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殿下的影斋,姑娘怕是还没来过。”隋竹将手里的包裹放在一旁的案台上,走至沈妱身边,“姑娘想是也睡够了,要不要下地走走?”

沈妱当然是想下地活动活动的,可此时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件事情,“你说这是影斋?”

那不是徐琰日常起居用的地方么!

隋竹握着嘴巴一笑,“整个留园,就数这里最安全。”像是能猜到沈妱的心思,又解释道:“这是东厢房,殿下日常起居都是在正屋里,姑娘住这儿不碍事的。”

沈妱这才吁了口气,继而披了衣裳下地,脑袋里的昏重虽然减轻了,到底腿脚乏软无力,她扶着小几站了片刻,这才缓缓的在屋内踱步。

隋竹不是很放心,问道:“姑娘病还未愈,这样无碍么?”

“无妨的。”沈妱一笑,掀起暖阁的珠帘,外头一架海棠花样灯台上烛火参差,照得屋中亮如白昼。她随便在屋里转了转,一应陈设都显得古旧,窗下摆着一架古琴,后头的博古架上是许多精致的瓷器玩物,与徐琰书房里的陈设截然不同。

她走至门边,掀帘看一看外面,月亮已经上了柳梢。

俗语说十五月亮十六圆,今夜没了街市上热闹的花灯,这月色便格外的清澈明亮,柔柔的撒在地上,不用提灯都能视物无碍。

只是夜风有些清寒,沈妱并不敢多呆,目光往右一瞥,徐琰的正屋里门窗紧闭,黑睽睽的不见灯火,院子里半个人也没有,只有风声掠过地面,沙沙的落在耳中。

沈妱又退回屋中,这一天她睡得太多,此时全无睡意,洗漱后往那书架跟前一转,挑了个不费脑子的话本拿在手里。

隋竹看见了,不免劝道:“姑娘的伤才退,不宜劳神吧?”

“我自幼便是如此,生病后看得书越多,越是好得快。”沈妱随口胡诌,竟然哄信了隋竹——

能在影斋伺候的人都是端王府的亲信,隋竹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随徐琰南下,来打理日常起居的丫鬟。她晓得沈家藏书的名声,经沈妱这么一说,还当这些书香翰墨之家的姑娘,真能有跟旁人不同的地方呢。

于沈妱而言,不管看书有益还是有弊,至少病中无聊又不能劳神,她也只能用这些不费脑子的话本子打发时间。

这一晚留园中格外安静,直至沈妱昏沉入睡,也没听到徐琰回来的消息。

次日清晨醒来,虽然身上依旧觉得偶尔寒凉,神气却已清爽。

隋竹昨儿就叫人去沈家包了衣服过来,这会儿换上干净整洁的衣衫,上头是镂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面着流彩暗花细锦裙,底下踏着软底绣鞋,娇美玲珑。

如今春月过半,虽然夜里寒凉,太阳出来时却渐渐转暖。

沈妱用完了早饭,披了件大氅出门去,就见满院明媚春光,角落里的一丛已经抽了新芽,底下偶然有几点青草冒头,生机盎然。

正屋的门窗依旧紧闭,只是门口多了侍卫,沈妱问了问院里的婆子,才知道徐琰是黎明时归来,此时正在里头休息呢。

暖融融的春光里,沈明一身青衫走进院中,身子如青松挺拔。

沈妱喜上眉梢,扑过去道:“哥哥,咱们现在回家么?”

“后天吧。”沈明伸手一探,见她已经退烧,总算是放心,“这两天还有收尾的事情,殿下吩咐让你在这里养病,不许外出。”

“啊…”沈妱有些失望,她还想着尽快带兄长回府,好教父母亲高兴呢。

沈明失笑,叫她回屋歇着去,而后进了旁边的小书房去找顾安。

这里的人都有事缠身,唯有沈妱闲得发慌,只好回屋去,趴在窗边捧着昨晚未读完的话本慢慢瞧。

到了晌午的时候,徐琰总算是精神奕奕的推门出来,就势一拐,进了沈妱的东厢房。

此时沈妱刚刚喝完了汤药,正皱着眉头往嘴里塞蜜饯,一眼瞅见徐琰走近屋来,不知怎么的心头一紧张,眉目舒展的同时,将一颗甘草杏仁肉未经咀嚼便咽了下去,虽说这东西甜软得很,到底喉间不适,连忙抓起茶杯灌了两口,而后抬起略微涨红的脸蛋。

对面徐琰看着这一连串的动作,忍不住拊掌大笑,几步跨到她跟前道:“我就来看看你,紧张什么?”

