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在孟老夫人的身后,一声不吭的沿着宫廊走着。

重门掩映,红墙蜿蜒,两侧是齐整的宫室高殿,同样的翘角飞檐、彩绘金饰,看得久了也没多少区别。只是偶尔从某些宫室之间探出一两枝枝桠来,那外头的部分也是修剪过的,失却了天然虬曲姿态。

冬日里万物萧索,宫廊两侧虽也偶有花树,却是全无颜色。

整个皇宫都显得灰蒙蒙的,除了威仪壮丽,再无其他。

不知道春天百花齐放的时候,会不会还是这样萧索无味的景色呢?沈妱胡思乱想着,猛然见前面孟老夫人脚步一缓,她便也连忙驻足。

稍稍抬起眼睑,便看到了一角绣龙的明黄衣袍。

沈妱没有料到她竟然会碰见皇上。虽说在宫里碰见皇帝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她入宫前后加起来才一炷香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里能碰见皇上,也实在是不巧。

引路的太监宫人已经跪拜了下去,沈妱便跟着孟老夫人跪拜,口呼“万岁”。

第75章

惠平帝像是信步走过来的,和颜悦色的说了声“免礼”,开口道:“听说太妃今日请人入宫,原来竟是老夫人。 ”

——他幼时曾与孟姝相交,自然也认得孟姝的母亲。

孟老夫人便又行礼称“是”。

惠平帝的目光便又往沈妱的身上挪了过去,看她垂首默然静立的姿态,依稀想起旧时光中的那抹丽色。他有些恍惚,问道:“这位就是沈姑娘了?”

“民女沈妱,再请皇上圣安。”沈妱不得不再次行礼。

“那本套印书很有意思。”惠平帝语含赞许,目光一直在沈妱身上逡巡。心里是一种奇异的固执与眷恋,孟姝不肯入宫,他没能见着她,便专程在外面等,非要见一见她的女儿。

如今看着十四岁的小姑娘,心里却又是怅然萧索。

这样灵秀的女孩儿是她和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如果当初孟姝嫁给了他,两人的孩子会不会也是这般楚楚可人呢?想了一回,又兀自失笑,理了理袍袖,不发一语的走了。

沈妱躬身站在那里,觉得莫名其妙。

她对惠平帝的了解有限,只知道他刚登基时勤政爱民,除了在昭明太子的事情上处决狠辣之外,平常宽严相济,倒不失君主风范。然而他又痴迷道教,耗费财力修建道观、宠信道士,惹人非议。

在沈妱的想象里,惠平帝是帝王之尊,该是严肃贵气,高居云上的,然而听他刚才那语气,倒仿佛有几分拉家常的意思。

心里乱七八糟的琢磨着,踏出皇宫时便长长舒了口气。

护城河外,孟家的车马就在那里等候。沈妱跟着孟老夫人进了车厢,马车缓缓走起来,掀帘再看这座巍峨的皇城时,便只有高耸的城墙和带甲的士兵。

目光一错,忽然看到迎面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骑马而来,金冠玉带、锦衣华裳,骑着那匹威风凛凛的赤狮子,外头罩一件墨色的披风,更显英姿矫健。那个人,不就是数日未见的徐琰么?

沈妱心头一喜,眼角瞥见正朝她看过来的孟老夫人,不知怎么的,下意识放下了车帘,隔断视线。

徐琰行得很快,只一小会儿就到了孟家的马车跟前。他的目光落在马车之上,不曾挪动分毫,似乎是想穿透那一道软帘,看一看车厢内娇美的人儿。

京城不比庐陵,在庐陵城时沈家的规矩宽松,路上若是碰见了沈妱,徐琰可以毫无顾忌的上前说说话,逗她一逗。可如今沈妱坐在孟家的马车里,纵然沈平夫妇不在意女儿抛头露面,孟家却未必不会在乎。

他一个跟孟家素无瓜葛的青年的男子,又不能过去跟车里的孟老夫人搭讪,只能眼睁睁的错身而过,强自压住想要掀起车帘的冲动。

还是后头的顾安机灵,看着徐琰那绷直的背影时就猜到了主子心里的纠结,于是灵机一动,将腰间悬挂着的佩剑按住。这条路原也不窄,他偏偏往孟家的车马跟前靠,与那匹马错身而过时,故意将剑柄一按,剑梢不轻不重的打在马头之上。

