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搁在以前,沈妱或许还真就不做多想,傻傻的跟着徐琰去了。 可如今两下里都议论起了婚事,她偏在这时候无缘无故的跟着去端王府,那是怎么个说法?

她于是绽开笑意,“时候也不早了,既然已经劳烦了殿下,我就厚着脸皮再劳烦一回。殿下这就打马回身,咱们先去神御阁如何?”

徐琰哈哈一笑,便也拨转马头,与她同行。

巷中人影空旷,只有马蹄得得辘辘的马车声音,沈妱坐在车厢内,想着神御阁里的宝贝,心里隐约有些激动。忽然间侧面的小帘子被挑起,徐琰的手伸进里面来,手里是个半尺见方的食盒。

她诧异的接过来,掀开小盖子,便见里面分作八格,分别放着小巧玲珑的酥皮珍珠糕、蟹黄酥、银丝卷、鸡蛋虾卷等零嘴,拈起小小的一块放进嘴里,滋味格外美好。

沈妱忍不住卷起侧帘,好奇问道:“殿下寻常也买这些零嘴打发时间呀?”

“给你买的。”徐琰侧头瞧着她,见她疑惑,便解释道:“你们进徐国公府的时候,正巧被我看见了。”

所以…他是有意在这街上相遇,状作“邂逅”?

沈妱有些发窘,他预先买了这些糕点,显然是早就打定了主意要送给她。所以刚才的路遇确实是有意为之,所谓的恰好去神御阁也应是预先想好的借口,那么,他这是在…守株待兔?

脸上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发热,自打上京后她与徐琰就会面甚少,上回有孟老夫人人在,那片刻会面也只是隔靴搔痒,徐琰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虽说两人还未成婚,她一个女孩儿家就该乖乖呆在府里,尽量少跟徐琰碰见。但是既然心底里已经有意于彼此,初尝恋爱滋味的两人又哪里真的能做到严守规矩,避而不见?

一日不见,相思便能深上一分,如今这样邂逅同行,哪怕只是静坐着不说话,那也是叫人心中欢喜的。

沈妱忍不住勾起唇角,那糕点落入嘴里,仿佛噙着蜜糖。

神御阁坐落在皇城脚下,五层的台基之上,覆着明黄琉璃的重楼高阁威严耸立,两侧的汉白玉栏杆还未经多少风雨侵蚀,崭新光洁。

这是前两年才修建起来的藏书楼。原本里面的藏书都收在皇宫中的文华阁中,后来文华阁附近的宫室遭了火,波及到文华阁中,要不是火救得及时,险些就烧掉阁中的典籍宝册。

惠平帝心中也是后怕,便命人新建了这座神御阁,把藏书尽数搬了过来。

门口的侍卫认得徐琰,自然是不敢阻拦,连忙行礼放行。沿甬道两侧是两排衙署,里面自然是分配到神御阁中的官员,一则负责阁中书籍的日常整理保护,再则也是做些萃编等事,如今正逢《四库大典》征书,能做的就更多了。

徐琰带着沈妱走近里面去,沈妱虽然穿得素净,但气质容貌使然,叫人误以为是端王带着哪位少露面的郡主或者县主来了,便忙迎入其中。

进得其中,徐琰也不叫人陪着,只说自己随便逛逛挑书,叫他们自便。

皇家藏书允许皇亲们借阅,司事不敢有异议,便乖乖退了出去。

偌大的书阁里只剩下两个人,徐琰这才卸去刚才那副沉肃的模样,往门板上一靠,双手抱在胸前,道:“阿妱,怎么样?”