“谁紧张了!”沈妱才不承认,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这样能快点把嘴里的苦味儿带下去。”说着站起身来,见徐琰完好无损的长身而立,心里的担忧总算消去一些,忍不住便道:“殿下整夜未归,我还担心殿下受伤了呢。”

“是受伤了。”徐琰靠着旁边的窗台站在她面前,“今早郎中来来去去,你没听到动静么?”

沈妱信以为真,想着徐琰几个日夜未曾休息,又要在那样凶险的环境里与人厮斗,难免担心,“伤得严重么?”

“伤在胸口,很严重。”徐琰故意松了松领口,滚边的檀香色锦衣敞开,露出里面的中衣,俯身往沈妱跟前凑过来,脸上带着笑意,仿佛是要给沈妱看伤口的意思。

沈妱连忙侧过身去,脸上的涨红愈发明显,“还是别看了,我瞧殿下生龙活虎,想必伤处无碍。”

“怎么会无碍呢?”徐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压着声音认真道:“将近一个月没见你,日思夜想,这颗心都快不是我的了,还不严重么?”

这个人!沈妱大窘。鼻端确实闻到了幽幽的药味,想必他连日奔波,身上必有伤处。他的身躯几乎能倾靠在她身上,温热的气息喷在耳畔,痒痒的直透入心里,叫她小鹿乱撞。

咬了咬唇,沈妱强打底气侧头看他,便见那是深如幽潭的眸子里波光氤氲。

沈妱从没有想过,这位以冷厉悍勇闻名的战神,竟也会有这样的眼神和语气,仿佛盛满了温润的春水,诱人沉溺。

“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我就想,能不能把你扣下来,时刻带在身边。那次路过庐陵,忍不住就来看你,哪怕是在泰宁剿匪的时候,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到你。阿妱,”他的声音陡然添了沙哑,“你想我么?”

“殿下…”沈妱有些怔忪,心底里似乎有一股热流在激荡,想要化作泪水流出来。她微微仰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渐渐有了雾气。

怎么会不想念呢?

那一晚旖旎的梦境,曾在深夜回味过无数遍。

那尊秘不示人的玉狐狸,成了心底最隐秘而甘甜的宝物,想起来时忍不住叫人微笑。

那是她从未体尝过的相思滋味,纵然极力的回避,极力的以其他事情来分神,却还是会不时的袭上心间,那样突兀,叫人避无可避。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那样的缱绻缠绵,磨人心神。

“我也…”沈妱启唇,却见徐琰忽然凑过来,温暖的唇瓣封住她所有的话语。温柔的摩挲辗转,仿佛面对着最珍而重之的宝贝,舍不得叫她受半点伤害。可是心底里的情感却喷涌而发,叫嚣着冲入脑海,叫他忍不住想加重力道,吸吮她的唇瓣,抚摸她的脸颊。

怎么都不够似的,仿佛着了魔,意志一点点的被抽离,徐琰加重了力道,捧着她的脖颈,轻易撬开她的唇齿。

她的舌尖还残留着中药的苦涩味道,隐约却有蜜饯遗留的甘甜。

他轻轻的卷过来吮吸,甜蜜混着苦涩的滋味漾在唇齿之间,如同这几十个日夜的相思辗转。

忍不住收紧了手臂,徐琰抑制不住的愈吻愈紧,想把她揉入怀中,融进身体,从此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次呼吸都是他的,时刻相伴,形影不离。

用力的拥抱中,身体紧密相贴,呼吸急促不稳,有一种意乱情迷的况味。

沈妱只觉得透不过气,然而那些积压在心头的思念,仿佛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淋漓尽致的表达。她脑海里一片混沌,双手攀上徐琰的脖颈,生涩的回应着他的亲吻,激烈而温存。

