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陵山水清秀,沈妱又是个烂漫洒脱的性子,极少盛装打扮,向来都是清丽娇美的姿态,新婚那日凤冠霞帔、细粉胭脂,烛光下的容颜柔和甜美,叫人过目难忘。

今日要拜见当今天下最尊贵的人,自然是要作王妃的盛装,金罗蹙鸾华服之上云鬓堆叠,那一套华美的赤金嵌红宝石头面装饰在发髻上,愈发显得她纤弱娇美,不胜重罗。

车厢内两人独对,徐琰自然而然的将沈妱搂进怀里,在她唇上一啄,“真好看。”

“好看吗?”沈妱就势靠在他肩上,“可是好沉,脖子都酸了。”

“我来揉揉。”徐琰便将手掌覆在她的颈后,轻轻的摩挲按摩着。

柔腻的肌肤与略有薄茧的手掌相贴,带起奇异的触感。

沈妱觉得痒痒,缩在他怀里吃吃的笑着,“刚才见殿下面带不豫,是有大事么?”

“不算大事。”徐琰轻描淡写,“待会就要拜见太妃和皇兄、皇后,不紧张?”

“不紧张啊。”沈妱早就在沈平那里练了一身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本事,以前跟徐琰相处时,守着规矩不曾冒进,如今成为最亲密的夫妻,那一夜的相拥而眠轻易消去了心里头那一点距离,叫人亲昵缱绻。

沈妱自然而然的朝着徐琰撒娇,扬起脸儿笑着看他,“有殿下在,我怕什么?”

徐琰见她如此,心里稍稍放松。崔太妃和惠平帝那里他并不担心,就是担心霍皇后那里,不知道会不会为难沈妱。

霍皇后是霍宗渊的姑姑,之前霍宗渊在庐陵挨打,被送到京城的时候满身重伤,一直养到二月初才恢复。

华真长公主到端王府闹了不止两三回,想必也没少往霍皇后那里去告状,事情的来龙去脉秦雄必然是添油加醋的说过,华真长公主和霍皇后会恨他,恐怕更恨让霍宗渊失了分寸的沈妱吧?

第93章

拜过宗庙之后,沈妱便由徐琰陪着进宫,先往崔太妃的永福宫去拜见。

沈妱这是第二次踏进永福宫了,上回还是外祖母陪着她进来,她起初还以为崔太妃是真的对那本套印书感兴趣,后来才明白崔太妃不过是想借机打量。

至今都记得那日崔太妃的眼神和态度,沈妱心里不是很舒服。不过人家是徐琰的生母,是这后宫之主,不管私心如何,总得打起十二分的恭敬态度。

太后早已薨逝,太妃又是皇帝的养母,拜见时的礼仪自然隆重。沈妱成了皇家的儿媳妇,三扣九拜过后,崔太妃才叫她起身,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从庐陵来到京城,一切都习惯吧。”

“承蒙太妃关心,都习惯的。”沈妱眉眼恭敬。

“老五平日里事务繁忙,王府里的事情打点不到,你既然嫁进来了,就该帮他分忧。”崔太妃端坐在惯用的美人榻上,抬手举杯之间,眼神飘过沈妱,落在徐琰那里,“他年纪也不小了,耽误了这么多年才娶亲,我这里不盼别的,就盼着子嗣。”

她说得直白,沈妱不由微微脸红,低着头没说话。

那一支凤尾流苏在她耳边晃动,华美的冠服在身,不由叫崔太妃想起了陆柔嘉。毕竟是费了心思千挑万选出来的姑娘,崔太妃多少觉得遗憾——如果这一身王妃的行头穿在那姑娘的身上,怕也是明艳照人的吧?

其实即便不是正妃,王府的侧妃不像寻常人家的妾室,也是有品级在身的,到时候让柔嘉来做侧妃,其实也是一样。正侧室的名分虽有不同,家世却摆在那里,以陆柔嘉的身世教养,只要能有机会跟徐琰多接触,还捉不住他的心吗?

