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笃定而自信,几乎是已经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御案之后,惠平帝的手猛然有些发抖。

他能在诸皇子中脱颖而出,坐拥天下,自然不是庸碌之人。当初读《嘉言》《南斗》时也深赞清虚子的智慧,对他的思想体系自然有了解,所以在拿到这本《通玄经》时,也曾有过疑惑——

按理说,《通玄经》著在清虚子晚年飞升的时候,相比于早起的两本书,其对道法的揣摩修为应当更加熟透,且他那些年未经大波折,思想应与先前的两本书一脉相承,融会贯通才对。何以这本书中反而降了层次,许多地方与之前的著述大相径庭,甚至许多地方显得混乱,颇有画虎不成反类犬的意思呢?

然而惠平帝多年来苦心孤诣,对这本书梦寐以求,几乎到了痴狂的地步。好不容易见到这本《通玄经》,哪怕心中稍有疑惑,又怎会轻易放弃?

到了他这个地步,哪怕明知这本书是假的,在别人拿出确凿证据之前,恐怕也要自欺欺人了。

如今经许真人一番话语道明答案,惠平帝顿觉如有冷水当头淋下,叫他在温暖如春的殿中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可他还是不死心,几乎是有些垂死挣扎的,指着那泛黄脆弱的纸页,“这本书…”

许真人不像蓝道士那种迂回婉转的性子,他对权势地位无欲无求,这位皇帝在他眼中其实与常人没有太大的不同,自然不会有奉承的念头,有话也是直白说明的。他将那书随意翻了几页,“宫中藏有古画旧卷无数,圣上觉得那些可都是真迹?”

惠平帝的脸色渐渐透出了苍白。

他如何能不知道,有些人的做旧造假之术已臻化境,寻来古旧的纸张,仿制一本数百年的书籍并非不可能的事情。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为了投先帝所好,还专门找了这样的能人,暗地里仿造了一副名画,以假乱真。

仿造之法虽然隐秘,却自成门派,真心寻访时并不难。焉知这本书不是有人故意仿造,再寻个稍有修为的人编造内容,意图鱼目混珠?

哪怕不是新近做旧的赝品,这几百年里,难道就没有人打着《通玄经》的名头,造假坑人吗?

眼前这本《通玄经》虽然看着像真迹,但是观其内容,跟《嘉言》、《南斗》的境界相差太多,未尝不是有人假作其书,拿来蒙骗世人。

他满心期待的让人寻来许真人,谁知道等来的却是这样荒唐的答案?

惠平帝的目光落在徐琰身上,心中无数的念头掠过。

若这个许真人是由徐琰开口推荐来的,惠平帝或许还会怀疑此人的道行修为,怀疑是他受了徐琰的指使,要说此书是伪造,进而为江洵开脱。

可许真人是蓝道士亲自推荐的人,这些年惠平帝宠信蓝道士,徐琰向来都看不顺眼,哪怕在宫里碰面上百次,两个人却是连半句话都没说过。

外面的事情惠平帝或许无法透彻了解,但是这宫闱之中,哪些人相互勾连,惠平帝心中其实有数。要说蓝道士与徐琰勾结,平白的说这本书是假造,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目光落在那本古旧的书上,惠平帝心中竟涌起挣扎。

许真人即便是蓝道士亲自推荐,但他的话又不是至臻圣言,也不是非要相信的吧?

可是,能够自欺一次,如何能够自欺第二次?

越是咀嚼许真人的那番话,越是深究这本书的内容,惠平帝便越是觉得此书是仿造而非真迹。先前的怀疑一步步放大,如今竟到了确信的境地——许真人的出现,不过是推了他一把,让惠平帝不得不认清这本书是仿造的事实。

然而惠平帝仍旧不愿意相信。

祈盼了无数个日夜,查访了无数个日夜,这本书几乎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单凭旁人一句话就掐灭这微渺的希望,对于他来说,实在太过艰难。

静静的坐了许久,惠平帝终是将那本书递到了蓝道士手中,“就按此修建吧。”——纵然未必成真,可至少还有希望啊,总胜过漫无希望的等待,不是吗?

