄绣着团龙的,衬得人愈发贵重威仪。

永福宫外的拐角处出现了内监躬身引路的影子,两名内监走过,身后是一位盛服的老太太,她的旁边跟着个身段窈窕的姑娘,那烟水色的披风随着腰肢款摆,小小年纪便有动人的况味。

惠平帝的目光并未多留,依旧看着拐角处。

有两个随行的丫鬟恭恭敬敬的跟在后面,再往后又是个内监。

一行人到了永福宫门口,顺畅无阻的进去了,那宫门前再度清净空荡下来,连只鸟雀的影子都没有。

原本满含期待的心骤然冷却下来,惠平帝茫然望着那里,腿脚沉重。

太妃不是召孟姝进宫吗,她怎么没有来呢?

叫来永福宫的内监问了问,许是他的脸色太过难看,那内监答得战战兢兢,“太妃原召了孟三姑娘进宫,只是她因为孟老太爷过世,忧思太重缠绵病榻,这才未能遵诏。”

惠平帝听了也没什么反应,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唏嘘着走了。

而在永福宫内,沈妱跟着孟老夫人行完了叩拜的大礼,崔太妃便道声“免礼”,命人赐座。

崔太妃跟孟老夫人年龄相近,当年一个是侯府庶女,一个是伯府千金,同在京城的贵女圈中,自然也有过来往。只是后来一个入了深宫,一个嫁于朝臣,本就不深的交情日渐蚀尽,如今见面时,就只剩持礼生疏。

宫女搬了紫檀束腰的海棠形杌凳过来,孟老夫人便告声罪,欠身坐着。

沈妱是个正当妙龄的姑娘家,陪着两位老太太说话时,更不敢深坐,只摆个坐的姿态罢了,恭谨之下反倒累得慌。

崔太妃面色有慈和的笑意,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本书摆到桌上,“这套印书就是出自你的手么?”

“民女雕虫小技,叫太妃娘娘见笑了。”沈妱笑得腼腆。

太妃倒是语含赞许,“小小年纪就有这般灵巧的心思,倒是不简单。我往常也问过此事,只是没人能做出这般整齐干净的模样来,你是如何做的?”

这边是问套印书的法子了。

沈妱以前还敢在徐琰跟前耍些花招,如今面对这位在深宫中练成了老妖精的太妃娘娘,自然不敢带什么小心思,便如实的说了,就着手边那本现成的套印书,倒是说的详实。

崔太妃不时的应和几声,心思却没怎么落在沈妱的话上。

太妃的目光在沈妱身上逡巡。

沈妱一袭烟水色的披风覆身,领子上出的毛虽算不得最好,却精细柔软,极衬肤色。她柔腻的脸蛋嵌在绒白的狐狸毛之间,愈发显得柔润姣白,如同上好的瓷器,光洁柔润,神采内敛,不愧是庐陵温山软水养出来的好皮肤。

因为还在外祖父的孝期里,她并没戴什么金簪丽饰,只拿玉簪挽发,点缀两朵素净的堆娟宫花。

身上是一袭玉白色的交领锦衣,拿象牙与茶白二色的丝线绣了细密繁复的海棠花纹,乍看过去并不惹眼,细细瞧着,才觉那绣工精绝。胸前一只蝴蝶倒是用了彩色丝线,盈盈欲飞的姿态栩栩如生。

目光往下,罗裙儿垂坠落及地,掩藏着双足。

通身上下,并没有半点华彩夺目之物,然而一眼扫过去,却还是有灵秀的气韵流淌,仿佛与生俱来,与京城里端庄守礼的闺秀们截然不同。

她的话音清甜,带着柔软的尾音,叫人听着顺耳。

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难怪能叫徐琰那样痴心,撂下那样又固执又狠的话。

崔太妃在心里微微一叹,不由想起了陆柔嘉。

论起相貌来,沈妱与陆柔嘉算是各有千秋,五官均是精致秀美,越看越让人喜欢,只是沈妱毕竟生长在山温水软的地方,陆柔嘉那里虽然有上好的脂粉养着,到底不如沈妱水润腻白。

然而论起气韵来,却截然不同,一个是人间的芍药,另一个则是天宫的海棠。

有人喜欢芍药的瑰丽夺目,有人却喜欢海棠的清丽灵秀,很不巧的是,徐琰喜欢后者。

心中已是了然,崔太妃忍不住为陆柔嘉惋惜。

儿子的性情她最是了解,自身尴尬的地位崔太妃更是清楚,如今看过了沈妱的模样,崔太妃便已明白,想要打消儿子娶沈妱为正妃的念头,那真的是难比登天。

这件事上她没法再干预,也只能退一步,看能不能为陆柔嘉谋个侧妃的位子,圆了她的心愿——

虽然做侧妃委实委屈了侯门嫡女出身的陆柔嘉,但再浓的感情都有变淡的日子,如今的徐琰正对宫外的清淡小菜痴迷,等过上几年吃腻了,还是能品出山珍海味的好处来。

陆柔嘉也不过是熬上几年罢了,等将来有了孩子,相处的日子久了,凭她的家世出身,难道还得不到好的结果?

这么打算着,崔太后心里才算是宽慰了许多。

等沈妱说完了,崔太妃这厢也打量完。,她虽不大瞧得上沈妱的出身,却也不是仗着身份久睥睨百姓的人,且听沈妱说起印书的事情时头头是道,不免夸赞几句,不轻不重的赏了几样东西,而后叫人送她们出去。

从进了永福宫,到踏出永福宫的宫门,前后也不到一炷香的功夫而已。

沈妱有些小小的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