崔太妃这样安慰自己,心里多少宽慰了许多。

“瞧着你身子单薄,回头叫太医多去瞧瞧,调理好身子。”崔太妃面上还是那样淡淡的笑容,没有亲近,也不见疏离,“王妃不同于寻常人家,行事的分寸、讲话的语调、待人接物的礼仪都得好好学,回头我再派个嬷嬷过去,让她细细的教你。”

话语虽然温和,听着却是刺耳,徐琰忍不住皱眉。

让嬷嬷叫她礼仪,是说沈妱不懂规矩、不会说话么?

他娶她做王妃,并不是为了叫她学那些礼仪,反作束缚。

“太妃多虑了。”徐琰侧身,下意识的是保护沈妱的姿态,“儿子向来不喜拘束,阿妱也很懂事,旁边有康嬷嬷提点就好。”

崔太妃不是很高兴,“以前惯着你,成亲后可不能再散漫!该有的规矩还是得立起来,不然成个什么样子!”

她这话其实也说得没啥错处,沈妱连忙应道:“太妃教导,儿臣记住了,往后多跟康嬷嬷讨教,总有益处。”

这话崔太妃爱听,瞧着儿子那样维护媳妇,知道他和自己不亲近,心里也有些萧索,便叫他们去帝后那里。

惠平帝和皇后正在昭仁宫中。因为上午太子和魏王的那番争论,惠平帝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好在霍皇后没有火上浇油,对江洵的事情绝口不提,反是将霍太傅新近寻到的一幅名画拿出来,夫妻共赏。

徐琰和沈妱进去的时候,帝后二人正并肩立着,看那背影倒是琴瑟和谐的模样。

然而见着沈妱的时候,惠平帝不由自主的往旁一挪,仿佛是下意识的保持了与皇后的距离。他款款落入座中,开口招呼了一声,而后叫人赐座。

这个动作旁人倒没注意,霍皇后却是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她的眼中掠过冷嘲,口中却是打趣,“我还当无敌这辈子都不娶妻,要打光棍了,原来缘分到了,还是挡都挡不住的。”

“娘娘说笑了。”徐琰脸上一本正经。

霍皇后便将目光投向沈妱,“端王妃看着年纪尚幼,本宫却听说你想出了套印的法子,想必是家学渊源了?”

“娘娘过誉了。”沈妱笑了一笑,“是误打误撞罢了,反承谬赞。”

“这可不是谬赞。”惠平帝在旁边接口,“以前监中也尝试过此法,只是一直没能做好,倒是你那里印出来,泾渭分明心思别致,可见还是异于常人的。”

沈妱很惭愧,这套印的法子又不是她自己想出来的,如今将功劳大包大揽,实在有些惭愧。

不过上头的皇后又发话了,“听说端王妃的外祖就是前朝的孟阁老,必然是有见识的,也难怪端王妃举止之间不是那么拘谨,不像其他穷乡僻壤出来的小家碧玉。”

沈妱再怎么态度恭敬,闻言也有些不悦,未料母仪天下的皇后竟是如此气量。

皇后却是说得高兴,能叫孟姝的女儿吃瘪,再难听的话她都乐意说。

于是她抿唇一笑,那笑容含义莫名,“以前我听说令堂远嫁他乡,还以为她不喜欢这京城的繁华,甘心隐匿市井,如今看来,倒是我想错了。毕竟不是昔日阁老的千金了,岁月消磨,事情冷暖,这无双富贵,换了谁能不心动呢。”

“人各有志,追求自是不同。”徐琰冷然开口。

他跟霍皇后本来就不对付,新婚后首次拜见,霍皇后却连敷衍都不肯,直接针对沈妱家世来挑刺,他才不乐意承受。

惠平帝知道这是自己带累的,也有些尴尬。不过他就在这里坐着,霍皇后却连他的脸面都不顾,也着实是过分了,于是看了霍皇后一眼,眼中十分不悦。

霍皇后却仿若未觉,只是低头喝茶。

惠平帝于是站起身来,“听说端王妃喜欢藏书,文德殿里可是藏了不少,朕赏赐的东西五弟未必喜欢,不如你们去里面挑一些,权做新婚之礼。”

“文德殿里可都是宝贝,皇兄不怕被夺爱?”