殿堂之下,徐琰脸上掠过深深的失望之色。

哪怕早已知道皇兄对道家的痴迷,早已知道他对生死轮回的执着,如今眼睁睁的看着他这样自欺欺人、沉溺而不可自拔,也还是掩不住的失望透彻。

另一旁蓝道士捧了书,引着许真人退到内殿中去了。兄弟两个人一坐一立,各自沉默无言。

许久,惠平帝才站起身来,“五麟教的事情如何了?”

“臣弟打算明日启程,还望皇兄降旨。”徐琰躬身。

“我会拟旨,那边的兵将任你调遣。”惠平帝似乎有些犹豫,手指在一摞文书跟前逡巡了半天,终是从案头取出一本奏折递给徐琰,“你瞧瞧这个,剿灭五麟教后,细察这些事情是否属实。”

小太监将奏章交到徐琰手中,徐琰细看一遍,面色大变——

江阁老入狱后,徐琰虽然没敢深探其中明细,却也猜测过这件事是出自谁的手笔。最叫他怀疑的是魏王,因魏王和江阁老素来不睦,先前有过诬陷沈平“私藏禁.书”,想以此诱秦雄入局,继而波及江阁老的例子。这回江阁老一入狱,魏王麾下的御史们便蜂拥而上,要说魏王没有参与这件事情,那是不可能的。

徐琰也叫人打探过,魏王那里确实是动了手,呈上了许多江阁老与魏猛勾结的信件,而且其中还有秦雄的参与。

徐琰对此也不觉得惊骇,让魏王与江阁老相斗,太子坐收渔利,那是秦雄惯用的手段。

可是他几乎猜遍了所有人,想过任何一个可能参与其中的人物,却绝对没有想到,压倒江阁老的那个人,竟然会是素来不问朝政的临江王!

手里是一封临江王三个月前的请安奏折,上面先是问候惠平帝的身体,然后是闲谈家常,说了些当地的风土人情。最后轻描淡写的说了些他在封地的事情,要命的就在这里,他说有一日去魏猛家里做客,两人相谈甚欢喝得大醉,看见一副字写得极好,就问是出自谁的手笔。

魏猛当时已经酩酊大醉,当即得意洋洋的说那是出自当朝首辅江阁老的手。他还神秘兮兮的说,不止这幅字,他家里还有许多江阁老的墨宝,颇有夸赞之意。

江洵的书法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其墨宝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临江王自然也很追捧,便在奏折中开玩笑,说若是下次圣上要赏他东西,不如就多赏几幅江洵的字吧。

这封奏折到底是什么意图,临江王、惠平帝和徐琰都是心知肚明。

若仅仅是魏王他们出手,惠平帝也许还会怀疑,可这位临江王多年来偏居一隅,向来都安分守时,半点都不问政事。这回他特意以这种方式道明此事,显然也是有提醒惠平帝的意思。

也许怀疑的种子在那时就种下了,后来魏王翻出此事,惠平帝自然会想起这封请安奏折。

徐琰很了解惠平帝的性子,身在局中的人开口,他还会斟酌考量,但一个局外人涉足其中,他便容易偏信。

难怪他那样迅速的便将江阁老投入狱中,原来这伏笔,早在三个月前就打下了。

手指摩挲着奏折封皮上的锦缎,徐琰心中在迅速的权衡。好半天,惠平帝才问道:“你怎么看?”