沈妱此时满心里只有惊叹。

她也算是见过不少藏书楼了,恢弘的、精巧的、秀致的、玲珑的,在庐陵城灵秀的山水里,各式各样的书楼都自有其风格,像董家的小远山房里藏书二十万卷,密密麻麻的书架林立,也曾叫沈妱惊叹。

然而到了这神御阁中,即便里面的藏书兴许只有七八千册,比不上庐陵动辄上万的数量,然而皇室富贵、天家气象,同样都是藏书的阁楼,这里的书简直都是金装玉裹,摆在那高有数丈的书阁里,让人油然生出崇敬。

兴许是被那场大火吓怕了,惠平帝命人修建这座神御阁时,最要紧的就是防火。也因此,这里一改往常的木质楼阁结构,整个大殿都是用砖石垒砌而成,哪怕那窗户,也都是用汉白玉做成的,不见半点木材,整个就像一座石室。

不过藏书用的书架自然是不能再用石头的,一应书架都是用樟木制成,外头包了铜皮,上面鎏金雕龙,谓之“金匮”。

单单这高阔的空间、满目华彩的书架就已让沈妱惊叹,她走进书架之间,瞧着那整齐的二十色牙签,上头一应的端庄小楷,整洁贵气,不愧是天家书楼。

后头徐琰没听见她回答,只好跟上来,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也满目无敌的打量两侧的书柜。

“这里面的书都是皇家珍藏的吧?”沈妱循着牙签上的书名,翻出一本画集,集子略显破旧,但作画的人却是皇家画院里的巨匠,民间是几乎找不到这集子的。

她啧啧称叹,这里面的珍贵书籍自然值得人慢慢翻看,她最好奇的却是这二十字的分类方法。

粗粗看了一圈,心里大致也有了数。说是二十类,其实也没超出经史子集四类的框架,只是将一些分支类目单独提了出来,正好符合这书楼里的书籍分布。

她看得心满意足,见着徐琰时,满脸都是笑意,“这回可真是大饱眼福,多谢殿下了。”

徐琰更懂得投其所好,“既然喜欢,等你以后嫁到京城来了,我带你将皇家所有的书楼逛一遍,如何?”

…虽然后一句真的很美好,但是端王殿下,能不能不要把第一句说得那么直白啊。戏言突如其来,沈妱毫无防备,她低低的哼了一声,目光移开,躲避他的直视。

奈何徐琰逗她已经上瘾了,见到这副羞恼的模样,愈发觉得不舍,便踱步到她的面前,躬身凑近,“礼部都已经安排下去了,皇兄和太妃亲口答应的,阿妱,你还想拒婚不成?”

沈妱仰起脸来,咬牙道“为什么不能拒婚?我要是留在庐陵,有爹娘疼爱着,天天高枕无忧,想横行霸道都行。嫁进了王府,哼…”

“嫁进王府也可以横行霸道。”徐琰说得一本正经,“我并没打算娶什么侧妃滕妾,府里就你一个女主人,你不横行霸道,还让谁去横行霸道?”

这话里宠溺的意思简直要满得溢出来,沈妱即便刚才故意绷着脸,这时候也忍不住展颜微笑,低下头绞弄着衣带,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徐琰真是爱极了这副模样,这书阁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昏昧的光线下,心里愈发柔软缱绻,恨不得立时将娇美的姑娘拥进怀中,听她软语娇笑。

理智叫他自制,脚步却还是忍不住向前,与她并肩靠在书架上,“阿妱,礼部的人应该快要道庐陵了。这个年节一过,明年四月里,我就迎娶你进京城。”

“这么快?”沈妱觉得诧异。

“嗯,婚礼之前,我会送你一份大礼。”徐琰觑着她,看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波光流动,陡然焕发光彩。

“什么大礼?”沈妱更多的是探问。寻常的珠宝饰物,那在徐琰来说,根本就算不上大礼。他这样说,难道是关于哥哥的事情?

徐琰却没说破,只是含笑不语。两个人静静的站了会儿,都没有说话,仿佛时光陡然安静停顿,只有外头的日光透过汉白玉镂窗的空隙洒进来,在窗边投下一丛光亮,与此处的昏昧截然不同。

沈妱忍不住走近那一团亮光里,喃喃道:“哥哥已经失踪了八年,他如果能回来,爹爹必然会很高兴的。”她蓦然转头看着徐琰,眼中有亮光流过,“殿下是不是也跟爹爹说了我兄长的事情?”

“猜出来了?”徐琰站在那里没动,看着那罗裙儿锦衣衬在阳光之下,投在心间,成了最华丽的一抹亮影。

“如果不是殿下露了口风,爹爹怎么会那样坚定的答应?沈家的家业毕竟不能荒废,他们陡然之间转了叫我招婿的念头,必然是知道了什么。”她菀然一笑,透着狡黠,“殿下可真是会揣摩心思。”

徐琰坦然笑着,走近她的身前,问道:“阿妱,认真告诉我,你愿意嫁给我的吧?”