可怜那匹马原本正悠然举着四蹄慢行,这时候被猛然一击,不由一声长嘶,往侧边去躲。

那车夫也未料有此变化,大惊失色。

他固然不认得徐琰,却也知道这样有随从护卫的气派不是等闲之人。孟府毕竟只是个寻常的官宦人家,京城里的佛爷太多,随便惹了哪一尊,那都不是小事。虽说这是怪不得孟家的车,但若对方是个小肚鸡肠的,这时候反咬一口,他也无处说理去。

这么想着,车夫急急地一扯缰绳,就想下车赔罪。

那马益发不安稳了,仰头嘶叫似是不满,带得马车微微摇晃。

顾安适时地翻身下马,一把揪住辔头,继而满面歉然的道:“不慎惊了尊府的马,实在抱歉。不知车里是哪位夫人,是否受了惊?”

里面孟老夫人确实是受了点惊,生怕这匹马在皇城之下发起疯来不好看,好在顾安及时安抚了马匹,此时便已无事。孟老夫人也不是爱计较的人,当即隔着帘子道:“多谢阁下相助,车内无事,阁下不必多心。”

听那意思,自然是小事化了,然后相安无事的各走其路了。

前面徐琰听得动静,早已调转马头过来了,他哪里猜不到顾安的用意,当下紧抓机会,板起脸训斥道:“走路时不长眼睛吗,这么宽敞的路都能惊了人家的车马,若是伤了车内的人,又该如何?”

顾安连忙跪地求道:“是属下一时大意,误纵了劣马,还请殿下责罚。”

徐琰继续训斥,“惊了人家,只一句道歉了事?可见是平时张扬横行惯了!”

顾安闻言,自是唯唯诺诺的求饶,满面羞惭。

马车中孟老夫人如何还能坐得住,只好掀起帘子望外,见着对方是端王殿下徐琰,不由心内一惊,连忙开解道:“是我家的马车占道而行,怪不得这位壮士,还请殿下勿要见责。”

这一掀帘,徐琰一眼就看见了正在车内好奇张望的沈妱。玲珑的身子裹在一团烟水之中,娇美的脸蛋柔腻白嫩,仿佛开在烟水湖光中的一朵娇花,清丽动人。

熟悉的容颜入目,顿觉如沐春雨、心神皆畅。

徐琰即便刚才正在训斥,这时候也和颜悦色了不少,拱手道:“原来是孟老夫人,是本王教导无妨,惊了府上的车马。老夫人和沈姑娘都无恙吧?”

孟老夫人跟徐琰打交道的次数极少,从来都听说此人手段狠厉,为人冷淡,如今见他和颜悦色,倒觉得意外。不过她也听沈夫人说过徐琰和沈妱的渊源,且这回太妃召见沈妱的意思太过明显,料想徐琰陡然转了性子,必是为了沈妱的缘故,倒也安心。

“多谢殿下挂怀,车内一切无恙。还要多谢殿下一路上对小女的照拂。”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徐琰的目光忍不住落在沈妱身上。

这么一照面,沈妱是不能再坐着了,瞧他一本正经的跟孟老夫人客气往来,心里便是偷笑。不过外祖母跟前,沈妱多也不能任性,只得按着规矩行礼道谢:“多谢殿下。”

——他送的绒毯果然是极好的东西,沈妱送了一部分给孟老夫人和两位舅母,剩下的自己裁了个贴身小衣,果然是又轻薄又保暖,很称心意。

徐琰瞧着她,忍不住面露微笑。

不过有孟老夫人在场,他也不能显得太过刻意,既然都是熟人了,他也不再斥责顾安,于是告辞而去,心满意足。

剩下个沈妱坐在车内,暗暗骂了十八遍“狡猾”。

回到孟府之中,田氏、陆氏等人自然打听今日之行,孟老夫人便将太妃的理由搬出来,说沈妱套印之法深得太妃赏识,倒让沈妱小小的出了个风头。

这里风平浪静,外头的八卦传言却是愈演愈烈。

不出徐琰所料,那日天灵观中的事情一传出去,齐阁老的夫人当即前往秦霓母女的居住拜访,过不多久,就传出了秦家与齐家解除婚约的消息。

这事儿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在坊巷间四处流传,有人说是齐家胡搅蛮缠,人家崔衍救了未婚妻的性命,不加感激却反而猜疑,也有人说是秦霓不知守礼,被男子抱着满面通红,显然是已经许了芳心。自然也有同情秦霓的,想着好好的女孩儿家遭此厄运,实属无奈,如今被人退了婚,那崔衍公子可不是该担一点责任么?