“临江王久疏朝政,魏猛又是惠嫔娘娘的兄长,他若真的跟江洵有所勾结,恐怕未必会这样轻易的道出口。”徐琰语含怀疑,“不过兹事体大,不得不察,既然皇兄有命,臣弟奔赴五麟教时,会用心查访此事。”

“嗯。”惠平帝点了点头,“不管事实如何,务必原样呈上。”

徐琰应命,退身离去。

走出永和殿之后,徐琰依旧抿唇不语,然而心底里到底宽松了许多,瞧着那阴云之下的明瓦飞檐,心里只觉得悲凉——如果没有揭发那本《通玄经》的真伪,皇兄是不是依旧更偏信魏王?

帝王之心原本难测,然而一旦他有了执迷,那便成了软肋,一戳即中。那也是有心人手中的利器,所向披靡。

是非黑白,相信或怀疑,都只皇帝在一念之间。

所幸的是,惠平帝终究没有沉迷太深,没有深信魏王。江阁老的性命暂且无忧,如今要等待的,就是五麟教的捷报和秦雄的真面目了。

——一旦秦雄的真面目揭晓,许多事情随之大白,皇兄又怎会没有考量?

是夜收整行囊,清点人手,次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徐琰便带着一行人出了京城,直往武川而去。

第82章

过了小年,年节的气氛日益浓烈,天气也渐渐有了暖意,正午的时候日头高照,暖融融的撒在庭院里,仿佛能窥见初春融和的天气。

腊月二十七的那天,朱筠家里送来了帖子,说是已经定下了亲事,要朱筠娶陆贞儿为妻。沈平是朱筠的恩师,师尊如父,因此朱家的帖子下得郑重其事,专程请沈家三人过去赴小宴,这喜事传来,多少也冲淡了沈家为蒋文英忧愁的氛围。

沈妱回到玲珑山馆的时候,已经有了朦胧的醉意。

她的酒量不算太好,平常把握着分寸,浅尝辄止。这回因为大家伙儿都高兴,席间难免多劝了几杯,沈夫人因为先前曾应诺朱家婚事,后来却不得不作罢的事情,心里多少歉疚,便叫沈妱一杯不落的喝了。

这酒醇香浓厚,虽然入口绵软,甚至带有几分回甘,但它的后劲儿却不小,虽不至于叫人头疼脑涨的,但是经马车摇晃、热气熏染,那酒意发作出来,便叫人飘飘然的。

石楠服侍着沈妱洗漱完了,一面帮她抹着护肤保养的香膏子,一面叫石榴去准备熏香。

沈妱有个毛病,旁人喝了酒后就会闹腾,但是一沾到床榻枕边,那便能呼呼大睡。她偏偏不,喝酒的时候越喝越安静,旁人醉了闹腾,她醉了便找个安静的地方坐着想心事,哪怕有人笑闹,她也很难跟着高兴闹腾起来。

等到她沾着了床榻,那胸腔里便扑通扑通的跳个不住,哪怕醉得天旋地转了,也还是没有半点睡意。

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石楠怕沈妱失眠,便叫石榴点了安神的香熏着,等沈妱踏进卧室里的时候,便觉幽淡香气扑鼻,渐渐的心跳缓了许多。

放下软帐纱帘,外头的烛光微弱摇晃,沈妱睁着眼睛躺在榻间,目光落在那绣着海棠春光的帐子上,心思飘忽。

那软帐还是当初蒋姨妈送的,上头绣着海棠含苞,底下一丛迎春开到了最浓烈处,繁复浓密的花朵是拿金线织就,烛光下昏暗迷离,一丛丛一簇簇的仿佛蒙着云影,晦暗不明。

那种若隐若现的金绣,像极了…那人肩头的绣纹。

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徐琰,沈妱一时间有些发怔。以前她虽也曾不时的想到徐琰,却总能适时的制止,只消一个坚定的念头,便能把他的身影赶到九霄云外去。

可自打从京城回来,她就像是陷进了一湾春水似的,想要逃离开,却不由自主的沉溺,脑海里的一切仿佛脱离了她的控制,不可自拔的想起那个人的身姿、音色,那样低沉暧昧的腔调,凑在耳边细说的时候,总叫人心跳骤急。