惠平帝笑得宽仁,“难得你正正经经娶了王妃,朕怎么都得忍痛割爱一回。”

徐琰自知这是惠平帝给沈妱撑场子,心里很是感激,于是带着沈妱向霍皇后辞别,就要跟着惠平帝出门。

霍皇后脸上竟还是波澜不惊的神色,抬眸时,风韵犹存的面目掩在氤氲茶香之间,缓缓道:“五弟留步。四月初八那天太妃想在宫里设素宴浴佛,会召不少人来。”说着特意看向沈妱,“端王妃对宫里的人还不熟悉,务必要来。”

“承蒙娘娘抬爱,”沈妱不避她的目光,“臣妾遵命。”

于是告辞出了昭仁宫,一同去文德殿里选书。里面琳琅满目的当然全是宝贝,沈妱不敢擅动,只意思着挑了两本便罢,徐琰却是借机狮子大开口,选了七八本先前一直垂涎的书,叫惠平帝很是无奈。

等夫妻两个出了宫时,沈妱倒在徐琰的身上,只觉得脖子酸痛。

“端着脖子真累啊,怎么殿下还是精神奕奕的?”

“我早就习惯了。忍过这阵子,往后进宫的事儿能推则推,你就在我府上按着书单逍遥印书就是,我再寻个由头带你去漠北游玩一趟,就不怕这些虚礼了。”

“不要说这么直白嘛。”沈妱嘻嘻的笑着,埋首在他的肩窝。

跟徐琰接触得多了,也知道他不喜欢这些虚礼,更不想她被束缚。不过徐琰体贴,她却不能跟着任性——

在嫁进端王府之前,她早就想过可能会面临的问题,诡谲的朝堂、繁琐的礼仪、难测的人心…每一样都是她不喜欢的,可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如今又怎能逃避?

她本身家世有限,帮不到徐琰什么忙,却也不能拖他的后腿,在这些事情上给他惹麻烦。

“其实也不必推辞,我又不是经不起风雨的娇花,多历练几次也就是了。”沈妱发觉徐琰的手开始不安分的在她身上乱动,连忙捉在手里按着,“殿下身在皇家,推免不掉的。”

“我就是怕你受委屈。”徐琰一把将她抱起来,让她打横坐在自己腿上,“沈先生和沈明都那么疼你,重话都不舍得说一句,来了这里,虽说外人都不足挂齿,太妃和皇嫂那里到底不能太肆意。”他在她唇上一啄,“当初答应了沈先生要好好照顾你,绝不给受委屈,不如浴佛那天找个由头跑了吧?”

“这也可以?”沈妱惊讶。

“又不是一两次了。”徐琰浑不在意,“我行事不羁,我的王妃自然也该一样,谁还敢说咱们?”

沈妱想象她跟着徐琰逃席不去,跑到野外逍遥自在的情景,忍不住在他怀里笑得发颤。不过这是正事儿,她不想退缩,“这是头一次,哪能驳太妃和皇后的面子。唔,殿下不会是担心我惹事吧?”

“你能惹什么事?”徐琰在她唇上轻轻咬着,“只要别真刀真枪的跟太妃起冲突,其他的,随便你惹谁。”

“那皇后呢?”因为霍宗渊的事情,沈妱大致能猜到徐琰和霍皇后之间也许有龃龉,不过今天霍皇后那样说话,还是全然出乎沈妱的意料——

不是说这些人说话都喜欢拐弯抹角,刺人不见血的吗?怎么霍皇后却半点都没掩饰?当时惠平帝那不悦的目光,连她都看出来了。

徐琰的动作倒是一顿,“皇后那里,搁在以前我不会在意,不过今天…”他低头看着沈妱,“岳母大人在去武川之前,跟皇后没结过仇吧?”

“应该没有啊,否则娘亲肯定会跟我说的。”沈妱狐疑。

那就奇怪了,徐琰拧眉。以前他虽跟霍皇后不对付,但霍皇后最多在背后吹吹枕边风,当面还是温言笑谈,尽显国母风范。可今日她那样说话,实在不符合平日里的作风。

第94章

回到端王府时已是日色西倾,一回到摇光院,新婚燕尔的两个人自然是一阵厮磨缱绻。等到日头快落山的时候,徐琰去了一趟书房,而后两人便往王府后花园里的静思亭去了。

静思亭外,沈明已经准时到了,一身磊落的秋檀色锦衣,玉冠束发,英姿飒爽。亭外几丛芭蕉正好,沈明就站在旁边,昂首看着铺满水面的夕阳。

他的背景被拉得老长,斜斜的投在青石板路上,晚风里只有衣襟微摇。

沈妱即便已经跟沈明相处了许久,每回见到他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她以前紧绷防备的姿态,如今远远看他孤独的站在亭边,心里便是一阵酸楚。

两人走上前去,因沈明在送嫁完成后便去孟府拜见外祖母及舅舅、蒋姨妈等人,此事沈妱难免问及老人家的身体,两下里说过了,沈明才抬头向徐琰道:“刚才来时听说蒋大人被擢入阁,此事当真么?”