不论坊间如何置评,秦霓的名字算是传扬开来,搅进这样的事情里,她的名声或多或少的坏掉了。

在秦家众人所居的独步园中,秦霓母女听得这些纷纷扬扬的传言时,也只能苦笑。

还能怎样呢?离开庐陵前秦雄将话说得清清楚楚,要让秦霓想办法尽快嫁进宁远候府去,哪怕是为此付出些代价,也算不得什么。

人家宁远候府又不是傻子,秦家跟齐家早有婚约,婚期又近在跟前,平白无故的,秦家忽然退了齐家的婚事,谁能不多想呢?况且宁远候府地位也颇尊荣,即便秦霓已无婚约,他们府上就肯乖乖的来提亲?

宁远候府虽然人丁繁多,如今适龄未娶的也就崔衍和崔澈。

崔澈如今十六岁,早早的就跟蒋蓁定了亲,剩下个崔衍因为娶过一房妻室,续弦时多少有些尴尬,耽误了两年没音信,秦雄便将主意打到了他的头上。

只是崔衍生性风流,处处留情,见过的美人儿数都未必数得过来,这两年房里无人管束,愈发的得意恣肆,未必就乐意即刻娶亲。

算来算去,秦夫人也只好想到这个下策,闹出这样沸沸扬扬的事情,正好顺理成章的退了婚事,再把崔衍搅进来,叫他不得不娶。

为了此事,秦霓人前欢笑,人后也不知流了多少的眼泪。

第76章

白鹤楼中的那一场大火虽然没毁了秦霓的容貌,却烧了她大半的头发,身上也有不少灼伤之处。

那些伤处虽未痊愈,总还能用衣衫遮住,最恼人的是头发,她不得不费好大的力气寻来些假头发暂时戴着,在外还能蒙混过关,每晚睡前瞧着那半片损毁的头发,气得好几次砸了镜子。

——养了十几年的头发一朝被毁,几时才能长回原样?

这期间,她该如何自处?

如今可倒好,不止容貌毁了,连名声都坏掉了!她这般嫁进宁远候府,不被府里那些人嘲笑才怪!而崔衍又是个秉性风流的纨绔,虽然容貌生得不错,可处处留情、阅女无数的他,又如何算得良配?如何与她期待中的如意郎君相比?

秦霓坐在窗下的妆台前,越想越气,忍不住一把掀翻了妆台上的所有物件。

一时间胭脂膏子、鹅蛋细粉、螺子小黛、花钿唇脂落了满地,瓷罐儿相击,声音清脆。她犹嫌不解恨,起身两步走至书案跟前,将上面摞着的书籍纸笺、砚台笔墨、茶杯笔洗全都掀翻在地,吓得丫鬟们战战兢兢,不敢则声。

自打来了京城,秦霓的脾气便一日暴躁似一日,那日从天灵观回来后更是如此,动辄砸东西摔杯子,气怒之下已经发落了好几个丫鬟。

原本还有人敢上前劝解两句,这时候已是无人敢于出头,都跪伏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秦霓眼中已有两行泪珠滑下,嘶声骂道:“滚!都给我滚!”

院外,秦愈原本是想去秦夫人那里的,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发泄之语,不由驻足。

他的脸色阴晴莫辨,想要转进院内安慰姐姐几句,转念一想,却还是作罢。

他虽在国子监中读书,却也不时的会来独步园中。尤其是前两天秦霓、齐策和崔衍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秦愈在国子监中如何听不到风声?

京城中的这些公子哥儿都是有来头的,且大多自恃身份,谁都不服谁,连霍宗渊那样的身份,都曾受过不少明里暗里的的冷嘲热讽,秦愈自然逃脱不掉。那些人说出的话,简直比市井里的议论还要难听——

说秦霓当时为什么脸红身子软呢,是因为跟齐策相拥滚下山坡时肌肤相亲,芳心暗许;说崔衍为什么要维护秦霓呢,是因为他抱着她占尽了便宜,舍不得温香软玉…

秦愈正是血气旺盛的年纪,纵然平时性子温润平和,又如何受得住这样的议论歪派?那简直比戳着脊梁骨更让人难堪!