飘忽之中,沈妱有些懊恼,闭上眼睛,想要将那金绣隔绝开来。

安神香的效用极好,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便有睡意袭来。脑海中出现了许多断续的、光怪陆离的幻象,像是要入梦的意思,意识已变得模糊,分不清现实梦境。

忽然觉得身边有些不对劲,她昏昏然睁开眼睛,迷离晦暗的烛光里,她看见一道颀长的人影投在绣帐上,如同偶戏里鲜活的剪影。

沈妱觉得奇怪,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那影子动了动,继而床帐被掀起来,刚刚还在脑海中跳动的幻影忽然就化作了现实,端端正正的站在她的榻前。

“殿…下?”沈妱有些发懵,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喝得太多出现了幻想,还是尚且沉浸在梦里。

可眼前那人如此鲜活,他躬身近前,身上是寒夜的冷冽,温热的鼻息却扑在耳边,低沉入心,“阿妱脸蛋红扑扑的,是喝酒了?”

心跳似乎加快,沈妱眯着眼睛往旁一缩,伸出手去触摸眼前的幻影。

冰凉的肌肤和指尖相触,眼前的徐琰忽然绽出一个笑容,“在梦里呢,别摸了。”

额?沈妱一怔,看到他眼中促狭的笑意,神识似乎有些清明——他以为她会在梦里梦见他吗?呀呀呸,才不会!

睡意顿时消散了许多,沈妱绝没想到徐琰竟然夜探香闺到她的卧房里来了!她今日喝酒后身上发热,那寝衣的领口全然敞开,露出里面一带□□,如今徐琰近在咫尺,眼神游移着想要往下挪,沈妱连忙揪起了锦被,脸现怒色。

“别恼。”徐琰低声哄她,“实在忍不住了,想要见见你,放心,我马上就走。”

他的声音仿佛梦呓,亦如咒语,冲昏她的理智。

徐琰瞧着她这眼神迷离的模样,目光落在蕴着雾气的眸子,落在红润粉嫩的脸蛋,落在腻白柔嫩的耳垂,落在曲线曼妙的下颚,鼻端闻到隐隐约约的酒气,只觉心跳也骤然加快,有些按捺不住的,俯身吻在她的唇上。

是期盼了无数个日夜的柔软。

他深怕自己沉沦,蜻蜓点水般一吻,轻轻含住她的唇瓣,有些眷恋的回味。然而理智却还在,他知道身上还有重任,知道这是在她的香闺里,知道她不喜欢他这样的唐突。

徐琰强迫自己挪开,唇瓣在她的脸蛋摩挲,意犹未尽。

小姑娘却已经回过味来,眼神愈发迷离,手臂却已经伸出来,搡在他的胸口。

这是拒绝的意思,徐琰苦笑。

他只好投降,“我这就走,等我回来。”奔袭了数个日夜,因为要去留园中与卫嵘交割些事情,途径沈府的时候便忍不住闯了进来。上次他在雨天悄悄的溜到玲珑山馆之外,隔着窗户,几乎摸清了她屋里的布局,因此这回驾轻就熟,轻易走入了香闺。

将随身带着的锦缎包裹放在她榻边的小矮几上,徐琰俯身又是一吻,而后断然转身。

床帐倏忽合上,那道颀长的身影转瞬便消失不见,沈妱呆愣愣的躺在被窝里,手指摸了摸嘴唇,有些迷惑惘然。要不是那床帐犹自无风而动,她甚至要怀疑刚才那是一场旖旎而短促的幻梦。

可是在梦里,又怎会有他冷冽的气息,有他温热的唇瓣,有他低沉的声音?