“确有此事,刚送来的准信儿。”徐琰点头。

沈妱有些诧异,“圣上这是…”

当着沈妱兄妹的面,徐琰并未隐瞒,“江阁老已经蒙冤过世,皇兄补偿不了他,也只能在这些事情上做功夫。不过若没有先前一番波折,蒋大人确实是快入阁了。”

“这么一来,蒋姨妈总该放心了,表姐那里也不必再忧心。”沈妱放心了不少,低头去夹菜吃。她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多少是有些不敢苟同惠平帝的做法——当初有人捕风捉影,他盛怒之下将江阁老关押在狱中好几个月,如今老人家去了,他倒是想起补偿来了。

兴许等案子彻底水落石出的时候,他还会作势赠个谥号吧,可是有什么用呢?

然而这些事情上她不好忘加议论,便看向沈明,“若是蒋姨父来京城了,那府里的人是不是都得跟着上京?”

“应该得上京城来,否则太远了照顾不到。”沈明即便不似先前冷峭,然而气质早已练成,这样闲坐说话的时候,整个人也是紧绷着的。他默了片刻,续道:“我明日启程回庐陵,阿妱,还有什么话要跟爹娘说的么?”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沈妱吃惊,心里瞬时生出留恋来,“外祖母这些年一直记挂着你,多待一阵子再走不行吗?”

沈明与徐琰对视一眼,摇头道:“还有事情要回庐陵处理,怕是不能久呆了。”

这一对视,沈妱自然知道什么又是要奉徐琰之命做事,难免斜眼瞧着徐琰,脸上气哼哼的。徐琰只是一笑,起身道:“你们兄妹先说话,我出去转转。”

他这一走,沈明便是失笑,“不要迁怒殿下,是我主动请缨要去做事的。”

沈妱狐疑的看着他,先前种种猜测涌上心头,她知道兄长不想论及过往,然而这样蒙在鼓里的感觉很不好受,憋不住了,开口问道:“是跟五麟教的事情有关么?”

“算是吧。”沈明倒没有否认,想了想,又道:“前几年的事情我不敢跟爹娘说,怕他们听了担心。不过你迟早能从殿下那里打探出来,不如我自己坦白,也免你日日猜测。”

沈妱脸上一红。她以前确实忍不住打探过,徐琰绝口不提,只叫她问沈明,她又怕哥哥有意隐瞒,贸然相问不大好,便只旁敲侧击过,如今沈明一说,不由歉然道:“我也只是担心哥哥…”

“我知道。”沈明声音变得柔和,不自觉的有了笑意,“你最先看见了我,我又是逃走又是将你击晕,自然会叫你好奇。”

“可不是嘛!”沈妱给他斟满了茶杯,素手支颐,是一副要听故事的姿态。

沈明也知道徐琰避开的意思,便也不再隐瞒,“那年山石泥流中一片混乱,我先是迷了路,后来行事不慎,被人捉走…”

九年前的旧事经沈明的口缓缓说来,虽然他刻意淡化,却还是听得沈妱胆战心惊——当日的沈明在山石泥流中精疲力竭,却不幸被人看中根骨后捉入五麟教中,而后便被困在西境的密林之中,在严苛残忍的训练里脱胎换骨。

他在一众伙伴中苦练挣扎,以期每日能躲过同伴的利剑,苟活保命。

沈妱无法想象那样的同伴相残,日日刀剑,然而可以理解的是,如今沈明这时刻防备芥蒂的姿态,便是在那时练就、

三年的时光,将昔日庐陵城里温文尔雅的公子变成了沉默寡言的冷峻少年,而在日以继夜的摸爬滚打中,沈明也慢慢摸清了关于五麟教的许多事情。盘踞山林、内外勾结,一边做着夜秦的生意,一边又和这边的京城勾结,欺压山民,抢劫掠夺,无恶不作。