他为此甚至跟好几个人动了手,可即便能泄了一时的愤怒,又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更何况,当时秦霓那个表现,确实是叫他都不能苟同。

秦愈又气又恨!一时恨秦雄的安排,一时又恨自己的无能,一时又恨自己的轻信——在得知秦雄打算牺牲秦霓的计划后,他就跟秦夫人商议过此事,那时秦夫人曾信誓旦旦的说,会找外祖父霍太傅帮忙,必不会坑害了秦霓。

可是如今呢?

秦霓名誉尽毁,良缘早断,要背负着那一场韵事嫁给风流的崔衍做继室,这就是所谓的“不坑害秦霓”?

他不能去姐姐的伤口上撒盐,便疾步走近了秦夫人的屋中。

秦夫人这时候正在念佛,面前摊开了一本佛经,一手中慢慢捻动念珠儿,一手慢慢敲着木鱼,阖目安神。听见秦愈进门的动静,她抬起了眼皮,“这么早就回来了?”

“姐姐的事情,就这样定了吗?”秦愈在离她几步远处站定。

“跟齐家的亲事已经退了,如今就等着宁远候府派人过来。”秦夫人面不更色,放下手中的念珠儿,缓缓站起身来,转头问道:“这几日在书院,可有什么进展?”

秦愈心里憋着气,见着她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更是难抑心中愤怒,“母亲,值得吗?”

他的语气冷淡,又压抑着怒气,这般出口质问,生疏之感扑面而来,叫秦夫人有些气恼,“有什么值不值得,这是你父亲定下的事情,咱们难道还能违拗他?除了把人嫁进去当媳妇,咱们还有什么法子能探到宁远候府的消息?”

“那也不该是这样的办法!”秦愈握着拳头,声音微微发抖,“姐姐的名声算是毁了,她即便进了宁远候府,有能有什么地位?崔衍那个混账…”

他的话还没说完,秦夫人却霍然站起身来,厉声道:“你以为我愿意这样?要不是陆氏那个贱人在那里捣鬼,摊上这倒霉事情的就该是秦霏!你以为我舍得让你姐姐嫁给那么个东西?”她脸上的端庄再也无法坚持,目中露出愤恨,“你父亲不在乎你姐姐,宁可听信陆氏那个贱人的挑拨,我能怎么样!”

秦愈强压着心中怒火,听她继续解释。

秦夫人上前两步,紧紧握住了秦愈的手臂,“你该明白我和你姐姐的苦处。京城里天高地广,娘只盼着你能撑起来,不像你哥哥那样死心塌地的只知道听你父亲安排。娘现在,只有你了啊。”

换了是从前,或许秦愈能深信于她,毕竟她是他的母亲。

这些年陆姨娘在府中没少占风头,他瞧着母亲的落寞,也曾想过早日成才,好给她更多的依靠。

可如今…秦愈虽然没有甩脱秦夫人的手掌,声音姿态却愈发冷硬,“母亲当真没有办法么?那天我求见外祖父,他说姐姐的婚事,最终还是要看你的意思。若是你真的心疼姐姐,真的只是拗不过父亲,你为何不求助于外祖父?”

想起今日见到外祖父霍太傅时,老人家说过的话,秦愈心里便如刀割。

他瞧着眼前这位端庄的贵妇,瞧着她脸上那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哀苦之色,一字字的道:“你知道父亲很听外祖父的话,只要你求了外祖父,又什么不能转圜?母亲…真正想让姐姐嫁入宁远候府的人,是你吧?”

“胡说!”秦夫人厉声喝止,忍不住后退了半步,“我求过你外祖父,他也无能为力。”

“是吗?”秦愈进逼向前,“我今日出来后特意去求见了外祖父,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霍太傅说秦夫人根本不曾求他解救秦霓,相反的,在他质问秦霓在天灵观的事情时,秦夫人只是落泪后悔,只求霍太傅能在宁远候府用些力气,好早日定下婚事。

秦夫人怎么都没想到秦愈竟然会去拜访霍太傅,探问这件事情,更没有想到霍太傅竟然会如实相告。

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踉跄着退了两步,靠在后头的花梨木束腰方桌上。

她想开口解释,可是还能怎样解释呢?