屋里香气熏得不薄,炭盆暖烘烘的笼在榻边,熏得人头脑愈发飘飘然。

沈妱保持着摸唇瓣的姿势,没过一会儿,便又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醒来,毕竟是一场宿醉,沈妱的脑子里还是有些迷糊。

她今儿醒得格外早,外头石楠和石榴、石椒都还没有起身,整个玲珑山馆都静悄悄的,沈妱自己趿上绣鞋,想要去净室,尚且朦胧的睡眼无意识的打量着,忽然看到了一段陌生的锦缎,四四方方的,像是包裹着什么东西。

咦?沈妱心里觉得奇怪,随手拿过来,倒是沉甸甸的。

脑子里清醒了许多,她解开锦缎,里面是个檀木描金的盒子,掀开盒盖,里面竟是一只玉雕的狐狸!

这玉狐狸约有一尺之高,像极了她养在书院里的那只小白,屈着腿儿蜷着尾巴,倒像是依偎在人身畔的意思。它的身体皆是柔润的白色,唯有两只耳朵稍和蓬蓬的尾巴尖儿各有一片胭脂般的红色,晕染开旖旎的况味,增添活泼的趣致。

玉是上好的羊脂玉,触手柔滑,细腻温润,那几点红色仿佛点染了朱砂,是极罕见的颜色。

狐狸的雕工自不必说,神态生活,姿势悠然,活灵活现,细细把玩下去,叫沈妱爱不释手。

她又瞧向那描金盒子,这只从未见过的玉狐狸,怎么突然出现她的榻边?

蓦然想起了昨夜那个旖旎的梦,她怀抱着玉狐狸,猛然回过味来——这不会是徐琰昨晚留下的吧?那么,那个睡意朦胧中的亲吻,并非梦境?

这个恶习不改的徐琰!沈妱的脸不自觉的泛出了红色。

可是…徐琰不留在京城过年,这年根儿底下,怎么又来了庐陵呢?

沈妱在榻边坐了半天,趁着石楠和石榴还未起身,便将那玉狐狸抱到了书房之中,找了个屉子锁起来。外头天光渐渐亮了起来,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儿,便有冷冽的寒气扑入窗中。

忍不住又将那抽屉打开,就着锦盒将玉狐狸看了半晌,沈妱唇边不自觉的勾起了笑意。

石楠起身后习惯性的往沈妱床榻里过去伺候,谁知道床帐早已敞开,她有些诧异,在屋子里找了找,就见沈妱呆呆的坐在窗边的书桌上,正以手支颐,对着一方素笺发呆。

她身上的寝衣还未换去,只拿了一件披风裹在肩头,青丝还是披散着,显出悠闲慵懒姿态。

石楠看惯了这幅模样,倒不觉得怎样,只是害怕沈妱受凉,三两步就走了过来,道:“姑娘怎么没换衣裳就在窗边坐着了,后儿就是除夕,若是受凉了可怎么好?”

“屋里炭盆暖和着呢。”沈妱转头冲她一笑,眼眸中似乎有潋滟的波光。

石楠愣了一愣,觉得自家姑娘这表情不太对,倒像是…做了什么美梦似的!她便扶着沈妱往卧室里去换衣裳,忍不住打趣了几句,沈妱只是抿唇微笑不语。

第83章

这一日府中自然是忙碌无比,上下各处都要打扫,屋里的器皿摆件虽然都是时常拂拭,此时免不得又都擦洗一遍。

玲珑山馆里的一众丫鬟都忙成了陀螺,独独沈妱清闲,将新送来的衣裳和首饰试过了,闲着无事,便往外头的书肆里面去。

经过刻书院落的时候,里头的雇工们都回家去过节,将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摆在屋子里。沈妱检视那些雕版、活字,到得印书的地方,将那半本新书拿在手里,不免觉得惊喜

——那是她上回吩咐人去印制的《墨谱》,用了七八种色彩套印。

这事儿新鲜,以前没有人做过,等到选好底本,校勘完毕,再将雕版刻出来就已是十月初了。之后他们虽然试着印了几次,总是差强人意,这已是第九次重印了,虽未成形,效果却已叫人满意。

旁边高高的摞着一叠书籍,正是上次印的那些套印书,这东西自打进了书肆,一则是瞧着新鲜,再则是看着方便,倒受不少人追捧,连着印了好几拨。

晴日里院中疏旷,慢慢踱步到书肆当中,只有两三个伙计还坚守在那里,因为众人忙着置办年货,书肆也是门可罗雀。

沈妱闲闲转了一圈,正想回玲珑山馆的时候,忽然听见旁人有人惊喜呼道:“阿妱?”转头一瞧,竟然是董叔谨!