偏偏当地官府势弱,这些年来跟夜秦又相安无事,军队对着这样流窜的匪类,几乎无能为力。即便有时候能灭了一股,但是不能根绝其匪窝,隔段时间便会春风吹又生,继续为祸。

“…那时我已经假意投诚,得了信任,原本可以逃出来。”

“那为什么不会来呢?”沈妱的声音哑哑的。

“不愿袖手旁观。”沈明抬头,眼眸中如有乌云压着。

沈妱眉心一跳,小声道:“所以…”

“那时我遇见了静缘。”沈明提起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他告诉我京城中已经有人在关注此事,五麟教作恶一方,终有一天会被根除。”

“静缘?”

沈明没有细说,续道:“我决定和他一样潜伏,等待这个时机。一边谋求教中高位,一边深挖其间秘密,直到我碰到端王殿下,这一切才真的有了用处。”

“阿妱。”沈明看着妹妹,目光愈发暗沉,“我杀过人,甚至很多都是无辜的人。我不是以前的沈明,我已经习惯走在黑夜。”

“可是哥哥,你隐忍这么多年,都是为了家国啊。爹爹若是知道,应该为你骄傲。”沈妱忍不住挪过去,看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只觉心中揪痛。

“可我毕竟是杀了无辜的人,不管原因如何。”抬手猛然将一杯茶灌进嘴里,沈明的指尖微微发抖,“父亲和祖父当年的教诲我始终铭记,我…不配。”

沈妱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指尖。

怎么会不配呢?如果不是为了剿灭五麟教,沈明完全可以自己逃回家来,沈家不会有那四五年的骨肉分离,沈明也不会有那些生死相搏,命悬危线。

然而父亲当年也说过,沈家本事有限,不能去帮助他人,至少要牢记,不能危害他人。当然,更不能杀害无辜的人。

“你那是迫不得已,父亲会明白的。”沈妱继续斟茶,眨了眨眼睛,“而且哥哥,这样艰难的事情没几个人做到,你比那些拿着俸禄的武将还厉害,不该自责。”

沈明毕竟是生死场上打滚的人,道理看得比沈妱透彻许多,然而妹妹这样软语安慰的时候,心里竟也觉得畅快了许多。他笑了笑,“无妨,我全受得住。只是爹娘受不住,最好别叫他们知晓。”

“我会记住!”沈妱保证。

沈明便点头,“端王殿下对你很用心,一位亲王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属罕见,你不要辜负了。”

“嗯。”沈妱继续点头,脸上却已有了飞霞。

兄妹俩虽然幼时亲密,毕竟隔了多年未见,如今的沈明心思内藏、感情收敛,即便一路送嫁,也不曾多提这方面的事情,沈妱初闻此言,难免觉得不习惯。

沈明却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跟妹妹嘱咐完了,便起身离开。他这些年独来独往,来去如风,往外跟徐琰告辞过后,便出府纵马离去。

这里沈妱面对着残席,怔怔的发呆。

她知道沈明在徐琰手下做事,知道五麟教中的凶险,然而沈明所讲述的那些东西,还是远远超出她的意料。实在无法想象当年哥哥在同伴中奋力厮杀的模样,她叹了口气,叫石楠在隔壁的宽榻上铺了薄毯,而后挥退众人,独自靠着软枕发呆。

徐琰走进来的时候,就见她目光怔怔的看着水面,

宽榻上足够三四个人并肩躺着,他便靠在另一侧,伸手将沈妱揽进怀里,“蒋文英半月后上京赴任,你不高兴么?”

“殿下知道我在想什么。”沈妱靠在他的肩窝,“哥哥这些年真可怜。”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是个有抱负的人,才会做这样的选择。”徐琰揽着她,语含低笑,“那两只小狐狸送到了,要不要去看看?”

“明天吧。”沈妱抬眉,对上徐琰的双眼,“他这回去庐陵,还是要做和以前一样的事情么?”

“五麟教早已瓦解,他是以青衣的身份,去铲除流窜在外的教众。”

“青衣?”沈妱诧异。她当然记得这个,那可是董叔谨的神往之地啊,可是哥哥怎么会进了青衣呢?