沈妱仰头瞧着他,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忐忑。再怎么贵为亲王,再怎么端肃威仪,碰见战事政务,总能处理的头头是道,但是碰见一个“情”字,却总难逃脱心头的迷障,难抵暧昧里的惶惑。

哪怕知道沈妱其实也有意于他,他还是想听她亲口说。

可沈妱偏偏不如他所愿,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脸上流连片刻,有些几乎陷入其中的迷惘沉沦,却忽然狡黠一笑,偏过头去,道:“哼,殿下虽然号称战神,却也有个名字叫凶神。这样凶名在外,人人惧怕,才没人想嫁给你呢。”

唇角却是不自觉的翘起,勾起曼妙的弧度。

这样的口是心非太过明显,明显得轻易激起了徐琰心头的波澜。两人靠得实在太近,他心中有些沉迷,被满满的欣喜包裹着,忍不住捧住她的脸颊,在她额间轻轻一啄,低声道:“那你还敢拒婚么?不怕我率兵前来,强抢你做王妃?”

抬起眼睑便是他的喉结,那样明显的特征叫人心头乱撞,沈妱垂眸,眼前便是他宽阔的胸膛。脸上忽然发起烧来,心头鹿撞一般,沈妱羞红了脸,侧身退开半步,就想落荒而逃。

第79章

徐琰哪里肯放,猿臂一伸,便将沈妱带进了怀里。

他倒不是真的想要做什么,只是这些天里一直思念,此时便不舍得就此分开。出了这神御阁的门,她还是客居孟府的待嫁姑娘,他也是尚未娶亲的端王。京城不像庐陵那样能随性而为,他不舍得让她受非议,就只能尽力的循规守矩。

这样的日子实在难熬,他低声叹道:“真希望明天就是四月,能娶你进门。”

——那时她便是他的妻子,要怎样疼爱温柔、缱绻厮磨,关起门来便无人敢打搅。

沈妱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徐琰揽住她的腰,俯身轻吻,双唇相触的时候,沈妱仿佛听到了微尘跌落的声音。

两个人出了神御阁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徐琰便将沈妱送到孟家府门跟前,眼瞧着她进了府,这才拨马离去。

进了腊月,各处就要筹备着过年,街巷之间日益忙碌热闹了起来。

一年将尽,朝廷中的各处衙署也都忙得不亦乐乎,整理这一年来的卷宗,将许多未尽的事情收个尾巴,尤其因为今年有个大规模的征书,更是多了许多事务。

腊月初六那日,在这样满满的忙碌氛围之内,忽然传出了一道晴天霹雳——

内阁首府江洵被惠平帝急召入宫,两人独自在殿内问答了小半个时辰,而后江阁老便被锒铛下狱。

随即便有文书颁布,历数江洵十条罪状,甚至还未经会审,便将他押入狱中。

江阁老在朝堂沉浮数十年,这些年又在内阁任职,再怎么有清正刚直之名,也总有不到之处,没少受朝臣们的弹劾。惠平帝真想挑他的罪状,那简直是轻而易举之事——

上百封弹劾的奏章摆在那里,随便挑几个便能做罪名。从受贿贪污、纵容家奴行凶、着力提拔门生有结党营私之嫌疑,到他推行的政令有失,再到日常生活不检点,某年某日上朝时面色不济、衣冠有污,是藐视朝堂、不敬圣上等等,那些御史们平素积累下来的东西加起来,足够凑个十恶不赦的罪名了。

这些罪名当然只是文书上写出来的,至于惠平帝发落他的真正原因,却少有人知晓。

这件事仿佛是在平静的湖泊中忽然投了一块巨石,登时激起千层浪花。

有人趁机踩踏,恨不得给江洵安上百十条罪名,叫皇帝即刻将他问斩;也有人上疏辩解,历陈江阁老这些年的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祈求皇帝从宽处置。更有人瞅准了这个时机构陷,想借着江阁老的罪名,往素日里不和的人身上泼些脏水。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徐琰这里自然是得到消息了。