“你怎么来了?”沈妱大感意外,喜形于色。

她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下旬,彼时书院里早已放了假,董叔谨又不曾参与征书的事情,因此沈妱去静照阁的那两回都没见着他。后来忙着准备过年的事情,几天时间转眼即过,自然也没跟董叔谨打过照面。

如今再逢,竟已是两月未见了。

董叔谨显然也很高兴,挑了个角落里的圈椅坐着,问她关于京城的风土人情和有趣故事。

沈妱那是去奔丧的,当时只顾着为外祖父伤心了,又没出门几趟,能知道多少呢?不过将沿途所见略说一说而已。

董叔谨明年要上京赶考,对京城满是期待,想象王气鼎盛的帝都,难免神往,又问道:“阿妱,你上京城里去,见到益之兄了么?”

“我一直住在外祖父家,益之兄在国子监中读书,哪能见到他啊?”沈妱失笑,倒是关于秦霓的种种传闻落在了她耳中,只是那关乎姑娘家的八卦,沈妱也没必要跟董叔谨去说,便咽下了话头。

“嗐,益之兄最疼他那个妹妹了,要是知道她要去给人当妾室,不知道会不会气死呢。”

秦愈还能有几个妹妹,可不就是秦霏么?沈妱一愣,“秦霏她…”

“我听小璇说的。”董叔谨有些感叹,“听说是秦大姑娘要另嫁入宁远侯府,这边便商议着,要把秦霏给齐阁老的儿子做妾。小璇说她上回见着秦霏,那姑娘两只眼睛都哭肿了,要是让益之兄看见,一准儿要心疼。”

这…蒋蓁嫁了宁远侯府、秦霓嫁了宁远侯府、秦霏嫁了齐家、薛凝进了京城的教坊,自己将来又会入端王府中,满庐陵城里相熟的姑娘本就没几个,这是扎堆儿的上京城去么?

沈妱对秦霏怀恨多年,听她要给人做妾,倒没有半点同情,只是好奇问道:“这消息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也就是前两天吧。小璇去珠市街上挑衣裳,见着秦霏的时候觉得不对劲,一打听才知道秦大人新近定下了秦霏的婚事。”董叔谨摇头晃脑,说得兴致盎然,“听说那模样可怜着呢,这马上就是年节了,你可千万别招惹她。狗急了还能跳墙,谁知道她会不会找人撒性子。”

沈妱失笑,“六月里就要上京赶考去了,你居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些!”

“这不是怕你不明情况,吃了亏吗。”董叔谨抱怨。和秦愈、沈妱当了几年的同窗,去秦家的次数也不少,董叔谨又心细,自然知道沈妱和秦霏之间的龃龉。

沈妱好笑,“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了?”

“那是自然!”董叔谨指着架上的一套诗集,理直气壮,“那是新出来的吧?送我一套。还有,初十的时候随园里有诗会,你可一定去啊!”