“我之前已经跟皇兄禀报过,所以特拔他进入青衣,很适合他的才干。”

“要去多久?”沈妱咬唇,“爹娘可一直盼着他回家…成亲呢。”

“看他的本事,至少两年,至多四年,放心,耽误不了沈家的大事。”

“那就好!”沈妱心里松快了许多,一跳下地,提起裙角转了个圈儿,“饭后不能久坐,殿下,绕着湖走走?”

徐琰自是答应,牵着她的手在水边漫步,顺便嘱托她一些四月初八进宫时要留意的事情——崔太妃的性子他了如指掌,到时候怕是会把那陆柔嘉也请过来,他叫沈妱不必留情面,该怎样就怎样。

为防沈妱吃暗亏,徐琰还透露了崔太妃的那点小心思,然后叫人寻了陆柔嘉的画像过来,提前认识认识。

第95章

不出徐琰所料,四月初八那天进宫后,沈妱果然见到了陆柔嘉。

说起来这皇宫也是热闹,惠平帝痴迷于道教,不止在宫中养了道士,如今更是大兴土木要建造九层高台。而在另一侧,崔太妃则是深居内宫,每日念佛抄经,不时还要吃斋,在皇宫的西北角上,还专门造了个小寺庙,供着金身佛像。

今日乃是浴佛之日,各处寺庙里热闹无比,崔太妃不能兴师动众的在宫中浴佛,只好设个素宴,也是慰藉宫中寂寞的意思。

初夏时节,各处皆是翠碧,入目全是荫凉,这素宴就设在永福宫附近的小花园里。

宫里地方毕竟有限,今日受邀而来的命妇贵女约有二十余人,两溜小案一摆,宫人们忙着布置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拥挤了。好在周围花木葱茏,受邀而来的人或是陪着太妃、皇后和几位妃子说话,或是安心四处赏景,倒也安然。

沈妱来得不早不晚,便也陪在太妃身边说话。

她今日不必穿亲王妃的行头,然而一应首饰钗簪一打扮,还是格外显眼。周围的妇人们大多都在二十岁以上,唯独沈妱年才十五,往那里坐着,有心人一猜就能知道她的身份。

陆柔嘉也不例外。她今儿可是得过崔太妃暗示的,要她好生跟端王妃接触接触,若是能拿下了端王妃,将来她进门时能方便许多——

堂堂以为亲王,绝不可能只娶一个正妃,这是她和崔太妃的共识。

因此,陆柔嘉走近沈妱的时候,脸上笑容如春风温煦。她原本就生得极好,这么浅浅笑着走过来,若沈妱先前没看那画像,恐怕要当做是满满的善意,消除些警惕了。

因皇后对沈妱怀有芥蒂,除了最初两句问安应答之外,就没再说过旁的,倒是崔太妃拉着她坐在身边,询问她在端王府是否习惯云云。

等陆柔嘉走上前来的时候,崔太妃便很自然的用空闲的另一只手牵着陆柔嘉,而后朝沈妱道:“这是文忠侯府的柔嘉,人聪慧,性子也好,是个难得的好姑娘。”

“文忠侯府,”沈妱歪着脑袋想了想,继而淡淡道:“我二舅母便是出自文忠侯府,想来跟陆姑娘也有渊源了?”

“那是我的姐姐,”陆柔嘉笑容更盛,“去年年底王妃上京的时候,姐姐就曾跟我夸过,说王妃人生得好看,性子又好,人更是聪慧,夸得天上少有,我还十分好奇,如今一见,王妃果然是天人之姿。”

这夸起人来半点都不打腹稿,而且满脸诚意,说得跟真的似的,难怪能讨崔太妃欢心,那样执意的要她进端王府。

不过把崔太妃夸陆柔嘉的话原封不动的搬过来夸她,听着还真是有趣。

沈妱便是一笑,“那是舅母过奖了,恐怕陆姑娘见了我,更多的是失望吧?”

“怎么会,王妃确实风采过人,难怪京城中众人都说,端王爷将王妃捧在手心里…”她忽然就夸不下去了。毕竟还是闺中的少女,对徐琰痴心巴望了无数个日夜,听见那些传言的时候只有嫉妒,如今即便做戏,又哪能真个不动声色的搬出原话呢?