当日在庐陵时,江阁老托卫嵘带来的那些话犹在耳畔,徐琰并不敢轻举妄动。坐在府中细想了一回,他便叫人备马,即刻入宫见驾去了。

徐琰倒不是想为江阁老开解,只是他虽然善能探查敌军情报,却从没在皇宫里头动过手脚,因此虽然知道了江阁老被处置的消息,却不知他被处置的真实原因。

惠平帝如今就在雍和殿中,香炉中的香气比之以前更甚,他这回倒没有批折子,只是靠在屏风后头的榻上,阖眼听旁边的道士讲经。

听见徐琰求见,惠平帝睁开了眼,挥手叫那道士退入后殿,而后叫人通传。

徐琰入得殿中,并没有迂回,问安罢了便问道:“听说皇兄处置了江阁老,真有此事?”

“确有此事。”惠平帝依旧靠在榻上,脸上现出疲态,“你也是来为他说情的么?”

“这倒不是。”徐琰语气平淡,“皇兄既然下了这命令,自然有皇兄的道理。臣弟只是想,皇兄与江阁老毕竟有授业之情,如今处置了他,皇兄这里恐怕也是惋惜,就进来瞧瞧。”

惠平帝叹了口气。

首辅入狱可不是小事,从江阁老入狱到如今,求见的大臣们来了一波又一波,甚至有些宫妃们都按捺不住,想要进来掺一脚。那些人的心思千回百转,吵得他头疼,倒是徐琰这样单刀直入,反而叫人畅快些。

他到底是觉得这个弟弟贴心,叹道:“要不是他罪不可赦,我又怎会下此命令。“

“江阁老他…”

“他与边将勾结,居心不正。”惠平帝坐起身来,指了指案头的书,“你瞧这个。”

徐琰上前两步,目光扫过那案上的书籍,登时一惊。

通玄经?这世上当真有这样一本书?或者,只是用来欺瞒惠平帝的赝品?

徐琰腹中满是疑惑,继而就是震惊,就听惠平帝叹道:“这是从他家里找出来的,藏在秘阁之中,朕曾命他搜访此书,他却是瞒而不报。”

徐琰的目光还是落在那本通玄经上,心里有些摸不准惠平帝的意思。

诚然,惠平帝是有些袒露真实原因的意思。内阁重臣与边将勾结,这是惠平帝最忌讳的事情,寻找《通玄经》寻求轮回之道,这事惠平帝最热衷的事情。江阁老在这两件事情上都逆着惠平帝的意思行事,能不叫他生怒?

可惠平帝说得太直接、太轻松,叫徐琰忍不住的狐疑。

单单只是这两条原因吗?江阁老与边将勾结的事情,惠平帝又是怎么断定下来的?可他还不能探问得更深——除了五麟教的事情之外,徐琰跟江阁老的交情实在太少,这也未尝没有避嫌的意思。

皇兄这个时候正在风口浪尖上,任何一点举止不当都可能引起他的猜忌,若是有人已经借此挖了陷阱,岂不是万劫不复?他刚才那些话里面,会不会有试探的意思?

徐琰沉默了片刻,终究决定听从江阁老的叮嘱,不去参与其中。

只是心底里到底不放心,问道:“朝堂重臣与边将勾结,那可不是小事,皇兄打算严惩江阁老么?”

惠平帝忽然笑了笑,不置是否。

徐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些许。看来皇上毕竟还眷顾着这位老臣,毕竟还没有完全相信旁人的说辞。也许皇兄也是心存疑惑,怀疑是有人故意构陷吧,不过他的心思,有几个人能真的猜透呢?