一切都已远去,只有彼此纠缠难分,唇齿相依、呼吸交缠。

徐琰的自制力几乎全部崩溃,箍紧了她的身体,脚步挪动之间,已将她按在墙壁。迷乱的纠缠里,沈妱几乎喘不过气来,手臂挪至徐琰的腰间,生涩的拥抱。似乎隔着层层衣衫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沈妱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硬硬的顶过来,无意识的摩挲她的身体。

残留的意识猛然勾回,她意识到那是怎么回事,脸色登时如熟透了的虾子。

艰难的躲避了两下,徐琰却越贴越紧,沈妱忍不住将手收到他的胸前,想要推搡开来。

微弱的反抗终于唤回了徐琰的神智,他稍稍放松力道,低眸看她。

眼睛里似乎有火焰在窜动激涌,一不小心便能失控而成燎原的大火,沈妱心里微微颤抖,喘息着低头,掩饰自己的慌乱与羞涩。身体却不住的往后缩,像是想要嵌进墙壁中去。

徐琰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忍不住一笑,凑在她耳边低声道:“阿妱,两个月,两个月后你就是我的妻。”

呼吸还在她的耳边纠缠,他意犹未尽的亲吻在她的侧脸,想要沉迷其中,永不复醒。

第88章

正月过半,天气渐渐转暖,影斋的书房里,一盆水仙向阳而生,绿意葱茏。

徐琰将悬在墙面上的地图收起来,手指拂过曾做过的每一处标记,那是这将近一年里的暗查打探,草蛇灰线。

“去年殿下刚来庐陵的时候,我就觉得让殿下来管征书的事情有些奇怪。”沈妱坐在花梨木圈椅里,手里拈着蜜饯往嘴里送,一双脚儿荡呀荡的,“那时候正好五麟教出了事儿没多久,我就猜殿下是不是为此而来,原来真没猜错。”

“半为征书,半为剿匪。”徐琰抬起头来看她,“阿妱还是很聪明。”

“那现在呢,秦雄是不是就没有翻身之日了?”沈妱好奇而期待。

适才徐琰所讲述的一切都叫她觉得意外,从除夕夜到今日,十六天的时间,徐琰便剿灭了五麟教,派兵驻入其中,这样的雷厉风行令人咋舌。

更叫她意外的是秦雄,原本以为此人享受朝廷俸禄,本该忠君之事,谁知道暗地里会跟五麟教勾搭,以骗取军资、中饱私囊,甚至暗里为自己铺垫后路?

如今事情败露,父子俩虽逃遁在外,秦家家眷却尽数被拘,留待审问。

那赫赫有名的指挥使府邸,终归人去楼空,萧条惨淡。

只是想到秦愈,想起那个相交数年的挚友,沈妱总觉得遗憾而惋惜。秦雄罪名深重,纵然未必会株连到秦愈头上,远在国子监中求学的他得知这些变故后,必然也不好过吧。

徐琰已经走了过来,拿起釉下五彩春草纹茶碗啜了一口,“私通贼匪的罪名并不小,况他父子俩又在事发后逃遁于外,必然会惹得皇兄大怒。不过有衡国公府在,即便不看他的面子,也会照顾着秦夫人,到最后,应该会落个流放的处罚。”

更何况太子一直将秦雄视为亲信,如今臂膀被斩,怎会袖手旁观?

沈妱听说会从轻发落,不由撅嘴,“那岂不是便宜他了?我听说五麟教里那些人凶悍异常,搅扰得百姓不安,还杀了不少人呢!秦雄既纵容劫匪,还骗取军资,难道不该砍头?”

“自然是砍头最好,不过这却不是你我来定的。”徐琰失笑。

“那他这样的罪行,不会牵连家人么?”