崔太妃便接过了话头,“照你们这样夸下去,一天都夸不完。得了,我知道你们投缘,怕是相见恨晚吧?反正往后日子长着呢,端王妃又刚来京城,身边没个说话的人,柔嘉往后躲过去陪陪,也是你们的缘分。”

沈妱闻言,心内暗笑。

陪着她说话?有什么可说的。多来几次端王府,跟徐琰混个脸熟、留下个印象,进而登堂入室,坐在侧妃的位子上天天跟她说话,这才是目的吧。

不过反正没人规定陆柔嘉造访时她必须接见,沈妱也不能推辞着驳了崔太妃的面子,只是道:“太妃如此着想,难怪端王殿下总夸您周全体贴呢。”

崔太妃一笑作罢,心里到底是有些触动——徐琰在她跟前总是绷着一张臭脸,原来背后是这样说的,可见心里还是有她这个母亲,倒也符合他那别扭的性子。

这时候太子妃和魏王妃等人也都到了,便又是一堆场面话。

等人来齐了开宴,各自分宾主坐着的时候,沈妱反而轻松了许多。她的左手边是太子妃,右手边是魏王妃、魏王侧妃,这几位都是京中的大家闺秀,又是多年浸淫皇家,对这些大小宴会娴熟无比,沈妱本就有康嬷嬷提醒过,如今照着一做,倒也没失礼之处。

宴后各自说话,沈妱不乐意再去崔太妃和皇后跟前赔笑脸,便由康嬷嬷、石楠和隋竹陪着,在小花园里满满赏花。

不期然陆柔嘉又跟了上来,仰头瞧着沈妱身边的那一树流苏,“王妃也喜欢流苏么?这株倒真是漂亮。”

沈妱到底不堪其扰,心里有些不耐烦,便道:“算不上喜欢。”

陆柔嘉面不改色,“那王妃喜欢什么花呢?鄙府在城外有花田,王妃若是喜欢什么,改日我叫人送上好的过去,算是对王妃的一点心意。”

沈妱在崔太妃跟前还得顾忌着一些,不好扫老人家的颜面,对着陆柔嘉的时候就没多少敷衍的耐心了,便道:“端王不喜欢这些,不必了。”

祭出徐琰的旗号,陆柔嘉倒是不能说什么了。

沈妱原本还眷恋这流苏树的婆娑花枝,如今也没什么心情,便想离开。

谁知道一转身,便有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中——竟是霍宗清,同行的还有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倒是完全没见过。

霍宗清跟沈妱也算是相识了,庐陵城里在蒋家的那一面或许未必能记住,但是霍宗渊因为沈妱而被徐琰踢断了肋骨,那可叫霍家人人铭记。

是以霍宗清对沈妱并没有多少好脸色。

在她的心里,沈妱还是庐陵城里那个布衣百姓,加之霍宗渊如今都还没有彻底痊愈,对沈妱说话时语气也是怪怪的,“原来是端王妃,我眼拙了。”

沈妱不喜欢她,也懒得应对,只一笑而已。

然而霍宗清身后那位姑娘却说话了,声音透着点虚弱,“原来这位就是端王妃?”那目光毫无顾忌的打量过来,像是意外之极。

沈妱觉得诧异,略一偏头,康嬷嬷就在后面道:“这位是宁远候府的文鸳姑娘,王妃还没见过。”

宁远候府的…崔文鸳?

沈妱精神一振。这位就是那位曾跟徐琰议婚,至今都不肯出嫁的崔文鸳?

对这个人沈妱多少是好奇的,不由也是打量。窈窕的身姿,秀丽的眉眼,若不是脸上那无法掩饰的寥落冷清,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她如今已是十九岁,气质自是跟十五六岁的姑娘不同,跟前面的霍宗清一对比,愈发显得没有蓬勃生气,倒有些深秋气衰的味道。

两个人各自打量,霍宗清便在那里冷笑道:“崔姑娘觉得意外么?其实也不必意外,庐陵城那种…最能迷惑人。”她终究还顾忌着沈妱的身份,没说出太刻薄的词语,只是道:“谁叫端王舅舅心软呢?对吧,陆姑娘?”