这件事就轻飘飘的揭了过去,徐琰瞧着惠平帝苦闷,便邀他下棋。

兄弟两个对战了好几局,各有输赢,不过惠平帝的脸色总算是好了许多,不像最初那样满脸苦闷疲倦了。

出了雍和殿,徐琰抬头瞧着已经暮色四合的宫城,心里有一种久违的怅然。

回头瞧一眼门口的彩绘金饰,看着那重门紧闭,守卫森严,多少有些感叹——

再浓厚的手足之情,到底抵不过权位的侵蚀,再深厚的授业情分,也抵不住旁人的言语构陷。哪怕看惠平帝如今的状态,对这帝位已经没了当初的执迷,这权位的力量,也还是叫人敬惧。

回到端王府中,徐琰便下令闭门谢客。那些想借他的手营救或者踩踏江阁老的人,他都一概不见,只是关门做闲散的王爷,和过去的数年一样,置身事外不予理会,只等待惠平帝的旨意。

朝堂之上却是闹得不可开交,外面一道道的文书递来,雪片般堆在案头——蒋文英被贬、陆机被贬、黄文山被贬…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江阁老有关联,如今接连被贬,让不少人都觉得,江阁老这回是彻底倒台了。于是御史们受人指使,蜂拥而上,弹劾的奏折雪片一样飞到了御案上头。

惠平帝倒是勤恳,将那些奏折一一看了,却又没说什么。

然而宫城之外,却早已炸开了锅。

蒋姨妈初闻此讯,便如遭晴天霹雳。这些年蒋文英仕途顺畅,虽然偶有小小的波折,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恩师转瞬间由当朝首辅成为阶下囚,他由二品大员直接出为五品同知,也许过不了几天,还能往外再贬上两次。

以前有孟老太爷在,还能帮她拿个主意,可如今孟老太爷坟头的泪还未干…她一时间没了主意,到了孟老夫人跟前的时候简直成了泪人儿。

好在孟应阙和孟应时都是官场中的人,他们刚刚因为孟老太爷的去世丁忧在家,这时节里虽然不能参与草堂之事,却也能打听其中风向。

孟应时当下便跟孟老夫人和蒋姨妈商议,将近来得到的消息一分析,倒也能勉强安慰住蒋姨妈。

若是搁在别处,与边将勾结的罪名已足够要了一个人的脑袋,可如今江阁老只是关押在狱,尚未有定论,蒋文英等人虽然被贬,却也没到那蛮荒之地,想必惠平帝那里,并没有要置于死地的想法。

宦海沉浮,谁还没有栽跟头的时候呢?这一场倒霉算是飞来横祸,只要挺过去了,蒋文英正值盛年,何愁没有翻身之日?

蒋姨妈毕竟是妇道人家,听了孟应时这一番话,倒也收了惊慌,只是心里终究忐忑,放心不下。

在这般翻覆紧张的氛围里,腊月初十转眼即至。

第80章

这一趟回去可没有端王殿下顺道护送了,众人一商议,便决定由孟应阙护送沈妱母女二人回庐陵。

因蒋文英的贬谪之令下得快,叫他接到文书后即刻去赴任,他那里一走,蒋家难免会是一团乱麻,蒋姨妈托孟应阙亲自过去,也是有请他照拂蒋家诸般事宜的意思。蒋如昀和蒋如晦兄弟俩原本都在国子监中读书,蒋姨妈计较了一阵,便决定让兄弟俩趁着年底回庐陵,也算是能主持府中大局。

初十这一日的天气倒还算晴朗,一行几辆车马出了城,在短亭暂留。

孟老夫人舍不得爱女,一直将沈妱母女送到城外,还是依依不舍的。沈妱母女下了车与老夫人话别,各自流连。

而在短亭十几丈外的一座小木屋里,秦愈临窗而立,目光落在沈妱身上一错不错。他没有徐琰那样夜闯香闺的胆魄,也不好明目张胆的送个拜帖去跟沈妱道别,想了一想,沈妱母女终归要回庐陵过年,出了孟家的深宅大院,他远远的看上一眼,还是有机会的。

于是在城内外瞧瞧逗留盘桓多日,终于等到了驶离孟家的马车。

远远的看着,沈妱跟离开前的变化并不太大,那一颦一笑早已经印刻在心间,相处了五六年,彼此的性情举止都早已熟悉,过多久都难以忘记。秦愈还没听到端王将迎娶沈妱的风声,此时远远看着,满心里全是遗憾。

也不知道谁会有那样的幸运,抱得沈妱归,从此恩爱缱绻,两情不渝?

她这样娇美灵动的姑娘,适宜嫁进像沈家那样和美温馨的家里,继续无忧无虑,岁月静好。而秦家…想到秦府中乱七八糟的事情,秦愈便觉得心烦。这样的环境,又岂是她能接受的呢?