“会有牵连,就只看刑部和大理寺如何判了。”

“我那个书院里的同窗秦愈,殿下还记得吧?就是去年一起去嘉义的那个,他从来不跟秦雄和秦聡为伍,应该不会流放吧?”沈妱毕竟挂心,有些忐忑。

“不会。”徐琰的答案倒是肯定。

毕竟秦夫人是霍皇后的庶妹、是霍太傅的女儿,秦愈又年才弱冠,从不参与秦家的军政事务,想来不会落太大的罪名。

——不像是去年的薛万荣,无人庇护却胆大包天,最后被太子踩上一脚,不止自己送了命,就连妻女都落入了教坊。

沈妱这里总算放心,想要问一问关于沈明的事情,想了想还是作罢,静待沈明的消息便是。

喝完一盏茶,碟子里的蜜饯也被她吃了个精光,沈妱满意的拿娟帕擦完嘴,行个礼就想回东厢房去。

临走时徐琰又嘱咐道:“你那个书馆的事,别忘了。”

“不可能忘掉。”沈妱笑着回眸,神态粲然,“书单已经拟了一半,拟好了就送呈殿下过目。”

她出了屋门行走在春光下,徐琰瞧着那背影,忍不住一笑。

正巧院里顾安和长史大人进来,透过窗户瞧见这笑容,忍不住低声讨论,“殿下最近是越来越喜欢笑了,以前两三天都见不着他笑一次。”

“卫公子走了,没人烦殿下,殿下当然高兴。”顾安想了想,忍不住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其实我觉得从去年五六月里开始,殿下就…”

长史对他言下之意心领神会,忍不住叹道:“只有两个多月啦,等王妃进了门,你们就该偷着乐了。”

-

正月二十,春光明媚。年节已是尾声,沈家众人将各色灯笼摆件收入库中,近来花发草生,养花栽树的难免忙碌些,趁着杨柳快要抽条子的时节,在院子各处平整土地。

书坊里的雇工们也都陆续前来,一摞摞的书抱出去,被新入书院的学子们抢购一空。

沈夫人坐在亭边,团扇摇得心不在焉。旁边沈平手捧书卷,正看得入神。

“已经五天了,怎么还不见阿妱回来。”沈夫人喃喃,伸手抚着柳梢那将吐未吐的新嫩,眉目微蹙。

旁边沈平倒是没有全然忘我,闻言放下手中书卷,笑着瞧向夫人,“留园里侍卫众多,自然比在家中安全。这两天事情多,让她住在留园里,我反而更放心。”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沈夫人毕竟觉得心疼,“若她跟端王殿下没有关系,也不必卷进这些是非里面去。咱们庐陵城固然比不上京城,但是多的是青年才俊,安安生生的在这里做喜欢的事情,不也很好么?”

“哪能跟端王殿下没有关系呢。郑老先生过世的时候,若不是有端王殿下,薛万荣能那么快绳之以法么?”沈平踱步到爱妻身边坐着,顺手揽她入怀。

“再说这婚事,阿妱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若是不愿意,早就跑到我跟前吵闹来了。咱们阿妱自小与寻常的小姑娘不同,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些事情之后,她难道想不到端王身后的那些危险?可她还是愿意走这条路,你难道还不明白?”

一番话说下来,沈夫人忍不住嗔他,“几天没去书院,你倒是教导起我来了?”

“夫人才学不输为夫,哪里谈得上教导。”沈平连忙恭维。

沈夫人靠在他的肩头,眉目间的愁绪终究没法展开,“这些道理我也知道。可我到底是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家,去了京城哪能应付得过来。”

沈平也是一叹。

宽人慰己,道理想过几十遍,想要真的接受确实很艰难。

然而若阿妱不是这梁间柳梢缱绻的燕儿,便总有振翅飞走的那一日。再怎么担心、不舍,终究要让她随心所欲,寻找所求。做爹娘不能陪她高飞,只能多些叮嘱,但是万万不能,因为那些担忧而缚住她的羽翼。

夫妻俩一时间心绪繁杂,外头管家又一次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

沈平想起上回的事情,心里不免一抽,待他满面笑容的靠近,这才稍稍放心。

“夫人,老爷,大公子回来啦!”管家挥舞着胳膊,脚下跑得太快,险些摔倒,却还是一叠声的喊着,“大公子回来了!还带着姑娘和端王殿下!”

沈明回来了?