若是搁在以前,沈妱是一准儿要去的,可如今她都已经在谈婚论嫁了,不免有些犹豫,只是道:“到时候再说吧。”

“咦,有热闹你居然不去瞧?”董叔谨打趣一般瞧着沈妱,低声道:“我瞧最近留园那边老有人往你府上去,我都听说了,是不是…”

“你这本事,不去青衣卫专门打探消息,可真是屈才了!”沈妱没好气。

董叔谨倒是坦然,“可惜我不会武功,要不然,还真想去青衣卫里面。”

——青衣卫是隶属皇帝的仪仗队伍,不过其主要的职能还是在于打探消息、传递情报,三司之中若是碰上了什么疑难的案子,也可以请青衣卫协助,一准儿能挖出许多潜藏的隐情。这些人打探消息的本事简直出神入化,董叔谨虽然是个书生,却一直心向往之。

两个人再说笑几句,董叔谨便抱着书满意的回去了。

这里沈妱回到府里,难免跟沈夫人提起了秦霏的事情。

沈夫人晓得京城中的那些传闻,听了此言,只是冷笑,“秦雄可真是舍得,虽说是庶出,那也是自己的亲闺女,就这么拱手送做了妾室!”

正好沈平就在旁边,便也随口道:“秦雄也不知道是碰上了什么事情,如今是越来越失分寸了。”不过那些事情不是沈家一介布衣能够窥探的,也只不过是茶余饭后聊作谈资罢了。

待得除夕一过,初三那日,沈家一家子依旧往蒋家拜年去了。

今年蒋姨妈虽不在府中,但何姨娘和卫氏携手,又有蒋如昀和孟应阙在,倒也能把里里外外打点得当,等蒋文英回府的时候,也是样样齐备。

不过终究是今时不同往日,趋炎附势、攀高踩低的人比比皆是,蒋文英这一倒霉,门庭瞬时冷落了许多,往年满堂宾客,今年却只有交情深厚的几家相聚,难免令人感叹。

初十的那次诗会沈妱果然没去,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那天,小舅舅孟应阙早早的就到沈府里来了。

孟应阙自小长在京城,小时候也是个顽劣好动的孩子,哪怕如今已近而立之年,在官场衙署之中处事稳妥,但离了公事,却还是个爱玩好动的人。他看惯了京城的灯会,此时便十分想换个口味,从初一开始就期待着元夕的灯会,这一晚上,便想拉蒋家、沈家两府里的人一起去逛逛。

这个提议得到了蒋文英和沈平的赞许,因此这一晚华灯初上的时候,蒋文英带着蒋如昀兄弟和卫氏,沈平带着沈夫人和沈妱,外加一个孟应阙,几个人选了庐陵城有名的狮子楼,坐在雅间中赏灯。

蒋文英在武川为官多年,年节里总免不掉种种应酬,今年还是头一回这样清闲,把酒闲谈的时候,甚至还生出了几分浮生偷闲的感叹

——他是官场里打滚了将近二十年的人,虽然久离京城,对于惠平帝心思的把握却很少有太大的偏差。

这回江阁老突然倒台,江阁老一系的官员接连被贬,他最初听到消息的时候也是震惊,后来这事儿偃旗息鼓,江阁老在狱中没有动静,他这里又没接到继续贬谪的调令,便大致猜到惠平帝在那一阵激动过后,又在仔细斟酌。

他是个谨慎的人,这个当口里并未极力争辩,只是安分守己的去做事,自始至终没有发过半句牢骚,哪怕如今和亲近的人相对,也未提及半句关乎朝堂的事情。

沈平也不去添麻烦,既然是赏灯之夜,便也安心赏灯,对酒听曲,谈论古今文章、南北风物,自有乐趣。

另一旁沈夫人和卫氏、沈妱坐在拿屏风隔出的小间里,也是怡然听曲,细品糕点。

到得夜色深浓时,街市上人流如潮,各家各户几乎倾巢而出,各色的灯笼争奇斗艳,比之中秋夜不知热闹了多少倍。今晚除了各色彩灯,还有舞龙舞狮的人走街串巷,艺人们也都紧抓时机,喷火、顶竿、走索、吞刀…种种绝技缤纷入目,叫人目不暇接。

沈妱毕竟是个好热闹的人,这狮子楼虽然位置绝佳,视野毕竟有限,她瞧着那起伏交错的屋檐后隐约的灯光,跃跃欲试的想去街上走走。

正巧孟应阙此时兴致高昂,走进里面来,问道:“我和如昀、如晦两个孩子去外面走走,阿妱你们要不要去?”