让秦霓嫁进宁远候府的主意虽是秦雄定的,却是由她先提出来的。固然舍不得叫女儿陷入这样的境地,然而宁远候府如果真的与昭明太子有关联,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一旦细想那后面的事情,就会叫秦夫人忍不住惧怕颤栗,那是比失去女儿更加可怕的威胁。

换了谁去宁远候府打探消息秦霓都不会放心,只有秦霓。只要让她嫁进了宁远候府,两家便是姻亲,少不得往来,届时再要隐秘得打探消息,就能方便许多,秦雄与她心头的那重重忧云,才能够散去。

可这些能跟儿子说吗?

秦夫人反手撑着桌面,一字未语。

秦愈将她看了半天,看见她脸上的凄哀一闪而过,然后转为平静。喉间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却又有一团火困在胸腔,像是要挤破腔子爆发出来,他忽然转身,发足狂奔出门。

外头太阳已经西斜,苍白的挂在那里,没有半点热度。他瞧着独步园中堆叠的山石、彩绘的屋宇,心里简直想笑——

什么二品大员之子,什么武状元府文曲星,人人都说他衔金含玉出生,是无双的福气。可是他护不住自己的姐姐,得不到心爱的姑娘,他眼睁睁的看着亲人互相算计却无能为力,甚至还要违心的攀附权贵,以求仕途。

这难道就是他所求的?

秦愈一路疾奔出了独步园,漫无目的的穿行在街市之间,一时茫然,一时愤恨。

这一夜秦愈并没有回府,也没有回国子监中,只是冒着冬日的寒风坐在城外的小酒馆里,一杯杯辛辣的烈酒入喉,没有往日金樽玉杯中的绵软甘冽,却渐渐的勾起了藏在心底的豪气。

不想再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不想再违心的汲汲营营。他忽然想起了关于徐琰的那些传说,尊贵的皇子远赴漠北,在苦寒风沙里与士兵同吃同住,征伐昂扬。想起了那些沙场名将的故事,以草莽起身,却为家国建立功勋,威名永恒。

徐琰能做到的,他难道就做不到吗?

身负武艺,胸藏兵书,难道甘于在京城沉沦?

秦愈霍然起身,酒醉后泛红的脸庞中透出昂扬的斗志,他想要建功立业,不依靠父辈的功勋,不依靠攀附勾结,而是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一步步的,挣得属于自己的光荣!

京城中的一切皆可抛下,他甚至想即刻孤身远赴漠北,远离那一切阴暗桎梏。

只是在那之前,他还想见一个人。

一个他始终藏在心里,却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人。

第77章

入了腊月,兴许是今年的雪都在十一月里下完了,因为连日天晴,那气温反倒像是暖和了些似的。

京城中草木皆凋,除了松竹之外少见绿色,到处都是光秃秃的枝桠静立,日头映照之下,反倒有些清净的况味。

沈妱母女参加完了孟老太爷的丧事,想着很快就是年节了,便打算腊月初十那日启程返回庐陵。期间沈夫人也不搬出去,就住在瑞香阁里,好就近陪伴孟老夫人。

这一天闲来无事,因为沈妱母女多年未见蒋苓,且蒋苓如今即将临盆,孟老太爷的丧事上没能亲至,见不着面,便同蒋姨妈、蒋蓁一起前往徐国公府探望她。

因田氏、陆氏等媳妇都在热孝中,这边怕徐国公府忌讳,孟家便没派人去。

徐国公府韩家的府邸坐落在内城之中,已经仙去的老国公爷生前跟孟老太爷交好,如今的国公爷韩退之是蒋文英的同窗,跟孟应时的关系也很不错,蒋家又跟他们结了姻亲,来往的次数倒是不少。

韩家是个书香之家,家里人才辈出,人口也简单。

国公爷韩退之只娶了一位夫人,两人据说是青梅竹马,感情极其融洽,府里并无通房侍妾之流,羡煞旁人。

夫妻俩膝下三子一女,长子韩攸在礼部任职,次子韩政就是蒋苓的夫君,如今是翰林院中有名的青年才俊,三子韩玄跳脱了些,平日里跟着齐策等人厮混,没少挨国公爷的训。

女儿韩玫也是个窈窕美人,嫁给了郡王世子,据说夫妻感情也颇和睦。

徐国公夫人荀氏也是个好相处的,因为夫妻处得融洽,对儿媳们便也颇宽容。蒋苓嫁进这府里已有六年,偶然行事差错时,荀氏也是好言教导,不曾有过半句斥责,因此蒋苓每回写家书时,对这位婆母都是交口称赞。