纵然曾被徐琰暗里提示过,然而真的听到这个消息,沈平还是觉得心头突突直跳,“你是说…伯朗?”

“是他!就是他!”管家高兴得合不拢嘴,“都长得这么高了!”他拿手比划着。

沈平大喜之下,眼中几乎要涌出泪意。旁边沈夫人更是大喜过望,几乎怀疑自己是在梦里,浑身都忍不住的颤抖着,声音断续,“你是说…伯朗…”眼泪已经滚落,她使劲的掐着沈平的胳膊,踉跄着便往外跑,“在哪里,他在哪里?”

出了小花园子,还没到那垂花拱门跟前,就见对面三个人步履匆匆的走了进来,打头的是挺拔俊秀的青年,后头跟着徐琰和沈妱。

纵然已经隔了九年,沈平夫妇依旧能轻易的认出自家孩子的面容。

夫妻俩脚步一顿,几乎是不可置信的看着沈明。他长高了很多,也显然瘦了不少,身材挺拔如同旁边那一丛青竹,面容上却隐隐透着冷峭,仿佛时刻紧绷着临敌,不再是当年庐陵城里才华横溢、姿态尔雅的少年郎。

如同从春日走到了初秋,蓬勃风华收敛殆尽,却更增稳重内敛。

相对凝视,一时间均是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九年的期盼与失望,九年的怀念与心痛,那一切被时间沉淀的东西陡然翻涌着呼啸而出,几乎将两人的心神震碎。

他回来了!最心疼的儿子,他还活着!

相隔数步而望,仿佛连脚步都挪不动了,一向自认刚强的沈明也几乎哽咽,好半天才大步赶上前去,跪在双亲跟前,深深叩首及地,“孩儿不孝,叫父母担心了。”

沈平心疼还来不及呢,哪里还舍得叫他跪在地上,连忙躬身想要扶起,旁边的沈夫人却已经屈身将沈明揽进怀中,顾不上同行而来的端王殿下,顾不上尾随前来沈家群仆,抑制不住的失声痛哭。

那一侧三个人相对痛哭,这边沈妱站在徐琰的旁边,早已泪落如雨。

哪怕早已跟兄长相处了几日,哪怕早就无数遍的想象过家人重逢的场景,她以为自己能够控制住情绪,笑着上前安慰。然而当真到了这样的情境里,母亲满含心酸的哭声落入耳中,就连父亲都泣不成声,她忍不住哽咽失声,几步跑上前去,凑在兄长旁边。

一家人抱头痛哭,下人们也无不悄然落泪。

这些人大多都知道当年沈明失踪的事情,有些曾经伺候过沈明的人更是对什么有着不薄的感情。沈平夫妇虽然口中不说,但是每年祭祀时总会踟蹰,每个月里几乎都会去上香,不是为了深藏在心底的沈明,还能是谁?

如今他失散后重归家门,就连向来端庄温婉的夫人都嚎啕大哭,旁观者如何能不感动?

初春的日光洒满沈府,在参差斑驳的光影里,徐琰忽然也觉得眼眶有些湿润。

二十年来生长于皇家,他看到的是兄弟相斗、父子猜忌、夫妻疏离,偶尔流露的亲情也只是久远而浅淡的浮光掠影,模糊得如同虚幻。

他从来都不知道,布衣百姓之家的亲情,竟是这样平实熨帖、深沉入骨。

他竟然,有些羡慕沈明。

第89章

沈家上下喜气洋洋,竟似乎又回到了春节里的热闹,人人脸上都溢着笑意,那满园春光似乎都受了感染,一日胜似一日,柳条儿抽芽、花树儿含苞,红绿之姿疏密有致,只待一阵风来,吹开满园春.色。

沈家大公子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蒋家次日就举家前来看望——

说是举家,其实也就蒋如晦兄弟和卫氏,还有那位姨娘。蒋文英过完十五就回了衙署,倒是孟应阙还在这里逗留,便一起来看望外甥。

蒋如晦兄弟早年跟沈明感情亲厚,这回自然也是喜不自胜。

一家人还没走呢,朱筠那边也带着双亲前来看望,把沈明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府门前车马往来,一时间热闹无俩,就连董叔谨这位跟沈明没多少交情的人都赶了过来,更别说旧日里跟沈平相交的、与沈明有旧的,一拨连着一拨,直把那倒茶的丫鬟忙得腰膝酸软、腿脚乏力。