幼时曾为秦府而骄傲,如今才觉为其所累。

他只想逃离,重造一片天地。

-

沈妱母女二人回到庐陵的时候已经快腊月二十了。

布政使大人出了岔子,整个武川官场都不□□稳,但这不会妨碍小老百姓的日子。年关将近,庐陵城里也比平时热闹了许多,各家各户预备着过年的物事,有钱人家讲究多,这个时候便各处命人打造金银器皿、添置首饰衣裳、制作精巧灯笼,各家店铺里生意火红,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蒋府之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蒋文英接到文书后就匆匆忙忙的赴任去了,因为蒋姨妈不在家,府里的事情就都落在了那位何姨娘和蒋如昀之妻卫氏的头上。

何姨娘是个和善软弱的人,卫氏也才进家门每两年,先前有蒋文英在外坐镇,她俩还能降事情管得有条不紊,这回蒋文英一走,各种事情又杂又多,两人便是力不从心了。

蒋如昀兄弟俩和孟应阙一来,那便是救星亲至,叫两人顿时松了口气,府里那股子惨淡的愁云也总算是淡薄了许多。

沈妱母女往蒋家走了一遭后,就连忙回沈府了。

沈平那里可谓亦喜亦忧,所喜的是这两天礼部着人来商量端王大婚的事情,那礼数做的十足,虽说是礼部在具体执行,许多事情却是徐琰亲自定下的,看在沈平眼中,自然觉得徐琰对沈妱上心,叫人欢喜。

所忧者,蒋文英陡然遭此贬谪,朝堂之上风谲云诡,蒋家前途未卜,能不叫人忧愁?

然而再怎么担忧,日子还是要慢慢儿过的。

因为沈夫人尚未回来,府里虽然准备了些过年的物事,到底还不够齐全。因蒋文英年节里会回庐陵来过年,蒋家那头自然也不能简薄了,沈夫人要照顾着两边的事情,忙得脚不沾地。

沈妱这里倒是轻松了许多。

临近年底,征书的事情也要告一段落,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书院里已经将事情做的差不多了,也没给她留什么要做的。沈妱借便瞧了瞧最后征上来的书籍名录,翻一翻以前从未见过的书籍,倒是悠闲。

只是孤身坐在静照阁的小屋里,有时候难免出神。

想起那次雷雨天的煮茶对坐,想起他凑近了低声说“嫁给我”,想起那个慌乱而短促的亲吻…沈妱趴在窗户边上,瞧着隔壁院子里一树绽放的梅花,忽然有些想念徐琰。

只有四个月了,沈妱掰着手指头,四个月之后她便成了他的妻子,会与他朝夕相对,同榻而眠,或许会有不愉快,但更多的,应当是闺房之趣吧?

那是一种陌生的生活,叫人忐忑,也叫人期待。

眼前浮现那人英挺的面容,矫健的身姿,沈妱手指落在窗台,无意识的摹画。

远在京城的徐琰忽然打了个喷嚏,瞧着面前那堆叠如山的文书,揉了揉鼻子。

往外一瞧,天色愈发阴沉了。今年京城的天气像是格外寒冷,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场雪,前一天还是日头朗照,后一日就是寒风肆虐,哪怕是徐琰这样身子强健的人,也还是觉得走在路上有些瑟然。

他如今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旖旎心思,想着近来事情紧要,万万不能受寒,便叫人熬了一碗姜汤过来喝。

召他入宫的小太监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徐琰将手中的文书再扫了一眼,而后精心收起,取了那件惯常用的黑色织金绣暗纹的大氅,出门叫人牵了玉狮子,后面的马车里载上寻了许多天的老道士,冒着寒风入宫。

临近年底,宫城里也添了热闹的气息。因除夕之夜惠平帝会登楼与民同乐,这会儿宫门附近正在搭建一座灯楼,工部的几个人在那儿亲自监工,见了徐琰时便忙行礼。

沈妱的舅舅孟应时虽然丁忧在家,因往年灯楼都是他亲自操心,这会儿工部便特意请了他过来,在旁指点。

徐琰见着他,猛然就想起了沈妱,回头问顾安,“叫你去找的东西都找到了?”