蒋苓头胎生了个女儿,这一胎因为郎中说是个男孩儿,荀氏愈发的上心,将一应请安都免了,只叫她安心养胎,平时还要不时的来看看,以亲身经历教她些孕中保养的法子。

碰上这样一个好相处的婆婆,算是蒋苓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蒋姨妈自然也感念荀氏的好处,因为庐陵物产丰富,每年没少往韩家送东西。两家你来我往,一团和气。这时候一群人围坐在蒋苓的屋子里,瞧见蒋苓胎像安稳,各个脸上都有喜气。

沈妱还是头一次来徐国公府,被荀氏送了一支赤金累丝双鸾珠钗并一支银凤镂花长簪做见面礼,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会儿她牵着侄女儿韩嫣肉嘟嘟的手,跟蒋蓁一起围在桌边逗小侄女,满心里都是柔软。

韩嫣才四岁,玉雪可爱的一张脸,两颊上带着点婴儿肥,笑起来眼睛弯弯,仿佛盛着明亮的月光。她认得蒋蓁,一进门就缠着她叫姨姨,这会儿又认了沈妱这个姨姨,那双眼睛瞅来瞅去,一声声的“姨姨”叫得不亦乐乎。

沈妱也喜欢逗小孩子,一会儿摸摸她的脸蛋儿,一会儿捏捏她嫩芽似的指尖,爱不释手。要不是顾忌着初次造访不好太过突兀,恐怕要捧着韩嫣的脸蛋儿香上一口才罢。

另一边蒋姨妈、沈夫人、荀氏和府里的长媳孙氏围坐在蒋苓的榻边,说了些关于蒋蓁养胎的话,就又扯起了家常。

说着说着,孙氏就又提起了一事,“前儿皇上命礼部筹备端王殿下的婚事,说是要娶庐陵城里一位沈家的姑娘,公远那里正忙着,年后可能要去庐陵一趟。我想着弟妹的娘家就在庐陵,这位表妹又恰好姓沈,不知道跟将来的端王妃是不是本家呢?”

蒋姨妈和沈夫人闻言,心知肚明,不过没有说破,只是点了点头儿。

旁边荀氏便叹道:“可真真是好福气,别看外头把端王殿下传得多凶神恶煞似的,其实是个难得的英雄人物。”

蒋姨妈起了兴趣,忍不住将目光往沈妱那里一瞥,笑问道:“不是都说端王殿下冷厉嗜杀,叫人畏惧么?我瞧他来庐陵征书那架势,也是威仪端贵,叫人不敢冒犯。”

“他是赫赫有名的战神,战场之上自然是要冷厉一些,震慑敌军。不过前年我娘家兄弟去了趟乌孙,回来的时候碰上了一股马匪,差点被劫了。正好端王殿下和两名侍卫经过救了他,那可真是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三个人杀退了七八十个马匪,一路上还照顾着我娘家兄弟,恩情深重。”荀氏说话的时候,语气里满满的都是感激,“别瞧外头传得玄乎,我听宫里的嬷嬷说呀,端王殿下待人和善着呢。”

“如此说来,倒是传言不实了。”蒋姨妈忽然想起什么,就势道:“不是说端王殿下先前议过亲的么?”

“那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荀氏解释道,“当时太后还在,便想把宁远候府二房的文鸳姑娘说给他。我听当时的风声,那也是太后剃头挑子一头热,端王殿下是不上心的,拒绝了几回,不叫礼部筹备。后来可巧太后薨了,国丧内端王不会娶亲,耽搁了一阵子,这事就没人再提了。”

“可我怎么听说,那位文鸳姑娘如今还是待字闺中呢?”