然而这么些人来来去去,每当问及沈明这九年里的经历时,沈明却总是笑着不语,或者打岔含糊过去。

他已不再是从前那样尔雅如玉的少年郎君,如今虽然笑着迎送往来,那笑容里却总透着些内敛,仿佛总要站在人群之外,带着戒备似的。

沈妱在旁暗暗观察着,心里忍不住的心酸。

沈明归来后这几天里,爹娘也曾问他这些年里的经历,沈明只说了首尾,中间的事情却略过不提。沈平夫妇看得出他的变化,自然能猜到这些年他受了不少苦,然而儿子能归来已是万幸,既然他不肯说,况且他似乎跟端王有牵扯,夫妻俩也不逼问,只是私下里说起来,便觉心疼神伤。

他们夫妻不知情,沈妱却是能猜到些隐情的。

她永远都记得郑训书楼里的那场大火,记得掀开那薄金面具的一瞬间,映入眼中的冷峻面孔。也记得那天在留园小憩,朦胧清醒时看见他,他慌乱遁走的情形,更记得那一日她欣喜的凑上前去,他却将她击昏的果断。

从一个身手平平的书生,到徐琰手底下秘不示人的影子,这中间要经受多少折磨,才能蜕变成如今的模样?

这些事情兄长目下不肯说,恐怕也只有将来问徐琰了。

想起徐琰,沈妱忍不住有些出神——他毕竟有诸多事务缠身,这回走的匆忙,大婚前应该也不会再有空回庐陵来了。如今春光渐好,若是他还在庐陵,有空时一起去郊外踏青,也是很有意趣的吧。

而在京城之中,徐琰站在御案跟前,将近来的事逐一上报。

五麟教被一举铲除,这是大功劳,惠平帝也很高兴,可是这事儿牵扯出了秦雄这位军政大员,而且秦雄还敢潜逃在外,到底让惠平帝有些不悦。

不过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徐琰之前呈上来的那些证据都是确凿,将秦府众人押入狱中审问也是奉了旨意,若秦雄乖乖就范,兴许惠平帝还能有一丝善念,可他竟敢目无君上、潜逃在外,那性质可就不同了。

将手里的奏章放在案头,惠平帝抬目看着徐琰,目光晦暗不明,“既然这些都是由你查出的,不如此事交由你来负责,等秦雄归案时,会同三司共审,如何?”

徐琰并不迟钝,对于这位兄长的脾性,他说不上揣摩熟透,却也能把握五六分,当下便道:“皇兄有命,臣弟自当效力。只是臣弟婚期将近,还有诸多事情未曾准备,王府里一切都还乱糟糟的,皇兄忍心么?”

惠平帝忍不住笑道:“怎么就不忍心了,婚礼的事情自有礼部筹备,你那个端王府平时就空荡荡的,有长史司在那,回头再派有司协助,还怕筹备不齐?”

“那些人只知道端庄威仪,未必合我的胃口。”徐琰语气轻松,带着点兄弟说话时的亲近味道,“臣弟只娶这一位王妃,自当用心筹备。秦雄的事自然有皇兄安排、有司查办,皇兄就容臣弟偷个懒吧。”

“你啊。”惠平帝无奈,心底里多少也宽松了一些,那一点点疑虑尽去,不免身子后倾靠在龙椅背上,“既是如此,你便好生筹备婚礼。只是五麟教虽是匪类,到底搅扰得地方不安,你这回功劳不小,还是该好生赏赐你些什么。”

“为皇兄分忧,是臣弟分内之事,怎敢再当赏赐。”徐琰这话倒是真心实意的。

说完了这头桩大事,惠平帝便提起了另一件事,“魏猛那边如何?”