这话正中沈妱的下怀,她忙恳请般瞧了沈夫人一眼,沈夫人便是一笑,“我也被你闹腾得乏了,就去走走吧。”说着便又看向卫氏,“有他们三个在,也不必担心什么,你也出去走走?”

卫氏毕竟也才十七岁的年纪,往年里都会跟着蒋蓁一起去闲游,此时也是兴致盎然,道:“姨妈不如同我们一起走走吧?一年里难得有这样的时候。”

“哎哟,我这些天可是闹腾得乏了,你们尽管去。”沈夫人失笑,往椅背上一靠,让丫鬟拿了美人棰慢慢的捶腿,叫沈妱和卫氏只管去玩。

第84章

一行人出了狮子楼,除了孟应阙、蒋如昀和蒋如晦、沈妱和卫氏之外,还有七八个随从,那些人围在外头,将沈妱和卫氏护在中间,倒也不怕人群拥挤。

卫氏毕竟已为人妇,哪怕是和自家夫君一同出来,也还是找了个帷帽戴着,沈妱觉得有意思,便也买了一顶,偶尔隔着长垂的纱帐瞧那外头的灯火辉煌,也是别有意趣。

这一晚的热闹自不必说,转过几条街市,皆是摩肩接踵的热闹。

以前的灯会上还有人乘着香车软轿出游,奈何庐陵城里屋宇精巧错落,那街巷也不宽,这样热闹的夜晚堵得水泄不通,车马几乎寸步难行,到如今,在最热闹的地段里,车马软轿早已绝迹,上至高官贵女、下至贫寒百姓,都是漫步而行,细赏夜景。

擦肩而过的女郎钗簪珠翠慢摇,金环玉坠在身,夜风里一阵香气卷过,叫后头俊俏的少年郎君忍不住驻足。两旁华灯如星辰点缀,丝竹管弦的声音隐约传来,偶尔有鱼龙经过,引得阵阵叫好。

沈妱喜欢自由,漫步其中的时候满心里都是欢喜。

孟应阙也是个爱玩的,一时带着他们看那倒立行走的艺人,一时带着他们瞧那灯笼扎就的彩龙,一时买个面具来玩,一时又寻些街边糕点品尝,玩得不亦乐乎。

对面又是锣鼓声传来,是一队舞狮的人。先头一人手持绣球,凌空几个跟头翻出来,惹得人人喝彩,后面跟着两只大狮子和两只小狮子,大的腾跃着扑那绣球,雄姿矫健,小的或跳或滚,憨态可爱。

沈妱觉得有趣,跟着孟应阙等人退在一旁给他们让路。

那狮子渐渐的近了,领头的人也是个好动的,不时的把绣球伸向人群里,惹得那狮子摇头晃脑的去追绣球,若有胆小的姑娘,便吓得往后缩,那狮子却从嘴里探出个奇趣的玩意儿来,十分热闹。

到了沈妱跟前的时候,那舞绣球的人故伎重演,拿着那绣球往沈妱面门前一晃,孟应阙毕竟怕小姑娘受惊,忙侧身拦在沈妱跟前。

后头的狮子追逐着绣球扑了上来,在满街道的欢笑声里,就在人人都以为它会和之前一样,变戏法一样送出个精巧玩意儿的时候,那舞狮的两个人却忽然掀开外头披着的东西,继而伸出猿臂,一把按在沈妱的肩头。

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孟应阙最先反应过来,连忙伸手要护住沈妱,奈何他只是一介书生,又如何抵得过蓄谋而来的习武之人?

肩头“咔嚓”一声响,先头那人拧断孟应阙的胳膊,推着他躲向一边,继而出手如电,将蒋如昀兄弟俩格在外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