荀氏叹了口气,“也是那位姑娘痴心。宁远候府后来其实也跟太妃娘娘提过这事儿,可端王殿下不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事情,谁能奈何?太妃也曾给文鸳姑娘指了门极好的婚事,只是她不肯,一直在府里守到了现在。”

蒋姨妈将来也是要跟宁远候府做亲家的,对此也不多做评价,只是感叹了一声。

荀氏却是意犹未尽,“端王殿下这样出众的人物,这几年硬撑着没有娶亲,这回既然娶了,必然是珍而重之。那位姑娘啊,可真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这话蒋姨妈甚是赞同,便也笑道:“确实是天大的福气。”

另一侧的蒋蓁和沈妱自然也听到了,蒋蓁快要出嫁的人,以前听见这些还要回避,这会子脸皮倒没那么薄了,含笑瞧着沈妱,满满都是打趣的意思。

沈妱忍不住就是一笑。

真是到了哪里都躲不开端王殿下的故事,他那样的人,外人跟前一向端肃冷厉,会传出凶神恶煞的名声也不奇怪。

不过向来都听人说端王殿下冷厉悍勇,不可亲近,倒还是头一次听人夸他和善待人,沈妱不知怎么的,心里竟觉得甜丝丝的,嘴角的笑意便也抿不下去。

谁知道他们在这里刚说完了徐琰,回去的路上竟好巧不巧的又碰见了他。

徐国公府和端王府都在内城,论起府门来,正经隔着两条巷子,但因为要走同一条街,沈妱等人回去的时候,竟跟正策马归来的徐琰打了个照面。

内城中住着的多是皇亲贵戚,不像外城那样贵贱杂居,各家的府邸也都宽敞,这纵横的街巷之间倒是少有行人,便显得格外清净空荡。

徐琰依旧是一袭墨色的披风覆身,只是肩头拿金线织了大蟒,阳光映照之下微有光亮,衬着他英挺的眉目、矫健的身姿,神采焕然。

沈妱这些天住在孟家,其实也颇拘束,这会儿跟沈夫人坐在车中就没那么讲究了,因为瞅着外头天气不错,还掀起了半面软帘,好瞧一瞧两侧的府邸景致。

因此徐琰骑着赤狮子行过来的时候,沈妱一眼就看见了他,不由揪了揪沈夫人的衣袖,“娘,是端王殿下。”

沈家对徐琰一向心存感激,这时候迎面碰见,自然不能无所表示,沈夫人当即叫人停了车马。

不过她毕竟是妇道人家,又只是路上偶遇,下车拜见太过郑重其事,便就着那半面掀起的帘子,道:“民妇见过端王殿下。”

“原来是沈夫人。”徐琰策马向前,“回京后俗务繁多,未及往孟府拜会,夫人和阿妱一向无恙?”

“多谢殿下挂怀。”沈夫人笑了笑,侧身一让,沈妱便也同徐琰行礼问候。

徐琰便道:“先前沈先生曾说,阿妱一直想去神御阁看看,今日倒是凑巧,我待会就去那里,阿妱要不要一起过去?”见沈夫人面带犹疑之色,便补充道:“那边也在为征书整理书籍,阿妱过去学一学,兴许能有用。”

他祭出征书这个旗号来,沈夫人倒是不好拒绝了,回头一瞧沈妱,就见她眼含期待,“真的能让我进去么?”

神御阁那可是皇家藏书,里面的都是宝贝,其分类方法也十分特别,不是寻常的经史子集四部,而是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则、晨宿列张、寒来暑往”二十字划分,分别对应经史、文集、子书、佛书、旧志、新志等二十个类目,在藏书界里是极少见的。

沈妱久居庐陵,对京城中浩如烟海的藏书垂涎已久,如今听说有此机会,即便知道徐琰的动机未必有这么单纯,也还是跃跃欲试。

她如此态度,沈夫人倒不舍得阻止了,便道:“既是如此,就劳烦王爷了。”继而转头向沈妱道:“我同你姨妈一起回去,你便乘这辆车跟殿下同去,皇家藏书之地,不可唐突,知道了么?”

沈妱喜形于色,保证道:“女儿绝不敢惹事!”

分派定了,沈夫人便下了车马,转而去与蒋姨妈和蒋蓁同乘,两下里辞别过了,巷中只剩下徐琰一行和沈妱的车马。徐琰策马到了沈妱的车帘之畔,问道:“要不先跟我去王府一趟,咱们再去神御阁?”

这个人!沈妱无语。

第7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