“臣弟也曾用心查访,倒是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不过既然有人能找出他跟江洵的信件,臣弟也不敢说绝无此事,不如着人羁押魏猛进京,由皇兄亲自裁夺。”

“朕也觉得此事蹊跷,”惠平帝难得的吐露了心思,“江阁老的人品,朕毕竟是清楚的,只是当时人证物证俱在,才不得不查。等魏猛上京,此案由朕亲自过问,务必水落石出!”

“此事有皇兄过问,是非曲直自然会有定论,不使一人含冤。”

惠平帝点了点头,沉默不语。

这件事是由魏王出面揭发,先头又有临江王铺垫,牵涉的是当朝首辅和边关大将,算来算去,还是由他亲自审问最好。

朝政上的事情说完了,惠平帝瞧着徐琰那一身尚未卸去的行装,多少是有些欣慰的。这个弟弟由他亲自抚养,比对自家的儿子都要尽心,如今他不再是小时候胆小的模样,能够独当一面,着实难得。

“这几个月来你奔波辛苦,还是该有赏赐。”惠平帝旧话重提,“你想要些什么?”

这就不是客气之语了,徐琰总不能一直拒绝皇兄的施恩,脑筋一转,便笑道:“若皇兄非要赏赐,臣弟倒是想求一样,只怕皇兄不允。”

“难得你想要,说说看。”

“臣弟想随同纳征的队伍南下,亲自迎娶沈妱进京。”

“这…”惠平帝觉得意外,面现犹疑。

按照民间的习俗,六礼的最后一道程序是亲迎,确实该由新郎亲自去女家迎娶新娘。民间对此也很重视,凡是大婚时新郎没有亲迎,等他哪天不幸死了,女方还可改嫁。若是新郎亲迎后死了,那么新娘也只能认命,从一而终。

这条习俗适用于普通百姓,适用于侯门公府,却唯独不适用于亲王。

亲王大婚自有另一套规程,皇家娶妃自非民间寻常婚事可比,按照仪程,亲王不必亲迎,以显天家威仪。

徐琰的婚事虽然定了,但沈妱出身平平,毕竟让崔太妃和有些闲得没事的御史有所微词。若是这回徐琰再破格千里迢迢的前往庐陵,亲自迎娶沈妱上京,那些人还不把折子堆成了山!

凡夫俗子的事情御史们管不着,可徐琰是亲王,一举一动都能牵涉朝廷颜面、皇家威仪,这婚事乃是要入宗庙的大事,仪程上更是不可差错。

惠平帝有些为难,要是拒绝吧,刚刚还信誓旦旦的非要赏赐,可若是答应,想到那些御史们就头疼。

难道为了这个宝贝弟弟的婚事,自己又得在雍和殿里多上一段时间了?

底下的徐琰一脸无辜,仿佛不知道他这是在出难题。

好半晌,惠平帝才无奈答应,“朕这里自是允许,只是太妃那里,朕可不能再帮你说话了。”

“谢皇兄大恩!”徐琰大喜过望。

功名利禄、钱财爵位,这些他都不缺,也不需要再受赏赐。五麟教的事情里沈明有着莫大的功劳,既然惠平帝要赏赐,他便把这赏赐送给沈家。

沈妱出身平平,进京后难免会被人轻视,没得叫她平白受委屈,若是有了端王亲自南下迎娶的事情,谁还敢有轻视之心。

他想做的,不过是想昭告京城的所有人——他喜欢沈妱,将她奉为心头至宝!为了沈妱,他心甘情愿的被御史们的弹劾而不遵婚礼仪程,将来若有人敢得罪沈妱,那还不是找死?

这心思惠平帝猜出来了,崔太妃自然也猜出来了,因此在听到徐琰要亲迎的消息时,崔太妃的一张脸登时黑了下来。

“你这是想做什么?把她捧上天,当星星,当月亮吗!”老人家还惦记着上回徐琰擅自说“太妃没有异议”的事情,瞧着徐琰,气哼哼的,“你喜欢她,娶回府里宠着就是了,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惹人非议!”

说到惹人非议,崔太妃更是气恼了,“这些年你受了多少弹劾?自己去你皇兄那里数数!平时行事张扬,被人扣上个冷厉凶神的帽子倒也罢了,这回倒好,你还想把老祖宗的规矩都给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