顾安懵了一下,徐琰吩咐他去找的东西不少,到底说的是什么呢?瞧见徐琰的余光落在孟应时身上,陡然反应过来,答道:“昨天派人去玉器师傅那里看了,已经雕琢好了,今晚就能送来。”

徐琰甚为满意,“雕工如何?”

“玉是极品的好玉,老师傅的雕工也没得说,做出来活灵活现,神采焕然。”

徐琰便点了点头。活灵活现的玉狐狸,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呢?

入了宫门,便依旧往雍和殿去了。自打江阁老入狱,惠平帝不知是为躲避朝臣求见,还是为了安心梳理思绪,没事的时候总是呆在雍和殿里,除了亲近的几个人,外人一概不见。

徐琰走入殿中,扑鼻而来的依旧是熟悉的沉香气息,长垂的帐幔之后,惠平帝负手站在三清像前,似在出神。

听见徐琰问安的声音,惠平帝转过身来,眼神有些空茫,“人都找到了?”

“已经找到了,就在殿外侯旨。”

惠平帝便转身吩咐小太监,宣他进来。

殿门推开,进来的是一位五十余岁的道士,鹤氅在身,银发童颜,臂间拂尘长垂,身姿飘然,倒真真是有仙风道骨的。惠平帝乍见之下不由目光一亮,转头看向站在他身后的蓝道士,道:“这位就是你说的许真人?”

蓝道士是惠平帝的亲信,这些年谈经说法,深得器重。

惠平帝寻得那本《通玄经》后,便叫蓝道士依样建造,蓝道士研究了几天,最终却是摇头惋惜,说他本事有限,看不懂这其中机关,而后便推荐了自家云游在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弟许真人。

此时惠平帝见问,蓝道士忙应了声“是”,上前作礼道:“师弟别来无恙。”

许真人道士面色淡薄,还了一礼,问道:“听闻圣上手中有一本通玄经,此事当真?”

“就是这本,老神仙请看。”惠平帝倒是客气。

许真人也不推诿,就势站在案边,将那本《通玄经》翻看了半天,最后随手掩卷,抬眸道:“圣上是在哄我?这本书分明不是真正的《通玄经》!”

惠平帝面色诧然。

这些年他崇信道教,闲暇时研习道家典籍,对道家通玄之理多少也有了解。当初拿到这本《通玄经》,惠平帝欣喜之余也曾有过疑问,然而认真翻看其中的内容,于理相合,便认作是真迹。可如今许真人却说,这书并非真迹?

毕竟是坐拥四海的帝王,纵然对道士多有礼遇,许真人这样直白的话语也会叫他不悦。

惠平帝踱步到案后坐下,居高临下的姿势俯视着许真人,“老神仙莫不是在说笑?”

“老道不敢妄言。”许真人面不更色,拂尘微动,道袍轻摆,缓步上前时比蓝道士更多几分仙姿道骨。他将那本《通玄经》摊开,说道:“典籍里确实记载有《通玄经》这本书,圣上可知他是何人所著,成书于何时?”

惠平帝被问得一怔,便看向蓝道士。

第81章

许真人却不曾多理会蓝道士,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通玄经》成书于六百多年前,是我祖师清虚子写就,其中记载秘法,洞悉生死轮回的奥秘。 圣上的这本书粗看过去,确实与记载一致,至于这九层高台的筑法,大致也与道法相合。贫道请问圣上,可曾看过我祖师的其他著述?”

“看过《嘉言录》、《南斗经》。”惠平帝目含审视。

他最初在记载中看到《通玄经》时欣喜若狂,当即与蓝道士商议,后来听蓝道士说此书是他道宗中祖师清虚子写就,当即对这位清虚子奉若神明,便将他平生著述搜罗过来,认真研读。

在找到《通玄经》之前,惠平帝曾想过从这两本著述里窥探天机,因此细细揣摩,读得熟透。

许真人点头称许,“既然圣上读过《嘉言》《南斗》,想必也清楚我祖师秉持的道法了?”见惠平帝面色微变,他便踏前一步,“以圣上看来,这书中的内容,可能出自我祖师之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